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符号历史文化隐喻分析

时间:2022-06-09 04:22:04

文学符号历史文化隐喻分析

科尔森•怀特黑德(ColsonWhitehead),这位厄普代克(JohnUpdike)所说的“挥洒自如的天才作家”(Maus36),是21世纪第一位凭借一部小说同时斩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和普利策小说奖的作家。怀特黑德1969年出生于纽约,1991年毕业于哈佛大学。他从小就立志要成为一名作家,大学期间和美国著名青年诗人扬(KevinYoung)成为好朋友,毕业后为美国老牌杂志《村声》(TheVillageVoice)撰写专栏,先后任教于普林斯顿大学、纽约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美国人文学科强校,并担任怀俄明州立大学等高校的驻校作家。1999年其处女作《直觉主义者》(TheIntuitionist)进入笔会/海明威奖的决选名单;第二部长篇小说《约翰•亨利日》(JohnHenryDays)进入普利策奖决选名单;2003年的散文集《纽约巨像》(TheColossusofNewYork)被誉为9•11后最好的纽约故事。迄今为止,怀特黑德共写过七部小说和两部非虚构作品,其创作题材广泛,风格迥异,被《哈佛杂志》(HarvardMagazine)称为“文学变色龙”(Maus64)。应该说,怀特黑德已经成为美国中青年作家中最出色的一位。2016年8月,构思长达十六年的长篇小说《地下铁道》(TheUndergroundRailroad)的出版更是让他备受关注。小说出版的当年就入选奥普拉读书俱乐部推荐书目,同时被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收入夏季书单。11月,《地下铁道》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次年4月,获得美国普利策小说奖。自此“地下铁道旋风”席卷全美,迅速引起评论界和普通读者的密切关注。奥巴马总统说:“这部小说让我们回忆起发生在几代人间的奴隶买卖之痛。小说的成功不仅在于将痛苦公之于众,还在于它改变着我们的思想和心灵。”小说家厄普代克也说:“怀特黑德的作品实现了写作的应尽之务,它刷新了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纽约时报》评论说:“这部有力甚至带有科幻色彩的小说让读者从惨烈的行文中明白了美国蓄奴制对人类造成的巨大创伤。小说家借鉴了博尔赫斯、卡夫卡以及乔纳森•斯威夫特的写作手法,更让读者回忆起美国人不畏艰险,不论历史倒退的车轮,追求正义和自由的决心。他的故事在帮助我们理解美国的过去乃至美国当下都扮演了的重要的作用。”《观察家报》评论说:“怀特黑德锋利的叙述是如此才华横溢[……]很久没有一本书能这样打动我并让我时刻想着读下去。这是一个令人深思、令人愤怒、并展现作者超绝想象力的故事,不仅为最黑暗的历史时期点亮一盏明亮的光,同时也在小说这种文学题材上开辟了新的方向。”(怀特黑德封面)阅读《地下铁道》会让读者联想起莫里森(ToniMorrison)的《宠儿》(Beloved)、哈利(AlexHaley)的《根》(Roots)及电影《为奴十二年》(12YearsaSlave)里的一些情节,然而这部小说却有其独特的叙事特点和内容。作者将真实存在于历史中的具有比喻性质的地下铁道废奴网想象成一个真实的铁道网络并在小说中作为一个重要的故事情节加以叙述。小说讲述了一名黑人女奴逃离白人种植园的故事。黑人少女科拉是一个在白人家庭中受尽欺辱和强暴的女奴,终日过着没有希望的生活。由于受到白人奴隶主残酷的虐打,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在别无选择之后,她开始了逃离生涯。期间,地下铁道带着她离开曾经的伤心地,奔向自由之路。地下铁道在给科拉带来安全感和希望的同时,也预示着一个未知的理想的世界。然而,每次重回地面之上后,残酷的现实总是带给她绝望。小说的最后,科拉慌忙踏上地下铁道的最后一程,却不知道这段铁道到底会通向哪里,这种开放式的结局和悬念的设计使得小说情节更加扣人心弦。本文将通过文本细读的方法,逐一解析小说中的重要文学符号,从而分析作者的写作目的和文本中的历史文化寓意。

一、小说中的民间节庆筵席符号隐喻

所谓符号是指信息的载体和信息传递的媒介物。符号涉及的范围相当宽泛,凡是人类所承认的一切有意义的事物均可被看作符号。现代符号学研究者一般都将符号看作是在一定场合传达某种信息的有意义的媒介物。巴赫金(MikhailBakhtin)的文化符号形式论、阿尔都塞(LouisPierreAlthusser)的意识形态构成研究、霍尔(StuartHall)的文化解码理论、鲍德里亚(JeanBaudrillard)的商品符号学,都是引人注目的符号学研究。符号包括所指和能指,现代符号学奠基人之一皮尔士(CharlesSandersPeirce)把人类的文化符号分为标志、图像、象征三种形式。象征和隐喻本来是符号中的一种形式,这种书写方式可以让所指变成能指,具有构形功能,即赋予无形的人类的情感经验,精神风貌等文化理念以形式。各种文化形式或象征形式——神话、语言、宗教、巫术、艺术等——都是人类自我意识的自觉或不自觉的赋形化、符号化,这是一个内容转化为形式的文化积淀过程。文学隐喻研究从传统的外部研究进入到内部研究,是隐喻研究的第一次转变。对文学符号的隐喻研究则更有助于挖掘小说的深层含义。狂欢节类型的节庆活动及与之相关的各种诙谐的表演或仪式,作为一个重要的文学符号具有更为深刻的隐喻含义,在《地下铁道》中占据重要地位。小说开篇就是一场夸张、隆重并充满欢乐基调的黑人筵席描述。工作完毕后的奴隶聚集在农庄的空地上吃饭、喝酒,为一位眼瞎腿瘸的老黑奴庆祝不知多少岁的生日。这个所谓的生日晚会是黑人自建的节庆仪式,绝非黑人日常的生活和吃喝。乔基的生日每年只有一两次。他们想搞一回适当的庆祝。这历来是星期天的下午,他们的半天工作日。三点钟到了,工头发出收工的信号,北种植园赶紧投入准备,手忙脚乱地做起杂物。修修补补,清除苔藓,堵住屋顶的裂缝。一切以宴会为重,除非你获准外出,进城卖手工艺品,或多打一份零工。就算你不想赚外快——不会有人真心不想——但身为奴隶,也不可能放肆到告诉一位白人你不能工作。别说什么这是某个奴隶的生日。人人都知道黑鬼没有生日。(怀特黑德13)这场生日狂欢的参与者是这个庄园的全部黑奴,体现着备受苦难的黑人对自由的乌托邦社会的向往。受苦的黑人奴隶生活暂时得到再生与更新。正如小说中的描述,“年轻的奴隶和年老的奴隶聚集到了马道两旁。男人们挤作一团,交换着苹果酒的罐子,感觉自己的耻辱慢慢消散”(怀特黑德28)。民间节庆筵席除了是自建节日这个特点之外,通常都有集市和丰富多彩、自成体系的广场娱乐活动。一些巨人、侏儒、残疾人和学会了特别技能的野兽参加表演,在上演宗教神秘剧和讽刺闹剧的日子里,到处都笼罩着狂欢节的气氛。举行世俗的日常庆典仪式时,通常也有诙谐的表演,小丑和傻瓜是必不可少的参加者,他们讽拟严肃庆典的各种活动,所有这些以诙谐因素组成的仪式-演出形式,与严肃的官方(教会和国家的)祭祀形式和庆典有着原则上的区别。它们强调非官方、非教会、非国家的看待世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观点;它们似乎在整个官方世界的彼岸建立了第二个世界和第二种生活。这是一种特殊的双重世界关系(巴赫金7)。例如在《地下铁道》中,一个重要的情节就是让一个年轻的奴隶背诵《独立宣言》。“迈克尔从前的主人对南美鹦鹉十分着迷,因此推断,如果能教一只鸟学会打油诗,那么教一个奴隶记点东西,八成也能行得通”(怀特黑德37)。会背书的奴隶迈克尔就时常被要求在狂欢筵席上背《独立宣言》以博得主人们的笑声。作者通过这个情节描述,强调了在美国奴隶制期间,黑人完全被当成了动物一样的非人类,同时嘲讽了在奴隶制时期的《独立宣言》根本不是对黑人实际生活状态的正确描述。民间广场狂欢节的第三个特点是参与狂欢的人们暂时取消了一切等级差别和隔阂,取消了日常生活,即非狂欢节的某些规范和禁令,形成了平时生活中不可能有的一种既理想又现实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此时的人们没有任何距离,不拘形迹地在广场上自由地接触。宇宙、社会和肉体在不可分离的统一体中展现出来,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活生生的整体,而这个整体是一个欢快而安乐的整体。当音乐响起,跳舞开始,他们对乔基的感激之情进一步提升。他又一次选对了做寿的日子。除了日复一日的奴役,他每天都能感受到一种人人都有的紧张,一种集体的恐惧。它不断积聚,增压。最后这几个小时却化解了很多遗憾。他们得以面对早晨的苦工,以及往后的一个个清晨,一个个长日,因为有了重新填注过的心气儿,哪怕它还是那么贫瘠,也因为有了一个可以回望的良宵,还有下一个可以期盼的寿宴。他们围成一圈,把人的精神留在里面,与非人的外界隔开。(33)人类在对待世界和生活的态度上往往有双重角度,即严肃的(就其组织方式和音调气氛而言)祭祀活动和嘲笑、亵渎神灵的诙谐性祭祀活动(仪式游戏);有严肃的神话还有诙谐和辱骂性的神话;有英雄,同时还有讽拟英雄的替身。狂欢节不是艺术的戏剧演出形式,而似乎是生活之现实的同时也是暂时的形式,人们不只是表演这种形式,而是几乎实际上在狂欢节期间就那样生活(巴赫金8-10)。也可以说:在狂欢节上,生活本身在演出。这里没有舞台、栏杆、演员、观众,即没有任何戏剧艺术特点的演出。这是展示自己存在的另一种自由的形式,是自己在最好的方式上的再生与更新。在这里,现实的生活同时也是它再生的理想形式。由此可见,《地下铁道》中奴隶在星期日下午的庆生狂欢节就是这些日常生活中被奴役、被虐待的民众以诙谐的形式组成的第二种生活,即普通民众的节庆生活,这些节庆活动于是具有了深刻的思想内涵。音乐停了。众人围成的圆环碎裂了。作为一个奴隶,总有些时候要迷失于短暂自由的漩涡。如在垄沟,当一阵突如其来的幻想引起了波动;或在清晨,当一个梦的神秘慢慢展开。在一个温暖的星期日的夜晚,在一首乐曲的中间。然后它来了,一定会来的,那是监工的叫喊,是要你上工的召唤;那是主人的影子,是一个提醒:在永恒为奴的状态里,只有这微芒般的一刻,你还算是个人。(怀特黑德34)正如历史上,也像在小说中展现的那样,节庆活动往往与自然、社会和人生的危机、转折关头密切联系。死亡与再生、交替和更新的因素永远是节庆世界感受的主导因素,正是这些因素通过一定节日的具体形式,形成了节日特有的节庆性。

二、小说中人体惩罚符号隐喻

莫德尔(ArnoldModell)从神经学的角度探索了隐喻的认知功能,他认为“隐喻是情感思维的通货”(7)。隐喻表现了神经心理过程,不自觉地对情感进行归类,确立过去与现在的异同;隐喻能进入未知的事物并促进移情发生。隐喻不仅传递不同域之间的意义,而且通过域之间的整合,产生新的意义或使意义发生改变。由于所涉及的域的多样性是无限的,其意义改变的可能性也几乎是无限的。隐喻是人类所特有的一种生物特性。隐喻能产生无限的想象,即隐喻是想象的核心。莫德尔认为身体隐喻转换的感觉可以作为创建幻想的模板。人们能够把身体的感觉和情感组织成概念和感性隐喻。既然隐喻是人类生物特性的一部分,作为表现人的情感、思想和生活经验的文学作品自然不可避免地蕴含了身体隐喻(10)。《地下铁道》中和民间节庆筵席密切关联的另外一个情节就是小说中无处不在的人体惩罚叙述。乔基的生日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科拉还没好利索。脸上遭到的重击一度让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还给一侧的太阳穴造成了明显的创伤。肿块已经消失,但是银狼吻过的地方,现在留下了一个让人心悸的X形疤痕。很多天还在渗漏。这是宴会之夜给她留下的印记。更为糟糕的是第二天早晨康奈利对她的鞭打,就在笞刑树无情的大树枝下。(41)在这部小说中,几乎每一章都可以看到类似的甚至更为残暴的作为一种公共景观的酷刑,其中包括示众、鞭打、烙印等。小说中的酷刑似乎成为某种仪式的一部分。这些惩罚仪式首先展示受刑者,同时给受刑者刻上耻辱的烙印,这种烙印或者通过在身体上留下的疤痕,或者是通过酷刑的场面,在犯人的身体周围或者身体上留下了不可抹去的印记。无论如何,人们都不会忘记示众、戴枷受辱、酷刑和历历在目的痛苦。事实上,从规定酷刑的法律角度看,公开酷刑和死刑让所有人把它看成一种凯旋仪式(福柯36)。例如小说中一段白人奴隶主宴会的描写:特伦斯订购了新刑具。刑具装设于前草坪,四周绿草如茵。两个工头把大安东尼锁牢,让他悬吊在那儿,这是头一日。第二天,一队来宾坐着四轮大马车驾到[……]优雅的女士和绅士,是特伦斯外出公干时结识,还有一位伦敦的报馆记者,专程前来报道美国风情。草坪上铺设餐桌,他们围坐而食,细细品尝艾丽丝做的鳖汤和羊肉,奉上对厨师的种种赞美,反正她本人绝不会听到。他们用餐期间,大安东尼受着鞭刑,而他们细嚼慢咽。甜点上来了[……]与此同时,对大安东尼的惩罚还在继续。(怀特黑德53)可以看出,奴隶主对奴隶的惩罚具有深刻的符号意义。刑罚的有效性主要在于它会造成伤害。这就意味着,处于刑罚核心的痛苦不是痛苦的实际感觉,而是痛苦、不愉快、不便利的观念,即“痛苦”观念的痛苦。惩罚利用的不是肉体,而是表象(representation)。更确切地说,如果它利用肉体的话,那么肉体主要是某种表象的对象,而不是痛苦的对象。痛苦的记忆应该能够防止罪行重演。肉体的惩罚可以防止犯罪的蔓延。痛苦本身不再是惩罚技术的工具,白人奴隶主要尽量扩展惩罚的表象,而不是体罚的现实。除了刑罚本身,小说中随处可见的刑具也表现了奴隶主对黑人奴隶曾经的血腥镇压,“她首先看到了镣铐。几千条,挂在墙壁的钉子上,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收藏,手铐,脚镣,用于手腕、脚踝和脖子的枷锁,各种形式,各种组合。防人逃跑、使人无法移动手脚的镣铐,把身体悬吊在半空中进行殴打的锁链。有一排儿童专用的镣子,还有与之相连的小铐子和小铁环”(73)。这些刑具表现了奴隶主对黑人奴隶使用过的残暴手段,也间接地控诉了奴隶制的非人性特点。南方的白人奴隶主似乎发现黑人的身体是权力控制的对象和目标,需要被操纵、被塑造、被规训。于是白人奴隶主就用血腥的权力强加给这些黑人身体各种压力、限制或义务。黑人奴隶被不断地操练,并在他们身上采用一种不间断的、持续的强制手段,试图锻造出驯服的、训练有素又“驯顺”的黑人肉体。这样既让黑人奴隶有极大的工作能力,同时又把后者置于一种严格的征服关系之下。《地下铁道》中美国南方奴隶主对黑人奴隶采取的另一种人体惩罚措施是监视居住。措施之一就是隔离,即区别对待各个肉体、各种疾病和症状、各种生与死,并将人员分配在一个既能隔离又能组合的空间中。《地下铁道》中多次出现这种隔离空间,例如科拉曾经在不同区域居住过的伶仃屋、红砖公寓、白人房屋上面密不透风的阁楼等。这些密闭的隔离区域暗示着奴隶主对奴隶无所不在的控制和压迫。科拉慢吞吞地走向伶仃屋,那是奴隶主放逐苦命人的地方。没有地方讨还公道,没有法律,就算有,这法律也是每天都重写着[……]落难伶仃屋,与那些被监工的惩罚弄成跛子的人为伍;落难伶仃屋,与那些被你能看到和不能看到的各种方式累断了脊梁骨的人为伍;落难伶仃屋,与那些错乱了神志的人为伍;落难伶仃屋,与无家可归者为伍。(怀特黑德19)被搁置在隔离区域的人的身体同时也成为一个工具或媒介,一种可触动的财产。人们干预它,监禁它或强使它劳动,剥夺这个人的自由,因为这种自由被奴隶主视为他的权利和财产。根据这种惩罚,人的身体是被控制在一个强制、剥夺、义务和限制的体系中。于是,最严厉的惩罚不仅施加于肉体,曾经只是降临在肉体上的死亡更是被代之以深入灵魂、思想、意志和欲求的惩罚。奴隶主真正想要打击的是奴隶的灵魂而非肉体,小说家通过这样的描述更加深刻地抨击了美国曾经的奴隶制对文明的践踏和对人性的扭曲。在小说中可以明显看出,在白人奴隶主的权力方面,公开处刑暴露了它的专横、暴虐、报复,以及用惩罚取乐的快感。小说中这样描述到:她看不透西泽。在那三个早晨,她遭到鞭打时,西泽就站在人群前列。奴隶们观看同为奴隶的遭受凌辱,是进行品德教育的一贯做法。表演期间,临到某一时刻,也不止一个时刻,所有人都不得不背过脸去,因为他们对那奴隶的痛苦感同身受,想到或迟或早轮到他们惨遭鞭打的那一天。是你在那儿,即使现在不是你。但西泽没有退缩。他没有直视科拉的眼睛,而是看着比她更远的某处,某个大而难以辨识的东西。(52)会识字会手艺的黑人奴隶西泽意识到了白人奴隶主对于奴隶的精神折磨,他坚决要带着科拉逃到自由的北方。也许正如黑人西泽潜意识里意识到,却永远不会表达的一样,在这个国家,惩罚制度甚至是某种有关肉体的“政治经济学”。尽管有时这种惩罚并不使用粗暴的、血腥的手段,尽管它们使用禁闭或教养的“仁厚”方法,但是,最终涉及的总是肉体,即肉体及其力量,它们的可利用性和可驯服性,即对它们的安排和征服。在这里,肉体直接卷入某种政治领域:权力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这种关于肉体的政治技术学的重要性在于:施加于肉体的权力不应该被看作是一种所有权,而应该被视为一种战略;它的支配效应不应被归因于“占有”,而是调度、计谋、策略、技术和运作,人们应该破译出一个永远处于紧张状态和活动之中的关系网络;它的模式应该是永恒的战斗,而不是进行某种活动的契约或对一块领土的征服。

三、小说中的地下铁路符号隐喻

如果说身体隐喻是人类以身体为参照认识和描述世界,非身体隐喻如象征和意象则是人们借助自身的经验或经历来理解周围的世界,两者都通过类比或更为复杂的心理过程来发现不同域之间的异同,以此达到表达情感和思想的目的。非身体隐喻是依赖身体以外的物体作为认知的来源。非身体隐喻的认知手段主要是象征和意象,通常用具体的物体来表示较为抽象的想法和更广泛的领域,如道德、宗教、哲学概念。非身体隐喻的意义是共享的,往往起源于传统或神话,是某一类文化的产物(施叶丽59)。作者往往会利用人所特有的隐喻性认知,通过多重的象征来表现他对哲学、社会、宗教等问题的深刻思考。在《地下铁道》中,最重要的描述就是地下铁道这个隐喻意象了。作家似乎践行了法国小说家拉伯雷的话,“你们的学者抱怨古人把一切都写过了,一点新的东西也不留给他们去发现,很明显这是错误的。天空所显现的,地上所展示给你们的,江河海洋所包含的这一切,和地下所贮藏的比起来,那简直是无法比拟”(转引自巴赫金421)。有趣的是,根据古希腊、罗马神话的典故,伟大的财富和神奇的事情也有很多发生在地下,例如谷物女神德墨忒尔和其女儿地狱女神珀耳塞福涅,他们所赞颂的东西往往都在地下。在《地下铁道》中,一股强大的向下、向地球深处、向人体深处的运动从始至终贯穿着小说的世界。台阶尽处是一座小型月台。巨大隧道黑洞洞的入口分居两端。这里少说也有六米高,墙面铺了石子,组成深浅相间的图案。一定是不折不扣的产业化劳动,才让这样的工程变为可能。克拉和西泽注意到了铁轨。两条钢铁的轨道由木制的路枕固定在地面没在他们可以看到的隧道内延伸。铁轨想必是南北走向,从某个不可思议的源头出发,通往一个难以置信的终点。(怀特黑德75)关于地下铁路的描述是小说构思的最主要部分。《地下铁道》的名字会让读者直接联想到美国历史上的地下铁道废奴网。原本意义上的地下铁道是19世纪在美国废奴主义者把黑奴送到自由州、加拿大、墨西哥以至海外的秘密网络,是非裔美国人争取自由的重要历史象征。美国内战前夕,北方和南方的经济发展模式不同。北方较早废除了奴隶制,大多数都是自由州;而南方的发展速度落后于北方,在经济模式上也依靠大量的黑奴。为此,北方的自由州与南方的蓄奴州在奴隶制问题上相持不下,与此同时,成千上万的奴隶暗中越过南北分界线,梅森-迪克森线,去追寻自由。在他们所经之路上,有无数不知名的男女帮助他们藏匿行踪、逃脱追捕,把他们送往安全地带,这就是传说中的“地下铁道”。这个使黑奴脱离奴役的网络被称为“地下铁道”,主要是因为这是一个秘密的网络,实际上,它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地下”交通,被称为“铁道”是因为在其运行中使用了一些铁路运输的词语。“地下铁道”由“火车”(集体逃亡的奴隶群)、“乘务员”(组织集体逃亡的领导人)、“车站”(沿途投宿的地点)和很多条“轨道”(逃亡路线)组成。南北相邻的各州,都有许多通往北部和加拿大的路径,这些道路就成了“地下铁道”的“轨道”。建成初期,大多数逃亡者都是男性,他们通常步行。后来,逃亡者队伍越来越大,妇女和儿童也加入进去,就准备了护送车辆,把逃亡者装进带帆布蓬顶的大马车和特设密闭隔离间的农场货车。为了躲避捕奴队,逃亡黑奴和乘务员都是昼伏夜行,并尽可能涉水泅渡,以避开警犬的追踪。怀特黑德运用其超凡的想象力,以历史上的“地下铁道”为原型,把黑奴逃亡的空间由地上转移到地下,把逃亡的道路幻化成火车的轨道,把大马车和农场货车改装成真实的火车,使得地下铁道成为整部小说最别出心裁之处。“问题是某个目的地可能比另一个更合你的心意。车站会暴露,路线会中断。等你到了站,才知道前面等待你的是什么[……]每个州都不一样,每个州都有不同的可能,有自己的风俗和做事的方式。你们往下走,走到最后一站,就会看到这个国家有多么宽广了”(怀特黑德77)。应该说,地下铁路在小说中呈现出一种怪诞风格,而且这种怪诞风格不是静止的,它恰恰追求在这一怪诞形象中囊括一种在现实中真实存在的形成、生长和永恒的未完成性、非现成性。地下铁路这个意象表现着形成过程的两极:消逝和新兴、垂死和诞生;它在一个身上表现两个身体,即新的生命细胞的繁殖和分裂。每当奴隶科拉走投无路,她便想尽方法来到地下,寻找地下铁道。此时近似于地面上的死亡来到了地下铁道边上就变成了孕育,一切限定特征的、僵化的、现成的东西都被抛向地下,得到重铸和再生。地下铁路这一怪诞形象表现的是在死亡和诞生、成长与形成阶段,处于变化、尚未完成的变形状态的现象特征。“火车颠簸着驶入隧道。向北行进。司机大叫:‘全体登车!’科拉心想,别看这男孩头脑简单,履行起职责来倒毫不含糊。她往回看。她的地下监狱不断暗落,为黑暗重新吞没。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后的乘客。也许下一位旅行者无须滞留,可以一路向前,直达自由”(165)。怪诞的地下铁道形象以这种或那种形式体现或显示变化的两极,即旧与新、垂死与新生、变形的始与末。这个地下铁道没有任何完成的、稳定的、安定的东西,它类似于濒于老朽、已经变形的身体与尚未长成的新生命的结合。正如小说中所叙述的那样,这里没有任何现成的东西,地下铁道就是未完成性本身。怪诞的铁道不与外在世界分离,不是封闭的、完成的、现成的,它超越自身,超出自身的界限。这是永远非现成的、永远被创造和创造着的事物,它是人类发展链条的一个环节。地下铁道这个文学隐喻符号代表着“上”和“下”两种绝对和严格的地形学意义。上是天,下是地,地也是吞纳的因素(坟墓、肚子)和生育、再生的因素(母亲的怀抱)。从宇宙方面来说,上和下的地形学意义就是如此。从肉体本身来说,上就是脸(头),下就是生殖器官、腹部和臀部。在怪诞现实主义中,下靠拢作为吸纳因素同时又是生育因素的大地,贬低化既是埋葬,又是播种。置于死地,就是为了更好更多地重新生育。贬低化意味着靠拢诸如交配、受胎、怀孕、分娩、消化、排泄这类行为。贬低化为新的诞生掘开肉体的坟墓。因此,下即大地不仅具有毁灭、否定的意义,也具有肯定的、再生的意义;它是双重性的,既否定又肯定。下是指打入生产的下部,就是那个孕育和诞生生命的下部,万物都由此繁茂生长;怪诞现实主义别无其他下部,下部就是孕育生命的大地和人体的怀抱,下部永远是生命的起点(巴赫金25)。在小说的中间,当女主人公再次逃离奴隶制,通过地下铁道奔向自由时,作者这样描述到:科拉有了光,还有了另一种她在南卡罗来纳不曾拥有的东西——声音。铁轨中间黑暗的水塘,由车站顶部稳定滴落的水珠注入。上方的石头拱顶是白色的,带着斑驳的红色,像鞭刑时流出的血渗透了衬衫。不过,这里的声响让她心情振奋。起到同样作用的还有丰富的饮用水和火把,以及她一路远离猎奴者的距离,北卡罗来纳的情况是个改善,至少在地表之下。(怀特黑德168)地下铁道就像一座坟墓,主人公必须经历死去才能再生为一个新的、更好的、更具有独立意识的人。醒来以后,她决定靠两只脚走完剩下的路程——她的双臂已经失去知觉。一瘸一拐,在枕木上磕磕绊绊。科拉一路上用手扶着隧道的岩壁,一条条凸起,一道道凹陷。她的手指在谷地、河流和山峰上舞蹈,仿佛那是一个新国家的轮廓,孕育在旧国家的体内。跑起来以后,你们往外看就能看到美国的真面貌。她看不到,但是感觉到了,她在穿越美国的心脏。她害怕自己在睡梦中调转了方向。她这是在一路向前,还是在往回走,回到她来的地方?她相信奴隶本能的选择引导着她——任何地方,任何地方,但绝不是你逃出的地方。她已经凭着这种本能走了这么远。她要么抵达终点,要么在铁轨上长眠。(341)地下铁道带给备受苦难的奴隶科拉以新的希望、新的期待和生活。小说以此结尾,作家也是在暗示读者,地下铁道绵延不断,一个曾经的奴隶制国家经过逃离、自我更新,也许会带来新生,或许会重新拥有希望。《地下铁道》作为美国新世纪小说的力作,在创作形式上有所革新与转型,一方面秉承了后现代主义文学传统,沿用杂糅、戏仿和历史拟写等手段;另一方面又不同程度地拓展了现实主义和新现实主义的艺术手法,从创作形式、叙事格调等方面审慎地表达新一代美国作家的美学观念和审美情趣(杨金才164)。本篇论文把小说中所体现的美国黑人历史社会地位的主题研究和小说的隐喻等审美追踪结合起来,试图更加深刻地挖掘隐藏在小说内容深处的文学意义和审美价值。小说无所不在的文学符号处处暗示着美国历史和现实中黑人所遭受的种种不平等待遇。作家对科拉备受磨难的逃亡之旅及地下铁道的表述,实际上是在拷问美国民主的核心部分,衡量美国人人平等的理想和赤裸的史实、现实之间存在的鸿沟。

作者:林莉 单位:东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