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艺术现代性

时间:2022-07-04 11:49:50

民间艺术现代性

西方文艺复兴和中国六朝以前,造型艺术在整个文化结构和等级秩序中的地位无疑是低等和边缘的。直到具有文人知识分子品格的艺术方式的出现,造型艺术向高级形态发展的地位才发生了变化。中国文人一从事绘画,绘画群体就开始分两派,即民间画工和士大夫画家。艺术创作才逐渐拉开文人与宫廷的、民间的距离。贵族或精英文化成了国家的主宰,诸如中国士大夫文化———琴、棋、书、画之类,不但成为社会正统的审美趣味,而且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俗文化。然而士大夫画家有很多“创造”是从民间画工那里得来的,民间画工的创造往往是经士大夫画家的加工提炼,又加以传播方形成流派。①民间美术同文人美术对流,并不是中国美术界独有的现象,而是涵盖世界的国际性潮流。西方画坛如高更、毕加索、马蒂斯等人向亚非民间美术的汲取,为民间美术与文人美术由对流走向合流开创了先例。②民间艺术作为造型手段却无“进化”可言,因而也无古代、现代之分。民间艺术绵延数万年,却很少有幸能登上大雅之堂的。历史上对民间艺术重审视与评价,还要得益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对印象画派“超越”的那场艺术革命。日本版画的引进,非洲木雕艺术的发现,无疑给当时以法国为中心的“实验性绘画”注入了新的血液。人们越过地中海的“维纳斯”而返璞归真,从中找到新的灵感。而这种艺术变革在社会上的成功,又反过来使人们重新认识了这种造型方式对现代艺术的价值。③

民间艺术贯穿于人民生活的衣、食、住、行、生产劳动和精神生活的各个领域,是实用价值和审美价值的结合。民间艺术的随意性和意象性的造型方法,表现在大胆的夸张和变形,毫不受自然形态的束缚,可是又不使人感到荒诞,反而使人感到更可信、可爱。民间艺术创作中的随意性,并非是乱来,而是有其发展规律的。这从新石器时代的彩陶、商周时期的青铜纹饰、分布全国各地的岩画、汉代的画像石、画像砖,唐代的石窟艺术等,都可以看到这条民族造型体系的承继关系。民间艺术创作也有一定的规范、一定的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法,但这不是哪一两个人创造的,而是经过多少代人的反复探索的结果。④传统的象征性寓意对民间艺术的影响是明显的,很多富于感染力的民间艺术作品都含有一种潜在的象征,它是民间艺术在造型上具有规定性的原因之一。当我们见到那些飞龙舞凤、鱼身人头的幻想形象、那些抓髻娃娃的特独结构、那些鹰踏兔、鱼莲图的造型样式,对于不理解象征物本身涵义———以为鹰原是鹰的人来说,不但会失却作品所具有的审美价值,而且其中包含着的象征寓意也会丧失。正是这种民间地域所共有的“集体表象”,才使民间艺术显示出丰富的想象力与造型上的随意性。⑤民间艺术的传统更多地像一种艺术观念的精神体现,它是特定历史时期内民间艺人对社会自然真实事物所进行的超脱自然真实的意象反映。民间艺术的传统在结构上可以分为两个层次,即它的深层次和浅层次。它的深层次传统指的是独特强烈的形式感和力求打破客观事物的具象束缚,以“似与不似之间”和符号化的变形处理追求传神、写意和抒情的“意象表现”,体现了民间自古以来偏重意象的审美追求。这一层次的传统具有相对的稳定性,是本质的,也是民间艺术的主要遗传基因。民间艺术传统的浅层次指的是反映特定时期民族审美趣味的具体的形式风格,即某一具体时期的“民族风格”。它同时具有多样化的非一统性的特点。整体地看,这一层次的传统只具有相对稳定性,它必将随历史的变迁和民族审美意识的演变而演变。民间艺术在不同时代有着不同的多种形态。一个发展着的民间艺术不存在永恒不变的“民间风格”。民间艺术是民族文化潜在素质的自然表露,它的魅力在于它更像一种自然生成的天然纹理,而决非刻意追求之物。几乎可以肯定,各个民族在过去各个历史时期形成的各种不同的民族艺术风格都不是在强调突出民族风格的自觉意识下产生的。民间艺术是一种具有原始形态的艺术,其魅力与美正在于它的原始、稚拙、简括和纯真。

对民间艺术来说,没有明确的创造意识和个性追求,它以一种单一的模式呈现出来,并不是由多种风格和手法构成的相互联系的整体。从马王堆的漆画到汉画像砖,大多出自民间工匠之手,而陕西的民间剪纸中保留近似于汉画像砖的图案,只有在一种多么封闭的环境中才能使这种艺术样式生存下来。民间艺术是一种比文人画更为封闭,更为僵化的艺术模式,其艺术的魅力与美在于它的原始性、稚拙、简括和纯真。一旦打破了封闭的壁垒,很快就会失去其特有的原始性和乡土气。民间美术创作主体和欣赏对象一般来讲主要是农民,因此,它的内容不深奥、不玄溟,它的形式不奇崛,因而都具有通俗性。民间艺术家在气质上单纯创作的自发性、幻想的特征方面,都接近于天真的、儿童般未曾经过学院式模拟对象的技巧训练、缺乏专门化的知识和情感。他们驾驭所熟悉的某种材料工具进行创作时,比较无拘束地自由流露自己的情绪和心理。他们笔下的形象更富于直率的情绪,保持着与物象更远的距离,有更多的稚气、拙味、人格特征和幻想色彩。表现形式一般内外如一,绝无萎靡的调子。纵然婉转悱恻,也清澈透底,而没有顾影自怜的做作。民间艺术内容的欢乐、吉庆、理想、情调和风格的红火、热烈和漂亮,无不洋溢着蓬勃的活力和乐观主义。“卑贱”者对待生活的态度,他们的奋斗精神对生命的天性的热爱,以及充满自信力的民族性格,是其艺术作品乐观基调的源泉。尤其是其不求肖似,多夸张局部特征,有自己的艺术思维与表现方式。塑造的形象变形性很大,夸张极为大胆、奇特、幻想,出人意料,突出的拟人化与生命化,具有一种天然的自发性的表现倾向,而不是对现实的摹拟。民间艺术的这些特征,为现代主义绘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现代艺术的深刻之处就在于不仅在形象上透视着现代人的心理,同时也通过抽象的语言表现了现代人的视觉感觉。对古典主义传统语言的束缚,他们通过两种方式来冲破:一是从古典主义的构成规律中抽象出几何形的结构,充分反映出现代都市生活和机械时代对人的心理与视觉感觉的影响;二是从其他民族和古代艺术的形式中寻找传统的武器,这便是原始主义的浪潮。如印象派与日本版画,高更与土著艺术,桥社与德国中世纪木刻,毕加索与非洲黑人雕刻等等。山顶洞人的项珠,半坡人的人面鱼纹盆和临汾出土的鹳鱼石斧图陶罐,都在沉睡了数万年之后重新获得了生命的意义。显然,这是在现代意识的驱使下向原始艺术的复归。这既有形式上的借鉴来冲破旧的壁垒,也有在工业化社会带来精神危机时,对淳朴的原始艺术的认同。实际上,现代艺术的抽象在本质上是由现代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所决定的,在简练的形式结构中包容着复杂的社会意识和审美心理。这种结构在视觉经验上反映着现代人对运动、节奏、色彩对比及点线面的理解。毕加索对黑人雕刻的兴趣,不像高更那样出于对原始生活的幻想,乃源自他对视觉艺术进行革命性改造的动机。这种改造包括以质朴粗犷的生命力,去粉碎那种被种种清规戒律和虚伪空洞的熟练语言包裹起来的“传统的完美境界”。现代艺术在受时代制约的同时,也受到传统的制约,但必须具备适合于民族特有的审美心理结构的形式结构,否则,就不可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民间艺术是抽象派的鼻祖、毕加索的先师。丰富的民俗艺术,如剪纸、风筝、刻砖、泥面塑、刺绣、蜡染、年画、竹木草编织等等,呈现给人们的不只是强烈绚丽的色彩,拙稚的造型,还有由它们无限多样的形式暗示,象征着的民俗、民族观念,神话传说以及劳动者对自然和人生的态度。毕加索、莫迪里阿尼之前的欧洲人是否没有看到非洲雕刻和土著人艺术?不是的,德拉克罗瓦就到过非洲,但他迷恋的是阿尔及尔强烈色彩和东方情调,而不是非洲土著艺术所独具的笨拙的原始生命。这种生命力的价值,只有在塞尚、高更之后才成为西欧美术家追逐的猎物。现代社会的繁荣,富裕是人对自然无穷无尽的征服,对人们之间的合作与竞争关系不间断的改造中得来的。但繁荣与富裕的另一面往往是人性的丧失,人本身的异化。人对人性复归的渴望最集中地体现在艺术中。

厌恶虚伪装腔作势的种种“非我”,追求本色和质朴的“本我”就成为现代艺术的倾向之一。本世纪以来取鉴“原始艺术”的种种努力,并没有也不可能回到原始艺术,正如人性的复归不可能还原为原始人那样,但即使原始人的创作也可以成为现代人重新发现的价值,这对理解民间艺术的现代活力,无疑是有益的。重要的是,继承强化民间艺术的深层次传统,创造出多样的能够适应表现新事物的新的符号系列,用一个当代中国人的意象表现,传神和写意地画出现代民间艺术的特有艺术气质。民间艺术欢乐、幽默、热烈,并将生活理想化,体现着民族的精神力量和特色。民间艺术的动人主要来自它的审美品格,以特有的形式所体现的人格特征,使民间美术产生了永久的魅力和活力,并成为现代美术取之不尽的宝藏。随着城乡、国内外文化经济的开放流通,发掘和发展民间艺术日益引起各方面的关注。民间艺术开始冲出了村社民俗的文化圈,打破乡镇自产自用的特性。作为展品或商品与城市人民、专业艺术家乃至世界人民产生交流关系,扩大了交流范围,这无疑激发了民间艺人审美创造的觉醒,带来了创造潜力的迸发。民间艺术与现代艺术并不是对立的,它可以随着时代的变化按自身规律整合调节,推陈出新,充实发展。今天我们通过康定斯基、米罗的画面,看到各种线色的独立审美价值;欣赏安格尔,可领略古希腊传统美的意味;与毕加索、塞尚作品交流,对物体结构的重新解释便有所领悟;甚至在波普艺术中也可感受到对“垃圾”进行艺术处理的独具匠心。同样,在民间艺术里,我们可以感悟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朴实、幻想、随意性。在西方艺术史上,曾有几次大的革命,表面上看都在走着回归的路。如文艺复兴与新古典主义是对古希腊艺术的回归;拉斐尔前派是对文艺复兴前艺术的回归。而现代艺术的许多流派又是对民间艺术、原始艺术、东方传统艺术甚至是儿童艺术的回归,这种对传统艺术的回归,不是在同一水平面的重复,而是在一个更高层次上对传统艺术某些因素取得的一种对应,这也是一种体验方式。毕加索、高更、夏加尔三位画家同处一个艺术变革时代,都受到原始艺术或民间艺术的影响,却对艺术有着不同的创建。他们站在当代艺术变革的最前沿,依据自己的个性,对所接触到的某些艺术形式进行了各自的选择。毕加索从非洲艺术找到他所需要的东西,这就是对形体结构的重新解释与表现,而且用非洲传统的造型手段甚至用平面再现物体的空间结构,由此与勃拉克等人一起,创造了一种新的视觉构成形式,开拓了艺术领域表现的广度与深度。与毕加索不同,高更更多地继承了母系血统的原始气质,正是这种气质,使他早年游历多处原始部落地域,其原始气息无疑给他的心灵留下深刻印象。也是这种气质,促成他放弃在巴黎的中产阶级生活而前往“野蛮”地区,寻求他所渴望的那种神秘的、宗教的和原始的美。他不单纯地追求日本版画所给予的那种平面装饰趣味,而且是用他所独有的色彩构成去表达他所感到震颤的原始心灵。他对原始艺术的选择更多是从原始性的意蕴里获得的,他不仅用绘画,也用自己的全部行为去体验与表现。从大师的艺术实践中,我们得到了启迪,对民间艺术形式的体验,甚至直接进行摹仿,如同对所有前人艺术形式进行体验一样,毕竟是个过程而不是目的。如果有人一味单纯地摹仿民间艺术形式,试图使自己的作品也像民间艺术一样地稚拙,只能使人感到有点做作与滑稽。我们的责任终究是要创造符合我们这个时代民族及个性的新的绘画形式,而传统民间艺术在形式上是古老的、重复的,甚至与现代艺术的新精神相悖的。我们不可能凭个人意愿去发展“现代民间艺术”或对民间艺术进行改造。一定时代形式的民间艺术只能随着它所产生的土壤的发展而发展,也将随其土壤的消失而消失。

我们唯能对民间艺术所蕴涵着的符合我们个性的那些因素进行选择。⑥民间艺术是一个历史概念,产生并使它兴旺繁荣的社会基础及文化背景在当今已不复存在。因此,有必要明确我们是一批现代画家,我们与过去的历代民间艺人存在着明显的素质差别。其次,我们正摸索着在这种艺术形式上作最大限度地保留和剔除。我们的作品已经不再属于“民间艺术”的范畴,所谓“民间”二字只是这一画种的渊源标示,最大限度地保留古典民间艺术规范的精华是使现代民间艺术得以立足的基础。现代民间艺术规范的形成也必然建立在对古典民间艺术传统进行过滤性继承的基础上。我们在理解如何继承传统的同时,应注意在不断的艺术实践中深化对传统的认识,并做出新的发现和新的理解与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