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毓棠的诗探究论文

时间:2022-11-23 10:45:00

孙毓棠的诗探究论文

【内容提要】

孙毓棠是后期新月社成就最大的诗人,但一直没有受到学术界的重视,对他的长篇叙事诗《宝马》,也缺乏认真的研究,去除历史的成见,我们应该给诗人应有的历史评价。

孙毓棠(1910—1985),后期新月社成就最大的诗人,也是中国现代大诗人中以创作史诗著称者。193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历史系,1935年去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攻读硕士学位,后因日本侵略军发动全面对华战争而中途回国。抗战期间,曾任教西南联合大学,与闻一多为忘年交。“抗战以还,居恒相约,非抗战结束不出国门一步。”①1946年,经闻一多等推荐,作为访问学者去英国剑桥大学。30年代初,开始发表新诗。诗集有《梦乡曲》(1931)、《海盗船》(1934)、《宝马》(1937)等②。他曾在《文艺月刊》、《新月月刊》、《新诗》、《水星》、《文学季刊》、《文丛》、《文艺新潮》、《文学杂志》等刊物上发表新诗。

《梦乡曲》以神话似的形式,表现纯爱只在梦幻中,为人间尘世所无。抒情主人公在秋风秋雨之夜,“思索着人生的路途”,步入梦乡。走过“参天的石门”,曲径通幽。在溪流的尽头,见一美妙无比的“丽人”。亲切交谈中,“我”告知“家居就在谷底村旁”;“丽人”说这是梦乡。尘寰的世界充满“苦恼,冷酷,失望和欺骗”,“罪恶的火焰”,“杀戮和摧残”;而梦乡只有“灵慧”,“只有美,只有快乐,青春和自由”。在“丽人”的纤纤玉手牵引下,“我”饮了“不老之泉”,这样便“青春永在”;但这泉水并不能产生和“洗不掉的就是这恋爱”,恋爱只能用“灵慧来慢慢栽培,叫他化入性灵才可脱人世之累”。这时才见到了真正的“美之花后”。也就是“美丽女皇”。一切都令“我”倾心,“我”尝遍了梦乡的乐趣,沉浸在美和爱的海洋中,“我”给她讲了一个爱情故事,试验她的心灵,想抱着她回人世的家乡。她说:但是你先告诉我那故事是怎样的完结?

结局可以是多样的,因为爱情可以“渐缀成网”使二人“同向情海里沉沦”;可以是经过苦斗,得到胜利的硕果;可以未能挣扎出绝境,惨烈地携手步入墓地……。故事的结尾出人意外,“我”说:

那故事结局:她是青春的死,他是终身的泪!

“我”在尘世尝遍了爱和美所筑成的“永世的囚牢”的痛苦,现在从充满黑暗、污秽和罪恶的尘世来到梦乡,自然感到这里的一切都很新颖、奇特。而美丽的女皇本就生长在只有美、爱、纯洁、青春、光明的梦乡,她害怕苦恼、伤悲、眼泪、死亡。诗作总体显示:不管当事人如何坚强、痴心,矢志追求没有泪和死的爱情,也不过是一场美梦。作者不仅无意杜撰一个现实中不可能的神话,而且暗示读者应从根本上不要相信这种神话。与五四时期不少诗人把美和爱的梦乡现实化、理想化相比,我们可以更清晰地悟出《梦乡曲》深刻之处。

孙毓棠出手不凡。他写《梦乡曲》年仅21岁,但作品无稚嫩痕迹。知识的丰厚扎实,构思的周密,情节安排的前后照应,对话内蕴的丰富与得体,语言的凝练,既有新诗语言的明净,又融化了古典诗词语言的精粹。“我”进入梦乡后,诗人从容不迫地从视觉、听觉、味觉不同方面展现梦乡的景物:“烟”、“雾”、“竹林”、“月影”,水波在月下银锦嶙嶙,是用颜色和线条来表现,读者主要从视觉接受:“静悄悄又拂耳一曲呜咽的泉声”、“潺潺”,是通过声音传达讯息,对方由听觉接收:“寒泉清冷”和所引最后一节三行,全是写味的感觉,尤其是“我的手一拨藻行已觉全身冷冽,泉流触到舌尖已凉彻心肺,饮两口我身心化入无涯的甜蜜”。非常真切、切妙。表现了诗人的过人才华。

《梦乡曲》的语言,追求精美化、韵律化,它具有口语与书面语边缘的美,主体是白话,而去其浅显唆,兼具传统诗语言的蕴藉;全诗180节,每节3行:各行字数不一,但都在9字至19字之间,押脚韵,少数每行押韵,多数两行押韵;词汇丰富,语言风格浑然一体。整首诗节奏缓慢,感情深沉热烈,抒情色彩较浓。使用同字连绵词多,如“惚惚”、“迷迷”等共80个,在新诗中使用频率最高。《梦乡曲》作者的文化素养和纯熟的诗艺,给人以深刻印象。1934年5月,孙毓棠出版了诗集《海盗船》③,收诗21首。除《序》外,后来都收进《宝马》下卷中。《序》说:诗“是三年来在不同的时间地点,不同的心情中所遗留下来的一些生活经验和思想经验的残片”。这话含有很大张力。也就是说这与1931年5月期间的作者的某些思想、生活有些关联。《宝马》(下卷)收诗36首,包括写于1931年至1939年9月以前的作品。第一首是《老马》,共四节,每节四行,每行18字。很工整。

我们知道,在1928年4月到1933年7月,有四位诗人创作了几乎是同题的诗。饶孟侃1928年4月在《新月》上发表了《有一只老马》。闻家驷的《老马》发表在同年《新月》8号。臧克家的名篇《老马》则出版于1932年4月。孙毓棠的最晚,发表于1933年7月出版的《文艺月刊》4卷1号。闻家驷的《老马》笔力最弱,诗意淡然。前三节写负重的老马在冰天雪地里流汗行进。虽然时时昏迷,但在鞭挞下,不得不继续向前。诗人接着还画蛇添足:尘寰里也不乏似老马的人,显系多余。不加这种“说明”,诗写的似马,似人,让读者在欣赏过程中去联想,去丰富,而不应该由诗人来解说。“说明”和“解说”是诗的禁区。饶孟侃的《有一只老马》,写一只立过许多战功的老马,“怪可怜的”,“死在风雪中”。作为诗,它有相当完全的形态;空间仍有些狭小,盛容的诗情诗意有限。

臧克家的同题诗很精练,颇含蓄。几乎没有一个多余的句、词、字,意象完整,内涵丰富。孙毓棠的《老马》,与其他三首写老马的诗比较,有自己艺术上的独创性。一是强化了对意境的具体抒写和渲染。老马“背着两筐铁一袋子沙”。铁、沙都特沉重。路是长长的古道,多尘埃,要经过一道又一道山,一重又一重谷。时间是在深夜,有星光,松林中有露水,有落花,还有蝙蝠。浓墨写老,苍老的黄昏,苍老的世界,厌了太阳,厌了月亮,厌了群星。苍老与沉重是“我的心”;要解脱,只有“永恒的静,永恒的休息”,也就是进坟墓以后。而这,也是遥远的将来的事,生之苦罪还得长期忍受。二是孙毓棠十分注意把绘画和建筑的某些特长融化在诗中。整个诗的色彩包括情绪色彩是黑色和沉重。黑色与沉重交互彰显。深夜,当然是黑色,“古道的尘埃”,“蝙蝠的翅膀”是黑色,“厌了太阳,厌了月亮,厌了群星”,也是倾向黑夜;“苍老的世界,苍老的黄昏”,本身黑色。沉重和黑色是这首诗的底色。不仅老马背负的铁、沙等沉重,而且道路沉重艰难,悲哀也是沉重的,还有,“沉重是我的担负,我的老,沉重是我疲乏的心”,甚至未来也是沉重的;“一堆土在天涯”。从诗的表现考察,融化了现代主义的成份。也许,这不很典型,也不明显。例如“通感”,这并非现代主义的专利,中国古代诗词也偶尔用之。《老马》中如:“露水哭着满地的落花”,“苍老的黄昏”,“永恒的静,永恒的休息一堆土在遥远的天涯”。露水与落花本无关连,在诗中将露水转作泪水使用,这样,露水转义为哭满地的落花,诗意更浓。黄昏是一段时间的形容,可作名词用;而作者赋予它人的特征,这样,“苍老的黄昏”也就可以理解了。至于最后的一行诗,用的是象征手法,读者当更熟悉。

象《老马》一类对社会不公平的黑暗现象深为不满的作品,在《宝马》下卷中为数不少。《河》中十多次呼唤,到古陵去,古陵在哪里?它只是一个象征。如果从“古陵”两个字面上猜测,它是古代的陵(墓)园。也就是说,不管前面是什么地方,船上载的什么,路途怎样,船行快或慢……最终的地方是死亡,是坟墓。“到古陵去!”口号也就是驶向死亡的代名词。

《宝马》的短诗,另一类恰好与上述作品相反。细细的刻画,多角度着墨,如《洪水》,一开始就以非凡的气势,一连串排比句写出洪水到来时的情景。诗的后半篇写洪水造成的灾害。如此气势如何收束?是需要技巧和才华的。作者前面用力千钧,此处却轻轻地处理:

滔天的漩浪里许我一刻气息,向亿万生灵滴两滴清泪。

在滔天的洪水面前,在诗人自己的生命也危在片刻之际,首先想到的是对困境中的亿万百姓表示深深的同情,然后死也无憾。这是何等的胸襟,多么可爱可敬的情怀。

孙毓棠的爱情诗多非实写,但情浓而富诗趣。《三条罪》、《劫惊》有代表性,前者写七天“乾断了舌根”,大地、苍天,没有“一线云丝,一滴露”,最后写道:

看四周青天紧吻住大地,我像触到了天地的舌尖;也许是天地在狂爱着我,爱我爱得太亲!

给一线慈悲饶恕了吧,我受不住爱情啊,上帝!这本是用受不住的爱形容干旱沙漠中人的感觉,但也可反过来用干旱沙漠中人的感觉,来形容极为炽热的爱。如果有人问我:这是写旱,还是写爱?我的回答是:二者都是。从艺术上说,这也为爱情诗开了一扇新窗户。

《怨》很有特色。你“一闪的流星”似的爱过“我”,但就像“解了缆”的船,飞出河、海、高山,直到你一笑,“我”才明白了,但这时,你已“锁死了”我进天堂的大门。比喻贴切,又富于弹性。

在孙毓棠的短诗中,最值得重视的是《海盗船》。如果望文生义,以为写的是一伙凶恶残忍的盗贼。那就离开作品的实际了。诗人对这船作了奇特的处理,船上即将展开的是奴隶和奴隶主的生死搏斗:

“舱底五百名紫铜的水手,赤了身像一群疯狂的野牛,铁链锁住腿,皮鞭鞭着背,把千斤的桨往生命里推。这些人都是海盗的奴隶。”

“英雄拔出刀,争你的自由,不要为公平就低你的头!”

这显然是铁链锁着的奴隶起义的呐喊,争自由的呼声;他们都有着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勇猛精神。这种诗在前后期“新月”诗人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即使是“新月”以外,赞美反抗、斗争的诗人及其诗中艺术整体上超过此诗者,似也极少极少。

孙毓棠的长篇叙事诗《宝马》,写于全面抗日战争爆发之前,最初1937年4月11日发表于《大公报》的《文艺》副刊上,副标题是《献给闻一多先生》。1939年9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去掉了副标题。它取材于历史。《史记》卷一二三《大宛》中记载:汉“拜李广利为贰师将军”,“期至贰师城,取善马,故号贰师将军”。第一次发兵数万,未抵宛因自然环境恶劣、伤亡甚巨而返。“还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天子大怒,不许入玉门;并增兵六万余,发戍甲卒十八万。抵宛,围其城,攻之四十余日。破外城,虏其勇将煎靡。宛退入中城,贵人取王头,愿献宝马与汉求和。《汉书?张骞李广利传》记载与《史记》大同小异。说大宛尽献马三千余匹,其中“善马数十匹”;但汉军最后回玉门关者仅万余人。

诗中的“宝马”即“汗血马”。据说,汗血马有棕色、黑色、白色等多种毛色。其中棕色马在剧烈快速奔跑后,多出汗;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去像似流血。它一天只需喝一次水,最善快速奔跑,为赛马者所垂青。

《宝马》写公元前104年,汉皇命西域大宛献宝马遭拒而后爆发的战争。作者的创作意图是:

写历史诗难处不在句词描写而在要能抓住当时的时代精神,关于这一点我自己毫无把握。在这首诗里,我不奢望要织进去什么思想或意思,我只练习着来简单地叙述一个故事,烘染些当时人的精神。以往的中国对我是一个美丽的憧憬,愈接近古人言行的记录,愈使我认识我们祖先创业的艰难,功绩的伟大,气魄的雄浑,精神的焕发。俯览山川的隽秀,仰瞻几千年文化的绚烂,才自知生为中国人应该是一件多么光荣值得自慰的事。四千年来的不知出现④过多少英雄豪杰,产生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回想到这些,仿佛觉得中国人不应该弄到今天这样萎靡飘摇,失掉了自信。这或许是因为除了很少数以外,国人大半忘掉了自己的祖先,才弄到今日国中精神界成了一片荒土。当然,今日的中国处处得改善,人人得忍苦向前进;但这整个的民族欲求精神上的慰安与自信,只有回顾一下几千年的以往,才能迈步向伟大的未来。这话说来似乎很幼稚,但这是我个人幼稚的信念,因此我才写《宝马》这首诗。

但《宝马》这首诗写得是失败,因为它未能表达出我心中所要叙述所要描写的十分之一二……⑤。

诗的抒写和客观效果,超出了作者的意图。也许作者以为这是“失败”的地方,而我则以为是作品的非凡成功之处:超越了历史时空,也超越了国家、民族的拘囿,对历史事件进行了客观的反思。

是的,作品赞颂了“贰师将军”李广利的战斗精神,他的果敢、无私、勇敢、机智;在自然条件十分恶劣,万般艰苦的环境中,指挥若定;对大雪、飓风、沙暴早有防备;对敌人判断准确;既有杰出的指挥才能,又能正确地审时度势。如大宛献毋寡之头和宝马之后,不再进攻中城,同意停战。作者并未将其作为爱国将领和民族英雄来塑造,因为战争的起因、重大的决定,是汉皇和大宛的最高统治者的权利,他们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和尊严,进行了一场愚蠢的无谓的战争,一场惨酷的夺去约十万人生命的战争。虽然表面上李广利获胜了,大宛毋寡失败了,被部下割下了头颅,献出了宝马,但是汉王朝牺牲了十多万士兵戍卒,不过给汉皇朝加了几道神化的光圈。战争的双方都谈不上正义与邪恶,作者也不是站在某国、某民族的一边,宣扬狭隘的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思想感情。作者用人道主义和普通百姓的利益作为衡量是非的标准。这是贯串全诗的基调。这,不禁使我联想起唐代曹松的《己亥岁》:“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还有张宾诗:“可怜白骨攒孤冢,尽为将军觅战功。”因宝马而引起的战争,也涉及这一问题。所以,《宝马》所蕴涵的内容,有这一方面是必然的,也是应该的。对汉王朝来说,已形成古代的国家。而大宛则尚未形成,如同1870—1871年以前的德国小邦。汉朝还不是它的名正言顺的“宗主国”,宝马战争对汉朝来说,是关系到国家荣誉、声威;但对大宛来说,则是国家的存亡问题。因此问题十分复杂,无论诗人或是学者,都不能简单化,既不能陷于狭隘的民族主义,也不能否认爱国主义的因素。

《宝马》中汉朝强迫大宛献宝马,此举当属非正义;大宛拒绝,可以理解;汉皇两次下诏命二十多万将士伐大宛,出师理难服人;大宛力拒,虽不自量力,然不能说毫无道理。《宝马》客观地抒写了历史,读者从中获得了超出作者意识到的丰富的意义。

作者在创作诗的过程中,注意化用中国史学的“春秋”笔法。诗作者感情倾向是反大宛王毋寡的。诗一开始写毋寡沉湎于个人享受,说“他更爱宝马”,这为后来他拒绝献宝马留下了伏笔。“尖毒舌”、“傲岸的笑”,这两个词语足以表现毋寡的心思和傲视—切,这也就为他的后来的行为作了铺垫。至于汉皇,气派更大:

他们要囊括四海,席卷八荒,都因为这是先祖先宗遗留的责任。

历史给了他至高无大的位置,也给了他以沉重的抱负。此处隐约可见。写轮台拒汉军入城,着力点破其两面手段:

堞头躲着几个背了弓的黑影,喊:

“知道是大汉的圣军驾到,我们轮台小国,备不起藁粱酒宴来供奉。”

话里软中有硬。李广利将军说:这就是“前冬却我后距粮车的强盗!……我们只要人头,不要财宝!”一语揭破真相。对于汉军的屠城,诗人极力渲染其野蛮、残忍:

三个整月,这铁刀枪到今天才尝着了腥碱的人肉。是军马加了新装,那车轮边矛英下答拉着血淋淋的头颅,压队的辎车里藏满半活的女人腿。

这描绘中渗透着批判,隐含着谴责。值得注意的是,诗人的笔尖主要是对着决策者、指挥者,并未具体细写任何一个士兵的残暴行径。

长诗最精彩之处,我以为有三。其一是对汉军行军途中的描写。近十万大军在天寒地冻的无边沙漠中前进,请看沙暴袭来时的情景:

…………只听见不知是

天和地的那一面边缘上远远地

像沉雷,闷塞的呻吟,又带着长长的屠杀似的尖号,扑来了无边无极的一阵凶蛮的噎塞。一转眼打着旋的风飚卷到眼前,半空里只像是厚沉沉

一片呼啸,似恶鬼狂魔挥动蛮凶的巨翼驱逐着一大群狒狒吼,狼啤,和野虎的咆哮,浑沌沌的撼着地摇着薄的天,天扫下了坚硬的石雹和沙雨

铜盔和铠片上叮叮敲乱了盖头钉,噎扼着咽喉,剥着饥骨。大漠的黄沙又似崩了日月星辰狂塌下大地,听西营里似劈山样轰隆地倒碎了,一行车,背后又猛一阵狂鸣惊跳起一队驴驼和马。……

这一段,诗人借用音韵和声乐等手段,对吓人的沙暴铺天盖地而来的情景,作了传神的表现。“沉雷”、“闷塞的呻吟”、“尖号”、“凶蛮的噎塞”,“风飚”、“厚沉沉的一片呼啸”,“狒狒吼”、“狼嗥”、“野虎的咆哮”、“石雹”,“沙雨”、“叮叮敲乱了盖头钉”,“崩了日月星辰”、“狂埸下大地”,“劈山样轰隆地倒碎了”,“又猛一阵狂鸣惊跳起一队驴驼和马”……;《宝马》重音节,轻脚韵,藉助于音节和句中偶尔的音韵(如“号”、“飚”、“啸”、“嗥”、“哮”、“雹”、“敲”、“跳”等)同时藉助于大体整齐的诗行,除特殊的个别诗行外,每行八字至十六字,构建了自己独特的格律。

如果说,这里用的是工笔,那么写行军途中的大雪则用的是大笔画法:

……没留神一夜北风堆起

愁云,白花花落下了天山的大雪。第二天破晓赶早起程,一天飞飘着轻鹅毛,大地上早积厚到尺来深浅,冰着脚,埋着马蹄。远望模糊的天山辨不清是云头还是登天的阊阖口。

这里是取“远望”的镜头,远望大雪,远望天山:天山下,大雪茫茫;天山上,原本有积雪,地也似在天上;天上和天山下,白雪连成一片;这样,天山又似登天的天门。

这种成功的抒写,在中国古代诗歌里,只有唐代边塞

诗人岑参、高适、王昌龄的精彩篇章中出现过。至于1937年前的新诗,更无一可与《宝马》媲美者。

应该说明,孙毓棠在对自然环境的描写中,往往渗透着抒情,使读者的心、作者的心、大自然的精魂,三者融合为一:开始是侧重客观描绘,但“冷雨”、“呜咽的浪”、“哀猿的长啸”,已带有哀愁的感情色彩。到写“羌笛”,“怨”、“愁”和思家思乡的情绪逐渐居于主流,抒情取代了描绘。这正是长诗所需要的。单纯的长段的描写,易流于板滞;单一的长段的抒情,难免于空泛。控制好二者的度和关系,是诗人才华与诗艺高低的试金石之一。

对古代战争的出色描写,更是《宝马》的一大贡献,也是新诗中仅有的瑰宝。孙毓棠主要写了轮台之战和贵山城之战,前者是汉军小试锋芒,是后者的铺垫。这里显然留下余力,作为汉军与主要敌人大宛之战使用。写与大宛的大战,作者用了一百多行;其中有面对面的厮杀,也有互相的斗智斗勇;有对战场形势的铺陈,又有对下一场恶战的酝酿;有焦心的等待和戒备,又有偷袭的计划和行动。这里且引写大战的第一次战斗的一个场面:

胡骑也卷着狂风迎上前;两军战鼓

擂成一片闷山雷,呼声,马嘶声,

钢刀和钢刀声,转眼白光里溅一地鲜血;血水上噜着活人头,马腿,踩烂的尸身,半截的胴腔,零落的手和脚。汉军的后应黑浪样推涌上阵锋,贵山城也四路奔流出灰铁甲,两军黑狂的叠浪交滚着,交滚着

呼号的旋涡,轻飘飘涡旋着腥红的生命。到辰刻将尽,宛军似顶不住狂涛,倒退向城根,汉军更压着残颓排砸下凶狠。忽然左面赤松林里猛一片杀声,飞腾出一鏖军,截断追兵的左臂,

护着残师似一阵旋风旋进了城门去……。

这是汉军围城前的一次战斗。气势恢宏,大开大阖,又精雕细琢。汉军略占优势但不很明显,双方基本上处于对峙阶段,也就留下了胜负未定的悬念。

对古代战争的表现,在新诗中,除《宝马》外,似无长篇诗作涉及。40年代有些作品表现了中日之间战争,有的反映了共产党的人民军队与国民党政府军之间的战斗,但这种现代战争与古代战争已有巨大的差异,几乎缺乏可比性。

《宝马》精彩处之一是,不仅出色地充分而又具体表现了战争双方物质力量的较量,也表现了双方精神力量的角逐。大宛的失败,至少一半是内部意见不一,毋寡的刚愎自用和简单粗暴所造成。可以设想:如果大宛上下,同心协力,智勇兼备,坚持战斗,其结果很有可能是另一番模样。汉军虽兵多,粮草充足,但奔波数千里,远离本土和后勤基地,气候恶劣,困难重重。汉军第一次西征,未战即败退,乃一显例。大宛的失败,直接原因是由于“贵人”内割宛王头颅献汉,并同意无偿献出所有宝马。诗作对汉和大宛精神力量的较量从不忽视。汉军对西域各小国,态度有别,如姑师、疏勒善意待汉,则友爱有加;对口是心非、落井下石的轮台,则屠城;对大宛也是先礼后兵,而且对大宛的要求,还注意适可而止。毋寡自恃在西域诸国中,是古国有实力,“丛山环偎”,有“七十几座城池,户口三十万”,牛羊无数,盛产葡萄,他在整个战争中,只会一味下令“杀退汉军”;而不知变换战略战术,结果只能是以失败告终。《宝马》在这一方面,抒写也相当出色,笔力不弱,只不过外表不大引人注意,不如写自然条件和战争那样集中,光彩夺目。

《宝马》对构思和格局似未用力,其实,作者很用了一番心思。作品前半部集中写汉军长途跋涉中所经历的暴风、雨、雪,后半集中写两军之战。结构匀称。

《宝马》故事情节安排有起有伏,悬念不断。汉军是胜?是败?在大宛“贵人”杀毋寡之前一直未见分晓。其实,每一次大风雪,汉军都可能全军覆灭。战争开始后,汉军显略占优势,但任何一个错误,都可能改变命运。一、二十万兵士的对垒,数万人的鏖战,阵势的展开的调度,双方的正面拼杀,战场气氛的渲染,着墨浓淡相宜,色彩涂抹得当,表现了作者史诗型的才华。在大战中,大宛的援军待发,康居有六七千骑兵,乌孙的“两千豹胄军”;而汉军无人支援;大宛的战斗保垒——贵山城有外城、中城、内城,储存了“两年半的茭藁食粮”,并且近获“秦人教给了他们,用竹鞭挖掘水井”,大宛“有六万噬人的虎头军”,足以与汉军持久抗衡。后因内部意见不一,形势才急转直下。这总的形势决定了两军长期处于胜负未分的悬念中。历史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合二而一。

应该肯定,作者的叙事才能是超一流的。如介绍性的叙说汉和大宛的风物和力量时,极易流于一般,但诗人于平凡中表现不平凡,于一般中显得奇美。如写“长安城棋布着九街十八巷”时说:

盘龙的罘⑥下朱门遥对着朱门,是王侯将相和郡国的府第;九市开时绿长了垂杨柳,红艳了花枝,罗衫坠马髻是淡粉长袂的女子;葛巾韦带是商贾人;……

“九市开时”下接的一行诗,极美极妙。“绿长了”、“红艳了”,本是形容词,改作动词用,使景色活了,艺术上给人以特别新颖之感。

《宝马》没有明分章节,但从作品排列形式上看,分十四节。每节最后一行或两行诗,大体上有几种作用。第一节末尾写毋寡傲视邻国。第二节末尾说,汉皇传统的承担——“先祖先宗遗留的责任”,点明王位不仅是无上的荣耀、威权,同时也是“责任”。第三节说“将军本是条猛虎”。第四节写第一次攻大宛的不战败退,结尾是,死亡战

士的亲人“收拾乱草黄沙里余温的白骨”。第五节留下不尽的离愁别恨。第六节是战士对家乡的亲人的思念。第七节写沙漠里行军,伤亡累累。第八节在大风暴之后,用汉军只有在梦里才能有“温柔乡”结束。第九节结尾突出轮台屠城后的惨景。第十节为下一节大宛将面临战争作铺垫和反衬,结尾渲染大宛“好一座太平熙攘的世界。”十一节用承上启下的问题句煞尾。十二节最长,计108行,写汉军与大宛最激烈之战,以不结束过渡。十三节大战已结束,汉军获胜,以“今天总算赢得了一顿西胡的好酒肉”结束,其中不免有几分自嘲。第十四节最后对汉军的胜利进行了揶揄。第十五节也是全诗的最后,写中国老百姓的神话、传说般的希冀和理想。诗人的态度很暧昧,似是嘲弄,似是农人带有愚昧意味的希望。总之,每节结束的诗句大都有独特的艺术功能:或能产生言断情长的回味;或引人深思;或起承前启后的作用……

《宝马》的语言,走的路子大体接近闻一多,不过有着自己的独创性。这里姑引第五节后一段为例:

凶赳赳的县吏挨着户征索耕牛,坐马,田园里只剩下婴儿妇女。转年寒食节处处长亭挤满了人,老小都担着筐笼,提了行李袋;出师的冷酒苦酸酸的尝不出香,渡头边洒满了别离的热泪。

送走了,爹爹,兄弟!送走了,好亲人!送走了,老黄牛,田地里唯一的朋友!

“吞噎着泪”、“县吏”、“征索”、“冷酒”等少数几个词语,介于文言白话之间,其它均为白话词语。正如作者所说,为了“烘托出一些古代的气味,因此我大胆地在这首诗里用了许多古字和古辞。”如“刁斗”、“杏叶”“羌笛”等。但并未使诗语言文言化,它吸收了传统诗的表现法,又不改新诗本色。

就在《宝马》发表了一个月时,《大公报?文艺》又推出了《诗歌特刊》(1937.5.16),发表了孙毓棠的《我怎样写〈宝马〉》,和冯沅君的《读〈宝马〉》。冯沅君是学者,作家。见解老到:

《宝马》确是首新诗中少见的佳作。这可以说是史诗,虽然篇幅还不够长。写史诗,我觉得有三个不可缺少的条件:精博的史料,丰富的想像,雄伟的气魄。……

本这三点来读《宝马》,我们当可承认作者是适于作史诗的。虽然关于史事方面,在下文我不免⑦信口雌黄几句,而于作者的想象力与气派则只有欣羡与赞叹,我尤其爱读暴风和狂雪两段大文章,他们的意味极象盛唐高、岑的诗。

关于史诗,自然不限于这三个条件,至少还应有对英雄性格的刻绘,这恰恰是《宝马》的软肋。对李广利,刻绘的深度和个性化的表现,从心理活动、言语和行动,较为一般化。这也是我未大胆肯定它是一首前所未有的史诗的主要原因。但在中国新诗史上,它是最具有史诗特质的长诗。

冯沅君的文章,还提出了几点史实细节和个别辞句中的问题,并说:

其实这些史事上的辞句上的待商酌的地方都可说是无关宏旨。因为史诗终不是史,每个作者又都有他的特殊的遣词造句……。

文学创作不同于写历史;在细节上,作家有权虚构,凭想象来展开。

《宝马》此后,一直受到冷遇。在全面抗日战争1937年7月7日开始以后,祖国受到强敌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面临亡国之灾;形势与《宝马》中汉军恰恰相反;中国读者不能从中直接获取精神力量,不管作品艺术上造诣多高,也不能改变普通读者的兴趣。抗战胜利后,我们仍然对《宝马》没有注意,与历史上的李广利,后兵败降匈奴,被害,情况十分复杂,难以把握有关。这就要从治文学史的人及其政治环境寻求原因。除上述因素外,我猜测具体原因有二:一是学者的疏忽。他们来不及从历史尘埃中发现这本诗集。二是从30年代直到80年代,学术界对“新月”诗人有着偏见和成见,不承认后期“新月”有着一流诗人。应该说明,中外诗歌史上,类似现象不是绝无仅有,莎士比亚逝世两三百年后,才得到应有的评价;杜甫的光辉作品主要产生在中唐,但受到高度称赞是在宋代。因此,我们对孙毓棠《宝马》的半个多世纪的经历,不必惊异,也

不必特别不平。

注释:

①闻一多刻赠孙毓棠印章边款。转引自闻黎明、侯菊坤编撰《闻一多年谱长编》897页,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②《宝马》,最初载《大公报?文艺》1937年4月11日,除上述诗集所收作品外,我所见到的孙毓棠诗作有:《安闲》载《文艺月刊》4卷6期,1933.12.1。《农夫》载《文丛》1卷5号,1937.7.15。

《暴风雨》载《文学杂志》1卷4期,1937.8.1。

《秋灯》、《萤》、《四行诗二首》载《文艺新潮》1卷1期,1938.10.16。

《四行诗三首:〈感〉、〈黄昏星〉、〈镜子〉》载《文艺新潮》1卷2期,1938.11.16。

《渔父》、《山溪》、《北行》载《文学杂志》3卷1期,1948.6。

③孙毓棠《海盗船》,立达书局代售,1934年5月。④原件“现”字不明。

⑤《我怎样写〈宝马〉》,载《大公报》《文艺》第336期,1937年5月16日。

⑥罘:据《辞海》,为古代设在宫门外的屏。

⑦原件“免”字不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