文化研究论文范文1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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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研究论文

文化研究论文范文篇1

我国的消费文化研究,肇始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前期。最初,“消费文化”被理解为“居民消费中所体现的文化”[1],也就是“消费者在消费结构和消费行为等方面的价值观念”。[2]1994年,《消费经济》杂志组织了专门的消费文化讨论,引起广泛的社会反响。在讨论和此后的研究中,国内学者对消费文化作了不同的界定。其中,比较重要的观点可概括为三种类型:

其一,从广义的文化概念出发,认为消费文化是“文化在人类消费活动中的以特定方式存在和体现的‘全部社会传统,即全部知识和习俗的总和’”[3]。对此,尹世杰作了具体论述:消费文化“是消费领域中人们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是人们消费方面创造性的表现,是人们各种合理消费实践活动的升华和结晶。消费文化包括优美的自然环境、人文环境,人们精心创造的实物生活资料和精神文化产品,以及富有创造性的有利于人的身心健康的消费行为。”[4]

其二,强调消费文化是人们消费活动中的价值取向与价值规范。魏杰认为,“如果给消费文化下一个比较完整的定义,那么就应该是指:消费者的消费价值判断、指导思想与行为准则,以及反映在物质产品上的文化层次和文化趋向。”[5]后来有论者说得更明确,“所谓的消费文化,实际上也就是人们在长期的经济生活中所形成的对消费的一种稳定性的共同信念,即约束居民消费行为或消费偏好的一种文化规范。”[6]

其三,认为消费文化即消费主义或消费主义文化。黄平指出,“所谓消费文化,或者如一些人所称的消费主义文化,是一种以推销商品为动力,无形中使现代社会普通大众都被相继裹挟进去的消费至上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7]。作者后来又作了进一步阐释:“消费文化,准确地说是‘消费主义文化’(cultureofconsumerism),它不同于经济意义上对物品的消耗。而消费主义是指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消费的目的不是为了实际需要的满足,而是在不断追求被制造出来、被刺激起来的欲望的满足。换句话说,人们所消费的,不是商品和服务的使用价值,而是它们的符号象征意义。……‘消费’也成为人自我表达和暴露的主要形式和意义来源,对符号之意义的消费过程在不知不觉之中建构了新型的社会关系与社会生活的方式。[8]

上述三种定义表明,人们对于什么是消费文化具有完全不同的认识。第一种定义认为消费文化是人们在消费领域中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其外延十分广泛。于光远将其分为饮食文化、医药文化、衣着服饰文化、住宅建筑文化、体育文化、娱乐文化、表演文化、旅游文化、嗜好文化等[9]。尹世杰将其分为物质文化、精神文化、生态文化三大类[10]。这是一种广义界定。第二种定义则把消费文化限定为消费的观念形态层面。有学者指出:“消费文化既非这样那样的消费环境、消费资料,也非这样那样的消费活动”,“消费文化不过是作为消费反映的思想、观念、知识和理论”。[11]换言之,“所谓消费文化,是渗透到消费行为中的整体化文化观念与传统。”[12]这是一种狭义界定。

与广狭二义界定不同,第三种定义把消费文化与特定的社会历史阶段联系起来,认为“消费主义是伴随西方现代性的产生而兴起的一种社会文化现象,早期仅仅局限于宫廷与贵族阶层。到了19世纪后半期,消费文化得以在中产阶级继而在市民阶层中迅速发展。”[13]“等到20世纪中期,资本主义不是设法以工作或财产而是以物质占有的地位标志和鼓励享乐来证明自身的正确”[14],“消费文化被简化为是使资本主义生产利润持续维系在所需要的足够灵活水平必不可少的经济手段”[15],从而形成了以消费主义为内核的消费文化。在此意义上的“消费文化”,应当说是一个特指概念。

二、消费文化的理解分歧

对于一、二两种定义,尽管有学者强调其区别,但大多采取一种调和折衷的态度,或各行其是,兼容并包,或既承认两者具有区别,又要求对两种定义所涉及的对象加以综合研究。譬如有学者说,“‘消费文化’具有广义和狄义之分。从广义上讲,‘消费文化’是消费物质文化和消费精神文化的总和。从狄义上讲,‘消费文化’就是消费在人们的观念形态上的反映。包括消费哲学、消费价值取向、消费道德、消费行为、消费品味、消费审美、消费心理等,这是人们在消费实践中形成的反映消费特点和理解的观念形态的总和。消费文化学是研究消费文化规律的科学,因而它的研究对象应当是:消费文化产生、发展;消费物质文化生产;消费精神文化生产;人们的消费价值取向、消费心理、消费道德、消费行为、消费品味、消费审美等,从中找出规律性的东西作为行动向导。”[16]

问题在于:“消费文化”是“消费主义”或“消费主义文化”吗?有学者明确反对这样看待消费文化。尹世杰认为,“消费主义是流行于西方世界的一种消费至上的思潮,是一种非文化、反文化的东西”。[17]因为它“普遍追求炫耀性、奢侈性和新奇性的消费,追求无节制的物质享受和消遣,以此求得个人的自我满足,并以此作为生活目的和人生价值。这种消费观念、风气和行为,人们称之为‘消费主义’”。“‘消费主义’决不是我们这里讲的消费文化,决不能混为一谈。”[18]

论者反对把“消费文化”等同于“消费主义”,如此斩钉截铁,仿佛两者风马牛不相及。然而,把“消费文化”与“消费主义”当作同一概念,不仅是国内多数学者的观点,而且是西方消费文化研究的传统。对此,英国学者迈克•费瑟斯通在《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中作了历史与逻辑相结合的具体论述,他写道:

消费文化,顾名思义,即指消费社会的文化。它基于这样一个假设,即认为大众消费运动伴随着符号生产、日常体验和实践活动和重新组织。许多研究都将消费文化追溯到十八世纪的英国中产阶级,及十九世纪的英国、法国和美国的工人阶级中,认为当时的广告、百货商店、度假胜地、大众娱乐及闲暇等的发展,可能就是消费文化的起源。另一些研究则着重指出,美国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就已初次显露了消费文化的发展迹象:广告、电影业、时尚和化妆品生产、交相传阅的大众小报、杂志和拥有无数观众的体育运动,使得众多的新品味、新秉性、新体验和新理想广泛传播开来。由于与一般宗教、尤其是清教徒所恪守的传统古训(禁欲、勤奋、远见和节俭)背道而驰,人们奉行“及时行乐”的人生哲学,所以,就经常有人假设说,消费主义导致了精神贫乏空虚、享乐型的利己主义。在三十年代,马尔科姆•库利就开始集中研究他称之为新“消费伦理”的问题。新“消费伦理”最初产生于那些豪放派艺术家们和格林威治村的一批知识分子之中,并以此作为对基督教职业伦理的公开抨击。库利指出,在本世纪二十年代末,这种新消费伦理被广告业所控制,它大肆鼓吹的是得过且过、享乐主义、自我表现、美的身体、异教主义、逃避社会义务、向往遥远国度的异域风情、培养生活情趣、使生活具有独特的格调。[19]

由此可见,论者强调消费文化不同于消费主义,如果不是对西方消费文化研究缺乏足够的了解,就是对消费文化研究别有学术旨趣。那么,不同学者的消费文化研究在取向上有何不同呢?

三、消费文化的研究取向

历史地看,我国消费文化研究兴起的背景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出现的所谓“高消费”、“超前消费”、“消费早熟”现象。对于这种现象,当时的主流观点是指出问题,提出批评,倡导“合理消费”。在这一背景下出现的消费文化研究,从一开始就存在着截然不同的研究取向:一种是对消费文明的倡导与建构,一种是对消费文化的批判性审视。

较早研究消费文化的消费经济学者,一开始就亮出了自己的宗旨——倡导消费文明。当时一篇论文的标题“加强消费文化研究,提高消费文明”[20],可谓一语道破天机。在《消费经济》杂志1994年主持召开的小型座谈会上,不少学者认为,“应该提倡文化中的‘好’的部分,反对‘不好’的部分,建立适合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消费文化模式,然后在此基础上,提高消费文化水平,增加消费中的文化含量。”要“将消费引向健康化、合理化、科学化”,“要提倡健康向上的消费文化,反对不健康的消费文化”[21],从而使消费“真正成为人的消费——科学的、尊严的、高雅的消费”[22]。尹世杰后来在其专著《消费文化学》明确指出,消费文化是社会文化一个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它是人类在消费领域所所创造的优秀成果的结晶,是消费文明的内在本质,是社会文明的重要内容。[23]因此,以尹世杰为代表的消费经济学者研究“消费文化”,其实是在倡导“消费文明”,倡导一种优美的健康的生态的当然也是理性的消费文明。

社会学者对消费文化的研究则采取了一种批判的立场。早在1984年,黄平在阐明“大众性消费文化,是一种以推销商品为背后动力、无形中使现代社会的普通大众都卷了进去的消费至上的文化-意识形态”之后,就十分明确地提出:“对消费文化保持一种冷静的批判态度,是必要的。如果说,商品、广告、媒体是消费文化得以滋生并蔓延的三大支柱的话,那么,经济发展、环境条件、历史传统就是对消费文化保留必要的批判的三大角度。”[24]值得注意的是,社会学者所说的消费文化就是消费主义,或者说消费主义文化,他们强调要对这种文化进行批判,与尹世杰强调“要弘扬消费文化,反对消费主义”[25]的立场,可谓异曲同工,同样表达了对消费文明建设的学术关怀。

理论上,从倡导消费文明的学术立场来研究消费文化,很有中国特色,注重主观理想,注重观念表达,其研究主要表现为“要如何”或“应如何”的观念演绎,这是一种本土化的消费文化研究,与社会主义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建设的总体要求相一致,本质上是对消费伦理的理想化阐述。这样的研究取向不失为消费文化研究的一个向度,然而并非唯一向度。其理论缺陷在于,缺乏具体的问题意识与深入的学理分析。特别是对消费主义文化采取简单化的否定与排斥,更是十分幼稚,完全没有认识到以消费主义为内核的消费文化已成为西方现代社会“一种占支配地位的文化再生产模式”[26],更没有认识到西方消费文化研究从法兰克福学派对“文化工业”的社会批判,到鲍德里亚对消费社会的商品消费的符号学分析,已形成了一个批判性的研究传统。换句话说,西方消费文化研究,尽管是在消费主义的意义上使用消费文化概念,却并非是在倡导这种文化,恰恰相反,他们往往是在批判这种文化意识形态。只不过他们的批判是建立在深刻的学理分析基础上,而不是简单的否定。应当说,只有对消费主义文化的社会结构机制进行深刻的分析,对消费主义文化的批判才能是深刻的。与倡导消费文明的学术立场相比,这种社会批判的研究取向更富有社会历史内涵,也更具有广阔的学术空间,在我国的消费文化研究中需要大力弘扬。

恩格斯说过,“逻辑的发展完全不必限于纯抽象的领域。相反,它需要历史的例证”。因此,“历史从哪里开始,思想进程也应当从哪里开始”。[27]为了深入地研究消费文化,除了上述两种研究取向,还需要另一种研究取向,这就是对消费文化的历史性描述与分析,即消费文化史研究。在西方,由社会学家、哲学家主导的消费文化研究,主要是一种着眼于社会批判的理论性研究,重点在于分析与阐述“商品世界及其结构化原则对理解当代社会来说具有核心地位”[28]的文化现实,像鲍德里亚的《物体系》、《消费社会》和《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就是从符号学视角研究消费社会中消费文化的力作。相对而言,消费文化的历史性研究,则是一种价值中立的历史事实描述与历史关系分析。它既可以从广义或狭义的消费文化概念出发,去分析从古代到现代的消费文化的历史发展;也可以从消费文化的特定概念出发,着重分析消费主义文化在现代社会与后现代社会的发展进程,从而极大地丰富不同意义上的消费文化研究。

譬如,作为近年西方消费文化史研究的力作,马克迅•贝格和亨利•克利弗德主编的《消费与奢侈:1650至1850年的欧洲消费文化》,集中讨论了英国、法国、荷兰等国家在食品、饮料、奢侈和时髦商品、艺术收藏品等消费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文化意义。从奢侈与必需,新奇与模仿,公共与私人消费空间,过剩、品味和时髦,身份忍痛与自我展示等方面,展现了1650年至1850年欧洲消费文化的发展历程[29],让人对消费文化、对资本主义的历史发展具有真切的体认。在我国,对消费文化的历史性研究还未受到充分重视,但已有博士学位论文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蒋建国博士的学位论文《晚清广州城市消费文化研究》[30],对晚清广州的城市消费文化作了较为深入的研究。王儒年在博士论文基础上修改出版的专著《欲望的想像》[31],分析了1920-1930年代的《申报》广告所建构的上海市民消费主义意识形态。这两部论著可算是国内对消费文化的历史性研究的一个良好开头。但愿对消费文化具有价值中立取向的历史性研究也能卓有成效地开展起来,推动消费文化研究的不断进步。

[注释]

[1]李新家:《消费文化和文化消费》,《消费经济》1989年第2期。

[2]蔡华兴:《试论消费文化建设的内涵》,《工业技术经济》1989年第1期。

[3]刘江:《消费者行为研究的新视野:消费文化》,《北京商学院学报》1994年第4期。

[4]尹世杰:《加强对消费文化的研究》,《光明日报》1995年4月30日。

[5]尹世杰、周淑连、刘溶沧、魏杰、王济夫、张磐、钱津:《如何加强对消费文化的研究和引导(座谈会发言摘要)》,《消费经济》1994年第6期。

[6]邓向阳:《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消费文化建设》,《理论月刊》2002年第12期。

[7]黄平:《面对消费文化,要多一份清醒》,《人民日报》1995年4月30日。

[8]黄平:《生活方式与消费文化》,《天涯》2003年第6期。

[9]于光远:《谈谈消费文化》,《消费经济》1992年第1期。

[10]尹世杰:《消费文化学》,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0页。

[11]熊汉富、袁丹洁:《消费文化是消费的知识化和理论化形态》,《湖南教育学院学报》2000年第1期。

[12]蒲心文:《论消费文化——左右企业经营成败看不见的手》,《广东社会科学》1997年第2期。

[13]周小仪:《唯美主义与消费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53页。

[14]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高铦等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528页。

[15]彼得•杰克逊、尼格尔•斯内夫特:《消费地理学》,罗钢、王中忱主编:《消费文化读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430页。

[16]肖浩辉:《加强消费文化研究提高消费文明》,《消费经济》1994年第6期。

[17]尹世杰:《消费文化与消费主义》,《人民日报》1996年8月24日。

[18]尹世杰:《关于消费文化的几点思考》,《消费经济》1995年第4期。

[19]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刘精明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165-166页。

[20]肖浩辉:《加强消费文化研究提高消费文明》,《消费经济》1994年第6期。

[21]尹世杰、周淑连、刘溶沧、魏杰、王济夫、张磐、钱津:《如何加强对消费文化的研究和引导(座谈会发言摘要)》,《消费经济》1994年第6期。

[22]刘伏海:《消费文化的本质》,《消费经济》1994年第6期。

[23]尹世杰:《消费文化学》,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7页。

[24]黄平:《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人——生活方式•消费文化》,《中国软科学》1994年第10期。

[25]尹世杰:《关于消费文化的几点思考》,《消费经济》1995年第4期。

[26]罗钢、王中忱主编:《消费文化读本•前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11页。

[27]恩格斯:《卡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535、532页。

[28]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刘精明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123页。

[29]MaxineBerg,HelenClifford,ConsumersandLuxury,ConsumerCultureinEurope1650-1850,ManehesterandNewYork:ManehesterUniversityPress,1999.

[30]蒋建国:《晚清广州城市消费文化研究》,暨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5年。

[31]王儒年:《欲望的想像》,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关键词:消费文化消费主义研究取向

文化研究论文范文篇2

[摘要]:

我国消费文化研究的一个基本问题是概念所指游移,研究取向不明。本文从我国消费文化研究的实际出发,梳理了消费文化的三种界定及其理解分歧,阐明了消费文化的三种研究取向,有助于消费文化研究的健康发展。

目前,消费文化已成为一个重要的学术领域,不同学科的学者纷纷从各自的学术背景切入消费文化研究。“消费文化”以及相关的“消费社会”、“消费主义”,不仅成为学术论文与学术专著题目的关键词,而且成为高校与科研院所硕士、博士学位论文选题的关键词。不过,从总体上看,消费文化研究在我国仍处于起步阶段,许多问题尚待澄清。一个比较突出的问题是:不少研究者往往在不同的涵义上使用消费文化概念,加上研究取向不明,对消费文化的价值评判时有南辕北辙的现象,难以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学术对话,不利于消费文化研究的传承创新与深入发展。因此,本文拟就消费文化的学理内涵与研究取向加以扼要分析,以期对消费文化研究有所裨益。

一、消费文化的不同界定

我国的消费文化研究,肇始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前期。最初,“消费文化”被理解为“居民消费中所体现的文化”[1],也就是“消费者在消费结构和消费行为等方面的价值观念”。[2]1994年,《消费经济》杂志组织了专门的消费文化讨论,引起广泛的社会反响。在讨论和此后的研究中,国内学者对消费文化作了不同的界定。其中,比较重要的观点可概括为三种类型:

其一,从广义的文化概念出发,认为消费文化是“文化在人类消费活动中的以特定方式存在和体现的‘全部社会传统,即全部知识和习俗的总和’”[3]。对此,尹世杰作了具体论述:消费文化“是消费领域中人们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是人们消费方面创造性的表现,是人们各种合理消费实践活动的升华和结晶。消费文化包括优美的自然环境、人文环境,人们精心创造的实物生活资料和精神文化产品,以及富有创造性的有利于人的身心健康的消费行为。”[4]

其二,强调消费文化是人们消费活动中的价值取向与价值规范。魏杰认为,“如果给消费文化下一个比较完整的定义,那么就应该是指:消费者的消费价值判断、指导思想与行为准则,以及反映在物质产品上的文化层次和文化趋向。”[5]后来有论者说得更明确,“所谓的消费文化,实际上也就是人们在长期的经济生活中所形成的对消费的一种稳定性的共同信念,即约束居民消费行为或消费偏好的一种文化规范。”[6]

其三,认为消费文化即消费主义或消费主义文化。黄平指出,“所谓消费文化,或者如一些人所称的消费主义文化,是一种以推销商品为动力,无形中使现代社会普通大众都被相继裹挟进去的消费至上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7]。作者后来又作了进一步阐释:“消费文化,准确地说是‘消费主义文化’(cultureofconsumerism),它不同于经济意义上对物品的消耗。而消费主义是指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消费的目的不是为了实际需要的满足,而是在不断追求被制造出来、被刺激起来的欲望的满足。换句话说,人们所消费的,不是商品和服务的使用价值,而是它们的符号象征意义。……‘消费’也成为人自我表达和暴露的主要形式和意义来源,对符号之意义的消费过程在不知不觉之中建构了新型的社会关系与社会生活的方式。[8]

上述三种定义表明,人们对于什么是消费文化具有完全不同的认识。第一种定义认为消费文化是人们在消费领域中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其外延十分广泛。于光远将其分为饮食文化、医药文化、衣着服饰文化、住宅建筑文化、体育文化、娱乐文化、表演文化、旅游文化、嗜好文化等[9]。尹世杰将其分为物质文化、精神文化、生态文化三大类[10]。这是一种广义界定。第二种定义则把消费文化限定为消费的观念形态层面。有学者指出:“消费文化既非这样那样的消费环境、消费资料,也非这样那样的消费活动”,“消费文化不过是作为消费反映的思想、观念、知识和理论”。[11]换言之,“所谓消费文化,是渗透到消费行为中的整体化文化观念与传统。”[12]这是一种狭义界定。

与广狭二义界定不同,第三种定义把消费文化与特定的社会历史阶段联系起来,认为“消费主义是伴随西方现代性的产生而兴起的一种社会文化现象,早期仅仅局限于宫廷与贵族阶层。到了19世纪后半期,消费文化得以在中产阶级继而在市民阶层中迅速发展。”[13]“等到20世纪中期,资本主义不是设法以工作或财产而是以物质占有的地位标志和鼓励享乐来证明自身的正确”[14],“消费文化被简化为是使资本主义生产利润持续维系在所需要的足够灵活水平必不可少的经济手段”[15],从而形成了以消费主义为内核的消费文化。在此意义上的“消费文化”,应当说是一个特指概念。

二、消费文化的理解分歧

对于一、二两种定义,尽管有学者强调其区别,但大多采取一种调和折衷的态度,或各行其是,兼容并包,或既承认两者具有区别,又要求对两种定义所涉及的对象加以综合研究。譬如有学者说,“‘消费文化’具有广义和狄义之分。从广义上讲,‘消费文化’是消费物质文化和消费精神文化的总和。从狄义上讲,‘消费文化’就是消费在人们的观念形态上的反映。包括消费哲学、消费价值取向、消费道德、消费行为、消费品味、消费审美、消费心理等,这是人们在消费实践中形成的反映消费特点和理解的观念形态的总和。消费文化学是研究消费文化规律的科学,因而它的研究对象应当是:消费文化产生、发展;消费物质文化生产;消费精神文化生产;人们的消费价值取向、消费心理、消费道德、消费行为、消费品味、消费审美等,从中找出规律性的东西作为行动向导。”[16]

问题在于:“消费文化”是“消费主义”或“消费主义文化”吗?有学者明确反对这样看待消费文化。尹世杰认为,“消费主义是流行于西方世界的一种消费至上的思潮,是一种非文化、反文化的东西”。[17]因为它“普遍追求炫耀性、奢侈性和新奇性的消费,追求无节制的物质享受和消遣,以此求得个人的自我满足,并以此作为生活目的和人生价值。这种消费观念、风气和行为,人们称之为‘消费主义’”。“‘消费主义’决不是我们这里讲的消费文化,决不能混为一谈。”[18]

论者反对把“消费文化”等同于“消费主义”,如此斩钉截铁,仿佛两者风马牛不相及。然而,把“消费文化”与“消费主义”当作同一概念,不仅是国内多数学者的观点,而且是西方消费文化研究的传统。对此,英国学者迈克•费瑟斯通在《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中作了历史与逻辑相结合的具体论述,他写道:

消费文化,顾名思义,即指消费社会的文化。它基于这样一个假设,即认为大众消费运动伴随着符号生产、日常体验和实践活动和重新组织。许多研究都将消费文化追溯到十八世纪的英国中产阶级,及十九世纪的英国、法国和美国的工人阶级中,认为当时的广告、百货商店、度假胜地、大众娱乐及闲暇等的发展,可能就是消费文化的起源。另一些研究则着重指出,美国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就已初次显露了消费文化的发展迹象:广告、电影业、时尚和化妆品生产、交相传阅的大众小报、杂志和拥有无数观众的体育运动,使得众多的新品味、新秉性、新体验和新理想广泛传播开来。由于与一般宗教、尤其是清教徒所恪守的传统古训(禁欲、勤奋、远见和节俭)背道而驰,人们奉行“及时行乐”的人生哲学,所以,就经常有人假设说,消费主义导致了精神贫乏空虚、享乐型的利己主义。在三十年代,马尔科姆•库利就开始集中研究他称之为新“消费伦理”的问题。新“消费伦理”最初产生于那些豪放派艺术家们和格林威治村的一批知识分子之中,并以此作为对基督教职业伦理的公开抨击。库利指出,在本世纪二十年代末,这种新消费伦理被广告业所控制,它大肆鼓吹的是得过且过、享乐主义、自我表现、美的身体、异教主义、逃避社会义务、向往遥远国度的异域风情、培养生活情趣、使生活具有独特的格调。[19]

由此可见,论者强调消费文化不同于消费主义,如果不是对西方消费文化研究缺乏足够的了解,就是对消费文化研究别有学术旨趣。那么,不同学者的消费文化研究在取向上有何不同呢?

三、消费文化的研究取向

历史地看,我国消费文化研究兴起的背景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出现的所谓“高消费”、“超前消费”、“消费早熟”现象。对于这种现象,当时的主流观点是指出问题,提出批评,倡导“合理消费”。在这一背景下出现的消费文化研究,从一开始就存在着截然不同的研究取向:一种是对消费文明的倡导与建构,一种是对消费文化的批判性审视。

较早研究消费文化的消费经济学者,一开始就亮出了自己的宗旨——倡导消费文明。当时一篇论文的标题“加强消费文化研究,提高消费文明”[20],可谓一语道破天机。在《消费经济》杂志1994年主持召开的小型座谈会上,不少学者认为,“应该提倡文化中的‘好’的部分,反对‘不好’的部分,建立适合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消费文化模式,然后在此基础上,提高消费文化水平,增加消费中的文化含量。”要“将消费引向健康化、合理化、科学化”,“要提倡健康向上的消费文化,反对不健康的消费文化”[21],从而使消费“真正成为人的消费——科学的、尊严的、高雅的消费”[22]。尹世杰后来在其专著《消费文化学》明确指出,消费文化是社会文化一个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它是人类在消费领域所所创造的优秀成果的结晶,是消费文明的内在本质,是社会文明的重要内容。[23]因此,以尹世杰为代表的消费经济学者研究“消费文化”,其实是在倡导“消费文明”,倡导一种优美的健康的生态的当然也是理性的消费文明。

社会学者对消费文化的研究则采取了一种批判的立场。早在1984年,黄平在阐明“大众性消费文化,是一种以推销商品为背后动力、无形中使现代社会的普通大众都卷了进去的消费至上的文化-意识形态”之后,就十分明确地提出:“对消费文化保持一种冷静的批判态度,是必要的。如果说,商品、广告、媒体是消费文化得以滋生并蔓延的三大支柱的话,那么,经济发展、环境条件、历史传统就是对消费文化保留必要的批判的三大角度。”[24]值得注意的是,社会学者所说的消费文化就是消费主义,或者说消费主义文化,他们强调要对这种文化进行批判,与尹世杰强调“要弘扬消费文化,反对消费主义”[25]的立场,可谓异曲同工,同样表达了对消费文明建设的学术关怀。

理论上,从倡导消费文明的学术立场来研究消费文化,很有中国特色,注重主观理想,注重观念表达,其研究主要表现为“要如何”或“应如何”的观念演绎,这是一种本土化的消费文化研究,与社会主义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建设的总体要求相一致,本质上是对消费伦理的理想化阐述。这样的研究取向不失为消费文化研究的一个向度,然而并非唯一向度。其理论缺陷在于,缺乏具体的问题意识与深入的学理分析。特别是对消费主义文化采取简单化的否定与排斥,更是十分幼稚,完全没有认识到以消费主义为内核的消费文化已成为西方现代社会“一种占支配地位的文化再生产模式”[26],更没有认识到西方消费文化研究从法兰克福学派对“文化工业”的社会批判,到鲍德里亚对消费社会的商品消费的符号学分析,已形成了一个批判性的研究传统。换句话说,西方消费文化研究,尽管是在消费主义的意义上使用消费文化概念,却并非是在倡导这种文化,恰恰相反,他们往往是在批判这种文化意识形态。只不过他们的批判是建立在深刻的学理分析基础上,而不是简单的否定。应当说,只有对消费主义文化的社会结构机制进行深刻的分析,对消费主义文化的批判才能是深刻的。与倡导消费文明的学术立场相比,这种社会批判的研究取向更富有社会历史内涵,也更具有广阔的学术空间,在我国的消费文化研究中需要大力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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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消费文化消费主义研究取向

[摘要]:

我国消费文化研究的一个基本问题是概念所指游移,研究取向不明。本文从我国消费文化研究的实际出发,梳理了消费文化的三种界定及其理解分歧,阐明了消费文化的三种研究取向,有助于消费文化研究的健康发展。

目前,消费文化已成为一个重要的学术领域,不同学科的学者纷纷从各自的学术背景切入消费文化研究。“消费文化”以及相关的“消费社会”、“消费主义”,不仅成为学术论文与学术专著题目的关键词,而且成为高校与科研院所硕士、博士学位论文选题的关键词。不过,从总体上看,消费文化研究在我国仍处于起步阶段,许多问题尚待澄清。一个比较突出的问题是:不少研究者往往在不同的涵义上使用消费文化概念,加上研究取向不明,对消费文化的价值评判时有南辕北辙的现象,难以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学术对话,不利于消费文化研究的传承创新与深入发展。因此,本文拟就消费文化的学理内涵与研究取向加以扼要分析,以期对消费文化研究有所裨益。

一、消费文化的不同界定

我国的消费文化研究,肇始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前期。最初,“消费文化”被理解为“居民消费中所体现的文化”[1],也就是“消费者在消费结构和消费行为等方面的价值观念”。[2]1994年,《消费经济》杂志组织了专门的消费文化讨论,引起广泛的社会反响。在讨论和此后的研究中,国内学者对消费文化作了不同的界定。其中,比较重要的观点可概括为三种类型:

其一,从广义的文化概念出发,认为消费文化是“文化在人类消费活动中的以特定方式存在和体现的‘全部社会传统,即全部知识和习俗的总和’”[3]。对此,尹世杰作了具体论述:消费文化“是消费领域中人们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是人们消费方面创造性的表现,是人们各种合理消费实践活动的升华和结晶。消费文化包括优美的自然环境、人文环境,人们精心创造的实物生活资料和精神文化产品,以及富有创造性的有利于人的身心健康的消费行为。”[4]

其二,强调消费文化是人们消费活动中的价值取向与价值规范。魏杰认为,“如果给消费文化下一个比较完整的定义,那么就应该是指:消费者的消费价值判断、指导思想与行为准则,以及反映在物质产品上的文化层次和文化趋向。”[5]后来有论者说得更明确,“所谓的消费文化,实际上也就是人们在长期的经济生活中所形成的对消费的一种稳定性的共同信念,即约束居民消费行为或消费偏好的一种文化规范。”[6]

其三,认为消费文化即消费主义或消费主义文化。黄平指出,“所谓消费文化,或者如一些人所称的消费主义文化,是一种以推销商品为动力,无形中使现代社会普通大众都被相继裹挟进去的消费至上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7]。作者后来又作了进一步阐释:“消费文化,准确地说是‘消费主义文化’(cultureofconsumerism),它不同于经济意义上对物品的消耗。而消费主义是指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消费的目的不是为了实际需要的满足,而是在不断追求被制造出来、被刺激起来的欲望的满足。换句话说,人们所消费的,不是商品和服务的使用价值,而是它们的符号象征意义。……‘消费’也成为人自我表达和暴露的主要形式和意义来源,对符号之意义的消费过程在不知不觉之中建构了新型的社会关系与社会生活的方式。[8]

上述三种定义表明,人们对于什么是消费文化具有完全不同的认识。第一种定义认为消费文化是人们在消费领域中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其外延十分广泛。于光远将其分为饮食文化、医药文化、衣着服饰文化、住宅建筑文化、体育文化、娱乐文化、表演文化、旅游文化、嗜好文化等[9]。尹世杰将其分为物质文化、精神文化、生态文化三大类[10]。这是一种广义界定。第二种定义则把消费文化限定为消费的观念形态层面。有学者指出:“消费文化既非这样那样的消费环境、消费资料,也非这样那样的消费活动”,“消费文化不过是作为消费反映的思想、观念、知识和理论”。[11]换言之,“所谓消费文化,是渗透到消费行为中的整体化文化观念与传统。”[12]这是一种狭义界定。

与广狭二义界定不同,第三种定义把消费文化与特定的社会历史阶段联系起来,认为“消费主义是伴随西方现代性的产生而兴起的一种社会文化现象,早期仅仅局限于宫廷与贵族阶层。到了19世纪后半期,消费文化得以在中产阶级继而在市民阶层中迅速发展。”[13]“等到20世纪中期,资本主义不是设法以工作或财产而是以物质占有的地位标志和鼓励享乐来证明自身的正确”[14],“消费文化被简化为是使资本主义生产利润持续维系在所需要的足够灵活水平必不可少的经济手段”[15],从而形成了以消费主义为内核的消费文化。在此意义上的“消费文化”,应当说是一个特指概念。

二、消费文化的理解分歧

对于一、二两种定义,尽管有学者强调其区别,但大多采取一种调和折衷的态度,或各行其是,兼容并包,或既承认两者具有区别,又要求对两种定义所涉及的对象加以综合研究。譬如有学者说,“‘消费文化’具有广义和狄义之分。从广义上讲,‘消费文化’是消费物质文化和消费精神文化的总和。从狄义上讲,‘消费文化’就是消费在人们的观念形态上的反映。包括消费哲学、消费价值取向、消费道德、消费行为、消费品味、消费审美、消费心理等,这是人们在消费实践中形成的反映消费特点和理解的观念形态的总和。消费文化学是研究消费文化规律的科学,因而它的研究对象应当是:消费文化产生、发展;消费物质文化生产;消费精神文化生产;人们的消费价值取向、消费心理、消费道德、消费行为、消费品味、消费审美等,从中找出规律性的东西作为行动向导。”[16]

问题在于:“消费文化”是“消费主义”或“消费主义文化”吗?有学者明确反对这样看待消费文化。尹世杰认为,“消费主义是流行于西方世界的一种消费至上的思潮,是一种非文化、反文化的东西”。[17]因为它“普遍追求炫耀性、奢侈性和新奇性的消费,追求无节制的物质享受和消遣,以此求得个人的自我满足,并以此作为生活目的和人生价值。这种消费观念、风气和行为,人们称之为‘消费主义’”。“‘消费主义’决不是我们这里讲的消费文化,决不能混为一谈。”[18]

论者反对把“消费文化”等同于“消费主义”,如此斩钉截铁,仿佛两者风马牛不相及。然而,把“消费文化”与“消费主义”当作同一概念,不仅是国内多数学者的观点,而且是西方消费文化研究的传统。对此,英国学者迈克•费瑟斯通在《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中作了历史与逻辑相结合的具体论述,他写道:

消费文化,顾名思义,即指消费社会的文化。它基于这样一个假设,即认为大众消费运动伴随着符号生产、日常体验和实践活动和重新组织。许多研究都将消费文化追溯到十八世纪的英国中产阶级,及十九世纪的英国、法国和美国的工人阶级中,认为当时的广告、百货商店、度假胜地、大众娱乐及闲暇等的发展,可能就是消费文化的起源。另一些研究则着重指出,美国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就已初次显露了消费文化的发展迹象:广告、电影业、时尚和化妆品生产、交相传阅的大众小报、杂志和拥有无数观众的体育运动,使得众多的新品味、新秉性、新体验和新理想广泛传播开来。由于与一般宗教、尤其是清教徒所恪守的传统古训(禁欲、勤奋、远见和节俭)背道而驰,人们奉行“及时行乐”的人生哲学,所以,就经常有人假设说,消费主义导致了精神贫乏空虚、享乐型的利己主义。在三十年代,马尔科姆•库利就开始集中研究他称之为新“消费伦理”的问题。新“消费伦理”最初产生于那些豪放派艺术家们和格林威治村的一批知识分子之中,并以此作为对基督教职业伦理的公开抨击。库利指出,在本世纪二十年代末,这种新消费伦理被广告业所控制,它大肆鼓吹的是得过且过、享乐主义、自我表现、美的身体、异教主义、逃避社会义务、向往遥远国度的异域风情、培养生活情趣、使生活具有独特的格调。[19]

由此可见,论者强调消费文化不同于消费主义,如果不是对西方消费文化研究缺乏足够的了解,就是对消费文化研究别有学术旨趣。那么,不同学者的消费文化研究在取向上有何不同呢?

三、消费文化的研究取向

历史地看,我国消费文化研究兴起的背景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出现的所谓“高消费”、“超前消费”、“消费早熟”现象。对于这种现象,当时的主流观点是指出问题,提出批评,倡导“合理消费”。在这一背景下出现的消费文化研究,从一开始就存在着截然不同的研究取向:一种是对消费文明的倡导与建构,一种是对消费文化的批判性审视。

较早研究消费文化的消费经济学者,一开始就亮出了自己的宗旨——倡导消费文明。当时一篇论文的标题“加强消费文化研究,提高消费文明”[20],可谓一语道破天机。在《消费经济》杂志1994年主持召开的小型座谈会上,不少学者认为,“应该提倡文化中的‘好’的部分,反对‘不好’的部分,建立适合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消费文化模式,然后在此基础上,提高消费文化水平,增加消费中的文化含量。”要“将消费引向健康化、合理化、科学化”,“要提倡健康向上的消费文化,反对不健康的消费文化”[21],从而使消费“真正成为人的消费——科学的、尊严的、高雅的消费”[22]。尹世杰后来在其专著《消费文化学》明确指出,消费文化是社会文化一个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它是人类在消费领域所所创造的优秀成果的结晶,是消费文明的内在本质,是社会文明的重要内容。[23]因此,以尹世杰为代表的消费经济学者研究“消费文化”,其实是在倡导“消费文明”,倡导一种优美的健康的生态的当然也是理性的消费文明。

社会学者对消费文化的研究则采取了一种批判的立场。早在1984年,黄平在阐明“大众性消费文化,是一种以推销商品为背后动力、无形中使现代社会的普通大众都卷了进去的消费至上的文化-意识形态”之后,就十分明确地提出:“对消费文化保持一种冷静的批判态度,是必要的。如果说,商品、广告、媒体是消费文化得以滋生并蔓延的三大支柱的话,那么,经济发展、环境条件、历史传统就是对消费文化保留必要的批判的三大角度。”[24]值得注意的是,社会学者所说的消费文化就是消费主义,或者说消费主义文化,他们强调要对这种文化进行批判,与尹世杰强调“要弘扬消费文化,反对消费主义”[25]的立场,可谓异曲同工,同样表达了对消费文明建设的学术关怀。

文化研究论文范文篇3

论文摘要:该文通过对古筝源流及古筝文化的阐述,分析探讨古筝的定位与前景,提出古筝在定位于“国琴”的基础上,应该受到更高度的重视,使之得到普及和发展。

1.古筝源流

古筝也叫“秦筝”,据传它起源于战国时期的秦国(今陕西地区)。筝又被称为瑶筝、银筝、云筝、素筝等。它有着不同凡响的乐器结构特点,具备动静阴阳、音韵并重的独特风格。由于它好听易学,艺术感染力强,深受人们的喜爱,这份喜爱延续了几千年仍然经久不衰。这里,我们先对古筝的源流予以梳理和回顾。

1.1筝名的由来

关于筝的源流,史料记载说法不一。大致有三种说法:

其一,分瑟为筝说。据唐代赵磷的《因话录》记述:“筝,秦乐也,乃琴之流。古瑟五十弦,自黄帝令素女鼓瑟,帝悲不止,破之,自后瑟至二十五弦。秦人鼓瑟,兄弟争之,又破为二。筝之名自此始。”宋代丁度的《集韵》中,也载有类似的说法:“秦人薄义,父子争瑟而分之,因此为名。筝十二弦,盖破二十五而为之也。”

其二,筝筑同源说。东汉应劭《风俗通》云:“筝,谨按《礼·乐记》五弦,筑身也。”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宋代徐铉校定重刊本)中记载:“筝,鼓弦,竹身乐也,从竹,争声。”

其三,蒙恬造筝说。据《隋书·音乐志》载:“筝,十三弦,所谓秦声,蒙恬所造。”但刘朐在《旧唐书·音乐志》中记载:“筝,秦声也,相传蒙恬所造,非也!”清朝著名的训诂学家朱骏声在《说文通训定声》记载:“古筝五弦,施于竹,如筑。秦蒙恬改为十二弦,变形如瑟,易竹于木,唐以后为十三弦。”这一段文字,记述了蒙恬曾改革了筝。

总之,筝很可能来源于一种大竹筒制作的五弦或少于五弦的简单乐器。产生的年代当在春秋战国时期或春秋战国之前,不可能在秦始皇统一中国后的秦代。筝、筑、瑟的关系,既不是分瑟为筝,也不是由筑演变为筝,而很可能是筝筑同源,筝瑟并存。五弦竹制筝演变为十二弦木制筝,筑身筒状共鸣结构演变为瑟身长匣形共鸣结构,可能是参照了瑟的结构而改革的。

1.2筝的主要流派

自秦、汉以来,古筝从我国西北地区逐渐流传到全国各地,并与当地戏曲、说唱和民间音乐相融汇,形成了各种具有浓郁地方风格的流派。最为著名的有河南筝、山东筝、潮州筝、客家筝、江浙筝五个派系,其筝曲及演奏方法各具特色。

2.古筝文化

东方美学的一个鲜明特性就是重含蕴而不重直露,重神似而不重形似,重情韵而不重理性。无论在绘画、书法、文学、音乐、园林等方面,概莫能外。但与绘画、雕塑、摄影等诉诸视觉形象的刻画不同,音乐家创作的音乐形象是看不见摸不着却可感受得到的。古筝艺术在表演上不是炫耀技法,而是以情韵来表现内涵,表达方式委婉含蓄、韵味悠长。筝曲是古朴典雅的华夏民族文化的掠影,通过其如歌般流动的音乐织体,塑造出生动的音乐形象。

2.1筝乐的社会功能

筝乐在古代得到广泛的应用,深受各阶层人士的欢迎与喜爱,是一种雅俗共赏的艺术,其功能主要体现在:1.民间娱乐。2.用于雅乐,就是在朝廷里的郊庙祀典中使用。3.用于大型的乐舞演奏。4.用于宫廷和贵族宴享娱乐。5.文人的自娱自乐。6.小范围的室内娱乐。7.秦楼馆舍。筝乐更多的是职业艺妓表演,在大众娱乐场所酒楼歌馆进行,听众广泛,也更具娱乐性。8.国际友好交流。筝在很早的时候就传到了国外,包括日本、朝鲜和东南亚。

由此可见,自古以来,古筝就是家喻户晓、雅俗共赏的传统乐器。筝曲音韵典雅含蓄,旋律流畅优美,能表达许多层面的东西,如人的悲喜、忧伤、欢快等各种情绪,自然界种种情景,社会生活场景等。古筝弹奏所流露出的古典韵味更能体现刚柔相济、阴阳结合的审美观。

2.2筝乐的审美功能

中国历史上,有许多人特别是文人以诗歌的形式对筝乐进行歌咏。如曹丕、曹植、李白、岑参、张九龄、白居易、韩愈、卢纶、李商隐、欧阳修、晏殊、苏东坡等。

古代文人中筝弹得好的很多,其中有曹丕。他是不管到哪里,都要把筝带上,随时随地都弹。还有晋代的谢尚、何承天;南朝梁时的陆太喜、北魏的北齐间的李元忠、孙世元;宋太祖赵匡胤的皇后也弹得一手好筝,深得她的婆婆太后的欢心。

从以上的记载可以看出,自古至今,弹筝者上自帝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都有。这说明,古筝是雅俗共赏乐器,是生命力顽强的华夏文化的见证。

3.几点思考

古筝,这件历史悠久、古朴的民族乐器,在历史上它曾辉煌过,被誉为“民族乐器的瑰宝,雅俗共赏的奇葩”。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它却逐渐衰败下来,到建国前夕,全国弹筝的人,或者说造诣较高的筝家,已经很少,几乎到了失传的境地。建国后,音乐学院把民间古筝艺术家请到了大学讲台,培养了新一代的筝家,为古筝艺术注入了活力。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古筝的普及和对传统音乐的重视,使古筝艺术得到了长足的发展。3.1定位分析

我们将古筝定位为“国琴”,因为民乐即是“国乐”,代表着“国魂”,纵观民族乐器,惟有古筝具备条件,因为古筝能够独立演奏大型的、复杂的乐曲,其音色和艺术感染力,都可以和西洋乐器中的钢琴相媲美。许多筝家正在通过举办高层论坛,专家论证及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提案等多种渠道和方式,敦请有关部门对“古筝——国琴”进行命名和认定。同时也将通过网络投票等形式,让全世界都领略中国“国琴”的魅力,让筝声响遍全球。

据行内的有关资料显示,在艺术培训行业中,学古筝的人数仅次于学钢琴的人数,这就是因为古筝不但易学,而且音色好听,如行云流水,古典优雅;陶冶性情之余,又可借弹筝提高自己的文化艺术修养。据不完全统计,全国青少年学古筝有100多万人。古筝是一件入门非常容易的乐器,初学者就能够弹奏好听的乐曲,十分容易产生学习兴趣,而且学成也比较快。我们有理由相信古筝的普及完全可以像外国人从小普及钢琴和小提琴一样,而且古筝要易学得多。

民乐演奏家孙以诚说,“相对于西洋乐器而言,民乐乐器的门槛低,购置费用和学费相对便宜,还可以培养一个人的气质。”的确,古筝的价格从几百至3000元左右,比钢琴等乐器都要低廉,是一般中国家庭收水平完全可以承受的。摆在家庭或休闲场所的厅堂中,其古朴、雅致平添了许多文化气息,彰显主人的艺术品味。

3.2前景预测

百万学筝大军带来的是师资的严重不足,由于师资短缺,从某种程度上制约的古筝人群的增长,否则,学筝的人数还会比现在多几倍。未来古筝教育市场,发展速度还会更加迅猛。除正规艺术学校、民办艺术学校外,诸如各种少年宫、老年活动站、群众艺术馆、社区文化站等等。在不久的将来,学筝的人数将达到几百万甚至上千万,所以需要更多古筝教育的师资来从事这项事业。

我国的古筝艺术,远在古代已传至海外,并在一些国家落地、生根、开花,有的已发展成为自己国家的主要民族乐器。近年来随着我国的改革开放,除各国华裔外,一些欧、美、澳、日等非华裔的学者、学生也来我国研究和学习古筝艺术。

综上所述,我们考虑古筝艺术的发展也应该具有世界的宏观观念。今天的古筝艺术,应该以一个新的风貌迎接挑战,在保持已有的传统演奏技巧基础上大量吸收借鉴西洋键盘乐器钢琴的弹奏特点,尤其是扫摇技法及双手和弦音程的演奏更加丰富了古筝的艺术表现力,使古筝在世界民族音乐之林中树立更好的形象。我们的出访演奏和讲学,既要介绍华夏文化,也可用古筝来表现异国风情,要逐渐地使古筝成为一件世界性的乐器,才会有更广阔的前途和更大的发展。相信经过几代筝人的不断努力,一定能让古筝这朵古老的艺术奇葩开得更鲜艳、更美好。

参考文献:

[1]蒋萍.古筝演奏法[M].北京:音乐出版社,1957.19~67.

[2]罗九香传谱,史元编.汉乐筝曲四十首[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5.88~105.

[3]黄好吟.六十八板筝曲研究[M].台湾:全音乐谱出版社,1997.168~381.

文化研究论文范文篇4

总的说来,国内学术界将近20年的文化哲学研究,迄今为止已经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为文化哲学研究进一步实现实质性的理论突破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准备了比较充分的条件。但是,当前欣欣向荣的研究状态背后,也隐藏着难以回避的深层次理论难题;毋庸讳言,当前文化哲学研究的繁荣局面也包含着不少虚假的成分,以至于难以取得真正能够指导当今社会实践的理论研究成果。

概略说来,这些深层次理论难题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从研究对象的角度来看,难以真正从马克思实践哲学所要求的批判探索精神出发,对作为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学研究对象而存在的“文化”,做出既经得起严格的学术推敲、而又富有现实针对性和理论解释力的定义。综合观之,无论国内目前进行文化哲学研究的各家各派提出何种“独特”的文化定义,都基本上仍然停留在把文化视为“生活方式”的水平上,不同之处只在于具体的表述方式而已。而这样一来,不仅素以学术研究的严格性和深刻性著称的“文化哲学”研究,必然会因为无法确切界定其研究对象的独特本质特征、存在方式和发挥社会作用的具体形式和途径,而处于非常尴尬的学术研究境地,难以建立起真正具有哲学理论高度的、系统全面的理论体系。而且,更加重要的是,正因为它主要是沿袭以往的、早在时期就已经出现的“大而全”的文化定义,试图把人类社会生活的所有各个方面都当作文化现象来加以研究,而没有加以更准确的界定。所以,它在具体进行各项研究的过程中,往往“越俎代庖”地研究其他学科的研究对象、冲击其他学科的研究领域,而不是真正发挥自己的理论优势和指导作用。

第二,从理论创新的角度来看,难以真正从马克思实践哲学所要求的批判探索精神出发,进行面对现实的、扎扎实实的学术研究和深刻彻底的哲学批判反思。真正实现对西方主流的唯理智主义传统思维方式所表现出来的基本立场,研究模式和方法论视角的突破和彻底变革。找到既符合马克思实践哲学的基本精神,又适合作为其研究对象的文化活动和文化现象之本质特征的哲学研究框架、基本立场和方法论视角。而是不加任何批判反思地完全照搬以自然事物为研究对象的自然科学的研究模式,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有进行这样的扎实研究和批判反思的必要。因而只能通过不断扩大研究对象的范围,不断探究研究对象的细枝末节而维持表面繁荣的不断“发展”局面。从严格的学术研究角度来看,这样的研究虽然得出了不少具体研究结论,但由于没有找到真正适合于对文化活动和文化现象进行哲学研究的基本立场和方法论视角,因而不可能得出具有哲学的理论深度和高屋建瓴视野的研究成果,更不用说建立相应的、系统全面的文化哲学理论体系了。

最后,从理论研究的现实意义角度来看,由于上述两个方面的基本理论难题所导致的根本性理论研究缺陷的存在,国内迄今为止的文化哲学研究虽然各种专著、论文不断涌现,研究领域也不断扩大和细化,但从根本上说,文化哲学研究实际上仍然处于严重滞后于现实要求的状态。这既表现在它作为哲学的一个理论分支,没有为当今蓬勃发展的各种文化研究和文化产业研究提供有价值的概念、研究框架和研究方法;同时也表现在,它对一些具有至关重要的现实意义的理论问题往往束手无策,甚至避而不答:诸如“文化在现实社会生活之中的地位和作用是什么”,“什么是先进文化”,“评价文化先进与否的标准是什么”,“是否科学技术发展了、物质生活水平提高了,就意味着文化一定是先进的”,“先进文化与先进生产力的关系是什么”,等等。显然,这样的研究状况是根本不可能完成文化哲学所应当肩负的现实重任和历史使命的。

综观当前国内文化哲学研究的现状和存在的上述主要基本难题,我们认为,对于今后的文化哲学研究来说,虽然“前途是光明的”,但“道路”也“是曲折的”——当今的文化哲学研究者若希望取得根本性的理论研究进展,或者希望取得崭新的学术突破,就必须充分认识到这三个方面的基本问题的存在,从马克思实践哲学的基本立场出发,并且通过自己所进行的、密切关注现实和严肃认真的学术研究,真正把文化哲学研究提升到哲学研究的理论高度上来,从而使自己不辜负这个迅速发展的时代所赋予的天职和使命。

一、二、国内文化哲学研究的现状

从国外学术著作的翻译引进角度来看,从由周谷城等任主编、浙江人民出版社推出的系统介绍国外文化研究成果的《世界文化丛书》开始,包括商务印书馆的“汉译名著”系列、三联书店的“文化:中国与世界”大型系列丛书在内,国内各大出版社所组织的翻译丛书之中都包含有若干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学研究的重要著作。自90年代起,特别是自2000年以来,商务印书馆推出的“文化和传播译丛”、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的“当代学术棱镜译丛·全球文化系列”,以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推出的“知识分子图书馆”翻译系列丛书等等,更是为国内这个方面的学术研究引进了比较系统的参考材料,同时极大地缩短了翻译引进和原作出版在时间上的距离,为国内的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学研究与世界学术界同步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其不足之处主要在于,翻译和引进尚缺乏明确的问题意识,由于没有对这些著作的学术发展脉络进行必要的梳理而显得有些杂乱,而且严格的文化哲学方面的著作偏少。

自20世纪80年代中叶以来,随着我国改革开放步伐的不断加快、社会物质和精神生活水平的迅速提高,国内学术界的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学研究也逐渐开始崛起并迅速发展。通过概览国内学术界引进的外国学术著作和自己的研究成果,我们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文化研究论文范文篇5

早在20世纪40年代,费孝通先生从乡土社会的视角,提出“礼治秩序”的概念,与此同时,柳诒徵先生的《中国礼俗史发凡》一文,也从历史上考察礼俗的源流和沿革,认为古代中国“以礼为立国根本”。不论是从社会学还是历史学出发,是用“礼治秩序”还是“礼俗”来概括,都从不同角度揭示了前现代中国社会所具有的礼俗社会的特征。

所谓礼俗社会,即是以民间生活习俗为基础,以礼治为主导,实施秩序管理的社会。这也就是王安石在《周官新义》中所说:“礼俗,以驭其民者。其民所履唯礼俗之从也。”依靠民间习惯势力进行社会管理,并提升为礼的规范,教化民众服从这种秩序,是儒家推行礼治的一贯主张,这与依仗权力驭民的法治有所不同,更与现代的法理社会有不同的实质。虽然在实施礼治的实践中常有援法入儒、寓法于礼的情况,但它作为治国理政的蓝图,为历代圣贤所推崇,并以礼义之邦的标榜,来表现中华民族有别于外邦异域的社会理想,此种文化形态也可称为礼俗文化。因此以礼治秩序或礼俗社会来概括乡土中国,是认识前现代中国社会的国情,切入中国传统文化特质的重要思路。由于礼学史研究在大陆的长久冷落,对礼俗社会的研究成果甚为少见,因此这一学说50多年来很少有所发展。

如今这一观点面临新一代学者的挑战,有的认为:“费氏笔下的‘礼治秩序’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人为构造的虚幻实在,支撑这一构造的二元对立(按:指礼治秩序与法治秩序)实际上并不存在,相反,实际情况可能是,‘礼治秩序’中有‘法治秩序’的生长点,‘法治秩序’也可以从‘礼治秩序’中获取养分。”又说:“中国历史上既缺少关于习惯法的说明性学理,也缺乏一个从事于这种探究和说明工作的群体,结果是,所谓习惯法只能是一种粗糙、实用的地方性知识,而无由成为一种精致、抽象和富有学理性的知识系统。”[1]

最近,又有人提出:儒学由于缺少像基督教那样“一套完善、有效的宣传和教化机构,传播到民间世界的各个层次和各个角落”。同时也因为“儒学自身缺乏对私人生活和世俗生活的关怀”。“先秦诸子主要是政治哲学”,而“官僚无法担当儒家文化传播为重任”。因此“把儒家文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实际上一直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自我想象”。[2]

前者从明清以来频繁的诉讼为例,说明乡土中国已孕育现代性的法理要求,这是从礼俗社会与法理社会并非二元对立的视角,对礼治秩序提出的质疑;后者认为儒学由于缺乏对世俗生活的关怀和教化手段,并未构成中国文化的主流。要知道,礼治秩序的立论是以关注世俗生活为前提,这是儒学最高的社会理想,如果儒学无视世俗生活,那礼治秩序也就失去存在的基础。这两种看法从不同角度提出问题,又都不约而同地认为礼俗社会说是“人为构造的虚幻实在”或“自我想象”。

这是一个富有理论性的诘难,这个问题的提出也促使我们思索,礼俗社会说所以被质疑,其理论依据的本身也有不足之处,这就是对礼俗社会的分析,大多是沿用西方法理观念和法理社会为参照,往往陷入礼俗与法理二分法的窠臼,从两者不同质的一面看,中国非礼俗社会莫属;从发展看明清时期已孕育了现代法理的生长点,礼俗社会说因而被指为“虚幻”。

礼俗本是土生土长的富有中国文化特色的观念,礼俗社会说的建树,首先应该从本土资源来发掘理论支点,如果摆脱礼俗与法理二分法的局限,换一种视角向下看,从中国传统文化结构来考察观念与生活及其百姓日用之学,重新建树礼俗社会说的知识系统,是从学理上回答这一诘难的又一探索。

生活本是礼俗之源,21世纪海内外文化研究向生活主题的转移,必将召唤对礼俗文化的关注。20世纪西方文化哲学一个重要倾向是将日常生活提高到理性层次来思考,使思想文化研究贴近生活。胡塞尔对“生活世界”的回归,维特根斯坦对“生活形式”的剖析,海德格尔有关“日常共在”的观念,余英时在《现代新儒学》序言中表示关心“形而下”的取向,种种言说表明一代哲人把注意力转向日常生活的研究。对此国内哲学界已有回应,哲学研究者已经提出,建立人间哲学的呼声,让哲学融于生活,使哲学与生活保持同步发展。李泽厚在最近出版的《历史本体论》中提出,生活是历史本体的见解。2001年任继愈先生在国际汉学会议上提出:“研究汉学必须从生活文化入手,这是一般的途径。”这一见解的提出并非是简单地从两种异质文化相遇,首先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衣食住行给人深刻印象的原因;也不在于衣食住行是人类生存的的基础,因为这是各民族、各个国家和地区无一例外的普遍现象。值得注意的是,生活文化在中国有着与其他国别不同的意义,因为生活方式在传统的礼俗社会中有着独特的地位和作用,

生活,包括衣食住行和休闲在内,是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基本方式。人因为要生活才形成社会,有生活才有阶级的划分和社会的构成,说人是社会的本体,无异说生活是社会的本体。马克思把“生活”视为人类的“第一个历史活动”,并进而指出:“现代历史著述方面的一切真正进步,都是当历史学家从政治形式的外表深入到社会生活深处时才取得的。”[3]论述社会生活的历史著作得到这样高的评价,是因为生产方式的变化,社会的进步,归根结底表现为生活方式的变化,这是生产力发展的最终目的。人的解放离不开生活方式的变革,文明的进化与差异往往表现在吃穿用,以及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怎样吃、怎样穿,怎样用等方方面面表现出种种差别,从而发展自己的智慧,创造出不同特质的文化形态和民族传统。50年多前费孝通和柳诒徵先生对礼治秩序和礼俗社会的研究,为我们深入认识中华文化的特质提供了一条重要的路径。

21世纪的到来,中华文化面临又一次挑战,这不仅要继往开来,发展既有的成果,更要面对信息社会、知识经济的迅猛发展,作出应有的回应。这两者所蕴有的内涵并非是我国传统文化的长处,有的还是短缺,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与时更进、后来居上的条件和机遇。高科技愈发展,愈要呼唤人文精神,这是学术界的共识,所以说21世纪是人的世纪,是高扬人文精神的世纪,这是人类社会持续发展的主流。未来学家预言人类社会将从农业经济、工业经济、服务经济向情绪经济转化,这预示着社会发展将愈来愈突出人的生活的主题,这一主题与礼俗文化的研究天然合拍,因为礼俗文化富集了中国人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人文遗产,它造就了中华文化的辉煌,也使中国人背负沉重的历史包袱。对人文遗产的研究不能局限文本的观念,尤其是与生活鱼水相依的礼俗文化,拥有大量的非文本资源,这在中国是一片尚未开发的沃土,所以用这一主题审视研究对象,将视角下移,到社会生活中去发掘新的资源,是对21世纪文化研究贴近生活趋势的最好回应。二、礼俗社会的文化模式

礼俗本于生活,但这礼和俗并不是一回事,礼是典章制度,俗为风俗习惯,清代的孙诒让就指出:“礼俗当分两事,礼谓吉凶之礼,....俗谓土地之习。”[4]但在儒家思想的主导下对礼和俗进行了整合是为礼俗。柳诒徵在《中国礼俗史发凡》一文中认为,以礼俗治国“博言之,即以天然之秩序(即天理)为立国之根本也。”在世界上并不乏有遵循天然秩序生活的民族,但在中国“礼俗之界,至难划分”。这是中华文化历史悠久,覆盖面最广,传承力最顽强的重要原因,所以中华民族“以史迹较之,成绩特殊,由果推因,其亦有循共同之轨而自致其优越之端欤”。中华文化是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断文化传统的文明体系,世世代代传沿不绝,这是举世公认的特征。50多年前史学界和社会学界提出礼俗问题,正是源于探究中华文化这一特性的思考。

面对中华文化如此坚韧的历史,人们不禁要思索,同在地球上生息的人类,为什么只有地处北温带的中华民族才有如此高强度的凝聚性和传承力?西靠大山,东临大海,依山背水与世隔断生态环境曾经为众多的学者研究中国文化这独特的性能,提供了地理环境作用的依据;黄河、长江、运河等横贯中国大陆的江河沽海之利,造就了稳定而静态的农业文明,也给人们探索中国文化的这一奥秘以丰富的联想。不论是历史的考察或社会调查,种种实证和推理都不失为论证中华文化从未中断的佐证,然而这些佐证并不能使我们满足,在世界上具有相似的地理环境和农业文明的族群,为什么却未能构成像中国这样强劲的文化形态?这就不能不促使我们从社会文化的领域来考察中国传统文化模式,以进一步探索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质。

文化模式,是指一种文化形态所涵有的文化要素及其构成方式,这是集众多个体思想行为而整合的群体性的特征,又是一个族群认同的稳定性的范式。它沉潜在纷纭错综的文化事象中,并不是随时可以感知,人人可以发现的,它需要经过伪存真,去粗存精,由此及彼的抽象和提炼,方能感悟的真知。

中国传统文化模式,通常是指封建文化模式,这是封建时代人们在器用、认知、情感、道德和法权方面的综合表现。笔者在《礼的省思-----中国传统文化模式探析》[5]一文中曾经阐明,这种文化模式在中国表现为以礼为中心的一系列的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它以血缘为纽带,以等级分配为核心,以伦理道德为本位,渗透政治、经济、文艺、教育、人际交往、道德风尚、生活方式的各个领域,从权力财产的分配到日用器物的消费,几乎无所不在,因此就其涵有的文化因素来说,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就其构成来说,它具有生活方式、伦理道德、等级序列一体化的内容。正是这三位一体的文化结构,使它成为统治社会至深至广的力量,这是中国文化生命力尤为顽强的独特机制。

文化模式的提出,是要回答一个族群的文化构成和风格,以便与其他文化系统相区别。就人类社会来说,既有统治与被统治,上层与下层的区分,在文化上那就有上层文化与下层文化、精英文化与民间文化的分野。作为文化的传统,它不仅传自上层的文案,也包括下层的风俗民情,涵有各阶层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整体性特征,这在各国都不例外,只是由于地位、方式与影响的不同,才有大小、主从、文本与非文本之别。

众所周知,中国传统文化是以伦理为本位,人们从意识形态领域作出这样的论断,几乎已成为学术界的通识。在意识形态领域起主导作用的是统治阶级的思想,这在社会上占据统治地位的思想,其缔造者和传承者都是对历史发展起过重要作用的文化巨匠,后世的研究者往往致力于这些文化精英的研究,以揭示伦理道德为本位的文化特质。这种思路是从思想史或个案着手,直入堂奥,有便于把握传统中的主导部分即所谓大传统的研究。然而此种研究的不足在于,对于散在社会生活衣食住行各个领域,乃至各地区的风俗习惯即所谓小传统的研究却少有涉猎。大传统是由思想家提炼的思想体系或制度化的意识形态,它高于生活又指导生活成为传统文化中的主流,具有系统性、导向性和稳定性,依靠权力的干预和灌输,制约和规范小传统的发展;小传统却由于植根民众的生活,贴近社会的实际,富有多样性、易变性和自发性而与大传统有一定距离,从而又有相对的独立性。所以就一般的族群来说,大小传统之间相互依存,对流是经常的,但它们的差异也是明显的,但在中国由于生活方式、伦理道德和等级序列一体化的结构,在价值观念上大小传统差异甚微,这是中华文化的特色。

大传统和小传统本是人类学家雷德斐在《农民社会与文化》一书中提出的概念,它的本意是指少数有思考能力的上层人士创造的文化系统为大传统,而下层农民在生活中自发形成的社会风习是小传统,这与上层文化与下层文化,精英文化与民间文化有相似的涵义。本文借用这个概念来诠释中国文化,是想说明中国文化不仅有同世界文化相认同的一面,而且有其独特的形态和性能,从而在人类文化的视野下,进一步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色,增强文化自觉意识。

大传统在古代中国表现为礼的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这是古人用以定亲疏、别尊卑、辨是非的准则,是起源最早而又展最完备的社会制度和规范。历代王朝都以“会典”、“律例”、“典章”,或“车服志”、“舆服志”等各式法制条文和律令,管理和统制人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这是权力统制财产的体制,没有地位和权力的,有钱也不能随意购买不该享用的消费品。权力通过器物消费的等级分配,物化为各个阶层消费生活的差异,所以礼制不仅以三纲五常为道德信念,还以日用消费品的等级分配作为物质内容,规范各阶层的行为和需求。礼治可谓修身、齐家、治国之本,所以朱喜在注解《论语·为政》中说:“礼,谓制度品节也。”这是主体性的意识形态,具有制度性、理论性;小传统在古代可表白为“俗”,俗在《说文解字》中训为:“习也。”郑玄在《周礼注》中解释说:“土地所生习也。”具有习惯性、自发性。俗先于礼,礼本于俗,这才有“礼从俗”,“礼失求诸野”之说,俗一旦形成为礼,升华为典章制度,就具有规范化的功能,从而要求对俗进行教化和整合。最早的史书《尚书》就有天子“观民风俗”的记载。秦始皇统一中原伊始,就施行以礼节俗,即所谓行同伦的方针,多次出巡,在会稽山刻石祭大禹,宣告用严刑峻法禁止男女淫佚,把中原伦理推广到全国。历代统治者宣扬:“道之以德,齐之以礼。”[6]“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成俗,非礼不备。”[7]“导德以礼”[8]等等成为治世的通则。每当王朝更迭之际,都注意整饬风俗,修定礼制,有的还专设观风整俗吏,入乡问俗,对风俗民情进行引导。《史记》载:“采风俗,定制作。”《汉书》说:“观风俗,知得失。”《晋书》说:“移风俗于王化,崇孝敬于人伦。”《新唐书》说:“为政必先究风俗”,《旧唐书》说:“弘长名教,敦励风俗。”《宋书》说“道化行,风俗清。”所谓礼俗,即是以礼化俗,使社会风习遵循礼治的轨道,这是治理社会的方略,也是采自风俗而对民间生活的调适。从这意义上说,俗是礼之源,礼是俗之纲;俗是礼之表,礼是俗之质。礼和俗相互渗化力量之强劲,几乎使礼与俗难分难解,因此中国传统文化也可称为礼俗文化。

礼俗文化的特点就在于,礼和俗相互依存、胶着,双向地增强了上层文化与下层文化或精英文化与民间文化的渗透。在大一统的封建社会中,礼治凭藉统治地位的优势,以制度的、教化的威力切入生活习俗,以礼化俗,使得礼与俗亦即大小传统的价值差异缩小到最小限度,这就极大地增强了各民族、各地区,不同风习的人群对礼的伦理价值的认同,这是中国文化整体性的特征。精英文化通过以礼化俗的过程把观念形态推向下层民众,从而使世俗生活理性化,在士大夫中形成世俗理性的情结。

世俗理性极大地促进了伦理观念和文化意识渗进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创造了富有中国特色的百姓日用之学,扩大并强化了中华文化的凝聚力和覆盖面,由此也培育了生活方式意识形态化的普遍心态,沉潜在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层,在风云变幻中不时浮出水面。三、百姓日用之学,是礼俗文化的基本论题

早在先秦,思想家们就为建树这种文化模式,提供了思想理念,荀子明确宣告:“德必称位,位必称禄,禄必称用,由士以上则必以礼乐节之,众庶百姓则必以变数制之。”[9]这就是说,德、位、禄必须相称,有德才有位,有位才有禄,道德表现、社会地位和财禄器用一体化,因此以物可以观位,以德又可以量物,贵贱之别不仅溢于形表,君子小人这内在道德上的良莠也力图物化为消费生活的等级之别,充分体现了以伦理为本位导向生活的价值取向。

这种文化模式决定了大传统对小传统的规范和教化并不仅仅依靠行政指令,士大夫在教化方面突出的使命感,对增强小传统对大传统的认同起了重要的作用,所以中国的官僚、士大夫对世俗生活有特别关注的情结。孔子的“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10],管子的“教训正俗”[11],荀子的“习俗移志”[12],吕不韦的“观其俗而知其政”[13],司马光的“风俗,天下之大事也”,[14]等等,各家各派莫不重视对民风的教化,致力于“以礼化俗”,引导民众习俗遵守礼的规范,都具有把国运盛衰、名教兴亡的审视点下移到生活领域去考察的传统。所以儒学并非如有的学者所言缺少对世俗生活的关怀,却以世俗理性的情结将精英文化社会化,在这里生活本身就是教化的媒介和手段,其功效远比课堂和教堂更胜一筹。

值得注意的是,“生活”在古人的观念中并不复杂,遍查它在经史子集中的含义,无非是活着、过日子的一种表述。古人对生活的重视主要表现在以高度的理念对待服食器用,并形成百姓日用之学。

所谓百姓日用这是古人对衣食住行物质生活器物的用语,自古以来就受到各种学派和经典著作的重视,从《尚书》的“无有远迩,毕献方物,惟服食器用,王乃昭德之致于异姓之邦”[15],《诗经》的“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16],《易经》的“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等等经典著作莫不表示对服食器用的关注。有关“服”、“食”、“器用”的用词,出现在《论语》中有111次,《孟子》218次,两者相加共有329次。与此相比,在这两部书中“礼”字出现138次、“德”字75次[17]。服食器用以如此高的频率出现在儒家的经典著作中,甚至高于儒家一贯崇奉的“礼”和“德”,这不能不是高度重视生活的反映。

生活的主体是人,服食器用是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前提,也是生活的主要内容。但是,生活与观念是人类分别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不同领域的行为和反映,在认知方面有感官和思维、感性和理性认识的差异,所以这两者各有相应的范畴,从而有一定的间距,并不等同。但在百姓日用之学中,生活与观念之间相互渗透,甚至混为一体。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这句出自《易经》的名言,在该书的注疏中释为:“道是无体之名,形是有质之称。凡有从无而生,形由道而立,是先道而后形,是道在形之上,形在道之下。故自形外已上者谓之道也,自形内而下者谓之器也。形虽处道器两畔之际,形在器,不在道也。既有形质,可为器用,故云‘形而下者谓之器’也。”[18]王夫之说得更明白:“无其器则无其道”[19],可见道能生器,无道不成器,故道在形之上,器为形之下,这上下之别,是因为道为器物之本源,但是无器也就没有道的存身之处,所以这道和器虽有形上和形下之分,两者却密不可分,道是器的内涵,器是道的外在形式,器有粗细之别,道也有深浅之分,两者相依共存。不仅如此,这器还与性通用,因此有器性、器质之谓,即便“器物”这一名称,起初也是指高贵的尊彝之类,后来才成为各种用具的统称。[20]所以这器物并非简单地为日用品而寓有深刻的道理,然而这器中之道的哲理并非一般愚夫愚妇所能感知,这就是《论语》所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对此,《论语注疏·序》作了权威性的解释:“由,用也。可使用而不可使知者,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周易注疏》说:“‘百姓日用而不知者’,说万方百姓,恒日日赖用此道而得生,而不知道之功力也。”“至於百姓,但日用通生之道,又不知通生由道而来,故云‘百姓日用而不知’也。”[21]这些话的要领在于,百姓日用器物而不知其器物之所以然,只有君子才懂得其中的道理,让平民百姓认识日用器物蕴含之道,是君子教化百姓的使命。历来儒家所提倡的“以礼化俗”、“导德齐礼”等都不外乎阐明这一真谛。

纵观一部思想史,从先秦儒学、汉代经学、魏晋玄学到宋明理学,历代的鸿儒硕学无不从日常生活中阐扬此中的哲理,并从具体的器物层面,上升到抽象的理念,从而创造出中国思想史的一系列概念,如道和器、理和欲、义和利、形上形下等等。其实质就是将伦理观念寓入日用器物之中,将有形可见的器物内化为理性的东西,使之秩序化、信仰化,在这内化的过程中,器物已超越它的使用价值,成为人们沟通道体的媒介。因此形上有外在的形下表现,形下有内在的形上寓义,道器有分,而又无分,促使人们达到道器合一,即道即器的境界,这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实践的形上学。在这实践的形上学中,概念的形成不是依靠思辨演绎,而是基于人人可以感受的生活经验,这是中国思想史一系列概念的特征,也是礼和俗进行整合的哲学基础,所以礼俗文化是与西方思想史相区别的中华民族思维方式的成果。

这种思维习惯强调感悟的认知方式,宋明理学认为道器的上下之别,可以用“格物”的方法来贯通,以达到下学上达的功效。朱子认为:“盖衣食作息只是物,物之理乃道也。将物便唤做道,则不可。且如这椅子有四只脚,可以坐,此椅之理也。若除去一只脚,坐不得,便失其椅之理矣。‘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说这形而下之器之中,便有那形而上之道。若便将形而下之器作形而上之道,则不可。且如这个扇子,此物也,便有个扇底道理。扇子是如此做,合当如此用,此便是形而上之理。天地中间,上是天,下是地,中间有许多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人物禽兽,此皆形而下之器也。然这形而下之器之中,便各自有个道理,此便是形而上之道。所谓格物,便是要就这形而下之器,穷得那形而上之道理而已,如何便将形而下之器作形而上之道理得!饥而食,渴而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其所以饮食作息者,皆道之所在也。”[22]这一番话深入浅出地阐明了格物致知乃是领悟的过程。

日用器物本是人类劳动的生产品,按照人们的意愿,用自然界的原料加工做成适合人们使用的器物,以改善和提高人们的生活,这是社会的文明和生产者聪明才智的表现,就这些成品本身乃是无知无识的客观存在,但在理学家的心目中则赋以道的含义,道是什么,是伦理化的观念,把伦理观念融入生活日用之中,使日用器物伦理化。所谓“理在事中,事不在理外,一物之中,皆具一理。就那物中见得个理,便是上达”[23]。“格物”即是从普通器物中体认天理人情的无所不在,能体会者即能做到下学上达,这是为学的境界,这就是要有从小处着眼的工夫,一事一物都要仔细琢磨出其中的义理,“日用之间,只在这许多道理里面转,吃饭也在上面,上床也在上面,下床也在上面,脱衣服也在上面,更无些子空阙处”[24]。能不能有这修养就在于能不能正心诚意,屏除私欲。关于这点朱子在回答问题时作了透彻的说明,据记载说:“问‘五典之彝,四端之性,推寻根源,既知为我所固有,日用之间,大伦大端,自是不爽,少有差失,只是为私欲所挠,其要在窒欲?’曰:‘有一分私欲,便是有一分见不尽;见有未尽,便胜他私欲不过。若见得脱然透彻,私欲自不能留。大要须是知至,才知至,便到意诚、心正一向去。”[25]因此强调“圣人千言万语,只是要人收拾得个本心,不要失了。日用间著力屏去私欲,扶持此本心出来”。[26]。此种看法在宋明理学中是非常有代表性的,如果说日用之学在先秦主要是阐明百姓日用中的无知,愚夫愚妇们需要君子去做教化工作,以加强君子的使命感。到宋明理学则明确表白崇天理、灭人欲的宗旨,从吃饭穿衣等日常琐事中调节和克制人有可能产生的各种欲望。服食器用在这些思想家的眼中,不仅是供人温饱,也是实践礼的手段。礼和俗凭借百姓日用之学,相互依存、整合,而致礼俗一体。以意识形态统率生活,教化人们信守伦理规范,这就不仅从法制上也从道义上泯灭不断萌发的生活欲望,这是防范物欲横流、实践礼治的最佳状态。所以在百姓日用之学盛行之处,生活方式的意识形态化成为普遍倾向。

享受生活与人类的生存、发展一样是人类本能的欲望,这可以成为推动社会前进的动力,也可以滋生罪恶,危害他人和社会,它需要法制和道德的约束,而不是一概禁绝,所以禁欲主义是封建专制主义的意识形态。传统文化模式对个性压抑强度最大的表现是在,意识形态的管制扩大到私人生活的领域,这到程朱的日用之学已发展到极至,即所谓:“日用之间,莫非天理。”“日用之间,以敬为主。”“敦礼以崇化,日用以成俗。”无不从器用消费、生活行为等方方面面教化民众遵循等级之别。日用器物的制作本是满足人们的发展和享受的欲望,在中国却意识形态化,给以压抑人性的导向。所以崇天理、灭人欲,不仅是哲理的、教育的、法制的观念,又扩展到百姓的生活日用,成为笼罩在民众头上的天罗地网。

这种文化模式,最能适应以小农业生产为基础的自然经济形态,使极端分散的小农户从居家生活就笼罩在同一的伦理政治氛围中,无处没有等差,无处不受到教化。目不识丁的“愚夫愚妇”正是从日常生活中接受伦理思想的影响,世世代代相沿为习,积淀到民族文化心理的最深层,成为群体无意识的自发倾向,任其王朝更迭,风云变幻,生活模式一如既往,这对稳定社会心理、凝聚广土众民的国家起了重要的作用。然而正是这种在各种波澜曲折中得到稳定传承的机制,又导致民族心理承载礼教的重负,使个性压抑达到最大强度。所以生活方式、伦理道德和等级序列三位一体的文化模式,造就了中国的礼俗文化,使得衣食住行、百姓日用高度意识形态化,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结构性的特征。四、从百姓日用之学中滋生人文启蒙

百姓日用之学虽然维护的是封建伦理,但在发展中又滋生出异己的因素,所以这是一把双刃剑,既有压抑个性的层面,又孕育了人文思想的启蒙因素,从而又淡化了压抑个性的色彩,甚至成为张扬个性的先导。这主要表现在百姓日用之学发展到明后期已越出传统伦理的网罗,萌现出早期启蒙的曙光。

中国的伦理观念是以三纲五常为基础,三纲五常的内核即君臣父子,这是最基本的隶属关系。作为人,不是父即是子,不是君即是臣,不是夫即是妇。在家事父,竭其力尽孝;在外事君,致其身尽忠。忠孝都以绝对服从为天职,只有义务没有权利,违反义务的就是逆子、叛臣,枉为人,直到肉体上灭其人。由君臣父子推演的诸多关系,形成强大的社会关系网,人只有成为一种角色才有其社会价值,重视人的社会性无视自然性,是传统文化对人的观念的一大缺陷。人,本是自然性和社会性的统一,没有人,就没有社会的存在,所以自然性是社会性的基础,而角色是群体性、社会性的观念,“不是人”这一句最厉害的骂人话,用来痛斥不忠不孝之人,是从社会角色意义上开除出人籍,这是道德评判,作为人还是人,还要穿衣吃饭。连孔子、孟子也认为:“食、色,性也。”承认人的合理欲望,而灭人欲正是以社会性抹杀自然性,不承认人的自然存在,并上升为“天理”这最高权威来进行终极裁判,从根本上否定人人都有满足生活本能的愿望,这是扼杀人性的理论。

难得可贵的是,百姓日用之学发展到王艮别树一帜,对天理作了重新的解释,他说:“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天性之体,本是活泼。鸢飞鱼跃,便是此体。”“良知之体,与鸢鱼同一活泼泼地。”这是“自然天则,非人力安排。”“人性上不可添一物”。又说:“君子之学以已度人,已之所欲,则人之所欲,已之所恶,则人之所恶。”[27]人的本性是自然,自然趋向快乐,因此作《乐学歌》:“人心本是乐”,以歌颂快乐人生。他儿子王襞解释说:“鸟啼花落,山峙水流,饥食渴饮,夏葛冬裘,至道无余蕴矣。”穿衣吃饭是自然要求,顺应自然要求,就是至道和快乐。这就从理论上提出了“人同此欲”是“自然天则”的命题,强调人欲与天理并非天生对立,顺应自然的发展,以已欲度人欲,乃是顺人意应天理的行为,这在灭人欲盛行的中世纪无异是惊世骇俗之论。

由肯定人欲进而提出“尊身”的思想,认为“身与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谓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谓之尊道。须道尊身尊才是至善”。“道尊则身尊,身尊则道尊。”[28]由此又相应地提出“爱身如宝”的思想:“知保身者,则必爱身如宝。能爱身则不敢不爱人。能爱人,则人必爱我。人爱我,则我身保矣。能爱人,则不敢恶人。不恶人,则人不恶我。人不恶我则身保矣,能爱身,则必敬身如宝。能敬身,则不敢不敬人。能敬人,则人必敬我。人敬我,则吾身保矣。能敬身,则不敢慢人。不慢人,则人不慢我。人不慢我,则吾身保矣。此‘仁’也,‘万物一体之道’也。”并按此理推至“齐家”、“治国”、“平天下”,认为“吾身保,然后能保天下矣”。[29]把尊身提到尊道的地位,认为保身与保国、保天下是一致的,这是对“身”的最高评价。显然,这“身”是依托个体的人而存在的,有身尊才能做到道尊,实际上已超越群体,属于个体性的范畴。在群体为本位的传统文化中,突出“身”的观念是个性苏醒的萌动。

所以王艮的日用之学不同于先秦的百姓日用而不知,他认为:“圣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会失。”“圣人经世,只是家常事。”[30]在这方面百姓与圣人是平等的,这不仅在于圣人也要像百姓一样生活,经理日用家常事,而且经义不到百姓中去传播,这经义就会失去意义,突出了百姓在文化传播中的重要作用。在实践中他的不事诗书、不假文字的悟道方法,给百姓直入经典的堂奥打开了方便之门。使经典之教平民化,这是百姓日用之学的一大成效。虽然他所宣扬的是封建伦理学说中的一脉,但在缺少个体意识的封建伦理中,增加了个性化的色彩,这在当时是前无古人的成就。

人文启蒙在中国是艰难的历程,人文这一词语虽然早已被古人使用,但这是指人与人的关系,这关系是以群体为本位,尊卑贵贱等级严明,每种关系都有相应的道德规范,对这些规范的法典化、理论化就是三纲五常的封建伦理,所以中国古代经籍中的人文,与人伦是同义语;而近代启蒙中的人文则是沿用西方启蒙运动中的人文观念,即崇尚个人自主、人格独立,追求人生幸福的反封建思潮,这与中国固有的人文观念有着不同的性质和倾向。呼唤个人意识的觉醒是近代中国启蒙的必然历程,它从明清之际开启,经过中断,再开启,前进又徘徊,直到20世纪初年章太炎才提出人的“自性”和“主体在人”的思想,并从科学的角度系统地论证了人的自然性,这是他在反驳梁启超“国家为主体”的辩论中提出的见解。可见维新运动的领袖人物也不能达到的思想认识高度,而百姓日用之学发展到明后期,恰恰在认识人的自然性、个体性和人同此欲三方面突破传统思想的禁锢,萌动了个人意识的觉醒。虽然在思想的总体上仍然未脱封建伦理的体系,在理论、行为上又有自相矛盾之处,但这是思想史上常有的文化现象,在20世纪初一些近代思想家们尚且面临叛离传统又回归传统的矛盾,在前近代的中国社会像王艮这样,从白丁起家,经商发迹,敢于标新立异,同身居高位、学问显赫的王阳明驳难,创立新学派,用今天的话来说,这是集工人、企业家和大学者为一身的人物,更何况他以先知觉后知的实践精神,走向民间,着奇装、乘异车,招摇过市,传布异端思想,宣称:“我知天,何惑之有?我乐天,何忧之有?我同天,何惧之有?”[31]以狂放、倨傲不驯的叛逆性格和言论在明后期掀起思想的旋风。明末出现非圣无法,倒翻千古是非的“危言邪说”,学术上以异端自诩,追新求异成为时尚,童心说、市道之交说、尊生说、情教论,引得倡和者如痴如狂,蔚为社会思潮,究其学术源头,莫不与百姓日用之学有关。可以说百姓日用之学发展到明后期成为启蒙思潮的先导。

值得注意的是,这是在没有任何西方思想影响下的新思潮,这也说明在原装的传统社会中的儒家思想也能孕育新的元素,土生土长的礼俗文化,也可以萌发近代性的火花,这给我们发掘儒家体系中的活性思想提供了历史借鉴。

礼俗文化及其百姓日用之学,为后代留下了宝贵的思想资源,也为中国的思想启蒙往往要从生活方式发端留下了历史因缘。从这里我们可以理解,清兵入关强制推行满人服装,引起轩然大波;太平军一进入南京就掀起“蓄发易服”的旋风;戊戌维新是从康有为上书剪辫、易服发难;辛亥革命成功立即颁布新服制,推行移风易俗。浩劫从破四旧开张,扫除“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浪潮席卷全国。无独有偶,孙中山作为第一任中华民国总统,创制中山服;作为新中国改革开放新时期的第一任总书记,倡导穿西服,他们分别为国共两党的领袖,又都成为现代服装变革的创导者。百年来,在中国大地上不论是启蒙、革命、建设、破坏,往往都从生活领域发端,究其所以,这是生活方式意识形态化长期对民族心理的影响,一有社会风云,生活问题往往被政治化,因此本来是完全私人化的生活,在中国往往成为社会思潮起伏变幻的晴雨表,礼俗文化传统的积淀是其深厚的文化背景。

随着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迈进,生活方式的变革已经消解了意识形态的干预,成为文化转型中最活跃、最广泛而又最受争议的领域。礼俗文化作为制度和意识形态已经成为历史的陈迹,但它沉潜在民族心理中的思想影响仍在发生作用。对礼俗文化的研究,提供了将中国人生活方式的外在形式与内在观念形态结合起来考察的新思路,从物质生活到精神生活,全面认识民族文化和思维方式,增强文化自觉,促进文化转型。在文化研究凸现生活主题的世界思潮中,创造富有中国特色的文化理论,是中华文化面向新世纪的又一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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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梁治平:《从礼治到法治?》,《当代中国研究》2000年第2期,又见“故乡网站”2001年11月15日。

[2]刘宗迪:《儒学是中国文化主流吗?》,《中国学术城》和“士柏咨询网”。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501页。

[4]孙诒让:《周礼正义》第一册,第71页。

[5]《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再估计》,首届国际中国文化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二十世纪中国礼学研究论集》,学苑出版社,1998年。

[6]《论语·为政》。

[7]《礼记·曲礼》。

[8]《后汉书·循吏传奇》。

[9]《荀子·王制》。

[10]转引自《阮籍集·乐论》。

[11]《管子·权修》。

[12]《荀子·儒效》。

[13]《吕氏春秋·仲夏纪》。

[14]《资治通鉴·卷六十八》。

[15]《尚书·旅獒》。

[16]《诗经·小雅·鹿鸣之什》。

[17]根据杨伯峻编著《论语词典》和《孟子词典》统计,该两书俱收在《论语译著》和《孟子译著》中,中华书局,1962年、1963年。

[18]《周易注疏·系辞上卷七》。

[19]王夫之:《周易外传·系辞上传二》。

[20]《周礼·秋官·大行人》:“三岁一见,其贡器物。”郑玄注:“器物,尊彝之属。”

[21]《周易注疏·系辞上卷七》。

[22]《朱子语类》卷六十二《中庸》。

[23]《朱子语类》卷四十四《论语二十六》。

[24]《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一《朱子十八》。

[25]《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三《朱子十》。

[26]《朱子语类》卷二十三《论语五》。

[27]《王心斋全集》卷一《语录》,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

[28]《王心斋全集》卷一《明哲保身论》。

[29]《王心斋全集》卷一《明哲保身论》。

文化研究论文范文篇6

早在20世纪40年代,费孝通先生从乡土社会的视角,提出“礼治秩序”的概念,与此同时,柳诒徵先生的《中国礼俗史发凡》一文,也从历史上考察礼俗的源流和沿革,认为古代中国“以礼为立国根本”。不论是从社会学还是历史学出发,是用“礼治秩序”还是“礼俗”来概括,都从不同角度揭示了前现代中国社会所具有的礼俗社会的特征。

所谓礼俗社会,即是以民间生活习俗为基础,以礼治为主导,实施秩序管理的社会。这也就是王安石在《周官新义》中所说:“礼俗,以驭其民者。其民所履唯礼俗之从也。”依靠民间习惯势力进行社会管理,并提升为礼的规范,教化民众服从这种秩序,是儒家推行礼治的一贯主张,这与依仗权力驭民的法治有所不同,更与现代的法理社会有不同的实质。虽然在实施礼治的实践中常有援法入儒、寓法于礼的情况,但它作为治国理政的蓝图,为历代圣贤所推崇,并以礼义之邦的标榜,来表现中华民族有别于外邦异域的社会理想,此种文化形态也可称为礼俗文化。因此以礼治秩序或礼俗社会来概括乡土中国,是认识前现代中国社会的国情,切入中国传统文化特质的重要思路。由于礼学史研究在大陆的长久冷落,对礼俗社会的研究成果甚为少见,因此这一学说50多年来很少有所发展。

如今这一观点面临新一代学者的挑战,有的认为:“费氏笔下的‘礼治秩序’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人为构造的虚幻实在,支撑这一构造的二元对立(按:指礼治秩序与法治秩序)实际上并不存在,相反,实际情况可能是,‘礼治秩序’中有‘法治秩序’的生长点,‘法治秩序’也可以从‘礼治秩序’中获取养分。”又说:“中国历史上既缺少关于习惯法的说明性学理,也缺乏一个从事于这种探究和说明工作的群体,结果是,所谓习惯法只能是一种粗糙、实用的地方性知识,而无由成为一种精致、抽象和富有学理性的知识系统。”[1]

最近,又有人提出:儒学由于缺少像基督教那样“一套完善、有效的宣传和教化机构,传播到民间世界的各个层次和各个角落”。同时也因为“儒学自身缺乏对私人生活和世俗生活的关怀”。“先秦诸子主要是政治哲学”,而“官僚无法担当儒家文化传播为重任”。因此“把儒家文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实际上一直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自我想象”。[2]

前者从明清以来频繁的诉讼为例,说明乡土中国已孕育现代性的法理要求,这是从礼俗社会与法理社会并非二元对立的视角,对礼治秩序提出的质疑;后者认为儒学由于缺乏对世俗生活的关怀和教化手段,并未构成中国文化的主流。要知道,礼治秩序的立论是以关注世俗生活为前提,这是儒学最高的社会理想,如果儒学无视世俗生活,那礼治秩序也就失去存在的基础。这两种看法从不同角度提出问题,又都不约而同地认为礼俗社会说是“人为构造的虚幻实在”或“自我想象”。

这是一个富有理论性的诘难,这个问题的提出也促使我们思索,礼俗社会说所以被质疑,其理论依据的本身也有不足之处,这就是对礼俗社会的分析,大多是沿用西方法理观念和法理社会为参照,往往陷入礼俗与法理二分法的窠臼,从两者不同质的一面看,中国非礼俗社会莫属;从发展看明清时期已孕育了现代法理的生长点,礼俗社会说因而被指为“虚幻”。

礼俗本是土生土长的富有中国文化特色的观念,礼俗社会说的建树,首先应该从本土资源来发掘理论支点,如果摆脱礼俗与法理二分法的局限,换一种视角向下看,从中国传统文化结构来考察观念与生活及其百姓日用之学,重新建树礼俗社会说的知识系统,是从学理上回答这一诘难的又一探索。

生活本是礼俗之源,21世纪海内外文化研究向生活主题的转移,必将召唤对礼俗文化的关注。20世纪西方文化哲学一个重要倾向是将日常生活提高到理性层次来思考,使思想文化研究贴近生活。胡塞尔对“生活世界”的回归,维特根斯坦对“生活形式”的剖析,海德格尔有关“日常共在”的观念,余英时在《现代新儒学》序言中表示关心“形而下”的取向,种种言说表明一代哲人把注意力转向日常生活的研究。对此国内哲学界已有回应,哲学研究者已经提出,建立人间哲学的呼声,让哲学融于生活,使哲学与生活保持同步发展。李泽厚在最近出版的《历史本体论》中提出,生活是历史本体的见解。2001年任继愈先生在国际汉学会议上提出:“研究汉学必须从生活文化入手,这是一般的途径。”这一见解的提出并非是简单地从两种异质文化相遇,首先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衣食住行给人深刻印象的原因;也不在于衣食住行是人类生存的的基础,因为这是各民族、各个国家和地区无一例外的普遍现象。值得注意的是,生活文化在中国有着与其他国别不同的意义,因为生活方式在传统的礼俗社会中有着独特的地位和作用,

生活,包括衣食住行和休闲在内,是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基本方式。人因为要生活才形成社会,有生活才有阶级的划分和社会的构成,说人是社会的本体,无异说生活是社会的本体。马克思把“生活”视为人类的“第一个历史活动”,并进而指出:“现代历史著述方面的一切真正进步,都是当历史学家从政治形式的外表深入到社会生活深处时才取得的。”[3]论述社会生活的历史著作得到这样高的评价,是因为生产方式的变化,社会的进步,归根结底表现为生活方式的变化,这是生产力发展的最终目的。人的解放离不开生活方式的变革,文明的进化与差异往往表现在吃穿用,以及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怎样吃、怎样穿,怎样用等方方面面表现出种种差别,从而发展自己的智慧,创造出不同特质的文化形态和民族传统。50年多前费孝通和柳诒徵先生对礼治秩序和礼俗社会的研究,为我们深入认识中华文化的特质提供了一条重要的路径。

21世纪的到来,中华文化面临又一次挑战,这不仅要继往开来,发展既有的成果,更要面对信息社会、知识经济的迅猛发展,作出应有的回应。这两者所蕴有的内涵并非是我国传统文化的长处,有的还是短缺,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与时更进、后来居上的条件和机遇。高科技愈发展,愈要呼唤人文精神,这是学术界的共识,所以说21世纪是人的世纪,是高扬人文精神的世纪,这是人类社会持续发展的主流。未来学家预言人类社会将从农业经济、工业经济、服务经济向情绪经济转化,这预示着社会发展将愈来愈突出人的生活的主题,这一主题与礼俗文化的研究天然合拍,因为礼俗文化富集了中国人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人文遗产,它造就了中华文化的辉煌,也使中国人背负沉重的历史包袱。对人文遗产的研究不能局限文本的观念,尤其是与生活鱼水相依的礼俗文化,拥有大量的非文本资源,这在中国是一片尚未开发的沃土,所以用这一主题审视研究对象,将视角下移,到社会生活中去发掘新的资源,是对21世纪文化研究贴近生活趋势的最好回应。二、礼俗社会的文化模式

礼俗本于生活,但这礼和俗并不是一回事,礼是典章制度,俗为风俗习惯,清代的孙诒让就指出:“礼俗当分两事,礼谓吉凶之礼,....俗谓土地之习。”[4]但在儒家思想的主导下对礼和俗进行了整合是为礼俗。柳诒徵在《中国礼俗史发凡》一文中认为,以礼俗治国“博言之,即以天然之秩序(即天理)为立国之根本也。”在世界上并不乏有遵循天然秩序生活的民族,但在中国“礼俗之界,至难划分”。这是中华文化历史悠久,覆盖面最广,传承力最顽强的重要原因,所以中华民族“以史迹较之,成绩特殊,由果推因,其亦有循共同之轨而自致其优越之端欤”。中华文化是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断文化传统的文明体系,世世代代传沿不绝,这是举世公认的特征。50多年前史学界和社会学界提出礼俗问题,正是源于探究中华文化这一特性的思考。

面对中华文化如此坚韧的历史,人们不禁要思索,同在地球上生息的人类,为什么只有地处北温带的中华民族才有如此高强度的凝聚性和传承力?西靠大山,东临大海,依山背水与世隔断生态环境曾经为众多的学者研究中国文化这独特的性能,提供了地理环境作用的依据;黄河、长江、运河等横贯中国大陆的江河沽海之利,造就了稳定而静态的农业文明,也给人们探索中国文化的这一奥秘以丰富的联想。不论是历史的考察或社会调查,种种实证和推理都不失为论证中华文化从未中断的佐证,然而这些佐证并不能使我们满足,在世界上具有相似的地理环境和农业文明的族群,为什么却未能构成像中国这样强劲的文化形态?这就不能不促使我们从社会文化的领域来考察中国传统文化模式,以进一步探索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质。

文化模式,是指一种文化形态所涵有的文化要素及其构成方式,这是集众多个体思想行为而整合的群体性的特征,又是一个族群认同的稳定性的范式。它沉潜在纷纭错综的文化事象中,并不是随时可以感知,人人可以发现的,它需要经过伪存真,去粗存精,由此及彼的抽象和提炼,方能感悟的真知。

中国传统文化模式,通常是指封建文化模式,这是封建时代人们在器用、认知、情感、道德和法权方面的综合表现。笔者在《礼的省思-----中国传统文化模式探析》[5]一文中曾经阐明,这种文化模式在中国表现为以礼为中心的一系列的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它以血缘为纽带,以等级分配为核心,以伦理道德为本位,渗透政治、经济、文艺、教育、人际交往、道德风尚、生活方式的各个领域,从权力财产的分配到日用器物的消费,几乎无所不在,因此就其涵有的文化因素来说,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就其构成来说,它具有生活方式、伦理道德、等级序列一体化的内容。正是这三位一体的文化结构,使它成为统治社会至深至广的力量,这是中国文化生命力尤为顽强的独特机制。

文化模式的提出,是要回答一个族群的文化构成和风格,以便与其他文化系统相区别。就人类社会来说,既有统治与被统治,上层与下层的区分,在文化上那就有上层文化与下层文化、精英文化与民间文化的分野。作为文化的传统,它不仅传自上层的文案,也包括下层的风俗民情,涵有各阶层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整体性特征,这在各国都不例外,只是由于地位、方式与影响的不同,才有大小、主从、文本与非文本之别。

众所周知,中国传统文化是以伦理为本位,人们从意识形态领域作出这样的论断,几乎已成为学术界的通识。在意识形态领域起主导作用的是统治阶级的思想,这在社会上占据统治地位的思想,其缔造者和传承者都是对历史发展起过重要作用的文化巨匠,后世的研究者往往致力于这些文化精英的研究,以揭示伦理道德为本位的文化特质。这种思路是从思想史或个案着手,直入堂奥,有便于把握传统中的主导部分即所谓大传统的研究。然而此种研究的不足在于,对于散在社会生活衣食住行各个领域,乃至各地区的风俗习惯即所谓小传统的研究却少有涉猎。大传统是由思想家提炼的思想体系或制度化的意识形态,它高于生活又指导生活成为传统文化中的主流,具有系统性、导向性和稳定性,依靠权力的干预和灌输,制约和规范小传统的发展;小传统却由于植根民众的生活,贴近社会的实际,富有多样性、易变性和自发性而与大传统有一定距离,从而又有相对的独立性。所以就一般的族群来说,大小传统之间相互依存,对流是经常的,但它们的差异也是明显的,但在中国由于生活方式、伦理道德和等级序列一体化的结构,在价值观念上大小传统差异甚微,这是中华文化的特色。

大传统和小传统本是人类学家雷德斐在《农民社会与文化》一书中提出的概念,它的本意是指少数有思考能力的上层人士创造的文化系统为大传统,而下层农民在生活中自发形成的社会风习是小传统,这与上层文化与下层文化,精英文化与民间文化有相似的涵义。本文借用这个概念来诠释中国文化,是想说明中国文化不仅有同世界文化相认同的一面,而且有其独特的形态和性能,从而在人类文化的视野下,进一步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色,增强文化自觉意识。

大传统在古代中国表现为礼的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这是古人用以定亲疏、别尊卑、辨是非的准则,是起源最早而又展最完备的社会制度和规范。历代王朝都以“会典”、“律例”、“典章”,或“车服志”、“舆服志”等各式法制条文和律令,管理和统制人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这是权力统制财产的体制,没有地位和权力的,有钱也不能随意购买不该享用的消费品。权力通过器物消费的等级分配,物化为各个阶层消费生活的差异,所以礼制不仅以三纲五常为道德信念,还以日用消费品的等级分配作为物质内容,规范各阶层的行为和需求。礼治可谓修身、齐家、治国之本,所以朱喜在注解《论语·为政》中说:“礼,谓制度品节也。”这是主体性的意识形态,具有制度性、理论性;小传统在古代可表白为“俗”,俗在《说文解字》中训为:“习也。”郑玄在《周礼注》中解释说:“土地所生习也。”具有习惯性、自发性。俗先于礼,礼本于俗,这才有“礼从俗”,“礼失求诸野”之说,俗一旦形成为礼,升华为典章制度,就具有规范化的功能,从而要求对俗进行教化和整合。最早的史书《尚书》就有天子“观民风俗”的记载。秦始皇统一中原伊始,就施行以礼节俗,即所谓行同伦的方针,多次出巡,在会稽山刻石祭大禹,宣告用严刑峻法禁止男女淫佚,把中原伦理推广到全国。历代统治者宣扬:“道之以德,齐之以礼。”[6]“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成俗,非礼不备。”[7]“导德以礼”[8]等等成为治世的通则。每当王朝更迭之际,都注意整饬风俗,修定礼制,有的还专设观风整俗吏,入乡问俗,对风俗民情进行引导。《史记》载:“采风俗,定制作。”《汉书》说:“观风俗,知得失。”《晋书》说:“移风俗于王化,崇孝敬于人伦。”《新唐书》说:“为政必先究风俗”,《旧唐书》说:“弘长名教,敦励风俗。”《宋书》说“道化行,风俗清。”所谓礼俗,即是以礼化俗,使社会风习遵循礼治的轨道,这是治理社会的方略,也是采自风俗而对民间生活的调适。从这意义上说,俗是礼之源,礼是俗之纲;俗是礼之表,礼是俗之质。礼和俗相互渗化力量之强劲,几乎使礼与俗难分难解,因此中国传统文化也可称为礼俗文化。

礼俗文化的特点就在于,礼和俗相互依存、胶着,双向地增强了上层文化与下层文化或精英文化与民间文化的渗透。在大一统的封建社会中,礼治凭藉统治地位的优势,以制度的、教化的威力切入生活习俗,以礼化俗,使得礼与俗亦即大小传统的价值差异缩小到最小限度,这就极大地增强了各民族、各地区,不同风习的人群对礼的伦理价值的认同,这是中国文化整体性的特征。精英文化通过以礼化俗的过程把观念形态推向下层民众,从而使世俗生活理性化,在士大夫中形成世俗理性的情结。

世俗理性极大地促进了伦理观念和文化意识渗进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创造了富有中国特色的百姓日用之学,扩大并强化了中华文化的凝聚力和覆盖面,由此也培育了生活方式意识形态化的普遍心态,沉潜在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层,在风云变幻中不时浮出水面。三、百姓日用之学,是礼俗文化的基本论题

早在先秦,思想家们就为建树这种文化模式,提供了思想理念,荀子明确宣告:“德必称位,位必称禄,禄必称用,由士以上则必以礼乐节之,众庶百姓则必以变数制之。”[9]这就是说,德、位、禄必须相称,有德才有位,有位才有禄,道德表现、社会地位和财禄器用一体化,因此以物可以观位,以德又可以量物,贵贱之别不仅溢于形表,君子小人这内在道德上的良莠也力图物化为消费生活的等级之别,充分体现了以伦理为本位导向生活的价值取向。

这种文化模式决定了大传统对小传统的规范和教化并不仅仅依靠行政指令,士大夫在教化方面突出的使命感,对增强小传统对大传统的认同起了重要的作用,所以中国的官僚、士大夫对世俗生活有特别关注的情结。孔子的“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10],管子的“教训正俗”[11],荀子的“习俗移志”[12],吕不韦的“观其俗而知其政”[13],司马光的“风俗,天下之大事也”,[14]等等,各家各派莫不重视对民风的教化,致力于“以礼化俗”,引导民众习俗遵守礼的规范,都具有把国运盛衰、名教兴亡的审视点下移到生活领域去考察的传统。所以儒学并非如有的学者所言缺少对世俗生活的关怀,却以世俗理性的情结将精英文化社会化,在这里生活本身就是教化的媒介和手段,其功效远比课堂和教堂更胜一筹。

值得注意的是,“生活”在古人的观念中并不复杂,遍查它在经史子集中的含义,无非是活着、过日子的一种表述。古人对生活的重视主要表现在以高度的理念对待服食器用,并形成百姓日用之学。

所谓百姓日用这是古人对衣食住行物质生活器物的用语,自古以来就受到各种学派和经典著作的重视,从《尚书》的“无有远迩,毕献方物,惟服食器用,王乃昭德之致于异姓之邦”[15],《诗经》的“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16],《易经》的“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等等经典著作莫不表示对服食器用的关注。有关“服”、“食”、“器用”的用词,出现在《论语》中有111次,《孟子》218次,两者相加共有329次。与此相比,在这两部书中“礼”字出现138次、“德”字75次[17]。服食器用以如此高的频率出现在儒家的经典著作中,甚至高于儒家一贯崇奉的“礼”和“德”,这不能不是高度重视生活的反映。

生活的主体是人,服食器用是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前提,也是生活的主要内容。但是,生活与观念是人类分别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不同领域的行为和反映,在认知方面有感官和思维、感性和理性认识的差异,所以这两者各有相应的范畴,从而有一定的间距,并不等同。但在百姓日用之学中,生活与观念之间相互渗透,甚至混为一体。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这句出自《易经》的名言,在该书的注疏中释为:“道是无体之名,形是有质之称。凡有从无而生,形由道而立,是先道而后形,是道在形之上,形在道之下。故自形外已上者谓之道也,自形内而下者谓之器也。形虽处道器两畔之际,形在器,不在道也。既有形质,可为器用,故云‘形而下者谓之器’也。”[18]王夫之说得更明白:“无其器则无其道”[19],可见道能生器,无道不成器,故道在形之上,器为形之下,这上下之别,是因为道为器物之本源,但是无器也就没有道的存身之处,所以这道和器虽有形上和形下之分,两者却密不可分,道是器的内涵,器是道的外在形式,器有粗细之别,道也有深浅之分,两者相依共存。不仅如此,这器还与性通用,因此有器性、器质之谓,即便“器物”这一名称,起初也是指高贵的尊彝之类,后来才成为各种用具的统称。[20]所以这器物并非简单地为日用品而寓有深刻的道理,然而这器中之道的哲理并非一般愚夫愚妇所能感知,这就是《论语》所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对此,《论语注疏·序》作了权威性的解释:“由,用也。可使用而不可使知者,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周易注疏》说:“‘百姓日用而不知者’,说万方百姓,恒日日赖用此道而得生,而不知道之功力也。”“至於百姓,但日用通生之道,又不知通生由道而来,故云‘百姓日用而不知’也。”[21]这些话的要领在于,百姓日用器物而不知其器物之所以然,只有君子才懂得其中的道理,让平民百姓认识日用器物蕴含之道,是君子教化百姓的使命。历来儒家所提倡的“以礼化俗”、“导德齐礼”等都不外乎阐明这一真谛。纵观一部思想史,从先秦儒学、汉代经学、魏晋玄学到宋明理学,历代的鸿儒硕学无不从日常生活中阐扬此中的哲理,并从具体的器物层面,上升到抽象的理念,从而创造出中国思想史的一系列概念,如道和器、理和欲、义和利、形上形下等等。其实质就是将伦理观念寓入日用器物之中,将有形可见的器物内化为理性的东西,使之秩序化、信仰化,在这内化的过程中,器物已超越它的使用价值,成为人们沟通道体的媒介。因此形上有外在的形下表现,形下有内在的形上寓义,道器有分,而又无分,促使人们达到道器合一,即道即器的境界,这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实践的形上学。在这实践的形上学中,概念的形成不是依靠思辨演绎,而是基于人人可以感受的生活经验,这是中国思想史一系列概念的特征,也是礼和俗进行整合的哲学基础,所以礼俗文化是与西方思想史相区别的中华民族思维方式的成果。

这种思维习惯强调感悟的认知方式,宋明理学认为道器的上下之别,可以用“格物”的方法来贯通,以达到下学上达的功效。朱子认为:“盖衣食作息只是物,物之理乃道也。将物便唤做道,则不可。且如这椅子有四只脚,可以坐,此椅之理也。若除去一只脚,坐不得,便失其椅之理矣。‘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说这形而下之器之中,便有那形而上之道。若便将形而下之器作形而上之道,则不可。且如这个扇子,此物也,便有个扇底道理。扇子是如此做,合当如此用,此便是形而上之理。天地中间,上是天,下是地,中间有许多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人物禽兽,此皆形而下之器也。然这形而下之器之中,便各自有个道理,此便是形而上之道。所谓格物,便是要就这形而下之器,穷得那形而上之道理而已,如何便将形而下之器作形而上之道理得!饥而食,渴而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其所以饮食作息者,皆道之所在也。”[22]这一番话深入浅出地阐明了格物致知乃是领悟的过程。

日用器物本是人类劳动的生产品,按照人们的意愿,用自然界的原料加工做成适合人们使用的器物,以改善和提高人们的生活,这是社会的文明和生产者聪明才智的表现,就这些成品本身乃是无知无识的客观存在,但在理学家的心目中则赋以道的含义,道是什么,是伦理化的观念,把伦理观念融入生活日用之中,使日用器物伦理化。所谓“理在事中,事不在理外,一物之中,皆具一理。就那物中见得个理,便是上达”[23]。“格物”即是从普通器物中体认天理人情的无所不在,能体会者即能做到下学上达,这是为学的境界,这就是要有从小处着眼的工夫,一事一物都要仔细琢磨出其中的义理,“日用之间,只在这许多道理里面转,吃饭也在上面,上床也在上面,下床也在上面,脱衣服也在上面,更无些子空阙处”[24]。能不能有这修养就在于能不能正心诚意,屏除私欲。关于这点朱子在回答问题时作了透彻的说明,据记载说:“问‘五典之彝,四端之性,推寻根源,既知为我所固有,日用之间,大伦大端,自是不爽,少有差失,只是为私欲所挠,其要在窒欲?’曰:‘有一分私欲,便是有一分见不尽;见有未尽,便胜他私欲不过。若见得脱然透彻,私欲自不能留。大要须是知至,才知至,便到意诚、心正一向去。”[25]因此强调“圣人千言万语,只是要人收拾得个本心,不要失了。日用间著力屏去私欲,扶持此本心出来”。[26]。此种看法在宋明理学中是非常有代表性的,如果说日用之学在先秦主要是阐明百姓日用中的无知,愚夫愚妇们需要君子去做教化工作,以加强君子的使命感。到宋明理学则明确表白崇天理、灭人欲的宗旨,从吃饭穿衣等日常琐事中调节和克制人有可能产生的各种欲望。服食器用在这些思想家的眼中,不仅是供人温饱,也是实践礼的手段。礼和俗凭借百姓日用之学,相互依存、整合,而致礼俗一体。以意识形态统率生活,教化人们信守伦理规范,这就不仅从法制上也从道义上泯灭不断萌发的生活欲望,这是防范物欲横流、实践礼治的最佳状态。所以在百姓日用之学盛行之处,生活方式的意识形态化成为普遍倾向。

享受生活与人类的生存、发展一样是人类本能的欲望,这可以成为推动社会前进的动力,也可以滋生罪恶,危害他人和社会,它需要法制和道德的约束,而不是一概禁绝,所以禁欲主义是封建专制主义的意识形态。传统文化模式对个性压抑强度最大的表现是在,意识形态的管制扩大到私人生活的领域,这到程朱的日用之学已发展到极至,即所谓:“日用之间,莫非天理。”“日用之间,以敬为主。”“敦礼以崇化,日用以成俗。”无不从器用消费、生活行为等方方面面教化民众遵循等级之别。日用器物的制作本是满足人们的发展和享受的欲望,在中国却意识形态化,给以压抑人性的导向。所以崇天理、灭人欲,不仅是哲理的、教育的、法制的观念,又扩展到百姓的生活日用,成为笼罩在民众头上的天罗地网。

这种文化模式,最能适应以小农业生产为基础的自然经济形态,使极端分散的小农户从居家生活就笼罩在同一的伦理政治氛围中,无处没有等差,无处不受到教化。目不识丁的“愚夫愚妇”正是从日常生活中接受伦理思想的影响,世世代代相沿为习,积淀到民族文化心理的最深层,成为群体无意识的自发倾向,任其王朝更迭,风云变幻,生活模式一如既往,这对稳定社会心理、凝聚广土众民的国家起了重要的作用。然而正是这种在各种波澜曲折中得到稳定传承的机制,又导致民族心理承载礼教的重负,使个性压抑达到最大强度。所以生活方式、伦理道德和等级序列三位一体的文化模式,造就了中国的礼俗文化,使得衣食住行、百姓日用高度意识形态化,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结构性的特征。四、从百姓日用之学中滋生人文启蒙

百姓日用之学虽然维护的是封建伦理,但在发展中又滋生出异己的因素,所以这是一把双刃剑,既有压抑个性的层面,又孕育了人文思想的启蒙因素,从而又淡化了压抑个性的色彩,甚至成为张扬个性的先导。这主要表现在百姓日用之学发展到明后期已越出传统伦理的网罗,萌现出早期启蒙的曙光。

中国的伦理观念是以三纲五常为基础,三纲五常的内核即君臣父子,这是最基本的隶属关系。作为人,不是父即是子,不是君即是臣,不是夫即是妇。在家事父,竭其力尽孝;在外事君,致其身尽忠。忠孝都以绝对服从为天职,只有义务没有权利,违反义务的就是逆子、叛臣,枉为人,直到肉体上灭其人。由君臣父子推演的诸多关系,形成强大的社会关系网,人只有成为一种角色才有其社会价值,重视人的社会性无视自然性,是传统文化对人的观念的一大缺陷。人,本是自然性和社会性的统一,没有人,就没有社会的存在,所以自然性是社会性的基础,而角色是群体性、社会性的观念,“不是人”这一句最厉害的骂人话,用来痛斥不忠不孝之人,是从社会角色意义上开除出人籍,这是道德评判,作为人还是人,还要穿衣吃饭。连孔子、孟子也认为:“食、色,性也。”承认人的合理欲望,而灭人欲正是以社会性抹杀自然性,不承认人的自然存在,并上升为“天理”这最高权威来进行终极裁判,从根本上否定人人都有满足生活本能的愿望,这是扼杀人性的理论。

难得可贵的是,百姓日用之学发展到王艮别树一帜,对天理作了重新的解释,他说:“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天性之体,本是活泼。鸢飞鱼跃,便是此体。”“良知之体,与鸢鱼同一活泼泼地。”这是“自然天则,非人力安排。”“人性上不可添一物”。又说:“君子之学以已度人,已之所欲,则人之所欲,已之所恶,则人之所恶。”[27]人的本性是自然,自然趋向快乐,因此作《乐学歌》:“人心本是乐”,以歌颂快乐人生。他儿子王襞解释说:“鸟啼花落,山峙水流,饥食渴饮,夏葛冬裘,至道无余蕴矣。”穿衣吃饭是自然要求,顺应自然要求,就是至道和快乐。这就从理论上提出了“人同此欲”是“自然天则”的命题,强调人欲与天理并非天生对立,顺应自然的发展,以已欲度人欲,乃是顺人意应天理的行为,这在灭人欲盛行的中世纪无异是惊世骇俗之论。

由肯定人欲进而提出“尊身”的思想,认为“身与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谓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谓之尊道。须道尊身尊才是至善”。“道尊则身尊,身尊则道尊。”[28]由此又相应地提出“爱身如宝”的思想:“知保身者,则必爱身如宝。能爱身则不敢不爱人。能爱人,则人必爱我。人爱我,则我身保矣。能爱人,则不敢恶人。不恶人,则人不恶我。人不恶我则身保矣,能爱身,则必敬身如宝。能敬身,则不敢不敬人。能敬人,则人必敬我。人敬我,则吾身保矣。能敬身,则不敢慢人。不慢人,则人不慢我。人不慢我,则吾身保矣。此‘仁’也,‘万物一体之道’也。”并按此理推至“齐家”、“治国”、“平天下”,认为“吾身保,然后能保天下矣”。[29]把尊身提到尊道的地位,认为保身与保国、保天下是一致的,这是对“身”的最高评价。显然,这“身”是依托个体的人而存在的,有身尊才能做到道尊,实际上已超越群体,属于个体性的范畴。在群体为本位的传统文化中,突出“身”的观念是个性苏醒的萌动。

所以王艮的日用之学不同于先秦的百姓日用而不知,他认为:“圣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会失。”“圣人经世,只是家常事。”[30]在这方面百姓与圣人是平等的,这不仅在于圣人也要像百姓一样生活,经理日用家常事,而且经义不到百姓中去传播,这经义就会失去意义,突出了百姓在文化传播中的重要作用。在实践中他的不事诗书、不假文字的悟道方法,给百姓直入经典的堂奥打开了方便之门。使经典之教平民化,这是百姓日用之学的一大成效。虽然他所宣扬的是封建伦理学说中的一脉,但在缺少个体意识的封建伦理中,增加了个性化的色彩,这在当时是前无古人的成就。

人文启蒙在中国是艰难的历程,人文这一词语虽然早已被古人使用,但这是指人与人的关系,这关系是以群体为本位,尊卑贵贱等级严明,每种关系都有相应的道德规范,对这些规范的法典化、理论化就是三纲五常的封建伦理,所以中国古代经籍中的人文,与人伦是同义语;而近代启蒙中的人文则是沿用西方启蒙运动中的人文观念,即崇尚个人自主、人格独立,追求人生幸福的反封建思潮,这与中国固有的人文观念有着不同的性质和倾向。呼唤个人意识的觉醒是近代中国启蒙的必然历程,它从明清之际开启,经过中断,再开启,前进又徘徊,直到20世纪初年章太炎才提出人的“自性”和“主体在人”的思想,并从科学的角度系统地论证了人的自然性,这是他在反驳梁启超“国家为主体”的辩论中提出的见解。可见维新运动的领袖人物也不能达到的思想认识高度,而百姓日用之学发展到明后期,恰恰在认识人的自然性、个体性和人同此欲三方面突破传统思想的禁锢,萌动了个人意识的觉醒。虽然在思想的总体上仍然未脱封建伦理的体系,在理论、行为上又有自相矛盾之处,但这是思想史上常有的文化现象,在20世纪初一些近代思想家们尚且面临叛离传统又回归传统的矛盾,在前近代的中国社会像王艮这样,从白丁起家,经商发迹,敢于标新立异,同身居高位、学问显赫的王阳明驳难,创立新学派,用今天的话来说,这是集工人、企业家和大学者为一身的人物,更何况他以先知觉后知的实践精神,走向民间,着奇装、乘异车,招摇过市,传布异端思想,宣称:“我知天,何惑之有?我乐天,何忧之有?我同天,何惧之有?”[31]以狂放、倨傲不驯的叛逆性格和言论在明后期掀起思想的旋风。明末出现非圣无法,倒翻千古是非的“危言邪说”,学术上以异端自诩,追新求异成为时尚,童心说、市道之交说、尊生说、情教论,引得倡和者如痴如狂,蔚为社会思潮,究其学术源头,莫不与百姓日用之学有关。可以说百姓日用之学发展到明后期成为启蒙思潮的先导。

值得注意的是,这是在没有任何西方思想影响下的新思潮,这也说明在原装的传统社会中的儒家思想也能孕育新的元素,土生土长的礼俗文化,也可以萌发近代性的火花,这给我们发掘儒家体系中的活性思想提供了历史借鉴。

礼俗文化及其百姓日用之学,为后代留下了宝贵的思想资源,也为中国的思想启蒙往往要从生活方式发端留下了历史因缘。从这里我们可以理解,清兵入关强制推行满人服装,引起轩然大波;太平军一进入南京就掀起“蓄发易服”的旋风;戊戌维新是从康有为上书剪辫、易服发难;辛亥革命成功立即颁布新服制,推行移风易俗。浩劫从破四旧开张,扫除“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浪潮席卷全国。无独有偶,孙中山作为第一任中华民国总统,创制中山服;作为新中国改革开放新时期的第一任总书记,倡导穿西服,他们分别为国共两党的领袖,又都成为现代服装变革的创导者。百年来,在中国大地上不论是启蒙、革命、建设、破坏,往往都从生活领域发端,究其所以,这是生活方式意识形态化长期对民族心理的影响,一有社会风云,生活问题往往被政治化,因此本来是完全私人化的生活,在中国往往成为社会思潮起伏变幻的晴雨表,礼俗文化传统的积淀是其深厚的文化背景。

随着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迈进,生活方式的变革已经消解了意识形态的干预,成为文化转型中最活跃、最广泛而又最受争议的领域。礼俗文化作为制度和意识形态已经成为历史的陈迹,但它沉潜在民族心理中的思想影响仍在发生作用。对礼俗文化的研究,提供了将中国人生活方式的外在形式与内在观念形态结合起来考察的新思路,从物质生活到精神生活,全面认识民族文化和思维方式,增强文化自觉,促进文化转型。在文化研究凸现生活主题的世界思潮中,创造富有中国特色的文化理论,是中华文化面向新世纪的又一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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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梁治平:《从礼治到法治?》,《当代中国研究》2000年第2期,又见“故乡网站”2001年11月15日。

[2]刘宗迪:《儒学是中国文化主流吗?》,《中国学术城》和“士柏咨询网”。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501页。

[4]孙诒让:《周礼正义》第一册,第71页。

[5]《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再估计》,首届国际中国文化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二十世纪中国礼学研究论集》,学苑出版社,1998年。

[6]《论语·为政》。

[7]《礼记·曲礼》。

[8]《后汉书·循吏传奇》。

[9]《荀子·王制》。

[10]转引自《阮籍集·乐论》。

[11]《管子·权修》。

[12]《荀子·儒效》。

[13]《吕氏春秋·仲夏纪》。

[14]《资治通鉴·卷六十八》。

[15]《尚书·旅獒》。

[16]《诗经·小雅·鹿鸣之什》。

[17]根据杨伯峻编著《论语词典》和《孟子词典》统计,该两书俱收在《论语译著》和《孟子译著》中,中华书局,1962年、1963年。

[18]《周易注疏·系辞上卷七》。

[19]王夫之:《周易外传·系辞上传二》。

[20]《周礼·秋官·大行人》:“三岁一见,其贡器物。”郑玄注:“器物,尊彝之属。”

[21]《周易注疏·系辞上卷七》。

[22]《朱子语类》卷六十二《中庸》。

[23]《朱子语类》卷四十四《论语二十六》。

[24]《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一《朱子十八》。

[25]《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三《朱子十》。

[26]《朱子语类》卷二十三《论语五》。

[27]《王心斋全集》卷一《语录》,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

[28]《王心斋全集》卷一《明哲保身论》。

[29]《王心斋全集》卷一《明哲保身论》。

文化研究论文范文篇7

关键词:文化审美文化美学审美理性文化体系文化结构文化现象

文化审美是人类以审美方式来观照其生存方式和文明成果的精神历程,按照文化的三个层面的定义,文化审美也可以在三个层面展开,宏观层面的文化审美主要是对人类的生存方式系统的审美,纵向如对原始文化、农业文化、工商文化、信息文化的审美;横向如对中国文化、西方文化、印度文化、阿拉伯文化及其他大的民族文化体系的审美,中观层面的文化审美依社会结构展开,包括对文化结构、性质和核心要素等的审美,微观层面的文化审美是对文化现象的审美,包括对不同的文化层次的不同文化风格的审美,也包括对日常生活生产方式的审美。

一、宏观层面的文化审美

宏观的文化定义是从哲学角度切入的,基于人与自然的关系展开——文化是人生存方式的系统化,文化即人化,人所创造的一切物质的、精神的、制度的文明成果皆可称为文化。横向的是由人与自然环境作用而形成的不同文化模式,纵向的是文化发展中呈现的不同历史形态。随着人类社会和人类精神的发展,这些文化在整体上呈现出由简单向复杂、由低级到高级的发展的轨迹,因而在一特定历史条件下,历时态的文化可能共时态并存,文化可能会划分为传统与现代、落后与先进、健康与腐朽、主流与支流等,体现出不同时代人们的不同的文化品位和文化时尚,是其文化审美情趣的具体表现。

宏观文化的审美标准受时代和民族审美情趣影响甚深,因而可能尽展其长尽知其短,也可能因时代局限和民族隔阂而出现偏颇,文化帝国主义、文化殖民倾向、狭隘的民族主义、我族中心主义、文化原教旨主义等均体现出功利主义立场的精神误差,而文化激进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的斗争、文化的时代性与民族性的错位构成的矛盾也彰显着这一领域的错综复杂。全球化时代使文化的丰富多元在同一平台霎时并现,不同文化体系和文化形态的矛盾与交流空前广泛深入,跨国公司、跨国组织、互联网文化使不同生存方式在各领域亲密接触,文化冲突与文化融合频繁迅捷,若仅秉持线性历史观的单一标准,或仅以生产力标准、社会政治制度标准、意识形态标准来对待不同文化,则会加剧文化冲突,在各文化体系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可能引发战争,而在今天毁灭性武器如核武器、生化武器的后果难控的前提下,会使恐怖主义蔓延,可能会威胁到人类文明的终极命运;在文化体系和文化形态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则会激化文化吞并,短期内形成文化同质化,破坏文化生态平衡,使一种文化体系的弊端全球扩展,形成全球性问题和危机,也会影响人类文明的可持续发展。

宏观文化的审美偏重文化模式审美,以超越功利意识来看待文化,这样对人类在不同环境中形成的不同生存方式有公允、客观的观点,超越民族情绪和经济政治利益的左右,而体现出类意识的宽广情怀。从文化审美的观念来看,以政治制度沿革划分的社会文化的历史形态不仅仅体现为从野蛮到文明的进步序列,还可以看到原始共产主义的互助温情、奴隶制文明的因脑体力分工和阶级分化而形成的效率和文艺辉煌,封建制等级观念全面渗透形成的秩序和谐,资本主义发展期与逐利动机伴生的开拓进取,社会主义制度探索中努力趋向的公平正义;从文化审美的观念看,以生产力发展形态为依据划分的文化形态不仅仅体现为从落后低下到高度发达的经济增长序列,还可以看到原始文明中人与自然的一体化中体现的质朴、野趣,农耕文明中人与自然亲和的田园清逸,工商文明中人征服自然的豪迈自由,信息文明中人远离自然的精神探险,生态文明中人回归自然的天真自在;从文化审美的观念来看,以宗教为核心形成的四大文化体系体现出的不仅仅是各领风骚数千年数百年而今西风压倒东风的格局,还可以看到在原始文明期便达到辉煌的印度文化体系着重探索人类精神内在的结构和超越之途径,体现出脱俗的美,把农业文明发挥到极致的中国文化体系以情感为本位,体现出中庸合度的优雅,在中世纪时期融会百川启示了西方文艺复兴的阿拉伯文化体系以意志为核心,体现出严格自律的精神力度,在近现代科技基础上发达起来的西方文化体系以知性理性见长,体现出富丽繁华的文明风貌。

宏观文化的审美使我们能够更清晰地看到人类生存方式的发展线索,以及伴随进化进程的退化、伴随文明进程的野蛮、伴随文化进程的不断退隐的自然,这些曾经被遮蔽的东西在审美视野中凸现,更能使我们清晰地意识到不同文化的价值和局限,也更能在类意识和世界历史观点的基础上来审视各民族文化体系和各历史阶段的文化形态,促进人类的相互了解和交流。我们对特色各异的生存方式的欣赏,也许是大同世界成为可能的前提。同时,宏观文化的审美也促使我们思考自然生态平衡、社会生态和谐、文化生态丰富的意义,对人类文化形态与其自然环境基础之间的关系的协调有更明确的认知,建立在可持续发展——科学发展观基础上的文化发展观。

二、中观层面的文化审美

中观的文化是在社会结构的层面提出的,基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生产关系、社会关系、精神交往关系)展开,人类社会活动可分为经济、政治、文化三大领域,对应人的生产活动、社会组织行为和精神活动,相应形成经济文化(物质文化)、政治文化(制度文化)和观念文化(精神文化)。这个层面的文化审美在不同领域有不同标准,如经济文化的效率效益原则,政治文化的秩序和谐原则,精神文化的自由个性原则,如果混同错位,则形成经济停滞、政治混乱、精神僵化,无美感可言。

中观层面的文化审美偏重于文化结构审美,强调不同文化间相互制约影响的关系,如物质文化决定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的性质和发展水平,后者对前者有反作用,形成相对稳定的文化结构和风貌;强调不同领域不同层次文化的相对平衡,如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平衡、个体文化与社会文化之间的制衡、群体文化之间的相互制衡,结构均衡关系充盈的文化是美的,而过度偏重物质忽略情感和精神发展的文化则显得粗糙庸俗,过度偏重精神而压抑欲望贬低人性的文化则显得空玄冷寂,过度偏重行为规范制度约束得文化则显得保守僵化。

中观层面的文化审美也注重文化性质的审美,如对应同样的经济基础可以有三种不同性质的文化同时并存,与现有经济基础正向对应的主流文化、与旧有经济基础对应的传统文化、与未来经济形态对应的先锋文化,它们相互制约的关系使文化在传承和创新的张力中撑展开广阔的发展空间,主流文化推行的强劲、传统文化积淀的厚重、先锋文化探索的锋芒共同构成文化健康发展的基础,单面强调任一性质而不容其他,都可能形成文化畸形,如中国清末闭关自守,兴文字狱绞杀先进观念,在故纸堆中觅古雅,最后形成死水一潭的文化僵局,而时期试图在批判封资修而形成的文化虚无主义基础上建构纯粹的无产阶级新文化,最后成为文化浩劫,形成了文化荒漠,可见单向度单性质的文化强制推行的恶果。美的文化是多元丰富的形态。

中观层面的文化审美还应包括文化核心要素的审美,这里的核心要素不是所有的文化要素,而是在不同历史阶段曾经或将要在文化体系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文化要素,如宗教、哲学、科学、艺术等。(参见朱谦之《文化哲学》中的有关观点)

在前现代文化体系中居核心地位的文化要素是宗教或伦理,原始宗教是一切社会意识形式的母体,其混沌包容中有原始的丰富性,在现象观察和臆想推理交织中建构的认识模型兼具理性的明晰和非理性的激情及强烈的主观意愿投射,在泛灵论的光环中,自然和文化都有着感性和诗意的光辉,因而在今人看来,原始文化也呈现出泛艺术的特征。在农业文明成熟期,宗教成为文化体系的核心,政教合一的机制强化了宗教对人们思想情感和行为的规范;在中国,准宗教的儒家伦理占统治地位,德治仁政教化百姓的理想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途径结合,再加上“学而优则仕”的科举制度推行,形成了中国封建制数千年超稳定平面循环的社会文化的内在结构。从审美的角度看,以神的(超人的)的视角规范人的精神,建构了理想社会、理想的人、理想文化的模型,来观照不完满现实,使文化有了悬置目标而变得立体,文化发展有了不断改造现实趋于理想的动力,呈现出螺旋式上升的态势,因而宗教美的主要特质是其超越性,体现出超凡脱俗、神圣纯洁、虔敬悲悯的美感,是脱去沉滞的崇高和洗去媚俗的优美。而不同的宗教体现的美感也不同,宗教自身有由简单向复杂、由低级向高级发展的历程,由泛神到多神到一神教的发展是个精神征服的历史,而能够发展为世界性宗教的大都积累了丰厚的精神资源,建构出精致的观念殿堂,提供了相对完善的解释体系,为其信徒提供意义支撑系统,指导其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文化观建设,形成其稳定的精神世界和精神生活及确定的精神归宿。这是精神美的层面,是复杂精微难解抽象的美,又伴随着强烈的复杂的情感体验,如爱、敬、悲、怜、畏、耻、罪、怨、恨、悔、悟等,可以用经书解读,也可用文学艺术表达,或在宗教建筑中集中地综合展示,构成传统文化体系中最重要的文化景观。

而即使在宗教中凝结的最普遍的正向情感如“爱”中,也是有情感细微差异并影响了文化体系的不同风貌:如基督教的基于“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观念的爱启发了资产阶级的“博爱”观念,重视平等为后来“金钱面前人人平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思想做了铺垫,而基于人性恶的原罪理论提示人们注重制度建设,因而对现代民主法制建设间接提供了思想资源。而起类似宗教作用的儒家学说提倡的“仁爱”,是基于血缘关系建立的人伦关系中的通则,这是天然不平等的关系,以家族关系为核心建立的以亲疏远近区分的人际关系圈子是人情网的基础,而以亲情推扩为社会情感,以事亲的态度事君,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三纲五常均是等级伦理规范,以性善论为基础的教化说构筑内圣外王德治仁政的人治神话,形成中国传统文化泛伦理泛政治特点,而封建等级道德形成封建****统治的精密的观念基础。在伊斯兰教中的爱更多的是类似于战士对英明领袖的“敬爱”,以服从和虔诚膜拜为基础,理解和情感的接近都在次要,这与其宗教的早期军事化建制有关,利于建立纪律严明的社会,甚至道德这种软约束也硬化为法制,这使其内部凝聚力强化也显现出排外倾向,在全球化时代更突出了其不够开放和宽容的文化特点,不易接受他文化影响也不易渗透到他文化之中。而佛教的爱的观念是悲悯众生的“慈爱”,基于众生平等、佛性普存,不仅人与人平等,人与动植物、无机物也是平等的,这是对现实中印度长期存在的最野蛮的等级制——种姓制的一种精神反叛,而这种“慈爱”超脱世俗人伦关系,与“仁爱”对立,不以实现平等的斗争为基础,与“博爱”不同,也不强调精神强制,与“敬爱”相异,它孜孜以求的不是外在文化建设而是内在精神探索,是精神的解脱、超越和境界升华,印度流派繁多的宗教多数禀承类似的精神取向,形成印度文化早熟而滞缓、通脱而虚玄的精神风貌。在尊重宗教信仰自由的基础上对宗教美的观照,使我们更容易理解不同文化体系在人类精神发展向度上的不同侧重点和优长,这对于理解人类生存方式的多样性和精神发展深度是十分有益的,也利于化解文化冲突,增进文化交流。当然,从辨证的观点看,宗教的精神强制性的负面意义也不容回避,迫害异教徒、宗教战争、精神裁判所、压抑人的情感欲望等形成的中世纪的黑暗也是历史事实,宗教的内核是非理性的情感狂热和意志强制,信仰总是在认识止步的地方开始,宗教的蒙昧色彩也是很浓的。

比较起来,伦理道德则透出人文理性的光亮。中国传统儒家伦理道德是人给人立规范,圣贤为人做榜样,忠孝一脉,家国一体,情理一致,中庸合度,多了人间烟火气、世俗情、现实根基,透显出人性美、社会美、现实美的淳厚亲切,但以神化了的古代圣人为理想人格原型,以西周礼制社会为理想社会模型,个体和时代的局限性就不免会制约后人后世发展空间,形成历史循环论文化复古观等文化保守主义观念,使文化发展缓慢。以道德为核心的文化讲究美善统一,尽善尽美,有温和儒雅之风,但也有过分世俗化甚至庸俗化倾向,文化超越性不足而使文化平面铺展,精神深度高度广度和创新性均受束缚。如果说道德是注重个人修养自律,注重人性发展的高限追求,而政治便是以机制规范大众的社会行为,法律关注的是人的行为底线不可突破。在强调建设政治文明和和谐社会的今天,对政治的审美也可纳入文化审美范畴了,而政治美总是与力量相关,与文明程度相关,繁荣民主文明的社会是综合国力在经济政治文化方面的全面体现,政治美是人的群体力量对象化的产物,是效率与公平、激情与理性、理想与现实的统一,秩序稳定、发展全面、机制合理、高效运作的人性化的社会是政治进入美学境界的表征。

哲学在近现代文化体系中有着重要地位,引领思想文化潮流。哲学从其最抽象的意义上讲是思维方式,在其最丰富的意义上是时代精神,哲学美在于其概念的明晰、思维逻辑的严密、表述的简洁、析理的深刻,这是思维体操精神舞蹈,展示出人的精神力量的壮美。哲学美也在于其在文化体系中的核心作用,对社会发展的前瞻性和导向作用,以及形成认知文化的坐标系,使人类对自身及造物有清晰的认识,如同理性的光穿越文化隧道。传统哲学多致力于解释世界,而现代哲学则广泛参与改造世界,成为实践的指导,而体现出精神力量改造现实的强劲,也折射出人们心底社会理想、文化理想的魅力。哲学是人的理性思考,是人征服改造世界、把握自身命运的一把钥匙,对哲学的审美,是人对自身精神力量的直观。。

科学是现代文化体系的核心,衡量文化体系的现代性,一个重要的指标是科技理性与科学文化的地位与作用。科学美体现在其实证性和不迷信权威,呈现出理智而开放的明晰美感,而且可印证可习得可应用可普及,科学的平民气质使其与大众文化结盟,而科学的祛魅功能使神秘美退隐,而智慧之光照亮的文化美、精神美、理性美因此而彰显。科学在理论领域的进展使人类对与之感官对应的的宏观世界、及通过工具延伸感官而见的世界如在显微镜下的微观世界、天文望远镜中的宇观世界等均有了深入的了解,大大拓展了自然审美视阈,体会到宇宙的和谐、美与真的统一。科学技术的发展及在生产生活领域的应用,使人们的生存方式发生了实质性改变,由主要开发使用自然资源到重点开发使用精神资源,由具体的物质性生存到抽象生存,由物理空间生存到虚拟空间生存,人们的感觉系统因之而发生改变,审美感受和艺术表现形式均出现大的改变,现当代艺术呈现出与传统艺术迥然不同的风貌。科学美学的发展,信息技术支持的数码艺术的扩张,更显现出科学文化审美的突出成就。

艺术在高科技时代成为技术的解毒剂,艺术的新感性塑造、艺术的自由追求、艺术的个性表达、艺术的情感内涵和意义底蕴、艺术的形式规律,艺术的形象与设计及艺术交流等均成为关键词,以对抗机械性文化的泛滥。艺术美的贵族性质淡化,而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趋势强化,美的拓展与艺术的泛化结合,语言艺术与视听艺术结合,传统艺术与数字艺术结合,推进了高科技时代新的文艺复兴。传统的艺术美突出其感性特征,而现代艺术美则与理性密切相关,尤其是观念艺术的探索更与精神发展整体水平相关,与古典艺术中“用典”类似,现代艺术中文化符码的广泛使用和普遍理解体现出精神传承的独立系统的自我衍生能力,在高度发达的技术支撑的精神客观化的世界中,艺术成为精神的精神,体现精神的轻灵高迈、情感的细腻丰厚、想象力的充盈、自由意志的不羁和理想向度的绚惑。艺术文化在信息文明阶段成为文化核心,在艺术中充分发展的人性、非理性因素成为这个时代区别与机器的人的主体性和创造性之源。

三、微观层面的文化审美

微观层面的文化是指我们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文化概念,主要指人们的精神生活、精神生产和精神成果,及其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形式。由于文化美学本身是宏观美学,是对复杂事物的整体性观照,其微观层面也是一个深广的领域,也因文化概念本身的综合性,这个“微观”是相对的,在这里,我们用“微观层面的文化审美”来特指对文化现象层面的审美,以区别与对文化体系和文化结构、性质及文化核心要素的审美。

微观层面的文化审美包括对不同地域和不同民族文化的不同文化风格的审美,也包括同一文化内部各文化层次的审美。日常生活中的文化现象的审美也是重要的部分。

不同的气候条件、地理环境、历史传统形成民风民俗的差异,不仅塑造了不同文化体系的风貌,也给文化体系内部的细节处涂饰了异域风情,如东西文化、南北文化,大民族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平原文化山地文化海洋文化,渔猎牧商文化等独特的文化景观,也因观念文化表达形式——如语言文字系统不同,和表现手段——如侧重乐舞诗画建筑工艺等的不同而呈现不同特点,形成鲜明的文化个性,成为人类数千年文明发展中形成的特色各异的文化景观。

微观层面的文化审美还包括对不同文化层次的审美分析,文化分层既与文化客观发展程度相关,也与主体相关,在审美过程中,主体性、主观性、目的性、意向性和理想性的因素都会影响到审美判断。文化审美与主体的审美情趣、审美能力、审美习惯及审美环境等密切相关,因而不同时代、制度、国家、民族、阶层、教育程度、社会地位及生活水平等都会在其文化审美中刻下印记,文化审美的主观尺度影响更甚,与主体性发展状况相对应。对文化的审美因主体审美需求不同而呈现出在不同价值观支配下不同的审美判断和审美评价,如雅文化与俗文化、神圣文化与世俗文化、正统文化与异端文化、宫廷文化与民间文化、贵族文化与草根文化、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主流文化与支流文化、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中心文化与边缘文化、男性文化与女性文化、成人文化与青少年文化等的划分,不是以单纯的感性感觉、自然特征、形式规律、美感强度等为指标,而渗透着社会性因素和文化惯性的影响,使文化审美远比对自然审美、艺术审美更复杂更理性,也比日常生活审美更精微更丰富,带有更突出的精神自觉的意味。这些划分中放在前面的系列,往往是主动的、强势的、精致的、居核心地位的,而后面的系列则往往是被动的、弱势的、质朴的、散漫的,而进入现代、后现展阶段,这个精神格局被颠覆了,精神反抗的浪潮连带着文化审美品位的变革,使后一系列成为当代文化审美的焦点,传统美学的狭隘视界被突破,在等级固化中形成的和谐被瓦解,艺术的新题材、新风格、新形式的探索层出不穷,精神解放进程中主观世界的疆域大幅度拓展,主体的发展在其精神力度上表现出来,审美的视阈大大扩张,欣赏和谐精致的优美成为精神驯服的征兆,而对有力度的美——壮美、崇高,复杂的美——悲剧、喜剧,主体精神超越的美——滑稽、荒诞,艰难的美——抽象、变形、写意,精神挑战极限的美——拙朴、生涩、怪异、丑等的欣赏成为当代审美品味的主导方面,而这些与精神的丰富性和文化的多元性是对应的。

文化的分层及其审美品位的分层是精神领域等级化的表征,对“趣味无争辩”的审美原始状态进行了精神规划,使审美文化的发展在一定时期有了“时尚”导向而呈现出鲜明的风格特征,并以此影响人们的情感世界和观念世界,改造着文化的内在结构和外在风貌。审美意识形态这种说法如果突出的是审美的主导精神倾向的话,对文化美学还是有相当解释力的概念范畴。文化审美的多元化标准也是文化宽容、文化交流与文化融合充分化的表现。

微观的文化审美还包括日常生活、社会生活、精神生活的审美,衣食住行交往游戏发展到高级阶段都可以艺术化、审美化,而社会制度、社会组织、社会行为、社会理想发展到高级阶段也会游刃有余,制度的高效简约,阶层的利益制衡、法律的公正严明,道德的平和宽容等都会使我们在现实的必然王国中感受到自由的气息。在生产、经营、流通和消费领域中,美的观念与设计、管理、广告、时尚等融会贯通,在城市规划、生态护建、精神文明建构中美的原则畅行,在人们日益增长的精神需求和精神生产消费领域,无论是古典的高品质的个体精神文化的艺术追求——如琴棋书画乐舞礼,还是现代的普及性大众文化众神狂欢——如娱乐业发达传播媒体多元网络文化崛起,都体现出精神世界的繁丽。

传统的审美主要体现在艺术创造和艺术欣赏领域,创造者主导欣赏者,天才为群众立法,审美体现出立体的梯式结构,审美文化也随之分层;而现代审美则广泛地体现于文化生产和文化消费领域,大众的文化审美趣味在文化产业与文化市场的发展中暴露无遗,这是一个接受者主导的时代,大众以口袋里的钱的投向来表达其审美意愿,按价值规律左右文化走向,这样在现代化发展的早期和中期,观念文化世俗化、平面化与民主政治发展同步,艺术文化的大众化、生活化、实用化甚至庸俗化与市场经济发展同步,而到现代化发展的成熟期,文化的开放、多元与艺术的丰富和泛化对应,大众文化审美品位的基础水准普遍上升,精英文化、高雅文化在长期被边缘化的境遇中低迷的状态改观,在高等教育普及、信息文明主导、精神消费成为时尚的时代,审美文化渗透到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文化审美则成为精神发展的重要方向:哲学成为文化诗学,科技人文化,人文教育受到普遍重视,人本管理成为管理艺术发展的高级境界,产品设计和形象设计成为核心词,概念艺术和对观念的消费(如广告艺术中引导的)成为大众新宠,文化旅游、文化鉴赏和收藏成为投资焦点------这些都昭示着文化美学的时代来临,文化审美成为人类精神继宗教信仰、科学认知后的又一重要的整体性的发展方向。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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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立元主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文化研究论文范文篇8

本文讨论比尔兹利与海派作家的颓废艺术观念,并进一步论述艺术与社会的辩证关系。比尔兹利绘画的传播和中国颓废主义产生不仅仅是一个文学艺术现象。唯美主义者将生活与艺术截然分开,把艺术理解为远离社会的乌托邦。这种唯美主义思想所掩盖的是商品文化的发展对于人的审美感性的塑造功能。海派作家对艺术的理解,特别是他们对女性人体的艺术观赏,是都市生活方式在文艺中的"症候式"反映。在唯美主义的艺术观念之中隐藏着物化和商品文化的逻辑,这一点在早期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对颓废主义以及"为艺术而艺术"观念的论述中已经有所说明。但是上海都市生活中表现出的审美与资本的对立统一关系具有无意识性质,则是当代马克思主义批评应该解释的问题。本文将对文本无意识进行讨论,指出比尔兹利作为无意识"症候"体现了商品文化对审美的渗透。

一、比尔兹利在中国

英国颓废派画家比尔兹利以及他所担任绘画编辑的杂志《黄面志》是在1920年代初介绍到中国来的。当时创造社的两名主将郁达夫和田汉把比尔兹利与其他颓废派作家如道生、王尔德等等一起介绍给了中国的读者,不仅展示了他的绘画作品而且引进了他们具有颓废意味的唯美主义思想。郁达夫于1923年9月写了一篇介绍英国颓废派诗人、艺术家的文章,题为《集中于〈黄面志〉的人物》。郁达夫以西方"世纪末"颓废思潮为背景介绍了比尔兹利的生平,称他为"天才画家"、"空前绝后",而且"使《黄面志》的身价一时高贵"。郁达夫对于比尔兹利的高度评价引起了文坛的关注。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当事人的叶灵凤在谈到郁达夫这篇文章的影响时回忆到,"早年的我国新文艺爱好者能够有机会知道这个刊物和王尔德、比亚斯莱等人,乃是由于郁达夫先生的一篇介绍。这篇介绍文是刊在《创造周报》上的。自从他的这篇介绍文发表后,当时的新文艺爱好者才知道外国有这样的一个文艺刊物和这样的一些诗人、小说家和画家。"

图1《孔雀裙》。《莎乐美》插图。比尔兹利作。1894。莎乐美的激情体现在大弧度曲线构成的黑色长裙之上。

叶灵凤的评述显示出郁达夫在介绍和发扬光大颓废派文学艺术的功绩。其实1909年周作人已经把王尔德介绍给了中国读者,此后又有薛琪瑛、陈瑕、沈性仁、潘家洵、胡愈之、田汉等人翻译王尔德的作品。所以在1923年王尔德和唯美主义对中国读者来说并不陌生,特别是田汉翻译的《莎乐美》在1923年1月由中华书局出版时附有比尔兹利的16幅插图,还有原作的封面。因此当时中国读者已经有幸目睹了比尔兹利的一部分最杰出的作品。所以较早介绍比尔兹利的要推田汉;田汉本人也是这样认为的。他后来回忆说,"我和亡妻漱瑜创刊了一种名为《南国》的小型周报,……编排、校对都是我们经手,用道林纸精印,第一次介绍了Beardsley的《莎乐美》插画等。"正是由于田汉,中国读者在了解比尔兹利的生平和思想之前,已经鉴赏了他的作品。

但是即便如此,人们总还是觉得郁达夫比田汉距离比尔兹利所体现的艺术精神更为接近。田汉更倾向于王尔德的唯美主义,以及《莎乐美》一剧所代表的反传统的激情。而郁达夫则与病态的、纤细的、颓废甚至有些堕落的比尔兹利更为相象。或者说,郁达夫与《黄面志》周围的一群英国颓废派作家在精神上更有相通之处。所以叶灵凤说,"他的介绍被接受了,而且发生了影响。可是,却使他自己从此被后人称为浪漫颓废派作家。"的确,以《黄面志》和比尔兹利的作品作为灵感的源泉,郁达夫成为现代颓废文学的始作俑者之一。如果说中国现代作家对于外国文学的经典作家都有所师承,那么郁达夫师承的就是道生、王尔德、比尔兹利以及《黄面志》周围的一群颓废派作家。

继田汉和郁达夫之后,热衷于比尔兹利的中国作家当推叶灵凤以及聚集在《金屋月刊》(1929-1930)周围的作家章克标、邵洵美等中国的唯美主义者和颓废派。叶灵凤曾任《洪水》和《创造周报》(以及《创造月刊》)的绘画编辑,另外于1934年开始与穆时英合编《文艺画报》。这给予了他充分的机会施展他的艺术才能,得以把他的艺术情思用比尔兹利风格的绘画形式表现出来。他在这几份刊物上的几十幅插图、尾花多是模仿比尔兹利的作品。(图1-2)因此叶灵凤赢得了"中国比亚斯莱"这样一个称号。其他熟悉和热爱《黄面志》和比尔兹利的上海作家也在自己的作品中加进了比尔兹利的风味,即那种颓废的、带有色情和低级趣味以及对人体物质层面的欣赏。解志熙在《美的偏至:中国现代唯美-颓废主义文学思潮研究》(1997)中列出了受到比尔兹利影响的作家作品,除上述作家外还包括冯至、邵洵美和章克标以"蛇"为标题的作品。据冯至自己回忆,他的《蛇》(1927)就受到比尔兹利的影响。邵洵美则继鲁迅之后又编译了《琵亚词侣诗画集》(1929);而他的那首被研究颓废派的学者经常引证的诗《蛇》(1936)的确具有极为浓厚的颓废色彩。章克标的长篇小说《银蛇》(1929)虽然没有直接涉及比尔兹利,但是其中有多处谈到"颓废"、"颓加荡",是一部宣扬颓废主义思想的文学作品毋庸置疑。《银蛇》中的主人公说到:"逸人,你现在真是成了’颓加荡’了。但是你不要以为’颓加荡’是新奇的,这却不过是中国文人的传统习惯。凡是文人从古来就带一部颓唐的气息。很可怜,你们的作新社自以为在创造新的文化,发扬新的精神,究其实际,却不过是替传统思想推波助澜。"

图2《醇酒与妇人》。"中国比亚斯莱"叶灵凤作。1926。莎乐美式的孔雀长裙尽显比尔兹利的风韵。

的确,中国文化传统中固有的虚无主义思想也为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颓废派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李欧梵甚至认为《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颓废’小说。"但是我们更应该看到,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颓废派主要是西化的,城市化的,而且带有浓厚的现代物质生活的特点。无论从思想上还是艺术上,现代的颓废作家主要受到西方颓废主义思潮的影响,从波德莱尔、佩特、王尔德到比尔兹利,无一不在中国作家心灵中引起强烈的共鸣。从入世程度而言,中国现代颓废作家,特别是1930年代的海派颓废作家,已经完全成为都市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他们所谓的颓废思想和生活方式,实际上是深深植根于当时社会的物质生产关系,是树立于其上的消费意识形态的体现。正如批评家指出:"30年代的某些含有颓废倾向的小说中,颓丧的形象已渐少见。相反,我们更多地看到都市生活里的颓放者。他们在喧嚣的都市里紧张地追逐、颠簸、命运如梦,反复无常。他们似有所求,且不乏热情,然而所求者并不能构成文化主流所认同的某种价值目标。他们也颓废,然而却带着几分油滑气……。"的确,1930年代海派文学对于物质生活的"追逐"、"所求",以及从其行为、生活、人格中散发出来的"油滑气",使现代颓废派更加世俗,更加堕落。十里洋场上的颓废文人,沉湎于感官享乐,也就更加贴近社会的物质生活。李欧梵在《漫谈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颓废"》(1993)一文中指出,现代文学中的"颓废本来就是一个西洋文学和艺术上的概念,英文是decadence,法文是décadent,后者在二三十年代有人译为’颓加荡’,音义兼收,颇为传神,……因为望文生义,它把颓和荡加在一起,颓废之外还加添了放荡荡妇,甚至淫荡的言外之意,颇配合这个名词在西洋文艺中的涵义。"因此,古人的颓废仅仅是"颓放",现代人的颓废则是"颓加荡"。其世俗性、物质性、感官性是海派颓废作家区别于古人的重要特点,周作人等人称之为"上海气":即"以财色为中心,……又充满着饱满颓废的空气。"而这种物质性最突出地表现在海派颓废作品与商品文化的内在联系之中。

二、比尔兹利与海派颓废文学的人体描写

那么比尔兹利及其作品对于这些海派颓废作家意味着什么呢?比尔兹利的影响主要是他代表着某种艺术的理念和精神,包括纯粹艺术形式和注重人的感官享乐。但是还有更为具体的东西。这种具体的理念就是比尔兹利对于人体的看法。比尔兹利作品中的人体形象每一个局部都充满了优美的线条,一笔一画都十分典雅,令人心旷神怡。但是整体而言,比尔兹利的人体,特别是女性人体,都极为色情和肉感,以致于比尔兹利生前许多作品屡遭非议。与同时代其他维多利亚画家相比,比尔兹利的人体可以说是没有灵魂的肉体,但仍然是优雅的艺术形象。这正是颓废派所要造成的现代效果。王尔德说过,"要真正成为现代,人就应该没有灵魂。"他又说,"灵魂里有动物性成分,而肉体也有精神的瞬间。""快乐属于美丽的肉体,痛苦属于美丽的灵魂。"他进而断言:"那些能够看出灵魂和肉体区别的人两者都不具备。"很显然,在灵魂与肉体这一传统的二元对立中,比尔兹利和王尔德推崇的是后者。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渔夫和他的灵魂》以及《莎乐美》都是肉体取代、超越、战胜灵魂的寓言,而主人公通常是为达目的不惜代价。道林·格雷的灵魂不断衰朽却得到了肉体的青春永驻;渔夫四处奔波为了出卖自己的灵魂换取美人鱼的身体;而莎乐美则以全部的激情以至自己的生命换来对约翰的一吻。这一吻并非是精神性的爱情的象征,相反,它只代表对人体的礼赞:"约翰,我爱的是你的身体!"比尔兹利所作的《莎乐美》插图,也表现出王尔德注重人体物质层面的精神。

无疑,这种对人体的理解极为符合海派颓废作家艺术性与世俗性并重的要求。而没有灵魂和内在精神的人体,正是海派颓废作家所热衷猎取的对象。叶灵凤与章克标就是这样,他们明确地自我标榜为唯美主义的颓废派。叶灵凤的作品以浪漫抒情见长,但同时也散发着低级媚俗的气息。特别是他那些被称作新感觉派的都市作品,如评论家指出,"露骨地描写女性的裸体和手淫的感觉,笔墨已经猥亵得不堪入目了。"不过,在《浴》(1927)这篇小说里,女性人体还是富于青春气息,不免带有浓厚的传统色彩:

镜中显出了一个晶莹的少女的肉体。这是一朵初开的白玫瑰,于粉白中流露着一层盈盈欲滴的嫩红。那胸前微微隆起的两座象牙的半球,虽是还没有十分圆满,然而已孕蓄着未来的无限的美丽的预兆……。从这下面展开了两条对称的曲线。这曲线的聚点便是万物的终结……。

作者仍然以"白玫瑰"、"象牙"等传统的自然形象比喻女性。当然这里已经出现了我们姑且称之为"比尔兹利式的曲线"。不过这种传统的描写,除了几何式的优美线条,在他晚期的作品里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没有"灵魂"、没有生命的人体。在《流行性感冒》(1933)这篇小说中,女性已经和当时最时髦的流线型汽车相提并论了:

她,象一辆一九三三型的新车,在五月橙色的空气里,沥青的街道上,鳗一样的在人丛中滑动着。

迎着风,雕出了一九三三型的健美姿态:V型水箱,半球型的两只车灯,爱莎多娜·邓肯式的向后飞扬的短发。

在这里,出现了与古典文学迥然不同的女性人体:没有生命,却无比优美;相当机械,但十分艺术。当然他对人体曲线的欣赏依然如故:"鳗一样……滑动着"(身体),"V型水箱"(腰身)"半球型的两只车灯"(乳房)。这样的女性人体,没有灵魂,却有美丽的躯体;没有内在生命,却有外在的运动;虽然是机械的物体(汽车),却具有触摸感和曲线美。叶灵凤在颓废的人体形象中灌注了工业文明和商品文化。人不仅没有灵魂、没有境界、没有内在精神,相反,它已经快乐地沦落为可消费、可使用、可交换的物体。这种对于人体的理解超越了单纯的色情描写,反而更加贴近都市的物质生活。它的表现力在于去除了传统的风花雪月的甜美形象而保存了海派颓废作家所钟爱的比尔兹利绘画以及现代艺术中常见的几何形的曲线。类似的女性人体描写在海派颓废作家中是十分普遍的。章克标在《银蛇》中就有异曲同工的形象:

在她身后高耸的臀部,紧张了绮华绢的裤子,分明显露出半个椭圆的曲面,和绿绸棉袄所堆起的肩头以下的圆柱体,恰好是一幅很调和的立体几何的曲面体模形。

这里的人体同样是物化的,没有生命,然而富有美丽的曲线。可见,对于人体精神层面的忽视,可以导致对人体物质层面的激赏。对人体"灵魂"的剔除使其形式得以凸现。而在都市生活的海洋之中,女性人体必然沾染商品文化的色彩。另一位海派颓废作家,与比尔兹利一样对面具和丑角(Pierrot)极感兴趣的穆时英也表现出对于人体曲线的偏爱。他在《白金的女体塑像》(1934)中有更为细腻的女性裸体描写:

把消瘦的脚踝做底盘,一条腿垂直着,一条腿倾斜着,站着一个白金的人体塑像,一个没有羞惭,没有道德观念,也没有人类的欲望似的,无机的人体塑像。金属性的,流线感的,视线在那躯体的线条上面一滑就滑了过去似的。

这是海派颓废文学对人体的描写中最震撼人心的段落。这段描写集上述所有因素之大成:没有灵魂("没有羞惭,没有道德观念"。)、没有生命("没有人类的欲望")、物质化("无机的"、"金属性的")、现代艺术的曲线("流线感的"、"在那躯体的线条上面一滑")。在这里,物性与艺术性合二而一,并成为人体的全部存在。正如小说的男主人公所感叹的:"白金的人体塑像!一个没有血色,没有人性的女体,异味呢。不能知道她的感情,不能知道她的生理构造,有着人的形态却没有人的性质和气味的一九三三年新的性欲对象啊!"李今在《海派小说与现代都市文化》(2000)中认为,"穆时英把人的物化不仅是通过修辞象征手段,还表现在他对摩登女郎的塑造,着重在肉体和服饰的物质属性上。"吴福辉在《都市旋流中的海派小说》(1995)中则指出,"人的物化,几乎是一种时代的流行病。’时代’,便是现代物质文明逐渐占据人们生活的时代。……海派的当作消遣品的男人,第七号女性,白金的女体,性的等分线,金锁和连环套的人生,君子契约等等,人被冠以这些冷冰冰的称谓,显露出的是现代中国人面临或将要面临的’物质消化不良’的’精神贫血’的症状。"我们下面还要从理论上说明为什么这样的人体是"疾病"的"症状"。

从人体到物体,从精神层面转化到物质层面,这一过程是如何完成的呢?作家个人的审美因素起到多大作用?我们发现在海派颓废作品中,作者或作品主人公的"观看"或"注视"(gaze)是至关重要的。章克标的小说充斥着对于女性人体"注视"的描写。小说的主人公公然宣称,"舞场里去看看女人的肉体吧。我们看不见人的灵魂,就看看女人的肉体吧。"在《涡旋》、《一夜》、《做不成的小说》、《蜃楼》这几篇发表在1930年前后的都市小说中,都以街道中的女性为描写对象。迷蒙的夜色、闪烁的广告牌,五光十色的街道,与千姿百态的女性人体形象构成了被人观看的银幕。"那一条街上,去去来来的脚腿,更加杂多,红白的旗帐,广告版上的字,电影的照片。舞动的裙角,赤裸的足腿,血红的嘴唇,微笑的酒窝,淫荡的眼波,裹了一团春意而微笑的胸……。"主人公在夜幕下的城市街道中不停地游荡,"在五色缤纷的光波里游泳",欣赏出没于周围的女人。"他们的目的物是女人,他们在人群中搜寻女人,考察,品评,当他们的眼里有得发现时。""突出的前胸和突出的后臀在[优]雅地或轻快地走动之间表出了成熟的女性美的极致。这些女人,都极度显露出她们的色相。尽我们观赏,享乐着我们的观赏。"这如同本雅明所论述的波德莱尔笔下游手好闲的城市漫游者(flaneur),在巴黎繁华的街道上闲逛,在商品的迷宫里穿行,观赏着橱窗中的五光十色的物品,而无限陶醉于这种纯粹的凝视,并移情于这些观赏的对象。显然大都市的作家对这样的生活都有共同的体验,特别是章克标小说中的漫游者,同样也在灯红酒绿的街道中踟蹰、徘徊、欣赏、陶醉。而他笔下的女性人体,则变成了城市夜景的一部分,供人观赏和浏览。

就是在这"观赏"的一瞬间,人变成了物。叶灵凤有这样的描述:"他望你一眼,好像只是将你当作一个对象,一个物件,和一只花瓶和苹果一样,他完全不把你当作是人,是一个认识的朋友,在静静的两点钟之中,她觉得自己完全被冷淡了,成了一件艺术的对象,已经不是一个’人’的存在了。"就是这样在"看"与"被看"的动作之间,主体与客体的位置被固定下来。观看者成为主体、观赏者,而被看者成为客体、被观赏者。从上述海派颓废文学的描述看,女性人体的物化正是由此形成。女性主义批评家已经抗议这种以艺术的名义对于女性的客体化和物化,把男性的注视看作是男权的象征,是对女性的压迫。美国女权主义批评家苏珊·古芭在《〈空白书页〉和女性创造力问题》一文中尖锐地指出,在西方文化中,"假如创造者是男子,那么被创造出来的物体就是女子"。当然,这并不是一般的物体。就象皮格梅利翁(Pygmalion)那尊突然获得了生命的美丽雕像,"女人并不仅仅是物。在文化生产中,她还是一件艺术品。"因此,所谓艺术创造或艺术观赏的背后实际上隐藏着性别、资本与文化的权力关系。它即不纯洁,也不具备普世价值,而是观赏主体权力关系的建构。有些论者用心理分析术语"观淫癖"(voyeurism)来称谓这种审美活动,认为这种对女性人体的注视完全是一种"窥视"行为。但联系海派颓废文学的都市生活背景,用"恋物症"或"商品拜物教"来解释这种注视则更为贴切。因为女性人体在这种艺术活动中不仅变为客体,而且还获得了一种展览价值。女性成为一种展览品的角色,如同橱窗中的商品,形体优美,五彩缤纷,呼唤着消费者的攫取。男性注视的过程把女性变为可消费的对象,而女性人体的优美形象则以艺术品的形式掩盖了她作为消费品的性质。在某些海派颓废作品中,其露骨的描写对此已经不加掩饰了:"他觉得旁边的确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妙龄的少女,也可以说正是当令的时鲜,见了好的食料品,是要引起食欲的,他在黑暗中有一种难以说述的轻微的欢悦。"在这里,在海派颓废文学中女性人体作为商品的性质已经暴露无遗;看与被看的关系已经完全确立为消费与被消费的关系。或者可以这样说,消费与被消费的经济关系在这里以观看与被看的审美关系表现出来。文化层面的审美活动不过是商品经济活动的一种表征或外在体现。

三、比尔兹利作为象征与症候

以上简述了比尔兹利所代表的颓废艺术与商品文化的某种内在联系。虽然中国的海派颓废作家在刻意追求艺术的感觉、人体线条的完美与美轮美奂的艺术形象,但是他们的艺术活动却不可避免地镶嵌在当时商业文化的社会结构之中。女性人体虽然表面上看仍然是一种象征性的艺术形式,但是都市文化的渗透已经使之沦落为类似于商品的符号的东西。这种符号或人体形式的商品性质正是在上海这个完全商业化,一切都可以作为物品交换的大都市中得以充分地发展。

关于颓废派与商业社会,20世纪初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就已经指出了它们之间联系。普列汉诺夫在《艺术与社会生活》(1912-1913)中就明确指出,"我们看到:为艺术而艺术变成了为金钱而艺术。"那么为什么如此呢?普列汉诺夫引用了马克思的一段著名的话来说明"产生这种情况的原因":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1847)中说,"人们一向认为不能出让的一切东西,这时都成了交换和买卖的对象,都能出让了。这个时期,甚至像德行、爱情、信仰、知识和良心等最后也成了买卖的对象,而在以前,这些东西是只传授不交换,只赠送不出卖,只取得不收买的。这是一个普遍贿赂、普遍买卖的时期,或者用政治经济学的术语来说,是一切精神的或物质的东西都变成交换价值并到市场上去寻找最符合它的真正价值的评价的时期。"显然,普列汉诺夫将艺术加进了马克思列出的一连串可"交换和买卖的对象"之中。普列汉诺夫说,"在普遍买卖的时期中,艺术也变成可以出卖的东西,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另一位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英国的考德威尔在《论美:对资产阶级美学的研究》(1949)一文中也指出了颓废艺术与商业社会的联系。他认为"为艺术而艺术"以及颓废主义是资产阶级文明堕落过程中的一部分。虽然这些颓废艺术家表面上反对"商业化艺术",但是艺术作为社会的产品,必然深深浸染上商业时代的痕迹,甚至艺术作品最终成为膜拜对象只是因为它已经是商品。考德威尔说:"我们已把艺术商业化了,艺术就只是情感的按摩了。……于是就产生了满足欲望的小说和电影,以及爵士音乐。资产阶级使从来想象不到的那样恶劣的艺术产品在世界上到处泛滥。艺术家的任务遭到彰明昭著的腐化堕落,后来艺术要反抗这种情况,于是就退出市场,变成与社会无关的,就是变成私人的了。艺术成了’目空一切的’东西,放纵私人幻想达到极点,到最后艺术品成为一种拜物教的偶像,因为它已成为一种商品。"考德威尔从历史发展的角度,即资本主义文化没落这样一个发展趋势,把颓废艺术与商品市场联系起来。在商品社会里,艺术不过就是"情感的按摩"。

中国文学史家在谈及海派文学和颓废艺术时也同样涉及文学与上海商品市场的关系。作为大都市产物的海派颓废文学,它的发生、发展、生产、传播、销售都遵循着一般商品的规律。吴福辉在研究了大量的海派期刊(包括《金屋月刊》)之后得出结论说,"消费,一定程度上规范了海派期刊的写作路数,总是在’食色’二字上下功夫。……为了’降低成本,批量生产’,……海派期刊里复制式的作品大量出现。"这使我们想起本雅明关于作家不过是文学生产者以及在商业社会里文学作品可以无限制地大批复制的论述。他认为,在机械复制的时代,"复制的艺术品变为专为复制而设计的艺术品",因而失去了传统艺术所具有的"光环",只剩下使用价值和展览价值。贾植芳也认为海派作品"反映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来上海现代经济文化发展以及现代都市形式的发展对小说审美趣味的影响。"可见,海派颓废文学与商业社会的联系,即鲁迅所说的"没海者近商"的问题,早已引起了研究者的注意。

以上理论家和文学批评家都正确地指明了海派颓废文学与商业社会的联系。这些见解对于我们理解海派颓废作家以及比尔兹利在中国的传播和影响无疑有巨大的启发。他们所把握方向是完全正确的,艺术无论是唯美主义还是颓废主义都不能摆脱它所生成的环境和社会的影响,它们必然带上商品文化的不可磨灭的痕迹。可以这样说,没有上海都市文明的发展和商品文化的扩张,就没有海派文学,就没有海派文学中重要的一支即颓废文学的成熟和发展。但是我们同时也要认识到,文学与社会的联系是极为复杂的,绝不是单纯的一一对应的关系。上述论者虽然正确地指明了颓废主义和商业社会之间不可否认的联系,但是却没有全面地把握两者之间复杂、深刻的关系。之所以说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复杂而深刻的,是因为这一关系并非用"反映论"所能够完全说明。如果把上述的联系,仅仅看成是对于社会生活的直接反映就过于简单化了。由于当今文学理论的充分发展,文学与生活的关系可以由更为复杂的理论模式所概括。

所以从方法论或理论框架入手对上述观点进行修正是极为必要的。首先,上述理论之所以显得简单化就是因为它们在文学和社会之间寻找一种肯定、正面、具体的联系,也就是说寻找某种线性因果关系。当然,文学最终是社会的产物,所有这些肯定的联系都是存在的。颓废思想与商业社会的生活方式有关,海派期刊是商业运作的结果。而在海派颓废派文学中,商品的形象、商业化的人际关系,都得到了直接的描写。这些都印证了海派颓废文学与商品文化的不可分割的联系。但是这只能说明一部分问题,因为只有一部分作品可以拿来印证这种肯定的联系而其他作家,其它作品,甚至某部作品中的大部分,都是在描写与商业无关的东西:人的情感,物的感觉,爱与恨的交织,美轮美奂的城市夜景,以及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正如考德威尔所言,艺术从市场隐退而变得非社会化,即个人化了。严格地说,这些个人化的题材更符合创作者们的初衷:唯美,唯爱,唯艺术,唯感觉以及艺术家特有的颓废。海派颓废文学之所以是文学,恐怕更多地还是依仗着这部分内容:为艺术而艺术,象牙之塔,颓废中的审美,刹那中的永久;他们所标榜的,也是他们所奋力追求的。阿尔都塞学派在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中对心理分析学说(主要是拉康的理论)的引进,使我们可以用否定的关系去理解海派文学与商品社会的联系。特别是马舍雷,在《文学生产理论》(1966)一书中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文学与现实之否定关系的理论框架,即从缺失、否认、遗漏、语误等等通常认为是不重要的边缘材料中去寻找社会的真实存在。也就是说,从"不在场"中发现历史的"在场",在文学的形式中确证商品文化的存在。这种对于"潜文本"的重建就是对文本的无意识的挖掘,对文本社会意义的阐释。因此,理性与非理性的联系,意识与无意识的辩证关系就成为批评家关注的对象。马舍雷谈到文本无意识时指出,"书中所说出的东西来源于某种沉默,……因此,此书并非是独立自足的;它必须与某种东西的不在场相伴随,没有它它本身也不存在。对这本书的认识必须考虑到这种不在场。""弗洛伊德把某些特定词语的缺失归结为一个新的领域,他第一个对此进行了探索,并把它似是而非地命名为:无意识。"伊格尔顿强调了作品的洞见与盲视之间关系,指出,"那些看起来不在场、边缘化或模糊不清的东西可能为理解它的意义提供了最关键的线索。"因为在这方面,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在文本无意识的层次上解决了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超越了机械反映论但保持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这就是说,我们可以从海派颓废文学的叙事故事的方法、观察人物的角度、感受生活的方式,特别是审美表现的形式中看出它与当时都市生活与商品文化千丝万缕的联系。从作品中种种不经意的蛛丝马迹中看出产生它的特定社会条件和生活环境。而海派颓废作家对于人体的观念和表述则是其中的一个典型的案例。虽然海派颓废作家大多数都是唯美主义者,都竭力宣扬"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独立性原则。但是实际上,他们已经最深刻地介入到资本的循环之中去了。这种结合点就是审美与资本的统一:文学与商品,艺术的感受与都市的生活方式已经合二而一并交融一体。也就是说,在发达资本主义条件下,资本已经完全侵入了审美和艺术的领域,审美已经构成资本的一部分,成为资本本身的表现。如前所述,吉约·德波认为,资本积累到一定程度,资本就变成了资本的形象,商品变成了商品的符号。作为传统的审美形式的视觉形象已经屈从于商品文化的规律。

因此,审美与资本的这一二律背反在海派颓废文学中以对立始,以统一终。或者说,在海派颓废作家的意识的层面、理性的层面、艺术的层面,审美与资本是势不两立的矛盾体;而在无意识层面、非理性层面、社会生活层面,两者则毫无疑问地结合起来。应该说,审美及其对象并非是实在的本体,审美反映了某种社会关系,是某种社会结构的象征性表述。就象疾病有某些特定的症状,而这些症候无论有多么复杂奇特,远离疾病的部位,它仍然与疾病相联系。而比尔兹利及其作品所代表的颓废精神,则是这一矛盾统一体的典型表现。实际上,中国的文学史家对于海派颓废作家的评价本身也突出反映了这一矛盾现象。当代批评家一般是一方面赞扬海派颓废文学在形式上的创新,题材上的突破,以及在艺术感觉和审美方面的开拓;一方面对于海派颓废文学所描写的人的物化、自我的机械化、审美的商品化等"负面"因素深表遗憾。其实,对于海派颓废作家这种既批判又赞扬的矛盾态度,在1930年代已经有突出的表现。鲁迅对待比尔兹利的态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一方面鲁迅对比尔兹利的艺术才华推崇备至,认为比尔兹利"生命虽然如此短促,却没有一个艺术家,作黑白画的艺术家,获得比他更为普遍的名誉,也没有一个艺术家影响现代艺术如他这样的广阔。"他又说,"视为一个纯然的装饰艺术家,比亚兹莱是无匹的。"鲁迅曾经"买了一本ArtofA.Beardsley来,化钱一元七。"并说,"’琵亚词侣’的画,我是爱看的"。鲁迅后来亲自编选《比亚兹莱画选》(1929),由朝花社编印,收比尔兹利作品12幅。但是另一方面,鲁迅对于比尔兹利及其颓废精神又是持批评态度的。他认为比尔兹利如同"恶魔诗人"波德莱尔一样,只能"描写地狱,没有指出一点现代的天堂底反映。这是因为他爱美而美的堕落才困制他;这是因为他如此极端地自觉美德而败德才有取得之理由。有时他的作品达到纯粹的美,但这是恶魔的美,而常有罪恶底自觉,罪恶首受美而变形又复被美所暴露。"由此可见,鲁迅在赞赏比尔兹利作品中"纯粹的美"的同时,也深切意识到它的"恶魔"性质以及"罪恶底自觉"。颓废派的"美"所"暴露"的是"地狱"而非"天堂"。

文化研究论文范文篇9

漫长的认可之路:1980年前的出版物

在欧美较早的中国电影研究成果是电影史,作者多与中国有直接联系。1959—1961年问,雷吉·柏格森在北京大学教授法国文学时,即想撰写一部中国电影通史。几经周折,他的《中国电影,1905—1949》(劳赞,埃贝,1977)在法国问世。陈利(杰·雷达)是研究俄苏电影的美国学者,1959—1962年间,在北京为中国电影资料馆收藏的大量外国电影编目,十多年后出版《电之影:中国电影与电影观众》(剑桥,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1972),覆盖1896—1967年,包括一章简述香港电影。还有苏联科学院远东研究所的瑟杰·托洛普采夫,用俄语出版了《中国电影史概论,1896—1966》(莫斯科,1979),时间跨度跟陈利的书类似。该书被译成中文,于1982年由中国电影家协会资料室以内部交流的形式出版。另外,意大利第14届国际新电影节,出版了意大利文的《当代中国的电影与表演》(法诺,1978),一本早年的电影节刊物。总的来说,1980年以前欧美出版的关于中国电影的书籍,信息性强于学术性,提供基本的、为当时所急需的,关于现代中国文化、社会、政治、历史的文献资料。

电影节出版物与电影史,1980—1987

20世纪80年代,欧美陆续出版了不少关于中国电影的著作。它们可分为三类:电影节出版物、电影史和学术专著。第一类中,汤尼·雷恩斯与司格特·米克合编的《电之影:中国电影45年》(伦敦,英国电影研究所,1980),但无论从所提供的信息上,还是从版式设计上,它与类似书籍相比都逊色一筹。著名的都灵中国电影节伴生了两个电影节出版物:一本是意大利文的《电影:中国电影论文与研究》(米兰,伊雷塔,1982);另一本书是法文的《电影:中国电影概观,1925—1982》(巴黎,中国电影资料中心,1982),是为1982年6月在巴黎举办的另一个规模较小的活动而出版的。玛丽·纪可梅与让·帕塞克合编的《中国电影》(巴黎,篷皮杜中心,1985)使电影节出版刊物的样式近乎完美。这本厚重的法文参考书在各个主要方面都胜过前人。比如,它有简便易用的大事记,把电影、政治事件、文化事件排成三列相互对照;有141部电影的简介(1922—1984),并附有评论;有人物生平;此外,还收入中日和欧洲学者写的14篇短文。

第二类出版物是电影史。其中,约格·洛瑟尔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故事片的政治功能,1949—1965》(慕尼黑,米聂瓦,1980),为中国电影的政治史提供了早期典范。在这部德语著作里,电影政治在事件和文章的组织中扮演了核心角色。柏格森的三卷本《中国电影,1949—1983》(巴黎,拉玛坦,1984)把覆盖的历史时期一直朝后推到了结束,但也同样着重电影政治,密切关注主要政治人物。尽管洛瑟尔与柏格森这两本著作都有政治大于艺术的局限,它们仍是欧美中国电影研究领域的重要成绩。

随着80年代后期一些学术新著的出版,西方中国电影研究的局面大为改观。保罗·克拉克的《中国电影:1949年后的文化与政治》(纽约,剑桥大学出版社,1987)改自博士论文,延续了电影政治史的传统,但使之更为精密。克拉克在全书中贯穿三个主题:群众民族文化的传播,党、艺术家、观众之间的关系,及延安与上海之间的紧张关系,但实际上,此书基本上是以最后一个主题(即延安一政治对上海一艺术)来结构全书的。

研究领域的扩展:论文集和其他出版物,1985—1991

中国电影研究领域里,最喜人的变化出现在论文集方面。裴开瑞(克里斯·贝利)编的《中国电影视角》(康奈尔大学东亚书系39号,1985)充分意识到,中国电影已开始在西方学术界引起严肃注意,这一新兴领域将需要一种跨学科的视野。所以,该论文集里文章角度多种多样,包括文学史、艺术批评、电影理论和历史研究。

李欧梵在《现代中国电影传统:初步研究与假设》中,以文学史家的身份,提出了一个核心议题:现代中国电影在与现代中国文学(尤其是话剧)的密切接触之下,才成长为一门成熟艺术。李分析了40年代中国“社会现实主义”电影的主题和风格特征后,继续在60—70年代乃至80年代的革命电影中,追踪了这一传统的延续。凯特琳·吴在其《中国蒙太奇:从诗歌、绘画到银幕》中,提供的是艺术史的视角。她坚信,中国书画的丰富传统已扩展到银幕,促成了“真正的中国电影”的产生,虽然她未能说明,我们用什么标准才能称电影为“真正”中国的。裴开瑞的文章名为《(李双双)与(喜盈门)中的性别差异与凝视的主体》,该文也试图寻找某种“中国的”电影美学。裴开瑞简单比较了两部电影中的静止镜头与画面构图,指出中国传统中的“反个人主义的美学”。

余下的三篇文章采用的都是历史方法。纪可梅的《万氏兄弟与中国动画片60年》追踪了20年代初到70年代末中国动画片的发展。克拉克在《中国银幕上的两个“百花”》中,比较了社会主义中国的两个历史时期,1956—1957和1978—1981,在这两个时期,艺术和政治之间的矛盾最为突出。这一论文集里,篇幅最长的是毕克伟(保罗·毕克伟兹)的《文化解冻的界限:60年代早期的中国电影》。毕文借用当代苏联文学史上“文化解冻”的概念,探讨中国社会主义电影业的一段繁荣时期。

在新版的《中国电影视角》(伦敦:英国电影研究所,1991)中,裴开瑞增收了80年代后期的几篇文章,一篇是雷恩斯的《突破与挫折:中国新电影的起源》,另一篇是裴开瑞的《市场力量:中国第五代导演面临的底线问题》。这两篇文章都表明,学者开始重新注意中国电影研究中的产业研究。这一增版的论文集的另一新特点是更强调电影理论。邱静美关于《黄土地》的文章,王跃进关于《红高粱》的文章,伊·安·卡普兰关于跨文化分析的文章,都说明了这一点。①第三个值得注意的

方面是,裴开瑞力求在中国电影框架下涵盖台湾和香港。一方面,焦雄屏的《迥异的台湾与香港电影》根据1987年的金马电影节来表明,台湾和香港电影在很多方面都是完全对立的,譬如乡村对城市,女性对男性,非职业演员对明星制,收敛对放纵,长镜头对特写和蒙太奇,慢节奏对速度、创新与幻想,抒情风格对特殊视觉效果等。另一方面,刘国华的《对香港与中国流行片的文化阐释》一文,则部分地根据阐释性人类学和新儒家思想,想通过“理”、“情”、“精”这样的本土观念,在大陆和香港电影之间建立文化联系。但是,与原版本一样,裴开瑞的新版本无论在结构上还是主题上,都远未达到前后连贯。

乔治·桑赛尔编辑的《中国电影: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电影艺术现状》(纽约,普拉格,1987),结构上同样很松散,文章质量也参差不齐,其中各章覆盖了多个题目。桑赛尔的引言介绍了当代中国电影工业、电影教育的体制和运作。帕特利夏·威尔逊在《东北电影制片厂的创立,1946—1949》中,从历史角度介绍了东北电影制片厂。夏虹的《新时期的中国电影理论》概述了80年代电影研究的兴旺时期。马宁的《新影人笔记》对中国新电影的某些早期作品,进行了精彩的批评分析。最后,桑赛尔收了自己1985—1986年作为外国专家在北京中国电影公司工作时做的12个采访,然后在书的结尾探讨了一个新时代的终结。

桑赛尔的《中国电影》并不以全面覆盖为目的。该书有关1949—1980方面的资料很少,所以最好与克拉克的电影史互相补充着看。桑赛尔的书中缺乏对中国新电影其他活跃影人的深入研究。雷恩斯的《中国词汇》一篇长文,可补足桑赛尔的书。该文登在陈凯歌的电影剧本《“孩子王”与中国新电影》(伦敦,法伯,1989)英文全译本前面,深入地追溯了80年代新影人以及新的电影语言的兴起,详细分析了7个导演。

另外有两本书,虽不是完全关于中国电影的,也值得一提。一本是维玛·迪沙那亚基编辑的《电影与文化身份:日本、印度与中国电影研究》(兰翰,美国大学出版社,1988),其中四章涉及中国。马强的《80年代的中国电影:艺术与产业》和邵牧君的《改革浪潮中的中国电影》,都概述了后中国电影业的发展。在《电影的意义:作为异物的电影在中国》一文中,克拉克研究了在社会主义时期,中国政府和电影人在建设新的群众文化时,是怎样改造电影这种外来媒体的。在《女性在中国新电影中的地位》一文中,雷恩斯分析了两岸三地的三部影片:香港的《撞到正》,台湾的《青梅竹马》和内地的《黄土地》。

在约翰·仁特的《亚洲电影工业》(奥斯汀,德克萨斯大学出版社,1990)一书中,内地、香港、台湾各占了一章的篇幅。像桑赛尔一样(仁特书中关于中国的一章就是桑赛尔执笔的),仁特也很倚重采访和个人观察。他成功地让人们注意到当时中国电影研究中的几个被忽略的题目,比如电影发行与放映。他的著作把两岸三地的基本信息收在一本书中,指出我们有必要在跨区域的背景下对中国电影进行比较研究。

无论80年代出版的书籍有何局限,它们显然为中国电影研究在欧美的体制化铺平了道路。这一领域在90年代大放异彩,90年代的出版物不仅在批评阐释上达到了新高度,而且在历史、地理政治、类型的覆盖面上都更全面。

审视中国:评五本中国电影研究的英文书籍

这一节评述的90年代初期至中期出版的五本英文书籍,读者可详见我发表在《电影艺术》1997年2期的文章。②第一本是迪沙那亚基编辑的《通俗剧与亚洲电影》(纽约,剑桥大学出版社,1993),收了四篇关于中国电影的论文,清楚地表明了通俗剧对中国电影研究的重要性。第二本是桑赛尔、陈犀禾与夏虹合编的《当代中国电影,1979—1989的电影批评》(纽约,普拉杰,1993),选辑了中国电影研究最令人兴奋的“新时期”中具有代表性的中文论文翻译成英文。第三本是琳达·俄利克和大卫·德泽合编的《电影风景:中国与日本的视觉艺术与电影》(奥斯汀,德克萨斯大学出版社,1994),沟通电影研究和艺术史的方法,分析电影如何以视觉艺术为参照点。第四本是尼克·布朗、毕克伟、维维恩·索沙克与邱静美合编的《中国新电影:形式,身份,政治》(纽约,剑桥大学出版社,1994),一本当时无疑是最令人满意的英文本中国电影书籍。第五本是周蕾的《原始的感情:视觉性、性欲、民俗学与当代中国电影》(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1995),是研究中国电影和现代中国文化的一部论点最激烈的著作。

跨国的华语电影:身份,民族性,国家性

鲁晓鹏编辑的《跨国的华语电影:身份、民族性与性别》(檀香山,夏威夷大学出版社,1997),把中国电影的覆盖面,远远扩展到了“民族电影”的界限之外,使之包括美国华裔人士拍的电影。在《历史导言》中鲁晓鹏说,考虑到目前流行的把内地、香港、台湾并称中国的做法,他认为对“民族电影”的研究,必须改变为对“跨国电影”的研究。

鲁晓鹏的论文集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勾勒了从民族到跨国的发展历程。萧志伟的历史研究《南京政府十年的反帝与电影审查,1927—1937》,记录了国民党政府如何力图限制外国电影对中国观众产生的负面影响。吉纳·马切提的《(舞台姐妹):革命美学的繁荣》则细读了谢晋的这部电影,把理论思考与文本分析结合在一起。我的文章《从“少数派”电影到“少数派话语”:中国电影研究中的民族性和国家问题》则给出了“种族”、“国民”、“民族”这些概念的中英文语境,勾勒了民族主义在中国电影中的发展情况,考察了50—80年代的少数民族电影。鲁晓鹏在《民族电影,文化批判与跨国资本:张艺谋的电影》中认为,像张艺谋这样的影人,是借助跨国资本继续他们文化批判的。

鲁晓鹏论文集的第二部分面对的是台湾与香港的身份问题。叶菁的《构建一个民族:台湾历史与侯孝贤的电影》,研究了侯孝贤从底层写历史,解释了当代台湾身份中复杂的多重成分。强·科瓦利斯在《后现代台湾与香港电影中的流动人群:赖声川的和方育平的》中,认为《暗恋桃花源》以布莱希特式的手法,表现了台湾被拔根的中国人;《半边人》则写实地描绘了香港一个底层年轻女性,如何努力把自己重新定义为大中国社会之一员。明薇(音译)与冯爱玲(音译)的《打破酱油瓶:李安电影中的移居人群与移位策略》继续朝跨国的方向推进,讨论了李安电影中,婚姻与移民导致了家族边界的扩展,而由此造成的危机由戏剧性的最后时刻或最后镜头来解决的。安妮·切尔克的《跨国动作片:吴宇森,香港,好莱坞》考察了跨国背景下的香港动作片,追寻了吴宇森从香港到好莱坞的发展轨迹,讨论了跨文化的视觉快感、怀旧与暴力、超现实主义、多重

身份、男性特征与导演的个人风格。史第·弗尔的《成龙与全球娱乐工业的文化机制》研究了新线电影公司把成龙作为跨文化动作英雄来推销时的成功策略,以及他们如何在北美将《红番区》当作有别于好莱坞娱乐片的电影来发行。

鲁晓鹏编的这本论文集的第三部分讨论的是性别问题。卡普兰的《阅读程式与陈凯歌的(霸王别姬)》是这一部分中分量最轻的文章。在对《霸王别姬》进行心理分析式的阅读之前,卡普兰坚持自己欧洲中心主义的地位。克里斯汀·哈里斯的《(新女性)事件:1935年上海的电影、谣言与景观》结合了文本分析与历史研究,揭示出蔡楚生塑造的新女性,割裂在文字与图像、语言与沉默、阶级与性别、主体与修辞之间。崔淑琴的《性别视角:对主体性的构建与表现》也研究女性形象,用细读的方法,揭示了张艺谋电影如何制造有性别差异的意义。蓝温蒂(温蒂·拉森)在《虞姬与历史的形象:陈凯歌的》中指出,陈凯歌早期影片中的男性角色是女性化了的分裂的主体;这个女性化的角色,并非民族文化的一致表现与做法,而只是代表文化与历史差别的一个贬值的虚符号,是一种地方色彩,展现在愉快的国外观众面前。郑义(音译)的《历史激情的叙述意象:另类女人——中国新浪潮电影中的他者》,指出周营通过张艺谋作品中的原始感情与自我民俗学化倾向,在虚构的跨国市场上,端出了原始性/女性,将其作为“真理”的载体。

同其他论文集相比,鲁晓鹏编辑的这本文集,无论在历史时期、地理政治区域、批评话题上,结构都最为均衡。如果我们把《中国电影视角》(1991)、《中国新电影》(1994)与《跨国的华语电影》(1997)放在一起,可以更清楚地看出两点。第一,批评的视野越来越宽,超越中国大陆,覆盖了香港、台湾和海外华人社群。其次,身份和民族性似乎取代通俗剧,成为批评的两个焦点。周蕾的《理想主义之后的伦理:理论一文化一民族性一阅读》(布鲁明顿:印第安那大学出版社,1998)就集中讨论这两个问题。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张旭东的《改革时代的中国现代主义:文化热,先锋小说与中国新电影》(德翰姆,杜克大学出版社,1997),这本书一半的篇幅讨论中国新电影,将其视为以电影的形式,表达一系列本地的、国家的、跨国的问题与政治。

香港电影:政治、历史和艺术

除了鲁晓鹏编的书外,1997香港回归中国之年还有两本关于香港电影的学术著作出版。一本是阿克巴·阿巴斯的《香港:消失的文化与政治》(明尼阿波利斯,明尼苏达大学出版社,1997),其中一章讨论香港新电影,还有一章讨论近年香港名导演王家卫。跟周蕾一样,阿巴斯也吸取后殖民话语,但他更关注的是视觉性问题。他把香港文化定义为消失的空间,这一空间中占主导的感觉是“业已消失”。阿巴斯在关锦鹏和王家卫的电影中,辨认了几种关于“消失”的技巧。对阿巴斯来说,这些技巧并不试图对抗消失,也不是进行反抗的批评策略;相反,它们坚持的是用消失来对付消失。

张建德的《香港电影:另外的维度》(伦敦,英国电影研究所,1997)是第一本研究香港电影史的英文书。在第一部分“北方人与南方人”中,张力图在信息与分析之间取得平衡。他回顾了上海对香港电影业的影响以及粤语片的复兴。在第二部分“功夫片艺术家”中,他采用了分析各导演风格的方法。第三部分“开路者”中,他转向电影运动(新浪潮和及其第二波)。在第四部分“边缘角色”中,他总结了一些反复出现的主题群体,其中一章写香港的中国情结、鬼、僵尸、恶魔等人鬼混合物,坏顾客与暴发户,最后是后现代主义和香港电影的终结。与阿巴斯相反,张建德相信香港有自己的特殊身份,这种身份是在香港与中国文化、西方文化的长期互动中形成的。张建德认为,香港并非一个国家,但香港居民有一种越来越明显的民族意识,也就是中国意识,虽然艺术家表达自己的中国性的方式会与中国艺术家不同。

实际上,香港回归大陆,在90年代为香港电影研究吸引了更多学术和商业兴趣。仅举一例。傅葆石与德泽合编的论文集《香港电影:历史、艺术、身份》(纽约,剑桥大学出版社,2000)。这本新论文集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力图从香港的全部历史上来定位香港。罗卡的《早期香港电影与美国的联系》上溯到香港电影的最早时刻,从布洛斯基的亚细亚公司,到黎民伟兄弟1923年成立的民新公司,再到赵树森等1933年在旧金山建立的大观公司。罗卡指出,香港电影一直是多元的,对不同意识形态一直是开放的。

傅葆石写了两篇历史文章。一篇题为《在民族主义与殖民主义之间:大陆南下影人,边缘文化与香港电影,1937—1941》,集中讨论这一政治动荡时期粤语片面临的两难困境。他的基本观点是,由于遭遇了战时旅居香港的上海影人所代表的“大中原心态”,香港初步滋生了与彼有异之感。香港在民族主义话语和殖民地话语中的“双重边缘性”,进一步推动香港试着建立一种模糊的、杂糅的身份。傅葆石的另一文章题为《60年代:现代性,青春文化与香港粤语片》。他认为,粤语片捕捉了香港及香港人的现代性,以及国语片使之流行的那些策略性的形象:新香港的速度、魅力、活力、拥挤、过度刺激。张建德的《70年代:运动与转型》有两个说法很值得注意。其一,他认为粤语片只是一时转移到电视上去了,在1973年粤语片就以流行喜剧《七十二家房客》而大举复兴。其二,在银幕上占主流多年的国语,在70年代末出人意料地结束了。

傅葆石与德泽的论文集的第二个突出特点,就是它很注意香港电影在西方的接受与影响。德泽的《功夫热:香港电影在美国的最初接受》,列举了表现李小龙在北美的影片在美票房的空前成功。德泽认为,功夫热只是越南战争后的精神压力与混乱局面在文化层面上的一个电影符号。刘国华的《拳头与热血之外:许冠文与粤语喜剧》描述了香港新浪潮导演与黑帮片在80—90年代如何在美国宣传,然后转向喜剧这一被忽略的电影类型及其早期代表人物许冠文兄弟。

傅葆石和德泽的论文集第三个值得注意之处,是对类型与导演批评的强调。刘国华以回顾的方式讨论了喜剧,托尼·威廉斯则在他的《空间、地点、景观:吴宇森的危机电影》中考察了黑帮片,点出了一组有末世纪色彩、高度风格化的作鼎,它们是对未来九七回归这一历史处境的反应:九七回归在吴宇森的影片中表现成一个危机或灾难。洛枫的《重写历史:香港怀旧片及其社会实践》关注后现代的讨论,研究了80年代中期后怀旧片在香港的作用。怀旧片总是染着一丝哀愁,其目的是重写历史。洛枫认为,以电影的形式来重写过去或重新发明过去,这是在重新构建社会大众的集体身份和集体记忆。梁秉均在《香港的城市片与文化身份》中,从历史的角度,概述了50-70年代的香港电影。他指出三种对城市的表现在50年代占主导地

位:理想化的城市、邪恶的城市、被嘲讽的城市。大陆的左翼电影中,城市与乡村截然对立。梁秉均认为,与此相反,香港影人则利用多视角的叙述,来探索瞬息万变的城市现实。

还有两章是导演风格研究的范例。大卫·波德威尔在《通过不完美达到丰富:胡金铨与“一瞥”之美学》中,详细分析了胡金铨的视觉风格,考察了胡金铨在表现功夫时,如何有意创造不完美。帕特利夏·艾伦斯在《许鞍华的电影》中,勾勒了这位香港杰出女导演的发展轨迹,尤其注意她的辩证手法,以及她在东方传统与西方现代价值观之间,如何一直进行着调和。

马切提将王家卫看成具有独特风格的导演,她用王家卫的电影来研究美国通俗文化、英国殖民主义、亚洲商业的令人目眩的杂糅。对马切提来说,王家卫的电影是后现代文本;与大多数后现代文本一样,这些电影中的形象表明了身份观念是难以把握的、模糊的。像马切提一样,鲁晓鹏在《用电影来表现漂泊与身份:香港与1997》中,也考察了身份问题,但他走的是中国一香港关系这一思路。《甜蜜蜜》和《春光乍泄》都让观众远离香港(分别到了纽约、布宜诺斯艾利斯),以此处理跨国文化想像这一问题。

早期电影、城市文化与文化史

在西方学术界,被长期忽略的话题是早期中国电影。直到90年代中,这一领域在西方还很少得到足够的批评关注。我编的论文集《上海电影与城市文化,1922—1943》(加州,斯坦福大学出版社,1999)就试图纠正这一偏差。在导言《民国时期的上海电影与城市文化》中,我概括了中国电影史及其写作,突出了过去几十年间中国大陆、香港、台湾学者的不同视角。我点出此文集的两个目标:其一,说明电影是民国时期重要的文化力量之一;其二,把电影研究同上海文化史联系起来。

书中九篇文章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浪漫情:茶馆,影院,观众”侧重1910—1930年间城市电影观众所感兴趣的家庭罗曼史。张真的《茶馆和影戏:与中国早期电影问题》,叙述了20年代传统中国戏剧的巨大影响渐渐被电影手段和情节处理所取代的过程。在重构茶馆文化氛围的同时,张真指出电影从戏剧的外在性(滑稽戏的表演)到情节的内在性(心理动机)的转变,在文本中产生了很多矛盾,这些矛盾在当时需要以阶级和性别的观念来解释。哈里斯的《与20年代上海的古装剧》解读1927年这部侯曜改编自传统故事的电影,显示了一种文学与戏曲间的复杂引用(文学-戏曲-话剧-电影),及背景(上海-欧洲-好莱坞)的复杂衔接,以及当时新的技术和特技,使电影创造出丰富的视觉与心理的隐含文本。与其说这是一部有逃避主义和怀旧倾向的电影,哈里斯认为流行古装剧其实是新的电影类型,旨在摆脱影戏的粗俗,以它对民族传统的“真实”再现,来吸引中产阶级观众,从而也使中国电影能有较稳定的票房收入,使中国电影业能在好莱坞产品的强势之下存活下来。

李欧梵的《30年代上海电影的城市氛围:电影观众、电影文化与叙事常规的探索》审视了城市机制(如影院、流行杂志和城市指南),使看电影成为现代城市生活方式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指出,印刷文化对上海观众观赏习惯的影响,比我们原来预期的要大得多。在简短比较了好莱坞和中国电影的情节模式以后,他推测长镜头的中国美学可能并非原创,而是一种“多风格的混合物”,它一方面是长慢节奏和戏剧性的表演,另一方面又是新的电影技术。无论是否为“混合物”,电影文化的出现对30年代上海的现代感知性的发展起了很大作用。

第二部分“性臆想:舞女,影星,娼妓”中的文章,研究对三类城市妇女带有性意味的报道,以及她们银幕上下形象的流传及操纵。安德鲁·菲尔德的《在罪恶之城出卖灵魂:印刷物、电影及政治中的上海歌女和舞女》探讨了这时期在城市指南和相关杂志中上海公众对舞女的看法。菲尔德指出,尽管她们在很多方面来说,都是晚清民初的“青楼知己”的现代翻版,但是舞女在当时不仅是上海文化的象征,而且与工业化城市的政治经济息息相关。麦克·张的《善良、恶劣、美丽:上海电影女明星与公共话语》描述了中国最早三代影星的出现过程,发现了一个重要差异:20年代对女明星的舆论呈负面性,而30年代舆论则呈正面性,女演员是因“本色”和职业训练扬名的。我在《娼妓文化与城市想像:30年代电影研究》中认为,20世纪中国的文学及电影作品中,妓女通常是城市想像的焦点。对似乎“无法表现”的事件的公众表现,给电影开辟了非常具争议性的空间,在这一空间中,知识分子的道德伦理的认知观往往遭到大众及时行乐倾向的挑战。我指出一个颇有意味的现象:电影表现妓女的倾向,从20—40年代对其悲惨生涯的同情性描述,到80—90年代对妓女生涯辉煌一面的倾心。③

第三部分“身份迷:民族主义,都市主义,泛亚洲主义”探讨了控制的问题,以及电影制片人与官方审查员所期望建构的身份。萧志伟的《建构新的民族文化:南京十年中电影审查与广东方言、迷信、性的问题》考察了国民党审查制度怎样建构新的民族文化,以及新的民族身份是怎么在以地区性(以粤语片为代表)、国际性(好莱坞的性场面)、传统性(反映在中国迷信中)为参照中进行的。所有这些类别都是很有争议性的,因为中央政府与地方组织往往达成某种交易。苏独玉在《都市之声:30年代的中国电影音乐》中指出,中国电影中的音乐组成了一个都市化、国际化的多样化空间。她注意到了音乐在当时的音乐家及知识分子的话语中所充当的角色。当时的电影音乐反映一系列观念与模式(例如,中国民歌与好莱坞歌剧)。最后,雪利·斯蒂芬森在《到处是她的身影:上海,李香兰和大东亚电影圈》中指出,在上海电影杂志中捧红李香兰这一神秘的泛亚洲女星的策略,与从无到有的“大东亚共荣圈”意识形态的推捧过程是很相似的。这是一个明星话语支持泛亚洲政治的例子,所以李香兰现象本身体现了日本帝国主义的一种文化侵略模式。

如前所言,我所选的这本论文集,目的是把学界的目光转向被长期忽略的一个丰富的电影传统。这几年出现了关于这一重要形成时期的博士论文,早期电影研究的前景看好,虽然我们仍需做很多研究,其中包括对40年代的研究。④此外,我与萧志伟共同撰写的《中国电影百科全书》(伦敦:劳利兹,1998)和我最新的集内地、港台于一册的中国电影通史专著,《中国民族电影》(伦敦:劳利兹,2004),都为读者提供了大量信息。近年陆续出版的中国和香港的电影作品梗概,也为研究提供了便利。2000年后,中国电影方面的英文书籍不断出现,既代表了老中青学者的最新研究成果,也表明中国电影这一年轻的学术领域正在持续稳定地发展。⑤如今,在21世纪初回首反顾,可以肯定的是,从1917年港片《庄子试妻》在洛杉矶默默无闻地公映至今,中国电影已在世界影坛占据一席众人注目的地位,而中国电影研究在欧美已经有了质量与数量的飞跃式的发展。

注释:

①有关这些文章的讨论,见张英进:《重思跨文化研究:西方中国电影研究中的权威、权力及差异问题》,《电影艺术》1996年2期,第19-23页。

②张英进:《审视中国:评五本中国电影研究的英文书籍》,《电影艺术》1997年第2期,第52—57页。

③张英进:《娼妓文化,都市想像与中国电影》,台湾《当代》137期(1999年1月),第30—43页。

文化研究论文范文篇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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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研究的视野:大众传播与接受

当代世界最不引人注目却又最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社会现象是什么?电视.电视观众恐怕是当代世界最广泛的文化研究对象.研究电视,是理解与大众传播中心问题有关的整个社会和文化进程的潜在的关键.因为,电视观众是今天人类日常生活中社会和文化的最主要的实体。

在当代世界,与电视有关的生产者的力量日益强大,而与之相应的消费者的力量也日益强大.1960年代末1970年代初德国接受美学兴起时的一个重要契机就是其创始人敏锐地感受到了当时大众流行文化的兴起.后来,接受美学又突破了其早期读者中心论的藩篱,向COMMUNICATION转化.COMMUNICATION这个词既是交流,也是传播.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传播及其传播媒体已成为现代社会不可一刻或缺的生存手段.

按照传统的观念,消费的基本要素是其实用性或有效性,也就是说,购买一种产品,一定是于人有用的.而其之所以有用,是因为人的需求奠定了其效用的基础.但是从现代观念来看,人的需求是养成的.现代人的消费也在不断发明着\制造着\涵养着他们自身的需求,特别是人们的精神的和文化的需求.消费本身是一个构筑意义的过程,它"关注的是日常生活中文化的内化",是文化的生成\漫漶\固化的过程.我们无法想象,30年前中国社会会对当代流行音乐有如此巨大而狂热的需求.10年前有位朋友从西方归来,谈及西方电视观众对某一电视主持人的喜爱和依赖.一位年长的时事政论主持人因度假,节目改由他人主持,竟然有几十万观众写信打电话要求他回来,他们声称无法忍受没有他的日子.当时对此深感不解.几年后我国电视也重演了这一活剧.使我们深骇于电视的力量:电视改变着我们的生活.

从世界范围来看,现代科技的发展尤其是传播技术的发展,现代科技广泛地运用于各类文化艺术活动之中,在文化领域掀起了新科技革命的旋风,已经导致新兴文化形态的崛起和传统文化形态的更新。文化生产方式工业化,实现了从文化手工业到现代文化大工业的深刻变革,直接导致文化工业革命。文化作坊让位于文化工厂,社会化文化大生产取代个人化文化小生产,极大解放和发展了文化生产力。高新技术的产生和现代工业的发展,不仅导致所有传统艺术形式的升级换代和现代更新,而且创造了大量崭新的艺术形式。

文化传播形式随着现代大众传媒从纸煤质到电媒质的创生变换,经历了一场深刻的媒体革命。广播、电影、电视、音像、多媒本相继产生,不仅创造了崭新的文化工业--广播工业、电影工业、电视工业。音像文化乃至多媒体文化代替图书文化,成为新兴的主导文化形式,并且在图书的基础上创造了电子报刊,新闻产业、广告产业等等相继诞生,文化不断经历创新扩容。文化的领土前所未有地猛烈扩张。

相对而言,如果说中国二十世纪初叶经历的新文化运动实现了中国文化的新旧置换,是一场具有中国历史意义的文化本体革命;那么,以电子媒质为代表的现代大众传媒的升级换代和创新发展,使人类具有了崭新的现代文化,实现了文化本体的更新发展和创新扩容,是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文化革命。

人类童年时代的文学艺术是通过口耳相传的。古代的游吟诗人就是通过不断的游走吟唱来传播艺术、故事和历史的。诗歌特别是史诗成了那个时代人类最主要的艺术方式。但是口耳相传的艺术是没有原本的艺术,是在传播中创作和加工的艺术。印刷术的发明,使人类的传播有了巨大的进步。阅读成了获得知识,展开想象力,享受艺术,开拓人类精神领域的最佳方式。正是纸媒质确立了文学在诸种艺术形式中的宗主地位。

从纸介质的传播媒体向广播电视等电子介质的传播媒体转化,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飞跃之一。电子传媒比印刷传媒拥有更为强大的力量。

今天科技对文化的渗透,其中一个重要的表现就是艺术的媒介化趋向。艺术的媒介化以越来越多的大众文化产品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为标志。它表现为艺术的传播越来越受到媒介工业技术和体制的制约。借助媒介,艺术传播的速度更快,传播范围更广,传播效率更高。而且,媒介介入了艺术的创作过程,成为艺术的一部分。传播媒介给艺术带来的直接后果是艺术作品与艺术创作原初语境的分离,即所谓"取消语境"(decontextualization),在一个虚拟时间虚拟地点重构一个新语境,此所谓"重置语境"(recontextualization),艺术传播和媒介技术带来的语境的分离和重构,也从根本上改变了艺术创作反映生活的传统观念。是媒介手段创造了比现实更真实的"超现实"或"超真实"。

如果说过去的艺术作品只有一个作者的话,现代的电子媒介艺术的作者则是一大群。这只要看看每一部电视剧后面长长的名单就了然了。当代电视艺术作品除了作者(编剧)外,还有导演、制作人、工程师,以及广告公司或传媒公司决策人员的介入。甚至作品的发行人员都可以指手划脚,说三道四。时尚潮流更多地影响艺术创作。

传统的神话已经远去,今天的神话是以电子媒介传播的大众文化。而电视就是当代大众文化的神话与象征系统。电视作为技术,为其使用者创造了一个空间,这是一个操作的空间,又是一个能够创造意义的空间,一个有着可能性及不确定性而有待填补有待扩展的空间.虽然没有绝对的分界,电视(以及其他信息与传播技术)区别于非交流性的家用电器的地方,就在于它的双重连接作用.它本身具有意义,同时,它还是意义的传送者.

先前的媒体研究认为,这一研究的核心论题应当是媒体节目的共同性与观众要求的特殊性之间的矛盾;是媒体的强制性压抑、消弭了观众主体的能动性,使观众成为被动的接受者。但是,当前高科技传媒的发展告诉我们,今日的媒体是在一个日益复杂日益多样化、竞争日益激烈的世界里运转和发展的,先前某一两种媒体如电视或某一两家电视台独霸世界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随着媒体种类与数量的急剧增加,媒体技术的日新月异的发展,媒体的传播功能与创造意义的功能逐渐合一,特别是互联网技术的高速发展,人们的选择性越来越高,主动性越来越强,某一种媒体或某一家媒体凭借一种行政命令或长官意志完全地直接地影响大众的时代即将过去。如果我们说当今世界媒体的力量在左右着人类的话,那么,媒体的迅速发展也在不断产生着消解其霸权的力量。媒体的多样性和多元性,以及内容的极其丰富性,赋予受众更大的选择的能动性与自由度。竞争使媒体与接受者的关系由原来的教育、指导甚至命令变为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收费上网、有线电视使接受者白得免费午餐的受赠意识、传统形成的受教育、听报告的意识大为减弱,而代之以我作为一个消费者的个人购买与消费行为的意识。既然是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我就有权要求得到更合乎我的个人意愿的服务;既然可以有多种选择,我当然选择最符合我的个性特征的节目。

但是这些众多的选择,仍然只能在一种任何人也无法逃脱的文化语境和公共空间中展开,在一定的文化与经济的场域中实施。因而民族的、地域的、性别的、阶层的特征就凸现出来,观众由文化所囿定的主观倾向性便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尽管这一显现仍然显得那么随意、漫漶、毫不经意。

[page_break]从媒体来看,其"服务"的多样性也是有条件和受制约的。尽管电视节目千变万化,它众多的表现类型叫人目眩神迷,但它本身实际上是一种"配方式媒介"。西方电视美学家赫拉斯.纽肯默指出,"成功的电视配方被广为模仿……能够存在下来的配方一定是广有观众的。""配方成了组织和界定世界的特殊方式。情景喜剧和电视所创造的其它形式的世界都给人不真实的感觉,但是,我认为情景喜剧和电视却创造了一种特殊的现实感。每种类型都有它自己的价值系统……打破这种现实也就是创造一种新的配方。在某些情况下,这也就创造出一种新的电视艺术形式。"

当然,媒体的伟大与可怕还在于它水滴石穿、有意无意地形塑观众的趣味、喜好之型,欣赏习惯、文化生活之模式乃至深层心理文化结构的功能。

对于观众的研究可以是相当抽象的,但世界上的任何观赏行为都是具体的,都是在一定的场景中展开的。至今为止的主体媒介电视主要是在家庭中观看的,它更多地带有一种小型的群体性质,观众之间有感应,有共鸣,有交流。正在迅速崛起的网络媒体其观看行为则更加个人化或私人化。由于动态的互动关系,先前观者之间的感应交流已被网上的互动交流所代替,先前极为重要的此时此地的具体时空场景,现在已相形见绌,不再那么绝对重要了。

媒体的文本分析是十分重要的。它是意义产生的主要源泉。其后来所产生的社会影响,对观众的引导或与观众的互动都先在于生成而预存于文本之中。所以从某种角度讲,观众早被镌刻在文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