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声音设计艺术穿透力

时间:2022-02-26 09:26:47

电影声音设计艺术穿透力

为阐述贾樟柯电影声音设计的艺术穿透力,本文选择其作品中获国际影坛大奖的《小武》《任逍遥》《世界》《三峡好人》《山河故人》五部剧情片①中凸显这种特征的部分桥段作为分析的样本,说明贾樟柯追求声音穿透心灵的艺术特征。这种艺术穿透力包括表达人物心理活动及变化过程、人物性格的形象塑造、体现预见性的内容等。

一、不同方言的碰撞:心态嬗变的声音艺术

(一)《小武》:山西话与京腔的碰撞。在影片《小武》中,小武与梅梅相处并恋爱,然而两人同时出场只有三次,占影片的时长约29%。第一次是小武失去友情时,为解烦恼之心绪大白天花钱去歌厅听歌女唱歌。起初两人相处的气氛并不和谐,小武到女老板那里“告状”,女老板为自己生意着想,让梅梅陪他逛街,让小武消气,时长13分23秒。第二次是梅梅患病没上班,在宿舍休息,小武找到了梅梅的住处;了解到梅梅肚子不舒服,他立即到药店买热水袋给梅梅,两人在宿舍聊天、唱歌,时长为13分钟。第三次是小武学会唱歌后,两人在歌厅小包间里一起唱《心雨》、跳舞,时长3分32秒。两人的相互爱慕之情不断升温,当小武再一次迫切要见到梅梅时和带京腔普通话(从广义上也属于方言)的女老板对白则是不同方言的碰撞,此时的场景是舞厅前台,小武穿上一身新西服来到歌厅,递上烟并点烟,那位女老板表现出惊讶的状态:女老板:哎哟,兄弟今儿怎么这么精神呀?小武:这一身可以吧?女老板:可以,太可以了,跟刚从美国回来似的,怎么,挣钱了?小武:大姐,生意咋样?女老板:马马虎虎吧,哪儿像你呀,这钱挣得快、来得也快,是不是?都发了财了,就给我抽红塔山,不弄盒外贸抽抽,这兄弟当得……此时梅梅已离开歌厅,辞职随太原市来的“大老板”跑了。小武质问:“你咋让她走了,不知道我今儿要来……你她妈的,也太不够意思了。”这时女老板也按捺不住地爆出火气,把桌上的一叠台账类资料拿起就摔到柜台桌面,“啪”一声特响,还用刻薄的语言奚落小武:“怎么说话呢?你是,你是她什么人呐,她是你什么人?真是!你有两个臭钱,你瞧你美得不行!”两人不欢而散。这一次对白的声音是山西方言与京腔普通话的碰撞。女老板失去了以前与小武交谈的那种“热情”,她那不冷不热的话语,体现出趾高气扬的心态,与小武的对白中显示自己来自“皇城”的傲气,在小县城穿套新西装、女老板把他比作是从美国回来的人物,以示自已见多识广、开口就是“美国”什么的,那京腔味之浓厚,这种姿态是当今社会普遍存在的歧视或隔阂意识的表现;小武是汾阳县农民出身,满口山西方言,两人之间在心灵深处就没有共同语言。(二)《山河故人》:上海话与山西方言碰撞。《山河故人》中,因沈涛的父亲不幸逝世,已经离异的沈涛执意要求判给晋生的亲生儿子到乐从上海回汾阳凭吊姥爷。沈涛去机场接儿子,上轿车后沈涛坐在驾驶室回头用山西方言与儿子对话。沈涛:到乐,怎么不跟妈妈说话呢?叫妈。到乐:妈咪。沈涛:妈咪?什么人教你这么叫的?爽快点,叫妈。到乐:妈。沈涛:不男不女的,谁给你系的?沈涛悲伤的心里燃起了烦恼之火,随即用力扯下到乐脖子上的浅黄色围巾,“啪”一声扔在车内座椅上,给儿子戴上黑纱。此时“扔下”和“戴上”的声音均为特效,音量很大,表达了沈涛不满的疏离心绪。到乐在汾阳的日子里,沈涛与儿子相处。到乐在家里用iPad与上海的后妈联系,用上海话对话。到乐:妈咪。后妈:你想妈咪了吧?到乐:你们在做什么?这段对话发生时,传来沈涛在厨房里的剁肉声,随后场景切换至厨房,沈涛手持着保温杯在微微抖动,站在门口听着儿子与上海那个女人的亲昵通话。此时沈涛心情是非常复杂的,对话继续。此刻的沈涛心灵深处有难言之苦:自己舍去梁子,选择与张晋生结婚,张晋生却带着儿子在上海另组新家,儿子跟后妈学了一口流利的上海话,儿子与后妈亲昵地通话刺痛了沈涛的心。谁知其中味?声音设计的音响给了回答:沈涛带儿子在汾河边散步,这时河床上是春天炸冰开河的声音、扬起的冰块纷纷跌落河面的声音、河浪翻滚流淌的声音等非常嘈杂,充斥于画面,这段30多秒的背景声音就是沈涛此时的心灵写照。林强创作的主题音乐响起,心情恼乱至极的沈涛在厨房里又一次剁肉包饺子(菜刀剁在菜板上是放大的音量),剁肉声音节奏较快,这时上海那边主叫与到乐通话。到乐:妈咪。后妈:吃饭了吗?到乐:还没呢。沈涛气愤地抢过到乐的iPad,推开儿子说“一边去”,而后生硬、急促地对iPad说:“让张晋生跟我说话,谢谢。”接着沈涛与张晋生用山西方言对话。张晋生:涛儿。沈涛:张晋生,你能不能让那女的不要当我的面和我儿子通话?张晋生:咋了?沈涛:你俩懂不懂事?我给孩子订机票了。张晋生:订机票,订什么机票?沈涛:我自已安排,我会安安全全地把到乐送到你那,行,就这些。“啪”一声特别响亮,沈涛把iPad翻过来扔在桌面上。这两段的人声,前一段是儿子与后妈用细软的上海话,后一段是张晋生与沈涛用山西方言对话,沈涛的音色和音调上带有愤恨的色彩。如果说前面到乐第一次与他后妈通话是刺伤沈涛的心,那么这次后妈作为主叫与到乐的通话则是在沈涛流血的心上撒了一把盐。沈涛的心理感受通过对张晋生说的话来发泄,节奏和语气,以及摔iPad的声音充分地表达出沈涛的心理活动。

二、持续特效的音响:塑造倔强性格人物形象的声音艺术

《任逍遥》中,两个年龄相当的青年人小济和巧巧,为了达到相互亲近的目的,不顾一切阻力而意志坚定。影片通过声音设计来触合画面,进一步塑造人物形象,展显其倔强的个人性格。《任逍遥》中有三个桥段,小济和巧巧两个角色表现得很突出。(一)塑造小济倔强性格的声音艺术。小济与巧巧认识后,欲与巧巧处朋友;赵巧巧原是乔三的女友,是蒙古王酒的模特兼舞蹈演员,小济几次主动与巧巧搭腔问话,为进一步发展两人关系而努力。斌斌与小济还专程赶去给在蒙古王酒作推销广告演出的巧巧捧场,在斌斌的撮合下,小济赢得与巧巧在面包车上单独相处的机会,加深了相互间的了解。后来斌斌与小济两人报名参军,一起在医院参加应征青年的例行体检,在医院中恰好遇见巧巧与医务人员争执。巧巧为了能让患病住院的父亲继续得到相应的治疗和护理,需要交2000元医疗费,没有足够现金的巧巧毅然把几万元的银行存折交给小济并告诉小济存折的密码,让小济帮她去银行取出现金,回到医院尽快交款。事后两人一起到红旗餐馆用餐,交谈甚欢,两人感情迅速升温。体现小济倔强性格的场景是在迪斯科舞厅那两分钟的片断。背景声音是音量很大的迪斯科舞曲,在阴暗而又闪烁着舞灯的舞厅里,众多的舞友在跳迪斯科,小济和巧巧两人也纵情地狂蹦,两人对蹦的固定镜头(画面)长达36秒,随即有一人用手去示意小济找他有事。小济毫无戒备地跟随来人走出舞场,在到外面走廊处被几个打手推至更阴暗的角落,两个打手在左右两边挟住小济的双手,使其不能动弹、反抗和挣脱。小济背靠墙柱子,另一个人则开始用右手扇打小济的脸庞,这个镜头长达52秒。扇巴掌的打手一边打巴掌,一边问小济:“你玩得高兴吧?”小济立即回应:“高兴。”“啪啪……”增加电影运动节奏的表现力。这样一拍、一问、一答有节奏地不断反复,一共持续打了三十多个巴掌,镜头一直对着被乔三兄弟教训的小济,其间只有两三秒钟对着在旁边喝着啤酒、悠然观看“情敌”小济被教训的乔三。整个过程中,小济的倔强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又如另一片断,背景声是“突……”的发动机声音,小济开摩托车冲上一个小土坡时未能爬过去,摩托车熄火了滑退回原处,小济发动摩托车再冲,重复了五次才冲上去。第一次失败时,步行推车三四米就能达到目的地,但小济不顾摩托车的“机械疲劳”,重复着发动、冲上去、熄火、退回的五次循环,这个重复发动摩托车的声音与画面的结合又从一个侧面塑造了小济倔强的个性,让观众难以忘怀。(二)塑造巧巧倔强性格的声音艺术。小济想见恋人心切,自己骑摩托车出城,在一片荒凉的土路上飞驰,伴随着摩托车高速运转的发动机声音,表达小济急切见到巧巧的心情。前行的路上两旁几乎没有建筑物,示意着小济的目的地是大同市远郊———京大高速公路开工的现场。开工现场十分热闹,欢乐的音乐为背景声音,忙碌的各类人员如几个礼仪小姐身穿红色旗袍站在签到桌边上,前来签到的人三五成群集结于临时搭建的舞台附近等候庆典仪式的开始,蒙古王酒广告表演的舞台背后偶尔有摩托车、马车经过。即使遭乔三嫉妒而被教训也未能阻止“自己想和谁处朋友就和谁处”的小济,带着按捺不住的相思、相恋的欲望去寻找巧巧。小济急切地在现场搜寻巧巧,打开两人曾经单独交谈、相处过的小面包车门没见到巧巧在车内,再向停在舞台边上的一辆大客车走去,大客车前窗有蒙古王酒标识,两瓶包装华丽的蒙古王酒置于客车驾驶室右侧,车上还有音箱和扩音设备等。此时巧巧和乔三均在大客车车厢内,巧巧身着演出服装。当小济靠近大客车时,被一个人强行拥推并挟持走开,远离那辆大客车,不让小济看见车里的巧巧,这肯定是乔三授意的行为。画面切到车厢内,巧巧突然从座椅上起身,走向客车门欲下车去见小济,乔三用左手拦住巧巧的左右肩膀,又逆向回推,巧巧“噗”一声坐回原座椅,“噗、噗、噗……”,动作重复了九次,而且乔三拦住推回巧巧落座的声音音量一次比一次大,节奏越来越慢,两人之间无对白,只有巧巧悲伤的泪水涌出,沉默了10秒钟。巧巧含着泪水又连续三次冲向车门,“噗、噗、噗”三声,乔三那无情的手依然拦住了她,三次逆推巧巧回到座椅。周围只有嘈杂的背景声音,两人继续沉默达22秒钟。巧巧拿着舞蹈的道具下车,为了生计不得不带着忧伤的心情去参与节目的表演。这三个桥段中,不断重复的声音与画面的触合,一方面是两个年轻人追求自由恋爱的写照,小济和巧巧的行为取向与《任逍遥》的主题相呼应;另一方面,从叙事的意义来看,是对人物形象尤其是对两个年轻人骨子里桀骜不驯性格的塑造。

三、汽笛声与哭泣声:预见性的声音艺术

(一)《三峡好人》中插入的汽笛声。《三峡好人》中,郭斌两年没回家,奉节县电话号码升八位后都没有给爱人沈红打过电话。女主人公沈红从山西到奉节千里寻夫,几经周折。郭斌曾工作过的工厂已破产几年,人员已散走四处找出路,车间静悄悄,设备被凌乱地覆盖,厂工会的刘主席带沈红去清理了郭斌留在车间铁皮柜的东西,如“正山云雾”茶叶、工作证、笔记本等。刘主席也不知道郭斌在干什么,与其没有联系。因此,沈红只好找曾有过联系的,在县文管所的郭斌战友。沈红首先打114电话了解文管所,然后去郊外找郭斌的战友王东明。沈红:师傅,请问王东明在哪?师傅:东明,那边。沈红:谢谢。师傅:不客气。沈红:是王东明吗?王东明:我是,你是?沈红:我是斌斌的爱人。王东明:斌斌的爱人?沈红:沈红,以前我们通过电话的。王东明:嫂子啊,你啥时候来的?沈红:我早晨刚到。王东明:郭斌呢?沈红:我就是来找他的。王东明:他不知道你来啊?沈红:我没跟他说。王东明:你没打电话?沈红:(抹泪眼)你给他打一个吧。王东明:好。(汽笛声,长音)。王东明:(用手机拨完电话)关机了。(汽笛声,短音)。这段对白是沈红为找王东明而来到县文管所挖掘西汉古墓的作业现场进行的。从整个故事的内容看,郭斌也已有一年多未与王东明来往。值得观众进一步思考的是:沈红与郭斌两年没见面,至今联系不上,夫妻关系如何让人费解;以上的对白过程中,一直是以嘈杂的噪音为背景。王东明最后那两句短促的语言(“好”,“关机了”)中,突然插入轮船特有的一长一短的汽笛声。这种巧妙的声音设计明显地具有思维性的涵义,让人回味:是不是对此时沈红与郭斌的婚姻关系所发出的警报?这种预见性声音的艺术穿透力引导观众去思考,去想象他俩的夫妻关系的结局。如果把前后两个有关叙事的细节与其联系起来,就有前后呼应的效果。前面沈红出场的背景声音是流淌在江面波涛的声音,天空盘旋的是飞碟(特技),沈红凝视沉思;后面一个细节,沈红洗完衣物走到阳台去晾挂,背景声音是“呼……”的噪音,远处矗立的“火箭”(特技)腾空而起,冲入云霄。画面中人物、声音的交织,与具有预见性的前后呼应,“飞碟”向江岸的崇山飞去,寓意沈红千里寻夫,而“火箭升空”的特效则是沈红此去不再返回的预示,凸现那两声汽笛声是预见性的声音,是对女主人公婚姻关系的警报。(二)《世界》中插入的哭泣声。《世界》的场景之一:医院。一个汾阳小伙子(称为“二姑娘”)在工地安全事故中逝世。太生赶到医院,几个头戴安全帽的建筑工人在走廊,有的坐长凳,有一两个站立着,均沉默不语,心情沉重。太生迫不及待地问道:“人呢”?“三赖”用手示意在抢救,太生回头望去,背后是抢救室,透过窗口看到身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在忙碌,此时传来室内激光打印机不停打印的声音(特效):“的……”。室外只有太生以异常严厉的话语与老乡“三赖”用山西方言的对话声。太生:怎么回事?三赖:今天抬了一天钢筋,吃过饭,他又加了个夜班。太生:后来呢?三赖:后来钢丝绳断了,绞车一下子掉下来。太生:加什么夜班啊?三赖:夜班工资高。太生:要钱不要命了?他是个娃娃啥也不懂,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看的?三赖:我管不住。太生:你还能干什么?三十多岁的人了,是不是又喝酒去了?三赖:早戒了。了解前因并指斥这位中年老乡“三赖”未能照顾好“二姑娘”后,太生来到头上捆满绷带的“二姑娘”病床边蹲下,连问“二姑娘”两句“想说什么?”均无应答,太生取出笔,摊开烟盒作纸条递给“二姑娘”,示意其讲不了话就写下来。当太生走出病房时,三赖看了太生递过来的字条后还给太生,随后沉默了50秒。“三赖”“呜呜……”的哭泣声音响彻画面,预示着纸条是“二姑娘”在交待后事,字条上歪歪扭扭写着:“欠刘书知35元,志刚18元,王继军7元,老邵50元,六子40元,小学门口卖挂面3元。陈志华‘二姑娘’”。此时“三赖”悲恸的哭泣声越来越大,长达2分45秒。那震撼心灵的哭泣声也是预见性的声音设计,它告诉观众,“二姑娘”为能多挣点钱,白天扛了一天钢筋后又加夜班,丧命于绞车钢丝绳突然断开的建筑工地,一条年轻生命就这样在“夜班工资高”的诱因下消逝了。

四、结语

综上所述,声音艺术是美妙的,“声音给电影艺术带来了变化……增加了造型功能,声音在再现特定环境(环境音响)、塑造人物形象(有声语言)、表现运动态度等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功能。……声音担当了部分叙事的功能……从音响中捕获信息,从而获得更丰富的审美体验”②。具体地说,当代电影所设计的声音往往能够让人联想到相应的场景,如画面空间、叙事的氛围、故事情节的发展、人物心理活动及变化与形象(性格)的塑造。贾樟柯电影的这种声音设计具有穿透心灵的艺术特征,以其特有的艺术张力增强了贾樟柯电影新现实主义的美感。

作者:张珂 单位:中国传媒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