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化范文1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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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化范文篇1

法学近代化是自中世纪后期开始的波及整个世界的一场法学变革和进化运动。为了不使人们对本文的论题产生歧义,我们先就法学近代化中“近代”一词作些界定。《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对“近代”一词的释义为:“1.过去距离现代较近的时代,在我国历史分期上多指十九世纪中叶到之间的时期。2.指资本主义时代。”由于第一种解释在时间的上下限上与国外有诸多分歧,⑴所以,本文取其第二种释义。⑵换言之,本文所说的“法学近代化”,主要是指法学的(自由)资本主义化,即法学作为一门学术,具有了自由资本主义时代的发展水平和特点。

那么,世界各国法学近代化的过程是怎样的呢?限于篇幅,我们仅就世界上几个主要国家的法学近代化状况作些分析。

在英国,由于其社会发展的特殊性,其经济、政治和法律的近代化(资本主义化)不是在短时间内、通过激烈的方式,而是在一个漫长的时间内,通过和缓的、改良的方式实现的,与此相适应,英国的法学近代化也是在中世纪封建法学的基础上,通过对传统法学成果的继承和改造慢慢实现的。

早在中世纪后期,英国就发展起了比较发达的法学形态。格兰威尔(R.Granville,1130-1190)的《中世纪英格兰的法和习惯》(1187年)、布雷克顿(D.Bracton,约1216-1268)的《关于英国的法和习惯》(1250年)等标志着英国封建法学的成熟与发达。随着英国资本主义的形成和发展,资产阶级革命的酝酿和爆发,16至18世纪的法学家用资产阶级的世界观对封建法律制度和原则作出新的解释,加上同一时期国会大量颁布确立资产阶级原则和内容的新法律,英国的法学开始走上近代化道路。

1628至1644年,科克(E.Coke,1552-1634)的《英国法总论》(全四卷)面世。在这部被西方学者誉为英国法百科全书的著作中,科克开始站在资产阶级的立场上,以16世纪的观念,对英国普通法的整体进行了分析和阐述。从而使英国普通法开始走上近代化的道路。⑶1689至1690年,洛克(J.Locke,1632-1704)的《市民政府论两篇》(中文译为《政府论》)发表。在这部划时代的著作中,洛克对保皇党人鼓吹的君权神授和王位世袭以及君主凌驾于法律之上的理论作了全面的批判,对议会制度、自然法、立法权以及权力的分立等作了系统的阐述,从而为英国近代资产阶级宪政体制的确立提供了理论基础,也为建立英国的法理学、宪法学创造了条件。18世纪中叶,英国王室法院首法官曼斯菲尔德(Lord

Mansfield,1705-1793)运用近代资产阶级的观念,在其所作出的一系列判决中,初步确立起了各项资产阶级的私法原则。而布莱克斯通(Sir

W.Blackstone,1723-1780)则在《英国法释义》(全四卷,1765-1769)这部不朽的作品中,进一步用资产阶级的观点对英国的普通法作了全方位的诠释和改造,从而初步完成了英国中世纪封建法学向近代资产阶级法学的过渡。以后,经过边沁、奥斯汀、梅因、戴雪(A.V.Dicey,1835-1922)、梅特兰(F.W.Maitland,1850-1906)等学者的努力,近代英国的法理学、宪法学、私法学和法律史学等也都先后形成,构成了一个较为完整的近代资产阶级法学体系。此外,1758年和1800年,英国分别在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开设了用英语讲授的英国法课程(在此之前,只讲授罗马法)。这种大学法学院教育,连同在此之前已经进行了数百年的“法律学院”(Inns

ofCourt,也译为“律师公会”)教育,在英国培养起了一个职业的法学家阶层,使英国法学近代化具有了坚实的基础。

在欧洲大陆,法国和德国也在18至19世纪实现了法学的近代化。

就法国而言,早在君主专制时期,适应当时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市民阶级的法权要求,就出现了博丹(J.Bodin,1530-1596)的国家主权理论和朴蒂埃(R.J.Pothier,1699-1772)的私法学理论。这些理论,虽然还带有不少封建制度的影响和痕迹,但却为近代法国资产阶级法学的成立提供了历史基础。1789年,法国大革命的胜利以及稍后拿破仑统治时期各大法典的制定颁布,为法国近代法学的确立开辟了道路。在革命前夕,孟德斯鸠、卢梭以及罗伯斯比尔等思想家的法律思想的影响下,形成了近代法国的法理学。19世纪中叶以后,艾斯曼(A.Esmein,1848-1913)、狄骥(L.Duguit,1859-1928)、马尔佩(R.C.Malberg,1861-1935)等人的理论,奠定了近代法国资产阶级宪法学的基础。莱菲利埃尔(E.Laferriere,1841-1901)、狄骥、贝泰勒米(H.Berthelemy,1857-1943)以及奥利弗(M.Hauriou,1856-1929)等学者的努力,在法国建立起了近代行政法学。而奥伯利(Aubry,1803-1883)、劳(Rau,1803-1877)、萨莱耶(R.Saleilles,1855-1912)和惹尼(F.Geny,1861-1956)等学者的成果,则确立起了法国近代系统发达的私法学体系。此外,早在16世纪,在法国就形成了一个职业的法律家集团。⑷1679年,法国国王路易十四(Lou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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Ⅳ,1643-1715)下令在巴黎大学第一次开始以法语(代替以前的拉丁语)讲授法国法课程后,⑸法学教育迅速在法国各大学中普及。大革命胜利后,法国各大法典在大学中的讲授,进一步促进了近代职业法学家阶层的形成和壮大,并为法国法学的近代化创造了必需的条件。

就德国而言,资产阶级革命虽然发生得比较晚,且具有妥协的特点,近代民族国家的建立(即德国的统一)也迟至1871年才得以实现,但法学的近代化却在17世纪就已经开始。普芬道夫(S.Pufendorf,1632-1694)、沃尔夫(C.Wolff,1679-1754)等人的自然法理论,标志着近代法哲学思想开始在德国兴起。康德和黑格尔的法哲学理论,进一步为德国近代法理学和法治国家的确立提供了理论基础。历史法学派的代表人物胡果(G.Hugo,1764-1844)和萨维尼(F.C.Von

Savigny,1779-1861),追随者普赫塔(G.F.Puchta,1789-1846),以及耶林(R.Von

Jhering,1818-1892)、祁克(O.P.Von

Gierke,1841-1921)等学者的法哲学理论,进一步表明了近代德国法理学的博大精深。胡果的《实定法哲学之自然法》(1798年)和《潘德克顿》(1805年),萨维尼的《现代罗马法的体系》(全8卷,1840-1849),以及温德海得(R.Windscheid,1817-1892)的《潘德克顿教科书》(全三卷,1862-1870),确立了近代德国民法学的基本体系。而盖尔伯(C.F.W.Von

Gerber,1823-1891)的《德国国法体系纲要》(1865年)、拉邦德(P.Laband,1831-1918)的《德意志帝国宪法论》(全三卷,1876-1882),以及奥托·迈尔(Otto

Mayer,1848-1924)的《德国行政法》(全二卷,1895-1896),则分别确立了近代德国的宪法学和行政法学。而17至19世纪海德堡大学和柏林大学等法学院的教育,以及1813至1814年海德堡大学民法教授蒂鲍特(J.Thibaut,1772-1840)和萨维尼之间进行的关于编纂法典的争论,对近代德国法学的发展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与英、法、德等国这种自发的模式不同,近代美国、日本和中国等国家的法学近代化,则走上了一条移植、改造并日益本土化的道路。

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由于与英国的同种同缘,以及社会性质的大体接近,英国法律和法学的移植是不可避免的。比如,奠定美国近代法学基础的肯特(J.Kent,1763-1847)和斯托里(J.Story,1779-1845)的评注美国法的作品,⑹都是模仿英国法学家布莱克斯通的作品而成。从近代美国法学的内容来看,法哲学、行政法学、私法学和诉讼法学等,都受到了英国法学的巨大影响。同时,美国最早的一批职业法学家,或是在英国接受的法律教育,或是在美国自学布莱克斯通的著作而成长起来的。所以,美国法学的近代化,是在英国法学(从形式到内容)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当然,美国近代法学对英国法学的移植并不是无条件的,而是在吸收那些对美国有用的知识的基础上作了不少创新,如美国的宪法学(成文的宪法典、联邦制、三权分立、民主共和国的总统制以及违宪审查制),几乎都是美国经验的总结和阐发。此外,美国法学院的教育体制和内容、判例教学法等,也都是美国人自己的创造。

日本在明治维新以前,在法学研究领域还是封建法学的一统天下。当时法学的主要形态是对幕府颁布的法律的解释以及中国传入的法典的注释,前者有《御成败式目荣意注》、《芦雪本御成败式目抄》等,后者有《明律国字解》、《大明律例译义》、《大明律例谚解》等。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开始大规模地移植西方的法律,从1880年至1899年,先后制定了《明治宪法》(1889年)、《治罪法》(1880年)、《裁判所构成法》(1890年)、《刑事诉讼法》(1890年)、《日本民法》(1898年)和《日本商法》(1899年)等。与此同时,也出现了对这些法典的注释学,如伊藤博文的《宪法义解》(1889年)、穗积八束的《宪法大意》和《行政法大意》(1896年)、上杉慎吉的《行政法原论》(1904年),村田保、织田纯一等人的《治罪法注释》(1880年),矶部四郎的《刑事诉讼法讲义》(全2卷,1890年)、金子源治的《刑事诉讼法注释》(全2卷,1891年),牧野英一的《刑法通义》(1907年)、大场茂马的《刑法总论》和《刑法分论》(1909年),梅谦次郎的《民法要义》(全5卷,1896-1900年)。并出现了一批与法典注释学相区别的法哲学、法史学以及国际法学作品。此外,自1877年日本创办帝国大学(东京大学的前身)以后,日本资产阶级型的法律教育也开始起步。从而为日本法学的近代化培养了必需的专业人才。⑺

与日本的情况相似,中国的法学近代化也开始于向西方(包括日本)的学习、移植。如1864年,北京同文馆出版了由美国传教士丁韪良(William

Martin)翻译的《万国公法》⑻,该书是中国近代第一本法学译著。1903年,中国近代著名法学家沈家本受命主持修订法律的工作。在此后的近十年中,沈家本会同中西,致力改革,陆续引进了西方的宪政、民商、刑事、诉讼等各个领域的立法,并通过开办法律学堂、聘请外国法学教授、组织翻译外国法学著作,推出了中国最早的一批近代型的法理学及部门法学作品,如《法学通论》(织田万著、刘崇佑译,1907年)、《宪法讲义》(美浓部达吉著、王运嘉等译,1907年)、《商法》(志田钾太郎著、陈汉第译,1907年)、《刑法总论》(牧野英一著、卢汝冀译,1906年)、《刑法各论》(袁秋廉编译,1907年)、《行政法》(上海作新社编,1903年)、《国际私法》(夏同和著,1905年)等。但是,由于当时的国情与日本的不同,如中国的商品经济不如日本发达、中国在政治上仍是清朝封建统治阶级掌握实权,而日本已是革新派当权,中国深受儒学正统思想束缚,且在对外学习方面不如日本那样积极,以及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功,使其上升为当时东方的强国,而中国因鸦片战争、甲午海战等的惨败以及的失败,已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加上中国在近代立法主体、立法目的、立法内容等各个方面与日本的差异,使中国走上了一条极为艰难的道路,法学近代化的任务在近代没有能够完成,而是拖至现代才在形式上初步实现了法学的近代化。⑼

从以上回顾,我们可以看到,法学近代化实际上是两种模式:原生型和派生型,⑽前者有英、法、德等国,后者有美、日、中等国。而在后者之中,又可以分为三种情况。一种是美国,它虽是殖民地,但它的主体居民是宗主国的后裔,是同缘民族的殖民统治,它的近代化并无多大障碍。一种是日本,它虽受到西方兵舰、大炮的威胁、不得不与西方列强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的条约,但它却是一个以主权国家的身份,积极主动地学习西方,励精图治,改革内部的经济、政治和文化,并在短时间内迅速地实现了法学的近代化。第三种是中国。它的情况既与美国不同,也与日本相区别,所以法学近代化的道路更加特殊。⑾

从上述法学近代化的模式中,我们可以抽象、概括出法学近代化的内涵及其一些基本标志。第一,必须形成近代资产阶级的法学世界观。这一世界观,在各个法学家或法学流派的作品中的表述虽然不尽相同,但在如下一些方面,则是一致的:1.法律的渊源或是人类的理性(自然法),或是全体人民的共同意志(制定法),它是社会正义的体现;2.人的天赋的自然权利不可剥夺;3.国家或政府是人们之间通过协商、订立契约的产物。因此,国家或政府如果不能保护人民,人民就有权推翻它;4.必须用法律来治理国家,哪里没有法治,“哪里就肯定不再有政府存在⑿”;5.立法权是最高的权力,具有神圣性,但它不能侵犯公民的生命和财产;6.法律的主要目的是保护私有财产;7.法律制定后必须坚决执行;8.法律面前人人平等;9.法律与自由相联系,没有法律,也就没有自由;10.一切拥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因此,必须用权力或法律来制约权力。这些对法的基本观念,逐步深入近代社会之中,成为一种法学的世界观(法学观),它决定了法学近代化的基础和方向。正是在这种法学世界观的指导下,资产阶级提出了宪法上的权力分立,国民主权,代议制,公民权利保护;行政法上的依法行政,对国民的救济和补偿;民法上的民事权利人人平等,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契约自由;刑法上的罪刑法定主义,法不溯及既往,罪刑相适应,刑罚的人道主义;诉讼法上的无罪推定,抗辩主义,当事人主义;国际法上的国家主权,海洋自由,以谈判方式解决国际争端,自卫战争是正义的,战争中的人道主义等一系列资产阶级法制原则,从而使法学的发展发生了划时代的巨变。

第二,产生了系统发达的法律注释法。法学作为一种学术形态,其重要的构成要素是法律注释学,这是区别于哲学、文学、美学、经济学等其他人文科学的重要特点。法律注释学虽然早在古代即已产生,如古代罗马的私法注释学、古代中国的刑法注释学等,即使在没有法典的中世纪英国,也产生了法律注释学即判例法注释学。但近代法律注释学不仅在规模和门类上远远超过古代和中世纪社会,而且其性质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即古代中世纪的法律注释学阐述的是奴隶主阶级(罗马)、封建主阶级(中、英、日等)的世界观、法权要求和法律的基本原则,而近代资产阶级法学世界观阐述的则是资本主义的法权要求和法律原则。而且在古代和中世纪,法律注释学或者依附于神学(西方),或者依附于经学(中国),而近代法律注释学则从神学或经学的体系中解放了出来,并具有了规范化、技术化和科学化的特征。这一点,是近代资产阶级法律注释学与古代、中世纪法律注释学的最大区别,也是法学近代化的一个重要标志。

第三,出现了使法学成为一门发达的科学形态所必需的基础法学,其中最为重要的是法哲学、法社会学、法律史学和比较法学。法学是研究法律这一社会现象的学问,当其仅仅局限于探讨什么是法等关于法律自身问题以及注释法律(判例)条文的程度时,它还处在前科学状态,只有当它对法的历史发展过程及其规律、法律与哲学、道德,法律与社会以及各国各民族法律之间的异同等一系列理论问题展开全方位研究时,法学才开始成为一门具有近代特色的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当然,法学与其他科学一样,其发展永无止境。现代以来,随着人们对法律与心理、法律与文化、法律与经济等问题研究的深化,又形成了法律心理学、法律文化学、法经济学等新兴的理论学科,从而进一步丰富、充实、完善了法学的内涵。

第四,形成了门类齐全、系统发达的各个部门法学。部门法学的概念,严格说来,是近代以后的事情。因为,在古代和中世纪,比如在罗马和中国,事实上还未达到按照各部门分门别类研究的水平。当时,在罗马,除了私法学,还没有形成宪法学、刑法学、行政法学等学科,私法学在人们的眼中就是法学。在中国,情况刚好相反,只有刑法学是比较发达的,在人们的观念中,法学指的就是刑法(注释)学。对法的研究的分工日益细密,门类逐步齐全,是与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占据主导地位,近代国家机器的成熟发达相联系的。此时,不仅民法学和刑法学更为系统、发达,而且也进一步产生出了宪法学、行政法学、诉讼法学、国际法学等部门法学学科。各个部门法学之间也具有了相对独立性。部门法学的产生和发达,则是法学近代化的一个必然趋势。

第五,形成了职业的法学家阶层。职业的法学家阶层在古代即已存在。如在罗马,就曾有过数以百计的法学家群体。但近代形成的法学家,一是由于司法独立、法官终身制(1701年由英国所确立),因而法学家具有前所未有的独立性,这与罗马时代法学家或依附于神职,或依附于皇帝是不同的。二是职业法学家阶层的形成在古代是个别现象(只有罗马国家有),而在近代则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三是古代法学家一般都是多面手,即他们研究的领域涉及当时法律现象的整体,涉及各个领域。而近代以后,随着部门法的出现,法学分科的日益细密,法学家的职业也越来越专门化,除了仍有许多法学上的“通才”之外,法学专才(如法哲学家、宪法学家、民法学家、刑法学家等)也越来越多,这与法学的进步是相联系的。四是由于近代科学技术的巨大发展,以及其他人文科学的勃兴,近代职业法学家所能借助的研究手段、研究方法,也比古代法学家更为丰富、更加系统。

第六、普及了大学法学院教育。在古代和中世纪,法学教育是不发达的。当时的教育或局限于家庭式、私塾式(中国),或仅仅限于行业内部的学徒式(英国),即使象古代罗马那样建立起了法律学校,其规模也是十分有限的。而近代资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后,在中世纪欧洲大陆法学教育的基础上,开始普及了大学法学教育,英国的牛津、剑桥、伦敦等大学,法国的巴黎、奥尔良、蒙培利埃等大学,德国的海德堡、马尔堡、慕尼黑、柏林等大学,美国的哈佛、耶鲁、弗吉尼亚、宾夕法尼亚、哥伦比亚、马里兰等大学,日本的东京、京都、早稻田等大学都成为近代培养法学家的著名摇篮。即使象中国这种近代落后的国家,在20世纪初叶也纷纷兴办近代式的大规模的法学教育。⒀

大学法学教育的普及,不仅是法学近代化的必要条件之一,而且也是法学进一步发展、进化的基础。诚如美国学者伯尔曼将大学对西方法律科学形成(法学近代化)的影响归纳为九个方面:1.大学帮助西方法律科学成就了一种跨国家的特征;2.大学使法律本身具有了一种超国家的术语和方法;3.大学中讲授法律的方法,为消除各种法律渊源之间的矛盾、协调各种法律成为一个完整的体系;4.大学提高了学者在塑造法律中的作用;5.法律由于受到大学其他学科的影响,因而拓宽了研究的领域;6.法学教育的发展,使法律从其他学科如修辞学、政治学等中分立出来,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7.在大学讲授法律的结果,导致了依据一般真理对法律作出批评和估价;8.大学使法律制度概念化、系统化,使其成为融合的知识体系,成为一门科学;9.大学产生了一个职业的法学家阶层。⒁

从上述各国法学近代化的过程以及标志中我们可以看到,不仅原生性国家,如英国、法国和德国,即使是派生性国家,如美国、日本和中国等的法学近代化,也都是与当时商品经济的巨大发展,社会经济的巨大变革相联系的。详细考察各国近代商品经济的产生、发展和壮大的历史,不是本文的主题,这里仅需指出,由于中世纪后期商品经济的发展,市场经济体系的形成,使各国的法律获得了巨大的进步,从而为法学近代化提供了最坚实的基础。前述英国近代大法官曼斯菲尔德、法学家布莱克斯通的作品,19世纪法国的私法注释学派,以及历史法学派的代表萨维尼的《现代罗马法的体系》等,都是试图对当时的商品经济迅速发展以后,社会上出现的诸多新的法律问题和法律关系,以及各种立法的现状作出的理论反映。

这里应当指出的是,在派生性国家(如日本、中国等),法学近代化的过程有时往往与近代商品经济的发展同步进行,有时甚至比它还要早。然而,这并不改变法学近代化受近代商品经济发展制约这一基本规律。因为,在这些国家,在商品经济起步时,英、法、德等国的法学已经或即将完成近代化。因此,它们可以将外国现成的法学近代化成果移植进来,马上适用于正在形成发展着的商品经济。但是,这些近代化的法学知识的进一步发展,或在本国扎下根,则有赖于中国商品经济的发展;否则,这些已移入的法学成果也会因商品经济的落后而趋于衰落,或不能扎下根而无法生存,日本用法律摧毁封建制度、发展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成功事例⒂,已经从正面说明了这一点。这是法学近代化的第一个规律。

各个国家法学近代化的进程,与各个国家的政治解放运动、民族国家的建立相联系。在英国,从17世纪初开始的新贵族和市民阶级与国王之间的紧张对立、斗争,导致了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爆发、资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并制定颁布了一系列近代的法律。从革命爆发前夕的《权利请愿书》(1628年),革命中的《人身保护法》(1669年),到革命胜利后的《权利法案》(1689年)、《王位继承法》(1701年),宣告了一系列资产阶级的法制原则,从而为资产阶级全面改革封建的普通法和衡平法创造了条件。也正是在这个基础上,英国的法学走上了近代化的道路,法国和德国资产阶级革命的发生时间、彻底程度虽很不一样,但两国的法律和法学近代化的最终确立,也都分别是在其资产阶级革命或改革成功、近代民族国家建立后完成的。在美国,1776年独立战争的胜利,美利坚合众国的建立,不仅使美国摆脱了英国的殖民统治,使经济获得了迅速发展,而且美国的一切政治改革(或称“政治实验”),如联邦制、总统制、三权分立、公民权利保障等,也均从此时开始。而这些,又要求法和法学为其服务,要求法和法学的近代化。在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功,结束了260多年的封建保守的幕府统治,开始了全方位的学习西方、改革国政的进程。虽然,日本的资产阶级革命很不彻底,但明治维新后,日本政府的一系列政治改革,如“王政复古”诏书、废除封建中央政府幕府的统治(1867年12月),宣布“版籍奉还”、废藩置县、铲除地方封建割据势力(1871年),废除封建性质的太政官制,改行内阁制(1885年)等,以及各大近代法典的制定,使日本实实在在地向西方列强靠拢,法学近代化也在这一过程中得以完成。中国的情况要特殊一点,但法和法学的变革也与近代一系列的革命和改革事件息息相关,、向国外派遣留学生、建立同文馆和江南制造局的编译馆、沈家本的立法改革、辛亥革命、中华民国的建立、北洋军阀的统治、国民党政府的建立以及其后的比较系统的法典编纂,等等,均对中国法学的近代化以及其命运发生了重大的影响,并制约了中国法学近代化的进程。近代西方科学文化的巨大进步,为法学近代化营造了良好的氛围。自然科学的崛起,如哥白尼(Coparnicus,1473-1543)的“日心说”,布鲁诺(Bruno,1548-1600)的“宇宙无限说”,伽利略(Galilei,1564-1642)的“物体落地定律”,牛顿(Newton,1642-1727)的“万有引力定律”,以及达尔文(Darwin,1809-1882)的“物种起源”和“进化论”,推翻了千百年来神学对宇宙、人类社会以及人本身的解释,使人类的世界观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近代哲学的诞生,如培根(Bacon,1561-1626)的唯物主义、归纳方法和知识论,笛卡尔(Descartes,1596-1650)的唯理论、演绎方法,洛克的政治哲学,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康德对旧哲学的批判精神,黑格尔关于否定之否定的事物辩证发展规律和逻辑学方法,以及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等,为近代社会科学的形成提供了哲学世界观和方法论。17世纪以后西方历史学的巨大成就,如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的对世界历史的整体研究立场和比较研究方法,维柯(Vico,1668-1744)的关于世界的发展具有共同规律的学说,孔多塞(Condoroet,1743-1794)提出的人类依据知识的进步所发展的时期划分理论,兰克(Ranke,1795-1886)的历史应当“展现历史的真情”的历史观念等,为近代社会科学提供了历史基础。而自文艺复兴以来西方文学巨作的不断面世,如莎士比亚(Shakespeare,1564-1616)的《哈姆雷特》,卢梭的《忏悔录》,歌德(Goethe,1749-1832)的《浮士德》,拜伦(Byron,1788-1824)的《唐璜》,司汤达(Stendhal,1783-1842)的《红与黑》,以及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等,突出了对人性的深刻剖析,以及对人的尊重。所有这一切,都为近代法学的形成,如法学世界观的产生,对人的权利尊重之法的精神的提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和法的人道主义思想的普及,以及法哲学、法史学、法社会学等基础法学和各部门法学学科的产生创造了不可缺少的条件。这是法学近代化的第三个规律。

法学近代化以法律的近代化为前提条件,并与之相辅相成。在法国,如果没有1804年《法国民法典》的制定颁布,就不会形成19世纪法国私法学。而19世纪法国私法学的发展与繁荣,又为《法国民法典》的修改、进步,并不断适应近代社会,保持其持续的生命力提供了理论基础。同样,近代法国的宪法学、刑法学、商法学、诉讼法学也都如此。在日本,近代法学的各个学科,也都是以各个部门法的发达与完善为基础的。在英美两国,虽然近代以后没有制定系统完善的成文法典(美国有例外,即有成文宪法),但法学近代化以法(律)的近代化为前提的规律并未改变。因为无数带有近代色彩的判例,或者古老的判例中所包含着的适应资本主义发展的原则,为法学的近代化提供了充分的养料。

这里,德国的情况要特殊一点。应该承认,19世纪德国的法学是走在世界最前列的。尤其是以胡果、萨维尼、普赫塔、温德海得为代表的“潘德克顿法学”(Pandektenwissenschaft),奠定了近代资本主义民法学的基础。然而,德国的民商法典迟至1900年才施行。换言之,萨维尼等德国法学家是在没有本国的成文民事立法的基础上为世界贡献了一个系统发达的民法学体系的。这似乎违背了法学的发达以立法的发达为前提的规律。其实不然,因为德国法学家在创建近代民法学时,虽然没有本国的民法典,但他们有法国的民法典,有罗马的国法大全。前者一公布施行,就对德国发生了巨大影响。⒃而后者自13世纪后,就一直对德国发生着持续的、全方位的影响。⒄因此,德国的例子,并不能推翻法学的近代化必须以法律的近代化为前提的规律,而且从中我们还可以看到法具有跨时间、跨空间移植(“普适”)属性的又一个例证。

最后,法学近代化也是法学发展演变的必然结果。

第一,法学近代化与本国的法律文化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从以上各主要国家法学近代化的过程中可以看到,英国近代法学是英国中世纪法学的必然延伸,法国近代法学曾经相当程度地吸收了中世纪法国习惯法学的诸项成果,德国近代法学将历史上的日耳曼法学作为其基础之一,日本的情况也一样,封建时代法学的许多原则和观念被包容在近代法学之中。因此,法学的历史,如同一根一环扣一环的链条,法学近代化仅仅是这根链条中的一环,只是这一环的光彩特别夺目而已。

第二,法学近代化也是充分吸收外来法学成就的结果。派生性的国家就不用说了,即使是原生性的国家也是如此。法国的近代法学曾深受罗马法学和教会法学的影响。德国的近代法学除受罗马法学、教会法学的影响之外,还深受法国法学的影响。即使是所谓土生土长的英国近代法学,也程度不同地受到了古代罗马法学和近代法国法学的影响。如成为科克和布莱克斯通作品之基础的格兰威尔和布雷克顿的著作,就曾深受罗马法的影响;而近代英语法律概念中所夹杂着大量的法语词汇,更进一步说明了这一点。⒅

第三,在法学近代化过程中,任何一项法学成果,只要符合社会发展的规律,就会不受国家、民族、意识形态的影响而被吸收、采纳。比如,罪刑法定主义,是意大利法学家贝卡利亚(Beccaria,1738-1794)提出的一项近代刑法学的重要原则。⒆由于其反映了法学发展的基本规律,迅速为法国、德国、日本等大陆法系国家所吸收,并为英美法系国家所采纳,⒇即使是意识形态与西方国家不同的社会主义国家如中国,也在最近通过的新刑法中明确规定了罪刑法定原则。其他,如近代德国法学家提出的“法人”(juristische

person)、“法律行为”(rochtsgeschaft)等理论,也都被大陆法系、英美法系以及社会主义各个国家的民法学所吸收。

第四,法学的发展,比法的发展具有更多的、更深厚的人性基础,以及“普适”成分。比如,就法律而言,虽然其优秀者、具有普遍性质者,可以为其他国家和民族所吸收,具有全人类性,但法律中的民族色彩、国家色彩以及意识形态色彩还比较强,因此它的普遍性和全人类性还比较弱,实施起来会有种种障碍。而法学作为一种学术,作为一门科学,它比法律更为抽象,更加具有形而上的色彩,更为超脱(当然,法学也具有阶级性),因而也更具普遍性和全人类性。比如,就三权分立而言,作为一项法律制度,可能会因为国家性质、民族传统、政治体制的差异以及意识形态的不同而未必被大家所采纳。但是,关于三权分立的学问,即关于权力的分立与制约,以及权力之间互相监督,以防止其腐败的理论,则可以为全世界绝大多数国家所接受,至少这一法学成果可以在别的国度中得到介绍、研究。此外,如联邦制、违宪审查制、信托制、物权分类原则,以及宣告死亡的制度等,都未必能为各个国家都接受,成为同一个模式,但关于这些制度和原则的理论、学说,则可以写入各个国家的宪法学和民法学的教科书之中,成为全人类的一笔共同的法学财富。

注:

⑴在英文中,“近代”一词是用Modern来表示的,但Modern这个词,并不象中文中“近代”一词那么狭窄,它除了表示近代以外,还表示“现代”(如

moderndance,“现代舞”)乃至“当代”(如modern-day

China,“当代中国”),即它是指与古代、中世纪相对的,自中世纪结束直至现在的一长段时间。在日语中情况也一样,日文“近代”一词,既可翻译为“近代”,也可以译为“现代”。

⑵严格地说,“近代指资本主义时代”这一说法也是不准确的,因为事实上现在世界上大部分国家仍处在资本主义时代,所以它也贯穿了我们观念中的近代、现代和当代。

⑶SirW.Holdsworth,AHistoryofEnglishLaw,vo1.5,PP.489-490.Third

Edition,ThirdImpression,London,1978。

⑷(德)茨威格特、H.克茨著,潘汉典等译《比较法总论》,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50页。

⑸沈宗灵著《比较法总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54页。

⑹前者的主要著作为:CommentariesonAmericanLaw,4vols,1826-1830,后者的作品主要有:Onthe

constitutionoftheU.S,1833;Commentariesontheconfilictof

laws,1834;Commentariesonepuityjurisprudence,1836。

⑺日本没有和英国的法律学院(Innsof

Court)相类似的法律教育机构,近代法学人才除少量是在欧美受的教育之外,主要是在大学法学部接受的教育。

⑻该书原书名为ElementsofIntemational

law,作者系美国著名国际法学家惠顿(H.Wheaton,1785-1848),1835年在美国出版。

⑼关于中国法学的近代化问题,笔者已有专论述及,故这里不予展开(参阅拙文《中国古代法学的死亡与再生》,载《法学研究》1998年第2期)。

⑽有的学者将前者说成“内源的现代化”(modernizationform

within),后者为“外源或外诱的现代化”(modernizationform

without),我认为内涵是一致的。只是他们将美国也列为内源的现代化国家。参阅吕世伦、姚建宗:《略论法制现代化的概念、模式和类型》,载南京师范大学法制现代化研究中心编《法制现代化研究》(一),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3-14页。

⑾在派生型法学近代化的国家中,还有一个非常典型的国家就是印度。它的情况既区别于中国又区别于日本,因为它已完全沦为英国的殖民地,但它又与美国不同,因为美国与宗主国英国具有同种同缘的关系,而印度与英国并无什么各族和血缘上的联系,因此,印度的法学近代化是又一种类型。可惜的是我们对印度法学近代化的情况所知甚少,尚无法对其作出一个比较完整的描述。

⑿洛克著《政府论》(下),叶启芳、瞿菊农译,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第132页。

⒀据汤能松等著《探索的轨迹——中国法学教育发展史略》(法律出版社1995年版,第120-135页)一书的记载,从1895年10月天津中西学堂首开法律教育课程之后,至1909年,中国先后兴办了47所法政学堂,涉及省份达20多个,1909年一年法政学堂在校学生达12282名。

⒁[美]伯尔曼(J.Berman)著,贺卫方、高鸿钧、张志铭、夏勇译《法律与革命——西方法律传统的形成》,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3年版,第195-198页。

⒂如1868年设立商法司,规定允许股的买卖自由,1869年,颁布法令废除了藩与藩之间的关税壁垒,打通了国内市场,并允许普通百姓拥有大型船舶从事航运业;1871年,废除了对利息的限制;同年,改革封建等级制度,宣布贵族与平民地位平等,并通过赎买政策,使封建贵族投资工矿企业;1872年,废除了封建领主土地所有制,允许一切人自由买卖土地;同年,建立了国家银行,1874年,颁布股份交易条例;1876年,颁布公司条例,1880年,又颁布了一系列的保险条例。所有这一切,都为1898年民法典和1899年商法典的实施准备了条件。

⒃《法国民法典》于1804年自动在德国莱茵河西岸地区(当时为法国领土)生效,1806年后又向莱茵河以东地区扩展。拿破仑下台后,这种扩展虽然受到遏制,但一直到1900年《德国民法典》施行,《法国民法典》在德国的莱茵和巴登地区始终生效并受到法院的维护。参阅前引(德)K·茨威格特、H·克茨著《比较法总论》,第190-191页。

⒄西方学者一般认为,在西欧各个国家之中,德国是继受罗马法最彻底、最全面的国家。

⒅这些词汇中,有些是中世纪时留下的,因为当时英国上层社会使用的是法语,但有些是近代以后传入英国的,如droit

international(国际法)、droitadministratif(行政法)、benefce

dcdiscussion(要求先向主债务人追索债务的权利)等。

⒆“每个公民都应当有权做一切不违背法律的事情,除了其行为本身可能造成的后果外,不用担心会遇到其他麻烦。……这是一项神圣的信条,舍此就不会有一个合理的社会”(贝卡利亚著,黄风译《论犯罪与刑罚》,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3年版,第69页)。

近代化范文篇2

论文摘要:近代化是由工业化引起的,以经济近代化为核心的涉及社会政治制度、经济形态、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等一系列的历史性变化,使整个社会摆脱中世纪的封建形态而资本主义化的过程。纵观各国的近代化,都经历了长期的历史过程,具有各自不同的方式和特征。俄国的近代化是在落后国家通过广泛的社会改革,吸取西方先进的生产技术、科学文化的基础上最终完成的。

就人类历史意义上的近代化进程而言,它是由工业化引起的,以经济近代化为核心的涉及社会政治制度、经济形态、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等一系列的历史性变化,使整个社会摆脱中世纪的封建形态而资本主义化的过程。纵观各国的近代化,都经历了长期的历史过程,具有各自不同的方式和特征。本文拟对俄国近代化的历史进程进行综合考察,并对其进行相应的评价。

就俄国近代化的进程而言,它是落后国家通过广泛的社会改革,吸取西方先进的生产技术、科学文化的基础上最终完成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彼得一世无疑是俄国近代化的先驱。为便于考察,我们从17世纪的俄国开始。

公元17世纪,当西欧开始向近代社会大步迈进的时候,俄国仍然是一个落后的封建农奴制国家,处于传统的中世纪状态,政治、经济、军事、科技、文化都比西欧落后。由于农奴制的严重束缚,俄国工商业的发展十分缓慢,沙皇的权力和国家实力由于国家制度的腐败混乱而严重消弱。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和市民骚动给封建制以沉重的打击,与此同时,由于西欧资本主义的发展,落后的俄国正日益被卷人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虽有有限的发展,但与当时先进的西欧相比,产品的数量和质量都无法与之竞争,军事力量也无优势,面对这种情况,地主商人纷纷要求富国强兵,为获得更多的土地和更大的市场创造条件,在这种背景下,深切了解俄国国际地位和人民需要的彼得一世登上了历史舞台,为使俄国赶上西欧,跻身世界强国之列,走上近代化之路,彼得一世依靠在当时代表进步倾向的中小地主和新兴商人阶级,吸收西方先进的技术和文化,推行了一系列富国强兵的改革。军事上,变募兵制为征兵制,创建了俄国历史上第一支海军—波罗的海舰队,改进军事装备,举办军事学校,积极兴办军火工场,使俄国跻身于欧洲军事强国之列;经济上,采取重商主义政策,大力兴办手工工场,发展出口商品生产,鼓励对外贸易,重视吸取国外先进技术,首开俄国工业之先河;政治上,严厉打击大贵族势力,废除数十个中世纪式的政府部门,设参政院、行政院等10多个新的中央机构,废除世袭制,打破门第资历限制,量才使用,按功晋升。同时,以省作为地方行政区划,直接任命省长,加强对地方的管理和监督;在文化教育方面注重学习西方,设立科学院,创办学校,简化俄文字母,翻译外国书籍,采用儒略历法,提倡生活习惯的西欧化。彼得一世的改革遭到了保守势力的激烈反对,他以强制的甚至残暴的手段加以推行,以便改造野蛮落后的俄罗斯。正如列宁所说:“在反对野蛮势力时,不拒绝使用野蛮的斗争手段。”通过改革增强了俄国的经济军事实力,促进了俄国科技文化的发展,推动了俄国社会文明的进步,使昔日贫弱不振的俄国昂首迈开了进人欧洲列强的步伐,有利于资本主义因素和资产阶级的成长。马克思指出:“彼得大帝确实是现代俄国政策的创立者。”帕尔默·科尔顿也说:“在整个历史上,几乎没有什么人能产生如此强大的个人影响,当俄国本身的形象日益高大时,这一影响又间接地变得更为深远”,“他通过各种方法急切地把一种新的文化强加于俄罗斯,从而为他的帝国确立了未来的性质。

尽管如此,俄国近代化进程仍很遥远,因为彼得一世的改革毕竟是在俄国封建农奴制和掠夺农民的基础上进行的,没有改变社会关系,因而不可能实现劳动力自由化以充分适应资本主义经济的需要,更不可能改变封建专制制度的国家性质。

18世纪中后期,欧洲封建国家的社会经济、阶级关系和社会思想正经历着巨大的变化,欧洲先进国家完成了从封建生产方式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过渡,封建制度在人民革命和启蒙运动广泛传播的基础上危机四伏,在这种背景下,各主要封建国家为适应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发展,接受伏尔泰开明专制的建议,对腐败的封建制度进行某种自上而下的改革,俄国也不例外,早在伊丽莎白统治时期,即提倡发展工商业。1762年叶卡特琳娜杀夫篡位后,更以开明专制相标榜,声明信奉最文明的原则,以争取舆论的支持。并与启蒙运动的旗手伏尔泰通信,还邀请《百科全书》编辑狄德罗到圣彼得堡作客。被伏尔泰歌颂过的叶特琳娜二世承继和发展了彼得大帝的事业,为改变在其篡位前大贵族争权夺势的混乱政治局面,实现政治上的稳定,好一方面以加强农奴制来安抚贵族的情绪,对身边的贵族官员大量赏赐农奴;另一方面于1763年发组中央政权,消弱元老院和教会势力,消除他们偕夺君主权力的隐患。并亲自掌握军事外交大权。

1767年夏,叶卡特琳娜召开了规模宏大的谐询会议,称“立法委员会”,吸收贵族商人和自由农民代表参加,并为此发表了充满启蒙运动自由词句的诏书,大谈三权分立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表示要取消农奴制等,但仅限于空谈,没有实际的行动纲领。叶卡特琳娜二世改革的成就集中表现在重视工商业方面,为此她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保护和鼓励民族工商业的发展,取消工业专利法,允许贵族经营工商业,提高商人的地位,这些为俄国走向近代化之路趣了推动作用。同时,好与彼得大帝一样,对教育在近代化中的地位比给以足够的重视,创办了各阶层子弟都可以人学的初等和中等普通学校,到18世纪末,这类学校发展到331所,这为提高人民的文化素质,发展社会经济,推动社会文明的演进创造了必要的条件。当然,叶卡特琳娜的改革毕竟是有限的,“她的国内政策的最后效果,除去做了若干鸡毛蒜皮的改革外,就是偏袒半欧化的贵族制度,在人民中扩大农奴制”4;432。作为沙皇专制政体政策的一种特殊形式的“开明专制”,具有明显的贵族专制性质,在叶卡特琳娜统治期间,正值东欧“再版农奴制”盛行,俄国农奴制也空前加强,贵族对农奴的权力日益扩大。她不仅颁布法令对付农奴,残酷镇压农民骚动,而且大兴文字狱,摧残进步思想,迫害拉吉舍夫、诺维柯夫等启蒙思想家。可见,叶卡特琳娜二世的“开明专制”,又有利于俄国“再版农奴制”和贵族专制政治的加强以及欧洲封建秩序的维护,具有反动的一面。

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发展,到10世纪末,俄国的农奴制盛极而衰,处于瓦解的状态。从19世纪上半期开始,俄国开始了工业革命,从此,机器生产逐渐代替了手工劳动,蒸汽机的使用日益广泛,雇佣劳动进一步增加。农业中,打谷机等新式机器开始采用,专供出卖的粮食生产遍布各个地主庄园。这一切表明,俄国开始了近代化的进程。但与西欧相比,俄国仍然十分落后,造成这种局面的根本原因是农奴制的存在,农奴制严重限制着商品货币关系的顺利发展和资本主义土地面积的扩大,农奴固定在土地上使工业中的劳动力供应无法满足,对农奴的超经济剥削使国内市场因购买力低下而难以扩大。因此,废除农奴制提到了沙皇政府的议事日程。同时,随着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矛盾的加剧,俄国社会矛盾不断激化,农民反抗农奴制的暴动频繁发生。在这种情况下,沙皇政府企图通过对外战争转移人民的视线,于1853年发动了对土耳其的克里木战争。战争最终以俄国的失败而告终。战争的失败,使“沙皇政府在全世界面前给俄国丢了丑,同时也在俄国面前自己丢了丑,前所未有的觉醒时期开始了”。俄国的一些平民知识分子相继走上了反对农奴制和封建专制制度的斗争舞台。由十二月党人唤起的新一代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赫尔岑和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等“自由民主资产阶级的受过教育的代表”从资产阶级的立场出发,宣传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主张废除农奴制度,推翻沙皇专制制度。这些被列宁称为“那个时代的伟大的活动家”的平民知识分子在俄国近代化的进程中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近代化范文篇3

一、政府农务行政机构的专门化

从社会的角度来考察,国家的某一项新经济政策的出台和行政机构的嬗变,其始发动因不是一般的经济矛盾,而是被社会广泛发觉的整个国民经济的矛盾。晚清时期,中国经济尤其是农业生产,伴随着国内人口的增加,天灾人祸之频仍及国外西方商品经济的冲击而日趋衰败,最终致使民生日蹙。在此种情况下,以田赋为财政收入主源的清政府遂陷入了国用匮绌的窘境,“言常用则岁出岁入不相抵,言通商则输出输入不相抵,言洋债则竭内外之力,而更无以相抵”。[2](P6)罗掘俱穷的经济危机与社会外部生态环境恶化的交织,驱使许多“以天下为己任”的有识之士不能不对洋务时期形成的“重商思潮”进行反思,去重新探寻经济发展的内在逻辑,再加上西方农学新知东渐的催生及对多年来中外商战效果的感悟,使他们在不怀疑工商业对于国家利益固有价值的前提下,重新体认到农业的经济和社会价值,故而形成了新形势下的“农本意识”,强调农业是中国的立国之本、富强之道。1897年,张謇在《请兴农会奏》一文中指出:立国之本不在兵和商,在于工与农,“而农为尤要。盖农不生则工无所作,工不作则商无所鬻,相因之势,理所固然”。[3](P13)无独有偶的是,1898年4月,张之洞也上奏称,富国之道“不外乎农、工、商三事,而农务尤为中国之根本”。[4](P1285)当时诸如舒尔茨语。他认为:“传统农业应该被作为一种特殊类型的经济均衡状态”,其核心问题是生产要素和技术条件长期以来缺少明显的变化(见[美]西奥多·W·舒尔茨著,梁小民译:《改造传统农业》,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4—25页)。就此而言,当时中国的农业生产状况极类似于此。人们普遍认为中国的现代民族—国家建设始于清末新政时期。它的创立有两个表现:一是国家行政力量的强化;二是对传统社会—经济的改造,以培植“不断增长的国民经济与民生体系”。从这两点上来看,清末农业制度上的近代化趋向,从一个侧面体现了清政府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努力。依据诺思关于制度的定义,价值观念、伦理道德、意识形态等都应是制度的构成部分。按照契约的法律化的程度来理解,这些虽然只能算是一种“非正式的制度”,其远没有国家规定的“正式的制度”,即被社会所认可的、文化进化所形成的规则,具有影响力和权威性。但是,意识形态作为一种行为方式,它可以通过提供给人们一种“世界观”而使政府的行为决策更经济、更合理与更公正(参阅道格拉斯·C·诺思著,陈郁等译,《经济史中的结构与变迁》,上海三联书店1994年版)。同时它也可能与政府的制度安排发生冲突,阻碍经济运转,使交易成本上升,引起制度安排失效。由此可见,社会转型时期,人们的价值观念、意识形态对政府正式制度的形成有着相当大的影响作用。此类的言论俯拾皆是,不一而足。从这些如出一辙的话语中,不难看出,“思变”时代人们在产业结构的安排上已经形成了一种新的共识:以农为本,农工商一体化经营的理念。不过,需要强调的是,此时人们所言的“以农为本”之话语和旧时官方倡导的“农本”思想已大异其趣,并非是简单地推崇传统的小农生产方式,而是将农业作为国民经济基础的意义上来论述,视作为工业提供原料的部门。因此,从这一角度而言,人们的这种共识显然是在逾越传统社会的“重本抑末”之定势,打破农工商产业间壁垒界限后的理性产物。

一般说来,意识形态与制度之间的关系极为密切,它对制度的形成与嬗变具有基础性的作用。而观念作为意识形态的核心,它的更新无疑是一切制度变革的前提与先导。清末为数不少的士人正是在这种农工商一体化经营的新产业理念驱使下,开始劝谏政府,希望凭借国家政权的垄断地位和其低廉的社会成本来确立“理性化”的官僚体制。具体到农业方面,就是要求肇建专司农务的行政机构,推进中国农事生产的进展。1901年9月,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联名上奏朝廷说:近年以来工商业均有所发展,“惟农事最疲,有退无进……今日欲图本富,首在修农政”。[5](P4758—4759)此种考虑之下,他们要求在京城专门设立“督农课桑之事”的农政大臣,并“立衙门,颁印信,作额缺,不宜令他官兼之,以昭示国家敦本重农之意”。[6](P45—46)1902年晋抚岑春煊、直督袁世凯也分别奏称:“农工为商务之本,而商之懋迁,全赖农之物产、工之制造。欧美、日本以商战立国,而于农业、工艺精益求精,经营董劝不遗余力”,故中国应向这些国家学习,“尤注意务农,专部统之。”[7](P852)臣僚的吁请,财政之短绌,使清廷中枢的价值观念也发生了转向,意识到“农工商业为富强之根本”。因而,1902年谕令特派大臣“专办商务”,且责成各地督抚“及时振兴”农工要务。同年10月,奉命外出欧美日本考察商务的载振归国,向清中央提出设立商部,以官权加强对全国农工商各业的统一擘划。1903年6月,南洋华侨张振勋上书称:现时政府财力竭蹶,国库空虚,其能凑集巨资,承办一切者,惟仰赖于商;农、工、路、矿诸政必须归并商部一部,否则事权不一,亦非商战之利。在诸多因素的催化下,1903年9月,清廷降旨在中央初设专门性的产业行政机构—商部,地位仅次于外务部而列其他各部之首。商部内分设保惠、平均、通艺、会计四司,分别负责农、工、矿、交通、财政等事宜。其中“平均司”为专门执掌与农业相关的如“开垦、农务、蚕桑、山林、水利、树艺、畜牧一切生植之事”的“农政机关”。[8]至此,清中央有了以筹划发展农业为旨归的统一领导机构,从而为农业改良的制度化铺平了道路。同时,商部将农业纳入其管辖范围,并对其职责做专门化、具体化的界定,显示出农业问题得到政府前所未有的重视;而且也表明国人的农业生产开始走出自然经济的藩篱而面向市场,要求农业为商品的生产、流通服务。

事实上,商部问世之后,也正是“以该部章程中有管理农务之条”为由,力图在政府近代农业经济计划中充当支配者的角色。为此,一方面调整农业政策,积极从事于整顿全国各地及各项农事。如在1903年11月,奏请政府“振兴农务”,提出“清地亩,辨土宜,兴水利,广畜牧,设立农务学堂、农事试验场”等项具体措施,并“通饬各省举办”,以发展近代新型农业;[8]另一方面又着力于进行地方行政机构的变革,奏准中央在各地设立商务局,作为商部在地方的分支和可靠的支持机构,以形成新式的权力运作网络。在此之上,1904年11月,奏定各地委派商务议员数名,“悉心体察”本地包括农业在内的诸项事宜,务必定期将“各省土产生货若干,价值若干;何者畅行,何者滞销;何者可以改造熟货,何者当设法改良”等农情状况分门别类地汇报到商部。[9]两方面的结合无疑加速了省级农政专门机构的创设。1902年袁世凯在保定首设负责本属农业改良的直隶农务局;1905年川督锡良在成都设立川省农政总局,“以挈全省农政之纲”,局内分设农田、蚕桑、树艺及畜牧四部门,各县设农务局,“以稽考本属农事”,各乡遍设公社,层递形成了“总局倡之,各属率之,公社董之,民间则效而实行之”的农务系统。[10]这样,中央有了专门管理、指导农业的机构,各省州县设了农务局、劝农局,初步汇成上下相依、指臂相连的近代垂直式的农政系统。

1906年,随着新政的深入,清廷对中央各部权限做了较大改组,将工部并入商部,改称为农工商部。同时变原来的“平均司”为“农务司”,“专司农政”,旧时隶属户部的“农桑、屯垦、畜牧、树艺等项”,工部的“各省水利、河工、海塘、堤防、疏浚”等涉农事宜,悉划归农务司管理。[11](P480)与此相应,各省的商务局也变为农工商务局,并在各地设“劝业道”官制,附设劝业公所;各厅州县设劝业员,办理各地含农业在内的实业事项。毋庸置疑,经过此次调整,中枢与地方机构中有关农务的行政责任更明、职能更细,并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先前中央机构上新旧杂陈,且部门间因在职权范围上纠缠不清而多掣肘推诿的弊端,统一了对以农业为首的实业的领导权,加强了近代意义的经济集权制,为农业改良提供了制度与行政方面的合法性基础。

概括地说,新政时期人们产业观念的变革和对农业功用的重新体认,驱使清政府农业行政开始了近代嬗变。晚清自上而下的新型农业行政构成,无论就其概念名称,还是论其职责权限,与旧时形同虚设的户部相较,愈来愈专门化、细密化和合理化;而且已初显上下相系、分层负责的科层管理迹象。行政组成系统的此种“理性化”发展,打破了传统社会那种决策做出后因缺少从中央到地方的垂直领导系统与固定机构而无以贯彻执行的流弊,同时也扭转了在传统“抑商”政策下,农工商各产业间不通声气、“各自为谋”的状况,初步显现了各业间在行政管理上协调性和水平整合迹象。所有这些都为晚清乃至民国建立以后农业方面的近代化奠定了行政制度方面的基石,正因如此,时人才言:“民国实业之有政策,以设立商部始。”[7]

二、引进近代农业生产要素的制度安排

出口农产品在世界市场竞争中的劣势地位,使清廷及商部认识到“商务初基,以提倡土货为要义,而商之本在工,工之本在农,非先振兴农务,则始基不立,工商亦无以为资”。[12](P11241)而农业的振兴,对于“后发外生型”现代化的国家来说,除了肇建专门化的近代农务行政部门外,还必须要动用政府的力量推动制度变迁,以对传统农业中的各种生产要素进行改良,引进西方先进的生产技术,促使其向近代农业的进化。有鉴于此,清中央以“命令和法律”形式,先后制定和颁布了许多“兴农”措施,为农业提供服务,概括起来主要集中在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在变革学制的基础上,创办各级农务专门学堂,提倡农学教育。近代农业与传统农业的一个最大区别就在于生产中对科学技术及某些非传统的生产要素的应用。与之相应,人才的需求及培养也就成为此时农业变革中的关键,再加之中西方经济方面的差距,使清政府感悟到“实业教育为今日之急务”。故从1903年起,陆续制订、颁布了一系列关于发展农业教育的政策和规章,兴办农业学堂由此也就成为新政中的一项“既定国策”。首先在其颁行的《奏定实业学堂通则》中说:中国农工商各业故步自封、没有进境,是因“实业教育不讲”的缘故,现今提倡的实业学堂为“振兴农工商各项实业,为富国裕民之本计”,并规定农业学堂分为初、中、高三级,分别招收年龄不等、学历不同的学生。[13](P742)随后不久,清廷又颁布了《奏定初等农工商业学堂章程》、《奏定中等农工商业学堂章程》和《奏定高等农工商业学堂章程》,详细厘定了三类农业学堂的开设办法,对科目及课程的安排也做了较为全面的规划。如中、高等农业学堂分为预科、本科,本科又细分为农学、森林学、兽医、蚕业、水产等专业。同时各专业又都设置了全面合理且与农务关系密切、操作性强的课程,以高等农业学堂的农业专业为例,所设课程包括农学、园艺学、化学及农艺化学、植物病理学、昆虫学、土壤学、肥料学、农业理财学等21门。[13](P759)除此之外,清政府还要求各中小学堂或实业学堂附设实业补习普通学堂,三年毕业,分为农业、商业、水产等四科,农业科开设农具、害虫、园艺、养蚕、家畜等14门课程。而且为推动农务学堂和农业教育的快速发展,1906年清朝学部奏请在京师设立高等农业学堂和工商学堂各一所,“以为全国模范”;嗣后又两次下令各府州县须在两年内分设中、初等实业学堂各一所,每所招生百名。政府教育方针的转向及相关教育政策的推动,促使了清末农学教育的高涨。据统计,到1909年,全国计有高等农业学堂5所,中等31所,初等75所,累计达111所,在校人数为6028人。后经1909—1911年的办学高潮,农业学堂的数量和规模有所扩大,至1912年,全国共有各类农业学校263所,在校人数达15379人。[14]各级农业学堂皆以“教授农业上所必需之知识、应有之技能,用中国之成法,参东西洋之新理,使学者实能从事农业为宗旨”。[15]由此可见,农学教育的兴起、农业人才的培育和教育内容的专门化、“实业化”,为中国传统“无学之农”向近代“有学之农”的过渡准备了最初步的人力资源。

第二,倡导各省设立农事试验场,推广和传播农业新科技。技术变动是农业进步的动力,因为它不仅可以降低生产成本,提高资本收益率,而且还可以将仅满足于使用价值生产的经验农业改造成规模化经营的知识农业。为改进落后的农业生产技术,1903年商部在《通饬各省振兴农务》中要求各地“办土宜”、“兴试验场”;并以此为基础详细指出:“凡土质之化分,种子之剖验,肥料之制造,气候之占测,皆立试验场,逐一讲求,纵人观览,务使乡民心领其意,咸知旧法不如新法,乐于变更。”[16](P5103)在政府的重视和支持下,农业试验机构开始在各地纷纷设立。1902—1906年间,保定、武昌、济南、福州、沈阳等地相继开办了省属的农事试验场。1906年4月,农工商部为“借示农业模范”,以达“广开风气,振兴实业之基础”,成立了农工商部农事试验场,内分农林、蚕桑、动物、博物、畜牧、会计、书记、庶务八科,选购并进行谷麦、蚕桑、蔬菜、果蔬、花卉等作物品种的试验与改良,标志着全国性农事实验机构的产生。[17](P875)此后,福建、四川、黑龙江、吉林、新疆等地也开办了省级的农事试验场。到1911年,全国规模较大的农事试验场已达20余处,至于民间创办规模较小的试验机构,更是不胜其数,据1911年统计,仅川省一地的农业试验场数就已有74处之多。[14]值得注意的是,当时各类农业科学试验机构作为服务于生产的“公共物品”,往往是与地方农业学堂联动,开办各种农务培训班,或者派员下乡演讲、辅导新式耕种技术;同时还进行农产品的改良试验,引进良种及西方新型农具,研究土壤,出版农书和报刊,设立农产品陈列所等,将科学试验与教育活动有机地融为一体,结果不但增加了农事活动中的科学因素和科技含量,或多或少地改变了农人在征服自然过程中的盲目、被动状态,而且还有力地促进了农学新知的传播。如山西省,农林学校教习于该校试验场中遍栽榆苗,令民领种不取分文。四川省的试验场将外国籽种分类说明,给发试种。实际上,作为服务于生产的制度——农事试验场的大量涌现,显露出中国农业在外来商品冲击下所面临的前所未有的危机的同时,也裸露出了背后支撑中国农业生产的“农学体系”的转化,即由传统的以整体观察、外部描述与经验积累为特征的“经验农学”开始向近代的以个体观察、内部剖析和科学实验为特征的“实验农学”过渡。

第三,饬令设立中间组织——农会,以“开通智识”、“联合社会”。农业为弱质产业部门,为提高资源配置效率,降低生产和经营过程中不确定因素造成的风险与交易费用(如技术风险与其推广的高成本),政府支持、倡导民间设立介于国家与社会之间的中间组织如农会组织,是极为必要的。对于这一点,即创设农会之议和人们对于农会制度的需求,早在维新时期就已萌生,然而当时主要是一些士大夫、知识分子研究农学的带民间性质的学术活动团体,政府并未认识到其对农业发展的重要性,因此也就不可能实现人们对这种制度需求。商部成立后,清廷逐渐意识到欲使农业进化,非设农会则难以奏效,农务总会设立诚不可缓,因为欲开通智识,改良种植,联合社会,必视此为权舆。思想观念的转变为制度的供给铺平了路基。1906年,农工商部在奏定职掌事宜时,第四条即提出在各省组设农会组织。1907年7月,袁世凯批饬成立直隶农务总会后,农工商部便奏请政府批准立案,同时通饬各省仿办。同年10月,农工商部在上奏中央的《筹办农会酌拟简明章程折》中再次指出:农会之设,实为整理农业之枢纽。综厥要义,约有三端:曰开通智识,曰改良种植,曰联合社会。而后,清政府颁布了专为整顿农务而设的《农务会试办章程》和《农会简明章程》二十三条,详细界定了农会的宗旨、组织、会员条件及任务,从而为农会组织的设立提供了制度上的保障。并要求“各省应于省城地方设立农务总会,于府厅州县酌设分会,其余乡镇村落市集等处并应次第酌设分所”,“总会地方应设农业学堂一所,农业试验场一区,造就人才分任地方农务以挈各分会分所之纲领”。其中特别强调农务会“应办之事,曰主办报、译书;曰延农师、开学堂;曰储集佳种;曰试种;曰制肥料及防虫药、制农具;曰赛会;曰垦荒”。[18](P41)政府对农会社团合法性的赋予,目的显然是希望农会组织成为新生产要素在农村地区浸润展延的一个有力工具。这样,在政府政策的激励下,农会组织开始公开地在各地迅速推行,至清末民初已遍布全国县以上的各个地区。直隶在1911年前“总会奏准设立者15处,分会136处”;[12](P11247)就连地居偏僻的四川省,1910年时“农会基本普及,计有农务总会一处,农务分会114处,农务公所711处,计826处。”[19](P578)诸多总会、分会和分所构成一个复杂的上下相系的农会组织系统,其作为一种“非行政辅助管理手段”,自然对政府农业政策法规的施行,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是需要看到的是,由于省际、地区间及不同农务总会间缺少横向联系,互不相通,而且区域间农情差别甚大,很难达到政府所望的“联合社会”之功效,故为加强各地农会间的联络及中央与地方之间的农情互通,1910年农工商部又颁行了《全国农务联合会章程草案》,拟在沪筹设全国农务联合会,作为“联络全国农业机关,调查全国农业状况,规画、劝导全国农业改良与进行”的总机构,[20]以“互换智识”,更好地诱导农业走向近代化。

综观上述几方面的内容,可以看出,清政府所颁行的政令,无论是在对农业学堂之提倡,还是在对农事试验场之激劝,或是对农会新式社团之促进,其意图均在围绕着开通农民知识,因地制宜,改良种植,以期推动农业发达这一主旨进行活动。因而,决定了其制度安排与活动内容多侧重于对新生产要素的引进,如良种佳艺、新农具、化学肥料及培养具有新农学知识、能运用这些新生产要素的人力资本。而且这些也表明,自清末始,政府及其职能部门对农业已逐渐由旧时单纯的强制征赋式管理向为生产提供各种服务的方式转化,并形成制度,这不能不说是农业管理模式开始走向近代化。

三、放垦及奖励公司政策与农业经营方式的进化

传统农业向近代农业转化的关键在于生产中经营方式的变革,即改变传统的以家庭为单位的“小农”生产,通过开垦荒地增加种植面积,向以垦殖公司形式组织起来、以规模化垦殖为特点的“大农”经营方式过渡。从这一点出发,新政时期,清政府在没有改变先前土地占有方式的前提下,实行了开放禁垦区和奖励垦荒政策。

早在19世纪末就已有过不少人士建议清廷放弃过去的“禁垦令”,实行垦荒政策,但真正将其付诸行动的却是在新政期间。1902-1904年间,清廷相继宣布对东南盐场荡地、奉天牧场、吉林围场、黑龙江荒地等处放垦。然对于放垦后如何开发却未有明确的计划。1906年底,清政府在颁发的上谕中指出:中国地大物博,只以农林要政未能切实讲求,弃利于地,未免可惜,要求各直省督抚通饬各属详查所管地方官民各荒并气候土宜,限一年内无论远近绘图造册悉数报部,由农工商部详定妥章奏明办理,务使国无旷土,野无游民,以厚风俗而固邦基。随后,农工商部便通令要求各地方官遵旨筹办农林事情。1907年,复饬各省查报荒地。与此同时,为解决垦荒过程中的资金问题及激起世人特别是商人创办实业之冲动,农工商部实行了奖励措施,如在开办劝工陈列所时明确规定:凡送到自制物品,由本所考验优劣,如系独出心裁,创制新法,足以提倡土货抵制洋货者,给予奖励。1907年8月颁布了《华商办理实业爵赏章程》和《奖励华商公司章程》,再次强调给予那些“所办实业能开辟利源制造货品,扩充国计民生”之人以奖励。[18](P47)1909年4月,农工商部订定《推广农林简明章程》二十二条,并奏准中央得以实施。该简章规定了垦荒与发展农业的具体办法。督令各地先从查荒入手,由各该地方官就所属境内履勘清查官荒若干,民荒若干,大段片荒若干,畸零散荒若干,旧熟荒若干,毗熟夹荒若干,分别予以开发。至于大片面积的荒地荒山可由绅商集股设立公司,准其指定区域承领官荒,收买民荒,由地方官填给印照准令开办。而且对于垦荒卓有成效者,应从优奖励,或缮给匾额,或给予功牌奖札,或酌予虚衔顶戴,或按照异常、寻常劳绩咨部汇案奏奖。同时为加重地方官员对发展农业的重视,章程亦将农林事宜列入考成,“每年将所管境内荒地总数暨筹办开垦事件、商民领垦事件,规模若何,成绩若何,年终编列表说,汇报该管上司咨部,由部分别优劣等差,每届三年,其切实办理者择优奏奖,敷衍塞责或并无报告者,指名严参。”[21](P15)

政府政令的督促与奖劝,以及对公司制度的认可,为地方垦务的进行及发展路径提供了政策性导向。故而,许多省份对开荒垦殖都较为重视,制订了具体的放垦招垦章程,鼓励垦荒。如广西巡抚林绍年针对该省人力稀少、资金短缺、水利失修等实情,提出“广西垦荒以招商为宗旨,不论本省邻省之官绅商民,凡能设立公司鸠集股本雇募耕佣前来领垦者,均准承办;其业其人,皆归入商界一律看待。”[17](P855)再如黑龙江省,为招徕垦户,指定在汉口、上海、天津等交通发达之地设立该省的“边垦招待处”,并对于招垦成效卓著的招待处办事人员,以及发起创立垦务公司者,均酌情给奖或奏请授予顶戴;同时垦户在开垦中“倘有青黄不接者”,准由就近官立银行、银号,“酌予贷助,分期偿还”。[17](P801—803)除此之外,四川、吉林、江苏、安徽等省也都制定了本省垦荒的详细措施。这些优惠政策及章程的实施,使得清末垦荒取得了明显成效。以黑龙江为例,1904年前的40余年间放垦面积总计为1248742垧;而在此后短短的6年中,放垦面积达到6975996垧,增加了近6倍。[17](P79—800)可见政府制度激励的作用之大。

放垦面积增大及政府奖励公司政策的推行,最终带来农业的经营方式的重大变革,即农业垦殖公司的萌发与壮大。近代中国农垦公司产生于19世纪末的维新运动时期,但当时农业公司的数量极少,规模也甚小。新政期间,政府的鼓励垦荒政策为农垦公司的建立提供了土地资源这一先决条件,加之各级政府对私人集股开设垦殖公司的扶持与奖掖,故从1901年起,规模较大的农垦公司、大型农场则层现迭出,除少数边远地区外,绝大多数省份都有所开办。据不完全统计,到1912年止,全国范围内的农垦公司已有171家,资本总额6351672元。另据汪敬虞先生的分析,当时公司的实际数字“可能还要大大超过”于此。[22](P231)由此可见,制度激励下农务垦殖公司的进展之速。这些集资商办的农垦公司,规模大小不一,资本额多在10万元以上,最高的多达100万元,最少的也有不足千元的。经营方式多种多样:有公司统一雇工生产的;有公司在统一垦殖计划下将土地以“招佃条约”的形式租给佃农或包工头进行生产的,同时公司在作物品种的选择、生产及农事改革等方面有着决定或指导作用;还有将垦熟土地出售的。尽管如此,但其已明显有别于传统的小农耕作或租佃经营,或多或少地带有资本主义性质或大农经营的色素。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其生产取向是“外向型”的,即以市场需要、获取盈利为目的,接纳与引进了新式农业机械,生产过程中采用西方先进的生产技术,这也就与小而全、讲究自给自足且“世代使用同一生产要素”的传统农家生产迥然不同,是近代以来自然经济解体的一个继续,代表着晚清乃至近代中国农业发展的新趋向。

四、结语

“制度上的相应的改变是经济现代化的必要条件之一”,制度是“包括各种不同的活动、结构以及具体活动的规章制度”。晚清最后十年,中央和地方农业产业机构、组织的变化,及由此而实行的一系列扶持和鼓励农业发展的政令、措施,在某种程度上可视为一种政府“规定了特殊的比赛规则”的“制度”安排。[23](P215—217)其作为过渡时代执行经济功能且为农业转型提供服务的制度,从客观上言,对中国农业的近代化产生了一定社会功效。首先,就机构设置而言,“功能专化”的农政机关开始挤入政坛,有力推动了农业产业行政的近代化。新政期间,清政府在中央部门方面对先前的“六部”进行裁汰归并,先后设置了商部、农工商部,下辖专司农务的“平均司”或“农务司”,冲破了传统社会以人身控制为主的政治格局,使旨在改良、振兴农业的行政机关首次进入中枢部门。地方上与之相应的农政局、农务局和农务联合会、各级农会等以兴农为职志的职业团体大量地涌现。这样,在全国范围内初步形成了一个纵横相系的农务网络。它的出现,一方面改变了以前各部间职权重叠及户部的“虽有农桑、屯垦、畜牧、树艺各项,然皆由旧制,沿用虚名,农垦之如何经营,树艺之如何兴办,不顾问也”[8]的状况,使新设的农政机构分工明晰、职责更专;另一方面分解细化了地方机构“一身而兼数任”的景况,缓解了地方官因“多重兼职”、“职责不专”而带来的精力分散、穷于应付的弊端。

其次,清政府颁行的诸多兴农政令及制度供给,或多或少地改变了世人心态,形成了重农社会氛围,引进了先进的生产要素,驱使了传统的“封闭性”农业向近代“开放性”农业的进化。对乡村社会而言,接受新知识被认为是社会改造过程必不可少的第一步。为此,新政期间,清廷以谕令形式开始了经济法制建设,其中涉及农务的经济法规达十项之多,内容涵盖兴学育才、改良品种、引进新技、推广农会、奖励发明、辨别土质……等。诸多法规为兴农提供了制度上的保证,社会上也因之形成了重农的氛围,“由是国人耳目,崭然一新。凡朝野上下之所以视农工商,与农工商之所以自视,位置较重。”[8]其最终加速了近代新生产要素向乡村社会的蔓延。据统计,至1911年,新型农具如洋犁、刈麦器、播种机及国外良种为不少地方使用;化肥进口达761519担;垦荒73731425亩,与农林相关的学堂、公司、局厂等共计1115处。[12](P11241)此外,尚有不下数百种的西方农学著作如《农作病理学》、《种植学》、《农艺化学》等被国人译介。所有这些都以不同方式从不同角度增强了乡土中国的近代性,促使了农业生产与社会的近代化。

再次,清政府的制度供给昭示了国家在组织和发挥生产方面的职能发生了转化。在此之前,国家在农业方面的功能除了“地垦广”、“赋入多”外,几乎毫无政策可言,因此,生产者是在“无教育”的状态下,靠代际间的经验传承及世代使用的人力、畜力等“冷农具”为基础进行生产,农业生产是一种缺少变化的“传统农业”。而以清末新政为起点,政府的各项兴农措施打破了农业生产的封闭态势,引进了许多新的生产要素,并且开始注重对生产过程中劳动者的教育或培训,加大科技的投入及对大型农机等“热农具”的使用,从而使农业发展得以在政府的政策指导下进行,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质的变化。尽管说这在当时尚属于起步阶段,对其产生的社会功效不应做过高评价,但由此至少可以说明20世纪初期,国家在组织、发挥农业生产方面的职能已经开始进化,同时政府的制度供给使得中国的传统农业向近代农业迈出了艰难的一步,许多地方已初步显露出近代农业的曙光。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制度作用的发挥,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政府权威及国家财政作为支持,而这两点在清末可以说是都不存在的。晚清最后十年间,中央权威的衰落,使得法规推行困难;清廷财政困难、资金短缺,限制了国家的经济活动及制度执行的交易费用;最后加之所制定的实施计划不完善,如对最根本的土地制度毫无触及,且功能也不健全,致使政策法规的贯彻实施“有保护无监督”,亦易偏失。三者结合制约了清政府农业政策作用的正常发挥。

不管怎么说,清末新政期间,清统治者所制定的各项农业政策,显示了政府在政策制定的目标和视野上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这一转折,一方面标志着国家干预经济方式的改变;另一方面也预示着国家在组织和发挥农业生产方面职能的进化,是国家对农业近代化管理的开端,符合时代之需要,因而构成了中国农业经济近代化及农业经济制度近代化的重要一步。特别是在此过程中尝试借助法制、经济及行政等手段建立国家对农业经济的宏观管理体制,在开启了农业发展的制度化先河的同时,也为后来政府的农业经济制度建设提供了可资参考的蓝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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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化范文篇4

摘要:近代化是由工业化引起的,以经济近代化为核心的涉及社会政治制度、经济形态、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等一系列的历史性变化,使整个社会摆脱中世纪的封建形态而资本主义化的过程。纵观各国的近代化,都经历了长期的历史过程,具有各自不同的方式和特征。俄国的近代化是在落后国家通过广泛的社会改革,吸取西方先进的生产技术、科学文化的基础上最终完成的。

就人类历史意义上的近代化进程而言,它是由工业化引起的,以经济近代化为核心的涉及社会政治制度、经济形态、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等一系列的历史性变化,使整个社会摆脱中世纪的封建形态而资本主义化的过程。纵观各国的近代化,都经历了长期的历史过程,具有各自不同的方式和特征。本文拟对俄国近代化的历史进程进行综合考察,并对其进行相应的评价。

就俄国近代化的进程而言,它是落后国家通过广泛的社会改革,吸取西方先进的生产技术、科学文化的基础上最终完成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彼得一世无疑是俄国近代化的先驱。为便于考察,我们从17世纪的俄国开始。

公元17世纪,当西欧开始向近代社会大步迈进的时候,俄国仍然是一个落后的封建农奴制国家,处于传统的中世纪状态,政治、经济、军事、科技、文化都比西欧落后。由于农奴制的严重束缚,俄国工商业的发展十分缓慢,沙皇的权力和国家实力由于国家制度的腐败混乱而严重消弱。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和市民骚动给封建制以沉重的打击,与此同时,由于西欧资本主义的发展,落后的俄国正日益被卷人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虽有有限的发展,但与当时先进的西欧相比,产品的数量和质量都无法与之竞争,军事力量也无优势,面对这种情况,地主商人纷纷要求富国强兵,为获得更多的土地和更大的市场创造条件,在这种背景下,深切了解俄国国际地位和人民需要的彼得一世登上了历史舞台,为使俄国赶上西欧,跻身世界强国之列,走上近代化之路,彼得一世依靠在当时代表进步倾向的中小地主和新兴商人阶级,吸收西方先进的技术和文化,推行了一系列富国强兵的改革。军事上,变募兵制为征兵制,创建了俄国历史上第一支海军—波罗的海舰队,改进军事装备,举办军事学校,积极兴办军火工场,使俄国跻身于欧洲军事强国之列;经济上,采取重商主义政策,大力兴办手工工场,发展出口商品生产,鼓励对外贸易,重视吸取国外先进技术,首开俄国工业之先河;政治上,严厉打击大贵族势力,废除数十个中世纪式的政府部门,设参政院、行政院等10多个新的中央机构,废除世袭制,打破门第资历限制,量才使用,按功晋升。同时,以省作为地方行政区划,直接任命省长,加强对地方的管理和监督;在文化教育方面注重学习西方,设立科学院,创办学校,简化俄文字母,翻译外国书籍,采用儒略历法,提倡生活习惯的西欧化。彼得一世的改革遭到了保守势力的激烈反对,他以强制的甚至残暴的手段加以推行,以便改造野蛮落后的俄罗斯。正如列宁所说:“在反对野蛮势力时,不拒绝使用野蛮的斗争手段。”通过改革增强了俄国的经济军事实力,促进了俄国科技文化的发展,推动了俄国社会文明的进步,使昔日贫弱不振的俄国昂首迈开了进人欧洲列强的步伐,有利于资本主义因素和资产阶级的成长。马克思指出:“彼得大帝确实是现代俄国政策的创立者。”帕尔默·科尔顿也说:“在整个历史上,几乎没有什么人能产生如此强大的个人影响,当俄国本身的形象日益高大时,这一影响又间接地变得更为深远”,“他通过各种方法急切地把一种新的文化强加于俄罗斯,从而为他的帝国确立了未来的性质。

尽管如此,俄国近代化进程仍很遥远,因为彼得一世的改革毕竟是在俄国封建农奴制和掠夺农民的基础上进行的,没有改变社会关系,因而不可能实现劳动力自由化以充分适应资本主义经济的需要,更不可能改变封建专制制度的国家性质。

18世纪中后期,欧洲封建国家的社会经济、阶级关系和社会思想正经历着巨大的变化,欧洲先进国家完成了从封建生产方式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过渡,封建制度在人民革命和启蒙运动广泛传播的基础上危机四伏,在这种背景下,各主要封建国家为适应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发展,接受伏尔泰开明专制的建议,对腐败的封建制度进行某种自上而下的改革,俄国也不例外,早在伊丽莎白统治时期,即提倡发展工商业。1762年叶卡特琳娜杀夫篡位后,更以开明专制相标榜,声明信奉最文明的原则,以争取舆论的支持。并与启蒙运动的旗手伏尔泰通信,还邀请《百科全书》编辑狄德罗到圣彼得堡作客。被伏尔泰歌颂过的叶特琳娜二世承继和发展了彼得大帝的事业,为改变在其篡位前大贵族争权夺势的混乱政治局面,实现政治上的稳定,好一方面以加强农奴制来安抚贵族的情绪,对身边的贵族官员大量赏赐农奴;另一方面于1763年发组中央政权,消弱元老院和教会势力,消除他们偕夺君主权力的隐患。并亲自掌握军事外交大权。

1767年夏,叶卡特琳娜召开了规模宏大的谐询会议,称“立法委员会”,吸收贵族商人和自由农民代表参加,并为此发表了充满启蒙运动自由词句的诏书,大谈三权分立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表示要取消农奴制等,但仅限于空谈,没有实际的行动纲领。叶卡特琳娜二世改革的成就集中表现在重视工商业方面,为此她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保护和鼓励民族工商业的发展,取消工业专利法,允许贵族经营工商业,提高商人的地位,这些为俄国走向近代化之路趣了推动作用。同时,好与彼得大帝一样,对教育在近代化中的地位比给以足够的重视,创办了各阶层子弟都可以人学的初等和中等普通学校,到18世纪末,这类学校发展到331所,这为提高人民的文化素质,发展社会经济,推动社会文明的演进创造了必要的条件。当然,叶卡特琳娜的改革毕竟是有限的,“她的国内政策的最后效果,除去做了若干鸡毛蒜皮的改革外,就是偏袒半欧化的贵族制度,在人民中扩大农奴制”4;432。作为沙皇专制政体政策的一种特殊形式的“开明专制”,具有明显的贵族专制性质,在叶卡特琳娜统治期间,正值东欧“再版农奴制”盛行,俄国农奴制也空前加强,贵族对农奴的权力日益扩大。她不仅颁布法令对付农奴,残酷镇压农民骚动,而且大兴文字狱,摧残进步思想,迫害拉吉舍夫、诺维柯夫等启蒙思想家。可见,叶卡特琳娜二世的“开明专制”,又有利于俄国“再版农奴制”和贵族专制政治的加强以及欧洲封建秩序的维护,具有反动的一面。

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发展,到10世纪末,俄国的农奴制盛极而衰,处于瓦解的状态。从19世纪上半期开始,俄国开始了工业革命,从此,机器生产逐渐代替了手工劳动,蒸汽机的使用日益广泛,雇佣劳动进一步增加。农业中,打谷机等新式机器开始采用,专供出卖的粮食生产遍布各个地主庄园。这一切表明,俄国开始了近代化的进程。但与西欧相比,俄国仍然十分落后,造成这种局面的根本原因是农奴制的存在,农奴制严重限制着商品货币关系的顺利发展和资本主义土地面积的扩大,农奴固定在土地上使工业中的劳动力供应无法满足,对农奴的超经济剥削使国内市场因购买力低下而难以扩大。因此,废除农奴制提到了沙皇政府的议事日程。同时,随着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矛盾的加剧,俄国社会矛盾不断激化,农民反抗农奴制的暴动频繁发生。在这种情况下,沙皇政府企图通过对外战争转移人民的视线,于1853年发动了对土耳其的克里木战争。战争最终以俄国的失败而告终。战争的失败,使“沙皇政府在全世界面前给俄国丢了丑,同时也在俄国面前自己丢了丑,前所未有的觉醒时期开始了”。俄国的一些平民知识分子相继走上了反对农奴制和封建专制制度的斗争舞台。由十二月党人唤起的新一代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赫尔岑和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等“自由民主资产阶级的受过教育的代表”从资产阶级的立场出发,宣传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主张废除农奴制度,推翻沙皇专制制度。这些被列宁称为“那个时代的伟大的活动家”的平民知识分子在俄国近代化的进程中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近代化范文篇5

一、近代化的核心是资本主义化

在考察明清社会发展时,学术界存在着这样一种比较矛盾的现象:一些学者一方面试图证明中国传统社会具有走向近代的内在动力,试图证明中国在晚明(有的甚至认为更早)就已经开始了近代化过程,但另一方面却否定资本主义因素的存在和发展,甚至将当年对资本主义萌芽的研究视为教条主义指导下的错误产物,视为应该抛弃的“错误命题”。这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是近代化?

我不想在这里对“近代化”作辞源考证,但有必要指出这样一个事实:当今学术界通常所谓的“近代”,就其本意,指的是16世纪以来主要是在西方世界出现的所谓社会变革浪潮,这种社会变革浪潮,其核心内容只有一个,那就是资本主义化,也就是用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代替传统的(也可以说是封建的)生产方式,用资本主义的新文化代替传统的旧文化,用资本主义的新制度代替落后的旧制度。有的学者提出:资本主义化不等于近代化。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确实,近代化较资本主义化具有更加广泛的社会内涵,资本主义也不是通向近代的惟一桥梁,资本主义阶段也并非不可超越,但下面两个事实是我们应该高度重视的:第一,作为通常意义上的封建社会自然发展的替代物,资本主义是惟一的选择。迄今为止,史学家还没有发现,在社会自然演变的条件下,除资本主义外,封建社会(或传统社会、中世纪)有任何别的可能的发展方向;第二,在20世纪以前,资本主义化一直是推动人类社会从传统向近代转变最重要的动力。近代化的许多重要成果和基本原则(如启蒙思想,市场理论,近代科学的兴起与传播,等等),都是在资本主义发生、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并得到完善的。脱离资本主义谈论近代化,正如离开市场谈论商品一样,在理论上是不可思议的,在实践上是行不通的,对中国传统社会转型问题的研究也是如此。

如果我们承认近代化的核心是资本主义化,承认没有资本主义就不可能有什么近代化,那么,我们就不能简单否定当年学术界对资本主义萌芽的讨论,就不会将对资本主义萌芽的研究与对近代化的研究对立起来。应该承认,目前学术界对商品经济、城镇发展、区域经济、社会结构等问题的探讨,在相当程度上是建筑于当年对资本主义萌芽研究的学术基础之上的,研究中国资本主义的发生与发展,理所当然地应该是研究中国近代化历史的核心内容。

历史上完全意义上的近代化,虽然以资本主义兴起与发展为核心,但毕竟具有更加广泛的社会含义。衡量一个社会是否在向近代迈进,应该确定一些起码的标准。采用不同的标准衡量中国社会发展,也许是长期以来学术界对同一问题得出不同结论最重要的原因。我认为,所谓近代化至少应该包括下面三个方面的内容:以服务市场和自由雇工为主要特征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兴起与发展;传统人身依附关系的逐渐解体,个人自由的扩大,政府对社会管理的制度化和规范化;与上述变化相适应的带近代意义的社会观念的出现与传播。

在具体历史研究中,关于近代化问题最主要的切入点有两个:一是从生产方式的角度,其基本点是生产力的发展水平;二是从上层建筑的角度,其中心内容是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问题。前者是基础的,它能揭示出某种社会形态形成与发展的根本动因。后者是至关重要的,它能从社会控制、价值观念的角度,从思想流变的角度,回答社会发展速度问题,回答变革方式与变革道路问题。只有将这两个方面的研究成果充分汇合,融会贯通,我们才有可能对一个时代的发展水平做出大体准确的判断。

从历史研究的角度看,我们对清代社会发展状况的认识,目前还有较大的探讨余地,其突出表现是我们对意识形态,特别是社会观念领域的研究重视不够。不充分吸收对意识形态领域的研究成果(如思想史的成果、学术史的成果、观念史的成果),我们对某些问题的解释就会显得僵化和机械,甚至出现将社会发展简单化为经济发展,将资本主义简单化为市场经济的片面倾向。比较典型的如对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认识,我们以前往往将它作为一个单纯的经济史问题,过多地将精力用于对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研究,而忽视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资本主义,不但是一种经济现象,而且也是一种社会现象和文化现象。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共生的必然是资本主义的观念,是资本主义的精神。而新的生产方式的孕育,也需要一个合适的文化土壤,需要以社会观念的某种变革为前提。不重视对与资本主义萌芽密切相关的文化问题的研究,我们对它的认识,就不可能完整和准确。事实上,即使进行纯粹的经济史研究,也应当充分注意人的观念问题。人是社会生产中最活跃的因素,人的社会观念直接影响着他的全部经济活动。观念应该成为而且也是我们认识一个时代最主要的窗口之一。对明清史研究者来说,要做到这一点,是有条件的。

在对近代化的基本概念略作辨析以后,笔者将对清前期中国社会发展状况作粗略考察。我认为,在这两百年中,中国社会在晚明时期近代化因素大量滋生的基础上,出现了明显的从传统向近代的转型趋势,这种趋势在政治领域、经济领域和社会观念领域,都有十分明显的体现。

二、对基层社会政治控制的松弛化

研究中国传统社会,必须高度重视政治问题,原因很简单,中国传统社会实行的是一种以皇权为核心的高度中央集权的专制政治,政府不但是调节社会各阶层利益分配关系的权威工具,而且还直接干预着社会各阶层的构成和流动,影响着一个时代的生活方式和道德风尚。

清前期中国政治的演变具有两个显著趋势:其一是政治权力的集中化趋势,其突出表现是中央对地方的控制,皇帝对官僚机构的控制逐渐严密,到雍乾时期形成了空前严厉的极端君主专制局面。其二是政府对基层社会控制的松弛化趋势。这一趋势在清代十分明显,然而,迄今为止,尚未引起学术界的应有重视。

清前期政府对基层社会控制的放松,从清初即已开始,到雍乾时期更加显著,其突出表现是历史遗留下来的许多弊政,在这个时期逐渐获得革除。像雍正朝除豁贱民政策,就使大批世代遭受奴役、地位低贱的底层民众获得解脱。阮葵生《茶余客话》卷二《乐户惰民丐户之世袭》记载说:雍正元年,御史年熙奏:“山西两省乐户另编籍贯,世世子孙勒令为娼,绅衿地棍呼召即来侑酒。间有一二知耻者,必不相容。查其祖先,原是清白之臣。因明永乐起兵不从,遂将子女编入教坊,乞赐削除。”奉旨:“此奏甚善,交部议行。并查各省似此者,概令改业。”嗣此御史噶某奏除绍兴惰民,苏抚尹继善奏除常熟昭文丐户。

事实上,当时被除贱为良的远不止此。像雍正五年(1727年)安徽宁国府的“世仆”、徽州府的“伴当”被开豁为良,七年雍正帝又亲自下令改善广东疍户处境,宣布疍户“本属良民,无可轻贱摈弃之处”,不可因地方积习“强为区别,而使之飘荡靡宁”。下令准许疍户登岸居住,“与齐民一同编列保甲”,“势豪土棍不得借端欺凌驱逐”。尽管清廷的开豁政策不是十分彻底,但毕竟使持续数百年的丐户、乐户、疍户、伴当、世仆之处境获得了改善,其中不少人成为编户齐民,获得了人身自由。自由民的增加,必然导致社会活力的加强,这显然是一个巨大历史的进步。

18世纪人头税在事实上的废除,各种徭役的减少,都在不同程度上体现了社会管理方式的革新,以及百姓生活环境的改善。

迁徙自由是最基本的人身自由之一。在清前期,普通百姓的迁徙权获得明显扩大。中国历代统治者为了强化政治控制,往往采取措施,限制百姓的自由迁徙,明代甚至因此引发剧烈的社会动荡。清代,这一传统被打破了。尽管在制度上清廷仍对百姓的迁徙做出限制,但大多未能得到执行。例如,清廷表面上严禁百姓移居蒙古,但实际上并未严格执行,仅乾隆前期,古北口外,“内地民人前往耕种者”,就“不下数十万户”,原因很简单:蒙古已经成为吸引内地过剩人口的重要场所,“今日户口日增,而各省田土如此,不能增益”,政府便不得不“思所以流通,以养无籍贫民”。甚至对历来实行封禁政策的东北地区,清廷在乾隆后期也改变政策,允许百姓自由出入。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乾隆帝降旨:“盛京等处虽号旗民杂处,而地广土肥,贫民携眷出口者,自可籍资口食,即人数较多,断不至滋生事端,又何必查验禁止耶?”百姓迁徙自由的扩大,在客观上产生了两个重要后果:一是大量无地少地民众迁往边疆地区,促进了边疆开发,边疆地区农业获得发展,工商业、教育事业取得明显进步,经济、文化、社会景观和内地出现明显的一体化趋势;二是大量人口流往城镇地区,特别是中心城镇地区,使清朝非农业人口急剧增加,工商业因此获得大批廉价劳动力,商品(包括农产品)的消费市场进一步扩大,社会经济结构转型的条件日趋成熟。

清廷对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并不进行严格干预。尽管清朝统治者重视教化的推行,强调“至治之世,不以法令为亟,而以教化为先“。但需要研究者注意的是,教化的主要内容是强化对知识界的思想控制,这在执行中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和政策性,不能简单地以文化专制主义或文字狱一言以蔽之。总的说来,清廷对民间社会生活的控制是比较宽松的,只要不公然反抗朝廷统治,一般不进行太多的干预。像乾隆时御史胡定曾奏请查禁《水浒传》,为清廷采纳,但”外间概不遵奉“,”虽公卿大臣家,案上翻阅,席前唱演如故也“。而地方官”所称于每月朔望宣讲《圣谕广训》,亦竟属托诸空言,以致愚民全无儆戒,重罹法网“。安静自然一直是清廷十分推崇的为政之道,其核心内容就是政府不能过多干预百姓生活。康熙时李光地曾说:“文案纷冗,生出许多事端,而害总归于民,倒不如且听其自然。”康熙帝反复强调:“苟于地缴?虽清亦属无益。”并称:“朕尝访问民间,据称贪官亦无杀民取财之理。或官清廉,一味生事,更病于民。”正是从安静自然的立场出发,清朝对服饰僭越、生活奢靡等现象,均未采取强有力的整饬措施。康熙帝说:“朕意以为俗尚不能骤更,当潜移而默导之”,又说:“天下事有言之可听而行之不便者,此类(指严禁服色)是也”。雍正帝也强调“法令者,必其能禁而后禁之,明知法不能胜而禁之,则法必不行”。尝说:“奢侈之弊,朕亦稔知。但陋习因循,一旦遽然禁止,若立法严峻,有犯无宥,不能使之永远遵奉。揆之于理,移风易俗,究以从容不迫为贵。”福格说:“禁止服色,辨其等威可耳。若使富人悉服布素,必致令有不行,令既不行,又难治以峻法,枉事更张,毫无利益。如其果行,则商贾不通,更失中华文物之盛,徒使悭吝富儿逐其鄙陋之欲矣。”这种顺其自然的为政思想,就使普通百姓在较长时间里享有比较宽松的生活环境。当然,这个时期也有一些官员(特别是一些理学官僚),从教化的立场出发,试图整饬风俗,但一般都难以长久维持。像雍正时,著名理学家朱轼任浙江巡抚,“严禁灯棚、水嬉、妇女入寺烧香、游山、听戏诸事”,结果颇遭百姓反感,“小民肩背资生,如卖浆市饼之流,驰担闭门,默然不得意”。及李卫为总督,一切又恢复如旧,“一切听从民便,细民益颂祷焉”。政府对社会干预面的缩小,为清代生活方式和社会观念的变革提供了良好的政策环境。

还需指出的是,清廷对社会经济的控制,主要不是依靠政府强制,而是通过经济手段。例如,为了调整社会财富分配状况,改善下层民众生活,清廷曾有意识地兴办公共工程,甚至采取措施,鼓励商人大兴土木,使“本地工匠贫民,得资力作,以沾微润,所谓分有余以补不足”。至于对物价的调节,更多的是通过市场进行。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两江总督尹继善所进《请禁采买短价疏》,即充分显示了清朝通过市场调节处理粮食库存问题的水平。清朝粮食储存,素有存七粜三之例。即每年青黄不接时,政府开仓售粮,平抑粮价,防止粮价飞涨影响城镇居民生活。在秋成时,收购粮食,充实仓储,防止物价暴跌,谷贱伤农。应该说,这是一种合理的政府行为。尹继善在疏中针对这一政策在执行中产生的弊端,即青黄不接时,各地纷纷粜三,秋成时,又纷纷购买,反而导致物价波动,“致妨民食”,提出应采取措施,完善这一体制,进一步根据市场供需状况和物价情况来决定政府行为。尹继善建议:“嗣后各省州县凡存仓米谷,除实遇歉收之年,米价过昂,非粜三可济民食者,不妨额外多粜,准其据实具详酌量办理,其寻常岁稔价平之年,不必拘定粜三之例,或可竟全数停粜,或止须酌粜十之一二。总看各处情形,临时酌办。庶春间少卖一石,则仓内多一石之积贮。秋成少买一石,则民间多一石之米谷,似于民食仓庾两有裨益。”尹继善这道奏疏诚然反映了清朝政府对民生问题的高度重视,但更重要的是,他说明政府在处理经济问题上,无论是涉及官府,还是涉及民间,都主要依靠市场调节,而不是简单地依靠行政命令。政府重视市场调节的作用,意味着民众在经济问题上,有了更多的自由,其经济利益也能获得更多的保障。

三、商品经济的发展与资本主义萌芽

不管研究者如何评价清前期历史地位,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恐怕是无法否认的,那就是清前期中国的商品经济发展到了一个新的水平。从理论上讲,考察一个社会是否具有步入近代的条件,商品经济是最重要的标准之一。商品经济不等于资本主义,但商品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产生资本主义,而资本主义也只能产生于商品经济之中,这却是铁定的历史事实。清前期是中国商品经济高度繁荣发达的时期,特别是东南地区,城市化过程已经十分明显,对此,学术界已有充分论述,本文不作赘述,这里仅根据李燧《晋游日记》所载乾隆后期山西情况,补充几个资料。清代山西金融业发达,除了众所周知的票号外,还有所谓“账局”,这是少为人知的一种金融组织。其服务对象主要是候选官员。《晋游日记》卷三载:汾(州)、平(阳)两郡,多以贸易为生。利之十倍者,无如放官债。富人携赀入都,开设账局。遇选人借债者,必先讲扣头。如九扣,则名一千,实九百也。以缺之远近,定扣之多少,自八九至四五不等,甚至有倒二八扣者。扣之外,复加月利三分。以母权子,三月后则子又生子矣。滚滚叠算,以数百金,未几而积至盈万。账局的开设,已经影响到了京城的社会生活。李燧记载说:“京师游手之徒,代侦某官选某缺,需借债若干,作合事成,于中分余润焉,曰拉”典当业也很发达:“江以南皆徽人,曰徽商;江以北皆晋人,曰晋商。吾辈八口嗷嗷,点金乏术,不得不倾箱倒箧,尽付质库。伊乘其窘迫也,而鱼肉之。物价值十者,给二焉。其书券也,金必曰淡,珠必曰米,裘必曰蛀,衣必曰破。恶其物,所以贱其值也。金珠三年,衣裘二年不赎,则物非己有矣。赎物加利三分,锱珠必较。”根据李燧的观察,城镇化趋势在位处内地的山西已经显露出来。像榆次县的什贴,本系偏僻之地,乾隆时居然“人烟稠密,为一巨镇”。至于绛州,“城临(汾)河,舟楫可达于黄。市尘辐凑,商贾云集。州人以华靡相尚,士女竟衣绮罗,山右以小苏州呼之”。社会生产的区域性分工也已出现。像“泽州与潞安,俱上党地,联界中州,一切食物,俱取给于清华镇,故山右人有终身不识蟹者,而泽州得食蟹。城中花木蕃甚,木瓜橘柚,皆结实累累,文风亦胜于他郡。”上面所用的资料只是李燧个人观察结果,视野十分有限,但据此我们仍然可以看出当时的山西社会是颇有活力的,如果将这些材料和山西著名的票号业、盐业、药材业等结合起来,与平遥等地城市发展联系起来,我们就不能简单地以“静止”二字概括山西社会。山西在乾隆朝算不上是发达地区,也不具有典型性。能真正反映清前期中国社会商业化和城镇化水平的是江南市镇,以及广州、临清、汉口等工商业中心,大商人及商帮的出现(像“江浙殷富至多,拥巨万及一二十万者更仆难数,且有不为人所知者,惟至百万则始播于人口”),正在形成的区域性经济分工(如“江浙粮米,历来仰给于湖广,湖广又仰给于四川”,“棉花产自豫省,而商贾贩于江南”等),而这是商品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在清前期商业化和城镇化过程中,资本主义萌芽显然已经存在,而且获得发展。在我看来,研究中国传统社会是否存在资本主义萌芽,不是缺乏资料的问题,而是如何分析资料的问题。资本主义萌芽,不等于完全意义上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保留一些,甚至保留较多的封建残余是正常的,它只要具备两个基本条件即可:其一,生产出来的主要是服务市场的商品,而不是别的东西;其二,生产过程主要由自由雇工完成,而不是主要由家庭成员或其他非自由的劳动力完成。至于生产规模,倒不必过分苛求,也没有必要过分强调资本主义萌芽的延续性,或商业资本向产业资本转移的比重。因为萌芽,毕竟不等于完全意义上的资本主义手工工场,也不等于要立即建立稳定的资本主义经济体系。雍正八年(1730年),浙江总督李卫的一道奏折所描述的生产方式,应该说具有典型的资本主义性质。李卫说:苏郡五方杂处,百货聚汇,为商贾通贩要津。其中各青蓝布匹,俱于此地兑买。染色之后,必用大石脚揣砑光。即有一种之人,名曰包头,置备菱角样式巨石、木滚、家伙、房屋,招集踹匠居住,垫发柴米银钱,向客店领布发碾,每匹工价银一分一厘三毛,皆系各匠所得,按名逐月给包头银三钱六分,以偿房租家伙之费。习此业者,非精壮而强有力不能,皆江南江北各县之人,递相传授,牵引而来,率多单身。

这条材料透露出来的信息是,布商提供布匹和工资,包头提供设备,招集、管理工人,工人通过劳动,计件获取报酬,而生产的产品,则供应市场。就其生产组织形式,和16世纪一些英国人所描绘的资本主义手工工场是十分相似的。

类似的资本主义性质的生产方式,在清前期并不少见,“富者出资本以图利,贫者赖俑工以度日,惟利是图,不敢扰民滋事“,是当时比较常见的生产组织形式,而雇工在身份上,对雇主并不存在严重的人身依附,所谓“平日共坐共食,彼此平等相称,不为使唤服役,素无主仆名分”。事实上,乾隆时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发达,社会财富的积累,中国资本主义萌芽较明代有了新的发展。尚钺说:“商品经济和社会分工,在乾嘉时代较之明末,从经济观点看,已是资本主义的所谓原始积累时期。”邓拓认为:“从明朝万历年间到清朝乾隆年间,约当公元16世纪80年代到18世纪90年代,是中国资本主义因素的萌芽时期。”过了乾隆年间,在经济发达的地区,资本主义因素就从萌芽的时期进入成长的时期了。在这一时期,“资本的原始积累过程仍在继续发展,工场手工业制度和农业商品化的过程也还表现了某些质量上的新变化,如果历史条件继续便利于中国资本主义因素的成长,那么,中国完全有可能独立发展成为资本主义社会”。如果我们不是将资本主义生产看得高不可攀的话,那应该承认,他们的结论是有一定道理的。

需要研究者高度重视的是,商品经济和资本主义因素的增加,为清前期中国社会生活注入了新的活力。这至少通过两个方面表现出来:一是加速了生活方式的变化,所谓“朝局士风为之大变”,“国初诸老刚正谨厚之风,至是乃如缺文乘马”。洪亮吉将这种转变概括为“嗜欲益开,形质益脆,知巧益出,性情益漓”。“嗜欲益开”是新的社会风尚的核心内容,而这与当时东南商人,尤其是盐商的倡导密不可分,即所谓“奢靡风习创于盐商,而操它业以致富者群慕效之”。二是商人和作为四民之首的士人阶层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清代,士商之间并不存在严格的社会界限,二者间的流动是经常性的。沈垚所说“古者四民分,后世四民不分。古者士之子恒为士,后世商之子方能为士”,即是这种社会现实的集中体现。清前期不少重要知识精英都有从商的社会背景,许多重要的学术活动直接得到了商人的资助,像盐商马曰琯与士林名流广相交接,曾资助过全祖望、厉鹗等著名学者,故其卒后,袁枚吊诗有“横陈图史常千架,供养文人过一生”之句。乾嘉汉学的两个关键人物江永和戴震,其学术活动都获得了歙县盐商汪梧凤的资助,而汪梧凤本身也是一位虔诚的学问家。人是环境的产物。知识界和商界联系的加强,不可能不对社会观念形态产生影响,笔者稍后将作分析的清前期社会观念的多元化趋势,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社会经济变迁的重要产物。嘉庆时,恽敬作《三代因格论》,他感叹说:“古者商贾不得乘车马,衣锦绮,人耻逐末,为之者少,故利丰。后世一切侪之士人,人不耻逐末,为之者众,故利减。”其言即生动反映了乾嘉社会对商人、商业看法之改变。因此,说清前期商业和资本主义萌芽,不但在晚明基础上有了发展,而且产生了新的重要的社会影响,是不过分的。

四、反传统观念的兴起与传播

在任何时候,社会进步都必须通过观念进步体现出来。衡量传统社会是否在向近代转变,其最重要的指标之一,就是看该社会的成员在多大程度上冲破了传统观念的束缚。在清前期近两百年的历史中,中国文化完成了一场意义深远的历史性变革,这就是结束了宋明理学在知识界的独尊地位,知识阶层的社会观念出现了明显的多元化趋势:反对传统礼教束缚,主张人性自由;反对学术垄断,主张独立思考;反对极端君主专制,主张“公天下”,成为清前期反传统观念的重要特色。这一变革肇始于清初,完成于18世纪,在客观上为19世纪中叶以后中国近代化的全面启动奠定了原始的,但却是必不可少的文化基础。

宋明以降,程朱理学一直是居于正统地位的主导意识形态,经理学家们片面宣传的纲常伦理、道德说教,成为垄断真理,限制思想自由的精神枷锁,即“捆缚聪明才智之人,一遵其说,不读他书”,以致文人学士,成为“宋儒之应声虫”。冲破理学说教之束缚,就成为清前期社会观念走向多元、迈向近代的基本前提。

清前期知识界对理学的批判经历了两个阶段,顺康时期主要是批判陆王心学,与此同时,正统的程朱理学经历了一个短暂的复兴过程。降至雍乾之时,随着汉学的兴起,反传统思想家们将批判的矛头直指正统的程朱学术,不但否定其天理的合理性,而且以实证的方法,对理学家所宣传的儒家经典提出怀疑和批判,从而导致了理学的全面没落。此后,理学在士林队伍中的影响急剧削弱,即所谓“近今之士,竞尊汉儒之学,排击宋儒,几乎南北皆是矣”。人们追寻“圣道”,研习学问的途径随之发生了变化。孙星衍说:“今儒家欲知圣道,上则考之周公、孔子著述之书,次则汉儒传经之学,又次则为唐人疏释,最下则宋人语录及后世应举之文。”排宋风气甚至影响到了帝王教育活动。乾隆皇帝感叹说:“两年来,诸臣条举经史,各就所见为说,而未有将宋儒性理诸书切实敷陈,与儒先相表里者。盖近来留意词章之学者尚不乏人,而究心理学者盖鲜。”可以说,持续数百年的理学的真正衰落是从18世纪开始的,而在此之后,理学再也没有出现过复兴之势,甚至像清初那种短暂的繁荣景象也一去不返。

否定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道德说教,主张人性自由,是清前期伦理观念变革的核心内容。汉学大师戴震愤怒谴责理学“以理杀人”,他指出:合理的学术,合理的社会,合理的政治,有一个基本原则,那就是尊重人的欲望,想方设法满足人的欲望,故他提出了以“遂欲”、“达情”为核心的伦理主张:“天下之事,使欲之得遂,情之得达,斯已矣。”清前期最杰出的反传统思想家是袁枚。袁枚思想最核心的内容就是反对礼教束缚,主张人性自由。在袁枚看来,情是人的天性,是自然而且必然的存在,脱离人情谈性,脱离人情谈理,都违背了圣贤学问的本意。值得重视的是,袁枚对情、对欲的重视,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他努力将自己的学术思想和清朝统治实际结合起来,从尊重人情的角度出发,袁枚认为朝廷用人行政,均应以适情、达情为准则,而不可悖乎人情。在《小仓山房文集》卷二二《清说》一文中,袁枚明确提出,治理国家,必须以尊重人之情欲为基础。他说:“且天下之所以丛丛然望治于圣人,圣人之所以殷殷然治天下者,何哉?无他,情欲而已矣。老者思安,少者思怀,人之情也”;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者,圣人也。“好货”“好色”人之欲也,而使之有“积仓”、“有裹粮”,“无怨”、“无旷”者,圣人也。使众人无情欲,则人类久绝而天下不必治;使圣人无情欲,则漠不相关,而亦不肯治天下。

戴震、袁枚的反礼教思想,在清前期知识界并不孤立,“人心不可强抑,王道必本乎人情”,已经成为不少学者的共识。在主张独立思考过程中,清朝知识界形成了一股疑经之风,即对儒家经典提出大胆质疑甚至批判,从而推动了社会思想的进一步解放。袁枚明确指出:学者绝不应当以迷信的态度对待儒家经典,而应相信疑经非圣人所禁。从治学“求其是”的立场出发,袁枚认为三代以上无经字,更无六经名目,即“向来原有此书,但名《诗》、《书》、《周易》,不名经字”。

经既为史,当然可以怀疑,可以批判,故他主张对所谓的儒家经典采取“存疑多,存信少”的态度,并对《春秋》、《尚书》、《三礼》、《论语》、《孟子》等多部儒家经典提出尖锐质疑。乾嘉时期疑古学者崔述主张治学“但论是非”,大胆求信,他所怀疑的经典范围较袁枚更加广泛,对后世学术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疑经绝非简单的学术活动,它具有十分重要的社会现实意义。正是被袁枚、崔述等人所怀疑的那些真伪混杂、鱼目混珠的儒家经典,奠定了秦汉以降两千年政治、社会的思想基础,一旦将这些经典中''''伪''''的部分去掉,封建政治、封建伦理道德体系中很大一部分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这就必然推动学者对传统社会的合理性提出怀疑和批判。正因为如此,袁枚、崔述在自己的著述中,暴露出不少具有鲜明反传统色彩的社会政治理念。

反对君主专制是清前期中国知识界的重要传统。清初激进思想家们反观历史,曾对专制制度予以猛烈抨击,到乾嘉时期,尽管君权恶性膨胀,但反对君主独裁的声音仍不绝于耳。这个时期激进政治观念主要包括以下内容:一是主张''''公天下'''',反对以天下私一人。崔述提出,完善的政治体制是天下为公,不存在一人一姓对国家最高权力的垄断,不存在君权世袭,“天下者,天之天下”,“天下诸侯自择有德之人而归之,天子不能以天下传之一人也。不惟无传子者,亦并无传贤者”(崔述这里所说的“天”,实际上指的是诸侯,指的是生民百姓)。二是要求调整君臣权力分配体制,反对尊君抑臣,主张扩大臣僚在政治生活中的发言权。尹会一、陆生楠、谢济世等人都提出了十分具体的限制君权的政治设想。谢济世特别反对君主对臣僚的严密控制,他针对雍正帝的独裁统治,直言不讳地告诫乾隆帝,人主“以博览广听为求言,以察言观色为知人,以亲庶官、理庶务、折庶狱为勤政,臣恐其为汉唐杂霸之治,而非二帝三王之治也。”三是对作为君主专制行政基础的郡县制的合理性提出质疑。不少学者主张恢复封建制,而崔迈则从社会变革的角度,对延续两千年之久的郡县制之命运作了深刻剖析,他敏锐地察觉到郡县制度正在走向衰微,“前者不必有,而后起者无穷”的政治变革必将到来,并提出未来政治体制有可能出于封建、郡县之外的卓越预言。他说:然则郡县之制何以历唐、宋、元、明而不变?曰:封建之设,不知所起,其可考者自黄帝迄周二千四百余年而后废。始非不可废也,弊未极也。自秦以来二千年,郡县之法日弊矣,安知后世不复为封建也?然天下世变多端矣:封建,一变也;郡县,一变也;群雄割据,南北分治,藩镇拒命,皆变也。变故之来,前者不必有,而后起者无穷。封建之时,不知有郡县,后世或更有出于封建之外者,未可知也。吾又乌知郡县极弊之日,其势何所趋也?

清前期反传统观念对社会的影响经历了一个逐渐扩大的过程。清初以顾、黄、王为代表的激进社会观、政治观,虽具有重要的启蒙意义,但却不具有代表性,没有产生社会启蒙的历史效果。然而,到雍乾时期,形势为之一变,袁枚、戴震等反传统思想家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反礼教声震四方。像戴震对理学的批判,开启了知识界批驳程朱之风气,章学诚所谓“听戴口说而加厉者,滔滔未已,至今徽歙之间,自命通经服古之流,不薄朱子,则不得为通人,而诽圣排贤,毫无顾忌,流风大可惧也”,即生动反映了戴氏攻朱所产生的明显社会效应。至于袁枚的思想学说,在社会上(特别是在士林和妇女阶层)影响更大,章学诚称袁枚反礼教的性情说,使“无知士女顿忘廉检,从风波靡”,“使闺阁不安义分,慕贱士之趋名,其祸烈于洪水猛兽”。《清史列传》卷七二《袁枚传》谓:“(袁枚)名盛而胆放,才多而手滑。后进之士,未学其才能,先学其放荡,不无流弊焉。”从清前期反传统观念的不同命运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清代社会价值体系的变革趋势,而这种变革显然是以商品经济发展和资本主义萌芽所引发的社会利益多元化为基础的。

尽管清前期反传统观念无论是其理论成熟程度,还是其所具有的社会影响,均不可与同时期欧洲的启蒙运动相提并论,但二者也具有某些相似性,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反对权威崇拜。启蒙运动继文艺复兴之后,进一步破除宗教神学的权威。像法国启蒙思想的泰斗伏尔泰就对天主教会、教皇和僧侣进行猛烈抨击,大胆提出了“消灭败类”的口号。伏尔泰所著《风俗论》,用大量篇幅揭露教廷的黑暗和腐朽,严厉批判宗教狂热、愚昧和迷信,明确指出''''宗教狂一旦形成,理性就很难占上风''''。当启蒙思想家们清除对宗教神学的迷信的时候,中国知识界也在清除对程朱理学的迷信。尽管天主教神学和程朱理学属于不同的思想范畴,但在社会实践上有一个明显的共同之处,那就是束缚思想,束缚人们的灵魂。只有将人类从对权威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人类创造的灵感才可能得到真正发挥,社会才可能进步,人类才有希望。正是清前期学术界对权威的质疑与批判,为清代社会的进步奠定了重要的价值基础。

二是对人的基本权利的深切关注。清代中国知识精英们愤怒声讨理学以理杀人,鼓吹“达情”、“遂欲”,主张为政“便民”、“利民”,反对政府和百姓争利,实际上是将人的基本权益作为自己研究的出发点,企图通过自己对人性、人情的阐发,寻找到一条维护人的基本尊严的道路。而同时期的欧洲启蒙思想家也高度重视人类生活的改善。孟德斯鸠从人的生命本性中得出四条自然法:和平;寻找食物,以便生存;相互之间经常存在着的爱慕;过社会生活。这一概括和戴震将人的生理和心理的基本需求作为人性的基础,强调人性包括欲、情、知三者,且均由血气心知自然形成,显然在基本思路上具有相似性。至于这个时期伏尔泰、孟德斯鸠、爱尔维修、卢梭等人所竭力宣扬的人权观念、自由、平等观念,则将西方近代自由学说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

三是反对君主独裁。启蒙思想家并不都是共和派,其中也有赞同君主制者,但反对专制独裁是其共同特点。为了防止专制的出现,孟德斯鸠主张立法权、行政权和司法权的分立,强调“当立法权和行政权集中在同一个人或同一机关之手,自由便不存在了”;“如果司法权不同立法权和行政权分立,自由也就不存在了。”和启蒙思想家相比,中国知识精英们承受着比启蒙思想家们更大的政治压力,生活于更加险恶的政治环境之中。他们虽然没有明确提出分权方案,没有系统阐述未来政治构想,但已经提出了''''公天下''''的基本政治理念,提出了对君权进行限制和监督的政治主张,表达出臣僚政治人格应该受到尊重的强烈愿望,这在当时需要付出巨大的理论勇气,甚至是生命的代价。就追求真理的勇气而言,他们绝不比启蒙思想家们逊色。

和启蒙思想相比,清前期中国社会反传统观念在理论上的落后,反映了中国近代化过程的滞后,而二者所具有的历史相似性,则源于这样一个事实:从16世纪到19世纪中叶,中国和欧洲在社会发展方向上具有某种共同性,都处于从传统向近代的转型阶段(当然,转型的幅度、方式和途径存在着巨大差异),商品经济、资本主义作为一种社会力量,已经获得相当发展,社会走向近代的趋势已经非常明显。我们可以说,在清前期,从欧亚大陆的一端到另一端,发生了情况不同的“共时性波动”。

五、余论

对人类历史而言,近代化决不是一种神秘的社会现象,也并非高不可攀,近代化因素广泛存在于世界主要文明民族的社会体系(包括经济体系、社会管理体系和价值体系)之中,推动着这些民族向更高的社会阶段发展。近代化不是西方世界的专利,西方近代化的成功,并不意味着其他民族和国家不可能进入近代社会,更不意味着其他国家社会内部不具有走向近代的因素,或一定要按西方的道路才能进入近代。每一个国家,每一个民族,都具有自己独特的历史发展道路。一定要用西方社会的近代化模式苛求其他社会,将西方的发展历程视为通向近代的惟一正确道路,如果不是西方中心观作怪,那就是以急功近利的态度苛求历史。

近代化范文篇6

关键词:中日近代化脱亚入欧中体西用差异

19世纪中叶,中日两国都是封建落后的国家,同样面临着西方殖民主义侵略的威胁。1840年,随着鸦片战争的隆隆炮声近代文明之光开始透进沉沉神洲。1853年,美国海军一支小型舰队,野蛮驶进江户湾的蒲贺港,“我自闭关眠不动”的日本朝野,也诚惶诚恐地感受到了近代文明的威力。两个古老的东方国家接触西方文明相距仅十余年,但迈向近代化的速度与结果的差异是惊人的。中国直到1911年的辛亥革命,用了近70年,才完成了近代化的一部分,这期间,中国丧权辱国,走上沦为半殖民地的扭曲发展道路。日本则只用了半个世纪的时间,就走完了欧美资本主义150—200年走过的道路,20世纪初日显世界强国端倪。个中原因及带给我们的教训,值得深究,这固然有由于当时中日两国的战略地位和战略价值不同,中国所遭到的殖民侵略的压力远大于日本[1],而且日本也曾受惠于中国的外因,但主要在于当时两国文化类型与民族传统的差异、社会的稳定性、经济基础及当时政府开国后的不同对策的迥异等的内因。对于它们的进一步探讨不仅有学术价值,而且对我国当前的现代化也有现实意义。关于这方面内容的研究,日本学者成果较多,中国较少。今笔者不辞浅陋,拟从以下几方面进行一些思考,祈望赐教。

一、不同文化传统造就民族性格的迥异

中国是世界文明的发源地之一,属于宽容、温和而保守自闭的大陆性农耕文明,以孝为先,以家族为基本单位组织劳作。中国历代封建王朝都采取重农抑商的政策,这在巩固封建政权方面绝对可称为明智之举。但是,当世界进入近代化--也就是随着商业的发达和科学技术的革新,世界从经济上进入工商业主导时代、政治上资产阶级入主国家政权的时候,这种封建政权及其经济基础空前的稳固性却成了社会前进的最大阻力。古人很早就把中国看作是天下的中心,把周边民族或国家称之夷、蛮、戎、狄,产生了华夷思想。由于周边国家的臣服,中国与邻国的关系常常是册封与被册封的隶属关系,中国成为册封体制的中心,外国使臣朝觐时都要跪拜磕头,这就更强化了“皇皇中华,四夷来朝”的思想。中国又很早形成了独立的文化体系,并且成为文化输出国。对于中国人来说,中国周围的地区,往往是中国给予文化的地区在中国古代,虽然也有别国文化流入,但它们不可能成为主流和改变原有文化的本质,相反,总要受到儒学的改造。所以,古代中国人对自己的民族和文化具有强烈的优越感和自信心。“资本主义以前的文化诚然是光辉的,但就因为太光辉,在变革时期不免是一个很大的负担。”[2]久而久之,这种优越感和自信心就蜕变为夜郎自大的观念,对外国和外来文化总是不能正确对待和虚心学习。清末,即使中国已经落后,本土文化已经呈现保守,但上述传统观念依然非常强烈。顽固者自不必说。显然,传统文化观念模糊了中国统治者的视线阻碍了对世界文明的吸纳,这是中国越来越走向落后的一个重要原因。

日本属于海洋性国家,其海洋性文明的特征是发散性,具体说就是开拓精神、开放性特征,以忠为先。日本四面环海,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处于相对孤立的环境。对这一事实的反应以及为了生存和发展,日本民族渴望了解外部世界,吸收外部文化,以打破孤立的倾向,在知识方面的表现就是对外国的事物什么都想知道的求知欲。日本不是文化发源地,在公元3世纪以前尚无文字,在7世纪以前也没有系统的政治法律制度,公元645年大化革新以后,日本全面学习中国文化,使自己的文化迅速地产生了飞跃。对日本人来说,所谓外国,就是长时期内经常给自己带来文化的地方,来自外国的事物往往给自己带来新的便利和富裕。在幕府末期,虽然也有人提出过以日本为中心的华夷思想,但由于日本不是册封中心,也没有文化输出的传统,所以日本的华夷思想的基础十分薄弱,它并没有给日本学习更先进的西方文化造成多大的影响。对日本人而言,一个明显的逻辑是,中国文化是外来的文化,西方文化也是外来的文化既然可以学习移植中国文化,而且效果又那样理想,为什么不能学习移植当今先进的西方文化呢?总之,日本的传统文化观念使日本能够比较理性,正确地对待外来文化。儒学在日本社会中的地位和影响远也不及在中国那么牢固和深远。这种状况为两国的近代化提供了不同的历史背景和条件。江户时代之前,思想文化领域中占主导地位的是佛教而不是儒学。进入江户时代以后,朱子学才取代佛教成为统治思想。但是,在江户时代中期以后的日本思想界,朱子学世界观迅速瓦解,在日本,由于没有通过像科学这种形式使儒学成为名副其实的官方教科书和现实化的择官准则,儒学的权威和对社会的影响程度自然要比中国弱得多。在从19世纪开始的亚洲近代化中,日本之所以能够取得成功,其原因首先在于突破了儒教的世界观的束缚,把对其有效性的承认缩小到最小限定,极力限定儒学的有效范围才是其成功的内在因素。

二、社会内部结构稳定性的迥异

中国从公元前三世纪以来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就不断强化,政治上大一统、思想上大一尊合二为一,专制君主兼有“至尊”和“至强”的地位,其世俗权力和精神权威至高无上。在选拔和任用官吏方面中国实行科举制,在一定程度上是允许社会流动的,具有较强的调节社会矛盾能力。地主、商人、高利贷者、官僚“四位一体”,传统文化的核心—儒学是他们共同的思想准则和纽带,在这个具有强大凝聚力的营垒中很难分化出与之相对抗的革新力量。臣民不要说行为连思想意识都不敢越雷池半步,即使是洋务运动的领袖们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人也从来未曾逾越过君王、名教的观念,毕其一生最多就是做“中兴名臣”,而不可能成为“尊王倒幕”的藩主。因此,中国的近代化既缺乏足够的资本主义成长条件,又缺乏较为活跃的中间阶层,更缺乏开放、进取的文化底蕴。

日本自1192年以来,始终未能形成一元化的集权统治,天皇与将军并存,地方上还有许多独立的藩国。日本维新思想家—有“日本伏尔泰”之称的福泽渝吉认为,幕府与天皇并存,使至尊的皇帝和至强的将军都得不到足够的重视和尊敬。“这样至尊和至强的两种思想取得平衡,于是在这两种思想当中便留下了思考的余地,为真理活动开辟了道路。”4日本实行的是门阀世袭制,这使得一些门第较低而富有才干的下级武士无缘获得较高职位,产生强烈不满,并最终走上反对幕府统治的道路。进而代替力量不足的资产阶级领导了革命,从尊王攘夷转向倒幕维新。早在18世纪,“兰学”兴起这些中产阶级-武士就萌发了变革的思想。幕藩体制的分散性,利于西洋文明的传播,也利于新兴商业团体整合到新的政治体系中。松散的局面下,许多类似西欧自治体的组织如村民的“讲”、手工业者的“座”悄然产生,甚至出现了东亚绝无仅有的工商业自治城市。新经济、新政治势力、新思想顽强地滋生并逐步壮大,深刻改变日本的社会结构、价值观念,左右政局的变化,直至“大阪富商一怒而天下诸侯惊”。随着民族危机的加深,曾经是旧秩序支柱的武士集团视旧主如仇,成了变革的中坚力量。

三、发展资本主义的经济基础的迥异

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日近代化的不同结局,与当时两国的经济发展状况有密切的关系。比较当时中日两国的经济状况,概括地讲,中国的地主经济较日本强,日本的前资本主义经济则较中国强。中国历代王朝一贯奉行重农抑商、以农为本的政策,地主经济始终受到国家的竭力保护。在人们的观念中,地主经济是最安全保险的产业,土地是最有价值的财富。这种政策和观念使地主经济处于优越的地位。而且,中国古代的土地所有不是固定的,地主阶层向社会开放,官僚、商人、高利贷者乃至农民都可以购买土地而成为新的地主,清末,地主经济的统治地位依然较为牢固。日本幕府时期虽然也奉行重农抑商政策,地主经济也受到政府的保护,但是,土地的所有基本是固定的,全国全部土地均为将军、大名、旗本和陪臣所有,固定的等级身份制也使地主经济缺乏了活力。在幕府末期,由于领主们的残酷剥削等原因,广大农民生活极度贫困,他们只能维持最简单的再生产。地主经济的强弱之分,使清末近代化的任务要比明治政府困难和艰巨得多!与强盛的地主经济形成鲜明的对照,清末中国的前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则显得十分薄弱。1840年鸦片战争后,为了抵御外国侵略,清朝兴办了一些民族企业,然而它们并没有使中国的资本主义近代产业得到较好的发展。这些企业有的属于官办,有的属于官督商办,官办企业主要是军用工厂,它们属于政府所有,资金的来源是政府征收得来的赋税,使用的劳动力大部分是裁汰的士兵,企业的扩大与否不是根据生产上的需要,而是根据政府的财政情况,所以离资本主义企业相距甚远。17、18世纪的日本,商品经济的发展已经比中国要普遍一些。19世纪以后,商品经济更为发展。

日本国土较为狭小,市场的发展较容易。在德川幕府时代,大名和武士都离开其领有的农村,集居在自己领地内的城市中,他们必须通过市场来购买种种生活必需品和奢侈品。城市中还居住着大量为大名和武士服务的商人和手工业者,他们的生活也需要依靠市场。另外,由于实行参觐制,大名们要定期率领家属臣仆到江户去居住,他们过着双重的城市生活。这些因素极大地促进了商品需求和城市发展,形成了以大阪为中心的全国商品流通网络。明治政府成立后,全力推行殖产兴业国策,扶持资本主义经济。政府通过立法,在商会、贸易、税收、银行、保险等领域或进行改革,或建立新的制度,尤其是在推行资本主义工业化方面更是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在19世纪末,日本的前资本主义经济已远远超过中国,所以,当明治政府大规模发展资本主义时,社会已具备了较好的经济基础。

四、被迫开国后对策的迥异

19世纪中期的世界,西欧列强进入自由资本主义后开始抢占世界市场。都处于闭关锁国状态的中国和日本自然也难逃被强行叩关的命运。1840年的鸦片战争就不多述了,1853年黑船开国也使日本面临被奴役的境地。西方殖民者东来前的中国社会各阶层仍陶醉在“天朝上国”的迷梦里但“清王朝的声威一遇到不列颠的枪炮就扫地以尽,天朝帝国万世长存的迷信受到了致命的打击,野蛮的、闭关自守的、与文明世界隔绝的状态被打破了,开始建立起联系……”。目睹曾被视为“番邦蛮族”的“船坚炮利”和“四海之内,其帆樯无所不到,凡有土有人之处,无不睥睨相度。”少数思想先驱受到极大的震撼,他们开始从梦呓中惊醒。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林则徐,主持编译了介绍世界五大洲三十余国历史、地理、政情的《四洲志》。魏源在激愤中写出《海国图志》,这是第一部由中国人编撰的最详备的世界史、地巨著,也是介绍与传播西方先进科学技术的巨著。书中魏源猛烈抨击了政府的愚昧无知;表达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虽然魏源眼中的“长技”主要指西方的“战舰”、“火器”、“养兵练兵之法”,但在观念上已是根本的突破了,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可悲的是,在中国那样的社会环境中,像魏源这样的大梦先觉者是孤独的,二十年后,他的主张才由洋务派稍事实践。

二十年,中国丧失了关键的发展机遇[3]!相反,鸦片战争的悲惨结局警示了日本的知识分子。650年代初《海国图志》由商船带到日本后,立即在思想界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数年间选刻、选译的版本多达二十几种,催生培养了日本大批的维新思想家和改革志士。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正是《海国图志》为日本的近代化奠定了一定的思想基础和指明了最初的方向。1862年日本维新志士高杉晋作到上海,发现《海国图志》在自己的祖国竟然已经绝版,不禁感叹到:清朝“徒昌僻见,因循苟且,故而衰微”。中国经过鸦片战争以极其沉重的代价换取的经验、教训,在自己的国土上没有立即产生重大影响,却在邻国日本开花结果,这是我们民族的极大不幸。比较两国对于西方冲击的态度,可知中国大官僚大贵族虚骄贪鄙、苟且偷安,而日本的封建统治者头脑较为敏锐和清醒,主动实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为走向明治维新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

五、“脱亚入欧”与“中体西用”

日本对于东西文明碰撞的回应要激烈得多,向西方学习也是由衷的,“既无故虑,既不以为耻”(美国赖肖尔语)。更有极端者,一些日本学者为过去推崇中华文化而感到惭愧、痛苦不堪,这种全盘否定其道德之源、进化之源—中华文化的论调当然是虚无主义的,但却反映了日本文化淡理念纠辩重实利、实用的务实作风和趋新、善变的传统。“脱亚入欧”的始作俑者福泽渝吉,于1885年发表《脱亚论》主张“我国不可犹疑,与其坐等邻邦之进步,而与之共同复兴东亚,不如脱离其行伍,而与西洋文明国家共进退。”为尽快融入西洋文明,犹如当年“遣唐使”络绎不绝到东土求经,7日本人现在又络绎不绝远涉重洋前往欧美—新的精神故乡寻求富国强兵之术。最有影响的一次当数岩仓使节团,1871年9月明治政府派遣右大臣岩仓为全权大使的庞大使节团出访欧美,正式成员有48人,使节团按考察的不同内容编成三组,第一组研究国家制度、法律理论,考察议会、法院的体制及工作情况。第二组研究贸易、铁路、邮电等公司、工厂的规章制度。第三组研究教育规章和方法。使节团历时一年零九个月耗资百万,先后访问了美、英、法、荷等十二国。使节团成员们徜徉在西方文明中“始惊、次醉、终狂”,回国后,将所见所闻,与日本实际结合起来,勾勒出了民族腾飞的基本策略:经济学英国,政治体制、军事学德国,教育学美国。与日本朝野如饥似渴全面学习西方文明形成巨大反差的是,中国政界还喋喋不休于“体”与“用”、“道”与“器”的争论。8由于阶级的局限性,李鸿章等人对西学的理解并未超越魏源20年前的认识水平—“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独火器万不能及。”结果呢,甲午战争中,李鸿章耗巨资建成的规模居亚洲第一、世界第四的北洋舰队却落得灰飞烟灭的命运。证明没有经济、制度及人的近代化的近代化是片面的、畸形的。

就在东瀛赴欧美人潮汹汹多得连政府负责官员也“未知如何应付”时,中国人也开始拖着辫子走出国门了。经过中国接受西方高等教育第一人容闳多年的奔波、筹划,1872年,在曾国藩、李鸿章的支持下,第一批官派留学幼童抵美,但这次中国近代史上开风气之先的留学活动却以悲剧结束,守旧的驻美公使陈兰彬、督学吴子登,认为学生离经叛道(剪辫子、改长袍马褂为西装、进教堂等),“有以夷变夏之险”,他们不断造谣中伤和向朝廷打小报告,1881年清政府愚昧地撤回了全部留学生。就是政府派遣的考察团与日本使团的西行之路也有根本差异,同治初年,“铁血宰相”俾斯麦曾经说过“三十年后,日本其兴,中国其弱孚?日人之游欧洲者,讨论学业,讲究官制,归而行之;中人之游欧洲者,询某厂船炮之利,某厂价值之廉,购而用之。强弱之源,其在此孚。”这话深刻地指出了中国近代化的缺陷,“徒能考求洋人末务而忘其本也”(曾任清驻英公使的郭嵩涛语)。由此观之,在没有新的阶级力量产生之前,中国对来自西方文明挑战的回应是肤浅又软弱的,长期停留在“器物”层面,布新而不除旧。

六、政府扮演的角色的迥异

明治政府深感东亚的落后与危机,决心“脱亚入欧”,建立“超越欧罗巴诸国之功业”,为此制定了“追赶型”战略,9确立了“文明开化”、“殖产兴业”、“富国强兵”的三大国策。文明开化是近代化的重要标志,明治政府一方面“求知识于世界”派使节团和留学生漂洋过海取经,另一方面大力创建近代教育体制以开民智。1871年设立文部省专司教育改革,1872年颁布《学制》正式摆脱封建教育,1880年颁布《修正教育令》强制实施义务教育。期间“一无余金”的政府投入了大量资金兴办教育,1869年到1877年,教育投资占政府总开支的第三位。“殖产兴业”就是运用政权的力量来推动资本主义发展,核心是实现工业化。与同时期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政府“守夜人”的角色不同,由于起步晚,明治政府依靠不了那只“看不见的手”,而是主动介入干预,更像新经济的“鼓手”、“催生婆”。针对日本企业普遍缺乏技术和管理人才,乃实行“技术移植”、“客卿”制度,高薪聘请大批外国专家作技术指导,外国专家日薪最高达二千日元,相当于太政大臣的两倍半。针对民间资本对兴办实业持观望态度,就采取“官营示范”,自己创办一批实业,“示以实利,以诱人民”。当官营体制弊端初露时,就以极低廉的价格将国营企业转让给私人资本家,并给以很多优惠条件。当私人企业出现资金不足的困难时,又及时向他们注入巨额补贴、低息贷款等“黄金雨”。总之,在政府的示范、鼓励、保护下,日本掀起了办厂、开矿的高潮,19世纪80年代又掀起了产业革命的高潮,很快就成为工业化强国。

清政府在变革中扮演的是千年老屋“维修者”的角色,没有犁庭扫穴的气概,没有全盘的、系统的战略部署。19世纪60年代初至20世纪初,清政府先后进行了三次“革新”,从根本上讲,三次“革新”都是在“不能照旧统治下去时”进行的,带有浓重的被动色彩。洋务运动舍本逐末,抬出孔圣人造势并卷入帝后党的权力斗争,“新政”“预备立宪”在政府已丧失在民众中的信用的时候还借“革新”之名行投机、应付之实,因此都以失败告终。与明治政府鼓励民间兴办实业不同,清政府先是限制民间资本投资实业,甲午战争后才稍稍放开,即使这样政府还垄断行业和与民争利。机器刚传进中国时,政府不允许机器流落民间。1895年,武举李福明开的机器磨房,竟被御使以“私开机器磨房”的罪名参奏。如前所述中国第一家机器缫丝厂,也因官府勒索而破产。洋务企业的举办者掌握国家权力,1882年李鸿章在上海创办的机器制布局,不仅享有免税特权,还享有“十年以内,只准华商附股搭办,不准另行设局”的专利权。同时政府推行的“厚外贱内”政策,更使民族工业连一般的“国民待遇”都无法享受。连晚期洋务重臣张之洞都说“此明明力窒华商之生机,而暗畅洋商之生机也”。可见中日两国政府,虽然选择了相同的近代化“范式”—自上而下的改革,但两国政府不同的决策与作为却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两个民族的命运。

追求“强兵”是19世纪下半叶中日的共同目标,实现军事近代化对两国具有同样的重要性。但是,甲午战争以后的史实证明,两国强兵的效果相差甚远。关于洋务和明治维新时期两国推进军事近代化的进程,有学者进行系统考察后指出,最根本的差别在于军事制度转换的积极性。甲午战前,日本为进攻中国积极备战10年,为制造军舰,天皇和众官员带头拿出俸禄的一部分,民间纷纷响应,与此同时,清政府却挪用海军经费修建颐和园来给慈禧太后祝寿;明治政府统一军权于中央,而清政府却不能克服军权分散、失控的局面。两国虽同样借助于西方军事人才和技术装备,但日本很快实现了自立,而清政府一直不能摆脱依赖性。

经过明治维新苦练内功,日本在最短的时间内积蓄了实现基本国策最高目标“与万国对峙”的力量,并利用临国封建政权的腐败无能和欧美列强的纵容,开始了“脱亚入欧”“和魂洋才”方针指引下的武力扩张过程。由于海洋的阻隔和技术手段的局限,日本对外扩张的用武之地,首先是朝鲜半岛,继而是中国大陆。日本的著名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曾露骨地指出:“就是接纳支那朝鲜的方法,也不可因系临国而特别客气,必须以西洋人接待他们的样子加以处分。”日本用马关条约赔款发展了资本主义经济,从明治维新以来,每十年向外发动一次征服,每次都是中国的灾难,以临国沦丧为代价,日本武力崛起。10近代世界各国中,象日本这样把“殖产兴业”与殖民扩张直接挂钩,以临国为目标,贪得无厌,连续发动侵略战争来加速其近代化进程,是绝无仅有的。

综上所述,中日走向近代化的迥异在于:两国民族传统、社会内部结构的稳定性、经济基础、以及被迫开国后政府所采取对策的不同,故而产生了不同的作用和影响。

据此,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一、中国走向近代化的延误受复杂的内外因素的交互作用,我们不能把日本奉为“成功”的样板,日本的现代化进程是畸形的,是在牺牲别国、推迟东亚近代化的

殊条件下实现的,但我们应该吸取其成功的经验,反省自身,从而鉴往知今,更好地进行今天的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二、中国现代化的过程是打破闭关自守逐步认识现代世界和进入现代世界的过程,即使像中国这样一个在前现展中遥遥领先的国家,一旦自我封闭,丧失吸收外来新因素的能力,就会盲目排外,从而脱离世界发展的潮流。三、因停滞而落后,因落后而挨打。四、丧失独立自主性的开放又会外来因素的支配,丧失自己的独立选择的能力,沦为外国势力的附庸或半殖民地。近一个世纪中,中国经历了封闭—开放——再封闭——再开放的曲折道路,正反两方面的经验值得很好的深思。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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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化范文篇7

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在本世纪内,总体上说,走过了一条由古典型向着近代型不断演变的道路。学术的近代化,在这里成为百年发展的主线。近代化过程,涵盖着本学科的全体和各个方面,它包括学术观念和学术方法,以及作为学术观念和方法的结果——学科成果的产生,还有学术观念和方法的体现者——学科人才的养成。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内,近代化的学术观念,主要包括本世纪初传入中国的近代具有启蒙性质的观念,如平民文学的观念,文学为人生的观念等;近代科学观念,如进化论的观念等。这些观念,明显不同于中国传统的征圣、宗经的观念,文以载道的观念,复古的观念。近代化的学术方法,是指近代科学的方法,它们也明显不同于中国传统的经学的、文章学的方法。当然,近代化的学术观念和方法,还包括随后传入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的观念和方法,以及二三十年代传入的“现代主义”,80年代传入的“后现代主义”的观念和方法,这些观念和方法,彼此性质不同,存在很多差异,甚至是根本性的差异,情况很复杂,但与中国传统的古典性的思想学术相对而言,它们都无疑具有近代的性质。

本世纪的古典文学研究,大体上可以划分为四个时期。划分这四个时期的依据,主要就是各时期研究观念和研究方法方面的基本状况,以及主要由这种状况所决定的学科发展近代化的不同程度。第一时期为1900年至1928年,这是学科近代化的起步时期。第二时期为1928年至1949年,这是学科近代化的发展时期。第三时期为1949年至1978年,这是学科统一的时期,也是近代化的曲折时期。第四时期为1978年至本世纪末,这是学科拨乱反正和多元化发展时期,也是近代化的再发展时期。

第一时期,是古典文学研究走上近代化道路的初期。本时期内,思想文化方面的主要趋势是近代思想观念在中国的传播和确立。近代思想自19世纪中叶即已开始从西方引入中国,本世纪初,正是处于“西学东渐”的关键时刻。西学新思潮的传入,对当时维新改良派及反满革命派人士都有影响,对当时中国的文化学术,也颇有触动。例如梁启超在世纪初提出的“小说界革命”,极力推重小说的社会“群治”作用,指出小说有“四种力”,主张提高小说的地位,就是受了西方近代小说观念的影响。不过“小说界革命”、“诗界革命”等文学改革主张,虽形成了一定声势,主要却是针对当时创作而发;在古典文学研究方面,也许由于这块古老的学术领地与时政的距离较远,所以影响还不大明显。本世纪初的古典文学研究,应当说基本上还是经学(包括清代“汉学”)与桐城派文章学的天下。当时的古典文学研究仍以古籍注疏、版本校勘、轶文收辑、文章评点、诗话词话等为主,其成绩当然不可否定,如孙诒让《墨子闲诂》、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等,但这已是千年传统学术的强弩之末,却也毋庸讳言。

然而新学侵入这块旧学的传统领地势不可免,当时有人以先觉者的姿态,将近代观念和方法引入古代文学的研究中,此即王国维。王氏于1904年写出《红楼梦评论》,文章从人生与“美术”的关系论起,指出有“优美”“壮美”之区别,接着论述“《红楼梦》之精神”,又分析“《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值”、“《红楼梦》之伦理学上之价值”。虽然他受叔本华悲观主义哲学的影响甚深,其具体结论未必十分正确,但重要的不是此文的具体结论,而是他将文学作品与人生联系起来,与美学、伦理学联系起来,其研究的视角是全新的,其观念完全是近代性的。在《红楼梦》研究史上,在整个古典文学研究史上,这是破天荒第一次近代式的研究,而这篇文章也是第一篇真正的近代式论文。所以王国维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迈向近代化道路的第一人。王国维之后,古典文学的近代式研究仍颇寂寞,仍然是“义理、词章、考据”之学弥漫于世。不过也有少数呼应者,这就是林传甲和黄人两位在中国文学史编写方面的尝试努力。林氏为京师大学堂教员,1904年编撰了《中国文学史》讲义;黄氏为东吴大学教员,约1905年编写出了《中国文学史》讲义。编写中国文学史之举,无疑是受了外国学者的影响,当时俄国人瓦西里耶夫、英国人翟理斯和日本人古城贞吉等,早已有《中国文学史》问世。林氏之史,即有仿照日本早稻田大学讲义的痕迹。这两部文学史,作为国人草创之作,水平都不高:林史对象不明,体例混淆,书中文字学、书法、训诂学、经学、史学等与文学一道出入其间,黄史则大量抄录原著文字,浩繁芜杂。然而编写文学史一事本身,已属近代学术行为,仍具近代意义。

近代型古典文学研究的大规模兴起,是在辛亥革命数年之后。本世纪第二个十年的中期,中国思想文化界又发生了深刻的转变,这就是近代民主与科学精神的提倡。在民主与科学精神的推动下,当时在文学方面形成的新观念新思想,有平民文学的思想(陈独秀等提出),有为人生的文学思想(周作人等提出),有文学进化的思想(胡适等提出),等等。这些新思想,同样也被用来作为审视传统文学的出发点,成为更新古典文学研究的起点。当时也兴起了宣传和运用科学方法的新潮流。科学方法的提倡者有陈独秀和胡适等人,尤其是胡适,不遗余力地宣传、推广科学方法。他从“实验主义”思想出发,提出了“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征”十个字,作为科学方法论的“要诀”。胡适与梁启超还对清代乾嘉学派作了比较系统的研究,从他们那里总结出符合科学精神的研究方法〔1〕,其主要内容就是分析归纳的、重证据的方法。这些基本上属实证性和形式逻辑方法,其近代性质亦甚明显。由此,“五四”之后不数年间,古典文学研究面貌大变,运用新观念新方法,已经成为学科中的主流。其标志性变化有:(一)古典文学研究真正做到以文学为研究对象。这是借助于对“文学”概念的逐步澄清做到的。“古典文学”中“文学”一语已非“文学子游子夏”之“文学”含义,而是指诗歌、小说、戏剧、散文等“美文”,此是近代概念之“文学”。由此使研究对象准确化、集中化。

(二)出于对封建旧文化的痛恨和蔑视,疑古思潮大行。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前驱者们对一切旧说都投以怀疑眼光,作重新审视,摘发其谬误;旧时代遗留下来的经学思想迷雾,以及种种陈说陋见,普遍地被怀疑,被清除。《诗经》作为古典文学作品中最古老、又被极端神圣化了的一部作品,成为“疑古派”的第一个解剖对象。当时许多学者都投入了对《诗经》的重新诠释,如胡适、钱玄同、顾颉刚、俞平伯、郭沫若、康白情、刘大白等,他们对以《诗序》(尤其是“小序”)为代表的古代经师之说,完全推翻,弃置不顾,而从“诗三百”文本着眼,直接去探寻诗篇的含义,作出全新的解读。总之,古典文学研究被纳入批判封建旧文化的大格局之中,体现了鲜明的观念革新的性格。

(三)愈来愈多的研究者运用分析、归纳方法,以及实证的方法从事具体的研究工作。在一部分史学、古典文学工作者中,“实验主义”方法亦颇流行。此主要由杜威、胡适的宣传所致,胡适的“十字真言”——“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作为实验主义的方法论,其基本精神是实证的,对于规范研究工作的科学性,提高研究者方法论上的自觉程度,起了积极作用。“古史辨”派对古代历史的辨伪和研究,基本上都是实证方法的具体运用。此皆体现方法革新倾向。

(四)出现一些研究热点,在这些热点上,新观念新方法取得重大突破,成为显示学科近代化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显著事例。尤其在小说、戏曲、民间文学研究方面,这些在传统研究中不被重视的领域,进展快,成就大,更令人注目。王国维、鲁迅、胡适等人取得的杰出成就,都主要在小说、戏曲领域之内。《红楼梦》研究中“新红学”的诞生,就是新的研究方法的直接成果。它以实证性优势,使得“索隐派”的“旧红学”立现牵强附会、随意拉扯、游谈无根的弊病,从此一蹶不振;而一个回合之后,“新红学”遂执《红楼梦》研究之牛耳。

(五)一些体现近代性的重大研究课题、基础工程,如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概论等,在本时期内草创,并且走向初步成熟。自国人第一部《中国文学史》成书之后,至20年代后期,各类文学史竟产生三十余部,且内容体例逐渐规范化。到本时期末,文学史著作在对象的界定、叙述内容的安排、章节设计、评论观念等方面,较之世纪初诸文学史,都有很大改进,至少陈腐之说及混杂体裁已颇稀见;而各种专门文体及类别的文学史也逐渐出现,如王国维《宋元戏曲史》(1912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1923年)、陈钟凡《中国文学批评史》(1927年)等,它们往往比综合性的文学史写得更好更精,更能显示文学史学的进步和走向丰富成熟。

(六)体现近代特征的论文、研究专著,逐渐成为主要的研究样式。自第一篇近代式古典文学研究论文《红楼梦评论》及第一部近代式研究专著《宋元戏曲史》之后,经过十年左右沉寂,至“五四”以后,新的论文和研究专著,终于接踵而至、蓬勃产生。近代形式的论文、专著(也包括一些考证著作),与古典研究形式的基本不同点,在于它以形式逻辑为基础。由于形式逻辑强,所以近代式的论文、专著等方式,具有更强的

说服力。

(七)大学的创办,大学文学院内文学系科的设立,是本时期内开始的事情,这为古典文学研究人才的培养,从教育机制上得到保证,使新型研究队伍能够不断发展壮大。而大学文学系科本身,也成为新型古典文学研究的基地。例如北京大学文科,既是五四新文学运动的重要策源地,也是古典文学研究近代化的基干力量。

(八)在新旧文化的激烈碰撞中,涌现了一批优秀的古典文学研究家。这批研究家一般都拥有扎实的专业基本知识,开阔的学术视野,敏锐的学术判断能力;他们一般还拥有一门以上的外国语能力,基本上做到中西兼通;他们多数人还同时进行文学创作,是学者而兼作家,或作家而兼学者。总之,他们的综合文化素质和能力既高且强,又幸遇学术转型关键时期良机,因此成就也大。其中少数几位如王国维、鲁迅、胡适等还成为学术大师,为本学科近代化作出了特殊的贡献。以王国维为例,五四时期形成的若干新观念及方法,其实在王氏本世纪初撰写的著作中就已经初露端倪。他在《红楼梦评论》中即已阐发:“美术中以诗歌、戏曲、小说为其顶点,以其目的在描写人生故。”此实五四时期陈独秀、胡适、周作人等提出“为人生的文学”观念之滥觞。王氏从美学视角研究《红楼梦》,这里寓含的近代眼光,甚至十余年后的五四时期诸“新红学”家也瞻望弗及。“新红学”家唯以实证方法为基本工具,虽然也属近代学术性质,但他们不知审美研究为何物,终不免与《红楼梦》的文学本质相隔膜。此皆显示王氏超越侪等、领袖群伦、独辟近代学术蹊径的大师风采。

以上诸方面现象,标志着古典文学研究在本时期内,取得了重大成就,学科初步实现了由古典式传统型向近代型的转变。

不过本时期既为学科近代化的初期,也就难免存在种种不足和问题。总的来说,就是近代化进程尚显粗糙。表现在学术观念和方法以及一些具体做法上,都有不够全面妥贴之处,甚至还存在明显的片面性。例如:

过分重视突出白话文学,轻视贬低文言文学。胡适、陈独秀、钱玄同等都称文言文学是“死文学”,唯有白话文学才是“活文学”;胡适为此编撰了《白话文学史》,以贯彻其主张。这种以白话为唯一取舍标准的做法,势必将古代许多优秀的非“白话”的文人作品贬斥为“死文学”,明显是不科学、不合理的。而且什么算“白话”,什么不算“白话”,事实上很难划清界线,对古代文学更难掌握尺度,弄不好就会自乱体例。

过分突出古代平民文学,贬抑“贵族文学”;对贵族文学不加分析地贬低排斥,无疑也是一种简单化的过激做法。

运用文学进化理论,有机械死板倾向,流于公式化。不少论者在批驳今不如古的复古主义传统思想观念时是正确的,但提出的正面主张以为文学必定后胜于前,却是过于绝对化了,没有考虑到文学学科的特殊性和发展的历史曲折性。在这一点上,当时“学衡派”梅光迪等人对“新文学派”的批评,事实上具有补正意义。

过分强调实证科学方法,忽略人文方法,对学科的人文性质有所忽略。胡适提出“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科学方法”,本身并不错,但必须指出这是一种实证性科学方法,它只是科学方法体系中的一部分,在文学研究领域中,主要能运用于文学史料的研究处理,在考证作家生平、作品流传及版本等问题上比较有用,对于涉及古代文学中思想意识、感情变化及艺术表现特色等方面问题,实证方法就不一定能够奏效。因此,本时期的“方法论大师”如胡适、顾颉刚等,他们的“方法”实际上主要落实到文学史料的考证工作上,“古史辨”派所辨者,基本上皆是史料问题;一接触到更加本质的人文内涵和艺术表现问题,他们就往往显出无能为力,甚至有意规避不谈。

过分否定传统。在转型期内对于传统守旧势力及其观念作必要的冲击,是正当的。

但当时疑古思潮有否定一切传统倾向,呈现某种程度虚无主义色彩,如屈原否定论、禹否定论等,皆于此种背景下提出。

以上种种,可以理解是学科新旧交替时期难以避免的矫枉过正现象,不能否认这里包含着不少片面性,有待克服。

在第二时期,古典文学研究近代化向深广发展,学科的体质也发生了重大变化。此时期内,中国思想文化领域已经初步完成了由传统向近代的转型,向着近代化的多样性方向发展。其实,上一时期以“德先生”和“赛先生”为代表的思想文化,在它们的发源地欧美西方国家,已经是属于资本主义发展前期的,甚至是十七、十八世纪启蒙时期的思想,进入20世纪后,欧美文化早已进入新的发展时期——一方面是“现代主义”文化盛行,另一方面则是无产阶级思想文化正以汹涌澎湃之势迅速发展蔓延。当时中国的先进分子请进“德先生”和“赛先生”,对于打破封建专制愚昧落后传统文化的束缚,无疑是必要的,具有革命性意义。本身也具有一定的启蒙性质。但是与世界文化发展状况相比,这无疑落后了一大段距离。进入本时期后,中国的思想文化继续快速发展,在近代化的进程中再迈出一大步,大体上跟上了世界的步伐。其表现是,一方面,以“德先生”和“赛先生”为主角的近代文化在中国得到进一步发展,连“现代主义”的种种思潮也有所渗入,有所表现;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的无产阶级思想文化也在中国扎下了根,并迅速壮大。

与上一时期相比,本时期的古典文学研究在近代化道路上又取得了诸多进步,其基本特征是朝着深化和多样化的方向发展:

(一)基本上放弃了“打倒贵族文学”之类简单化的做法,而代之以对古代数千年丰富的士大夫文学作实事求是的认真分析。

(二)不再以“白话”、“文言”为唯一的或主要的准则来区分古代文学,认识到白话或文言只是书写、表达工具,并不决定文学的思想和艺术价值。胡适给新文学下的定义:“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其片面性已为大多数人所认识。因此至本时期,“白话文学”的论调已经由高涨而低沉,再由低沉而衰歇。

(三)能够比较灵活地理解和运用进化理论,不再以进化理论去硬性套用在一切古典作家身上。本时期虽还有人在编写《中国文学进化史》(谭正璧),扬言“本书不但拒绝非文学的作者或作品,而且对于退化了的文学,也加以非议和忽视;以进化的文学为正宗,而其余为旁及”,显出一种生硬的态度;但大部分文学史家都能将进化的原理,以比较自然的方式体现在自己的研究中。

(四)对古代文学传统持一概否定态度的人少了,甚至对于《毛诗序》这样的汉代经学的代表性著作也能作冷静分析,肯定大《序》在诗论史上的重要地位;“屈原否定论”虽还有人传其衣钵,至30年代尚有人作《〈离骚〉作于汉代考》(何天行),但学术界却涌现出好几位真正的楚辞研究家(游国恩、陆侃如、郭沫若、闻一多、姜亮夫等),他们对于屈原及其作品的研究是愈来愈深入了,明显超越了前辈。

(五)在坚持科学研究精神的同时,也有人能够注意发掘古典文学中的人文意义,对于人性、人情、人道精神等给予相当的评价。做这种工作的人多是非阶级论的“人性论”者(如“新人文主义”者梁实秋、闻一多等),当时他们被左翼文化阵营视为“革命文学”的反对者,但事实上他们是作出了学术业绩的,对于在本时期内兴起的唯物史观阶级分析方法在古典文学研究中的运用,作了重要的补救。

(六)在研究方法上,除了实证的科学方法之外,更多的研究者开始运用多种方法,尤其是一些近代人文方法如人类学、神话学、民俗学、心理学的方法,来研究中国古典文学;这有利于从多角度、多侧面去揭示古典文学的丰富内涵。闻一多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他在史料实证研究的同时,运用多方面的人文学科手段,从他那诗人的敏锐感觉出发,对古代文学尤其是诗歌作品如《诗经》、《楚辞》、唐诗等,作了出色的解读,揭示了许多常人不易觉察的含义。而中外文学交往史、中外文学比较研究、综合研究、也在本时期开展起来,并且涌现了像陈寅恪、钱锺书这样的大家。

(七)在研究对象的把握上,也更为全面,在学科领域的开拓方面颇有建树。对于文学史上各时期的文学,少有遗漏,如辽、金、元文学,一向被忽略。而本时期竟颇受论者注意,仅1934年内,商务印书馆即出版了两本有关研究著作,作者一为吴梅(《辽金元文学史》),一为苏雪林(《辽金元文学》)。对于各种不同类型杂体文学的研究,也少有忽略。此时期小说、戏曲的研究早已蔚为大观,毋庸多说;此外对各种民间文

学如古代神话、民间传说故事、佛曲、弹词、鼓词等,各种杂文体如游记、日记、诗话、词话、笔记等的研究也有不同程度的展开。其中如沈雁冰对神话的研究,顾颉刚对民间传说的研究,郑振铎对各种“俗文学”的研究,皆取得了开拓性成就。

以上所归纳的前四点基本上为深化的表现,后三点则为多样化表现。总之,研究观念和方法的深化、多样化,意味着学科近代化的逐渐平稳成熟,是本时期古典文学研究中的一大特点。

本时期古典文学研究的第二大特点是唯物史观的确立。唯物史观在五四时期即已传入中国,、陈独秀皆曾撰文多篇,阐发其大旨,如李氏所撰《再论问题与主义》(1919年)、《史学思想讲义》(1920年)等。唯物史观在20年代迅速传播,许多知识分子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连丁文江、胡适这些“科学主义者”、“实验主义者”也略有濡染。然而运用唯物史观深入研究古代历史和文学,却迟至1928年才真正有所进展。是年鲁迅与创造社、太阳社关于革命文学的论战,使双方都在文学理论上有所进步,向着唯物史观的方向前进。但关于古典文学问题,双方又都无暇论及。而此时远避日本的郭沫若,却因客观环境限制,正在研究中国上古历史,他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一书的完成(1928—1929年),使他率先成为运用唯物史观进行历史学和古典文学研究第一人。作者自述:“本书的性质可以说就是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的续篇。研究的方法是以他为向导,而于他所知道了的美洲的印第安人、欧洲的古代希腊、罗马之外,提供出来了他未曾提及一字的中国的古代。”〔2〕书中运用唯物史观,对商周时代的生产力、生产关系作了研究,提出西周奴隶社会说。《尚书》、《诗经》为该书主要研究史料,也是研究对象,作者以唯物史观解读《诗经》,发掘出不少前人不可能认识到的含义,这是《诗经》研究史上一大突破,也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上一大突破。自此,唯物史观在三四十年代古典文学研究领域迅速发展。

唯物史观进入古典文学研究,给研究工作带来了新的气象。具体表现为:对于古代文学的发生发展,能够从社会经济和阶级关系方面去寻找必然原因,做到不仅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对于古代作家作品,能够根据当时的阶级关系情况,运用阶级分析方法,去作出历史性的价值评判,避免以抽象的道德伦理观念去看待古人;对于文学的变化演进,可以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唯物史观的社会发展规律出发,去加以统摄和把握,去总结古典文学发展的内在规律性。这些优点或长处,是进化论的文学史观及其他任何文学史观所不具备的。三四十年代的古典文学研究者,不少人在努力学习和运用唯物史观,作出了各自的成绩。不过时间先后,情况也有所差异。总的说,30年代是开创阶段,虽然已经取得一些成就,但尚显粗疏;而40年代后则有所改进,走向成熟。对此,只须将谭丕模《中国文学史纲》与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两相对照,即可了然。谭著出版于1933年,为早期唯物史观文学史之代表作。书中完全以唯物史观的社会发展史阶段以及阶级斗争学说为纲,来设置章节,如第二章的章目为“原始封建制度时代的文学”,内设三小节,节目分别为“封建制度的确立”、“贵族生活的反映”、“农民生活的反映”,全书大体皆如此。这就不能不显得有些公式化、概念化,作者不是从对古代文学现象的研究中得出某种规律性的东西,而是将古代文学往现成的规律里分门别类地装进去。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卷写成于1939年,出版于1941年,下卷写成于1943年,出版于1949年,可以代表40年代的水平。刘著同样贯彻着唯物史观,书中对中国古代社会的性质、阶段以及阶级关系等,大体上采取马克思主义史学界的成说,而对于文学发展的复杂情况,也给予充分的注意,努力阐明文学本身的内在规律,其论述既含唯物史观原理,又如实分析了“流品很杂”的历史实际状况,克服了简单化弊病,显示出较强说服力。刘大杰文学史的优点不止于此,但就在这一方面,已显出其高于众作一筹。由此可以说,至40年代,唯物史观在古典文学研究中的运用已臻于初步成熟阶段。

本时期文化教育事业有所发展,全国大学数量比前一时期增加不少,出版事业也续有成长,尤其是30年代,为旧中国出版最繁盛时期。在此背景下古典文学工作者人数较前一时期增多,也涌现出一批优秀的研究家,新一代研究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陈寅恪、郭沫若、郑振铎、闻一多、钱锺书、刘大杰,他们的治学性格和作风各异,专长也不同,但都表现了知识广博、功底深厚、富于才华、有创造力、学术个性突出的特点。他们所取得的总体成就,未必超过前一时期的学术大师如王国维、鲁迅、胡适等,但就研究性格言,无疑近代化特色更加鲜明。这也是与整个学术发展阶段的性质相联系着的。

第三时期为古典文学研究由多样化转为统一化的时期。统一的方向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

1949年在中国历史上是天翻地覆的一年,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民主专政国家诞生,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就学术思想言,自此进入了唯物史观一统天下的时期。包括古典文学研究在内的社会—人文科学研究,被纳入统一的新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之中。关于如何对待文化遗产,早就制定了这样的方针:中国的长期封建社会中,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化。清理古代文化的发展过程,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的精华,是发展民族新文化提高民族自信心的必要条件;但是决不能无批判地兼收并蓄。必须将古代封建统治阶级的一切腐朽的东西和古代优秀的人民文化即多少带有民主性和革命性的东西区别开来。〔3〕这一节论述为古典文学工作者熟知,但是就在这一节文字之前,还提出了另外一点,即:“决不能和任何反动的唯心论建立统一战线。共产党员可以和某些唯心论者甚至宗教徒建立在政治行动上的反帝反封建的统一战线,但是决不能赞同他们的唯心论或宗教教义。”〔4〕其实,这后一点是观念性的前提,非常重要。而1949年以后的实际情况,也正是一方面在党和政府倡导下,对古典文学做着“清理”的工作,另一方面又在党和政府领导下,开展着批判唯心论的进程。这两方面几乎是交织着进行的。由于前者是日常的一般工作,后者却常以批判运动的方式进行,所以后者的影响要大得多。本时期总共近30年,几乎经常性地处于批判运动及其短暂间歇之中。这些批判运动和斗争,几乎都波及古典文学研究,有的就是直接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内展开。当时也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其中包括“艺术上不同的形式和风格可以自由发展,科学上不同的学派可以自由争论”〔5〕这样的学术自由内容。然而实际上,由于批判运动的频繁进行,这里所说的“自由讨论”没有可能进行;相反,学术上的是非往往是用政治批判的方法去解决的。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古典文学研究者所能够做的,就是努力改造思想,批判唯心论,树立唯物史观,来适应新的社会要求。即使如此做了,有时也难免受批判,因为批判实际上并不限于观念上的唯心论,还有其他诸多非观念性因素可以使古典文学工作者成为被批判对象。在本时期将近30年的时间跨度内,古典文学研究工作的成效与批判运动的紧张程度成反比:50年代前期较好,50年代后期较差,60年代前期因有三年自然灾害,批判运动暂歇,文化学术环境稍为宽松,古典文学研究成绩又稍好,然而1963年末运动再起,且变本加厉,直接过渡到。正常的研究工作根本无法展开,整个学科处于被取消状态,时间长达10年。

尽管如此,本时期内古典文学研究还是取得了不少成绩。这些成绩主要有四个方面:

(一)古典文学知识的普及。在50年代初,政府曾号召重视继承民族文化遗产,这里包括振兴京剧和各地方戏曲,重视和发展中医药事业,也包括整理和普及优秀古代文学遗产。为此,《人民日报》曾发表过社论,《文学遗产》也就在那时作为《光明日报》的副刊创办了。当时在国家干部和青年学生中,学习古典文学的空气颇为浓厚。在此背景下,出现了编选古典文学读本的热潮,在50年代初到60年代前期,产生了一批质量

较高的选本。这些选本,深入浅出,既能为广大读者接受,又体现相当学术水准,当时影响很大,将古典文学精华普及到群众中去,实为史无前例,功不可没。

(二)古代文学史实和资料的整理和研究。一些研究者在这方面投入精力,奋其所长,也作出若干成绩。因主要为史料处理工作,牵涉思想观念问题较少,以故受到极左的机械唯物论、庸俗社会学的影响也小,其学术质量反而较有保证,如郑振铎等主持编纂的《古本戏曲丛刊》(一至五辑),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学史教研室编的《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中华书局出版的一套“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包括《陶渊明卷》、《白居易卷》、《范成大杨万里卷》、《陆游卷》等),郭绍虞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上、中、下),等等。这些著作,因其材料丰富,切实详明,无论作为工具书或研究的参考资料,都颇有用,可以说在学科的基本建设上有添砖加瓦之功。

(三)对某些学术问题展开了讨论,认识有所加深。在50年代以及60年代初,对古典文学领域中的一些问题曾展开讨论。讨论的总的出发点是,如何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来认识和评价古典文学。所讨论的问题,有的理论性较强,如关于文学遗产的批判继承问题,关于古代文学中的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问题,关于中国文学史的发展规律问题,关于“中间作品”的有无及评价问题,关于古代文学中的爱国主义问题,等等。有的问题较为具体,如关于蔡琰和《胡笳十八拍》的讨论,关于曹植评论问题的讨论,关于陶渊明评价问题的讨论,关于唐代边塞诗的讨论,关于《长恨歌》评价问题的讨论,关于李煜词评价问题的讨论,关于李清照词评价问题的讨论,关于《琵琶记》问题的讨论,等等。通过这些讨论,对有关问题的认识,多少有所深入。但是由于当时的思想理论环境“左”的倾向相当明显,所以这些学术问题的讨论也难免出现“左”的偏差;又由于“左”的倾向愈往后愈强烈,所以这些讨论到了后来,学术性逐渐淡薄,而思想批判甚至政治批判的色彩愈加浓重了。在那些理论性较强的问题上尤其如此,如关于文学遗产的批判继承问题,本来是一个学科理论问题,在50年代还有一些严肃的讨论,但时至1963、1964年,就几乎变成一个思想政治问题,学术讨论也变成了思想政治批判。

(四)文学史的编写。50年代后期,与全国“”同步,曾兴起编写中国文学史的热潮,同时,也展开了关于文学史发展规律的讨论。在讨论中,对于“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的斗争是文学史的规律”、“民间文学主流论”等带有机械唯物论色彩的论点,有所克服,何其芳的论文《文学史讨论中的几个问题》(1959年6月)具有代表性,文章对有关问题作了深入阐释,说理较透彻,带有总结性质。在此基础上,60年代初产生了两部分别由游国恩等编写和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写的《中国文学史》。这两部文学史产生于批判运动的间歇期,也是本时期内学术环境最宽松之际,所以比较能够体现实事求是精神,能够吸收各方面的研究成果,代表了本时期古典文学研究的水平。

本时期的学科人才,大体上可分两大部分。一部分由前一时期即解放前过来,他们多是大学教师、编辑等专业工作者,有的早已是知名教授,优秀的古典文学专家。进入本时期后,他们一方面工作、生活得到较好安置,另一方面却被视为“旧知识分子”,成为长期改造对象。虽然当时有明确的政策:“资产阶级和曾经为旧社会服务过的知识分子的许多人总是要顽强地表现他们自己,总是留恋他们的旧世界,对于新世界总有些格格不入。要改造他们,需要很长的时间,而且不可用粗暴方法”,〔6〕然而在迭次运动中,他们鲜有不受到这样那样批判和冲击的,他们中“许多人”其实颇为真诚地努力改造自己,但在“很长的时间”内,“总是”不被认可,直到70年代还被称为“没有改造好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略作比较即可发现,许多跨越了前一时期和本时期的古典文学专家,两个时期的研究成果在数量上存在显著差异,前期多而本期少。原因当然不是他们前期努力著述而本期疏慵懒怠,实在是思想压力大而运动又频繁,影响他们集中精力从事专业研究。一些优秀专家正当盛年,却成果不多,甚至处于半搁笔状态,这是惊人的人才浪费,令人扼腕叹息!

另一部分人才为本时期培养出来的青年学者(50年代毕业的大学生,至本时期末亦已不年轻),得益于1949年后教育事业大发展,这部分人数量较多。他们虽然年龄较轻,在新的教育体制中接受了多年马列主义思想的教育,但他们自己还是被定性为“从旧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仍须改造世界观,仍须不断地参加“劳动锻炼”,“接受工农兵再教育”,因此他们中的多数人,也有不小的精神负担。这部分古典文学学者不乏有才华者,但在知识结构上存在弱点,主要是知识面褊狭,专业基础不够深厚,外语水平普遍较差,不能跟老一辈学者相比;而部分人还受到时代风气的熏染,形成了用简单化了的唯物史观观察问题的思维惯性,以简单的阶级分析法应付复杂的文学史问题。这些问题的存在,对他们提高研究水平形成不小的阻力,此时代使然,非个人之咎也。

本时期有一位比较突出的古典文学研究者是不能不提及的,他就是何其芳。在本时期学科统一的大背景下,何其芳以尊重历史的态度和实事求是精神,发表过一些相当大胆的言论。比如他曾说:“在文学史上,在同情人民和反对人民之间,在明显的进步和明显的反动之间,还有大量带有中间性的作品。”〔7〕他在论述典型问题时还多次强调“典型性并不完全等于阶级性”〔8〕。看得出来,他总是努力在历史唯物论和阶级分析法之中,寻求一种灵活性和中间地带。他还常常在一些讨论问题的场合,充当“纠正”极左思想的角色;在他所作的某些具有“官方色彩”的报告中,也总是强调对文学遗产的实事求是态度,如他在中国作家协会第三次理事会上的报告《正确对待遗产,创造新时代的文学》(1960年),就以主要篇幅,批评某些“偏向”,而“偏向”中以“左”的东西为主。为此,他常被某些人目为“右”的代表,而遭到攻击。何其芳的古典文学研究成果,以《论〈红楼梦〉》(1956年)分量最重。这是一篇长达9万字的论文,也可以视为一部专著。文章全面论述了《红楼梦》的思想意义、艺术价值,分析了书中着力描写的人物形象的复杂性,评价了它在中国文学史和世界文坛上的地位。文章贯彻了唯物史观的基本理论和思想,但论证是严密的、切实的,而且还指出《红楼梦》中寓含着“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显示着他特有的理论上的灵活性。这也正是他的研究个性所在。在本时期的《红楼梦》研究著作中,《论〈红楼梦〉》达到了当时所能够达到的最高水平,因此难能可贵。

第四时期为学科多元化发展时期。所谓多元化,是指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得到重新认识和阐释,确立其作为社会科学观念的应有地位;同时那些体现人文学科特点的其他各种学术观念和方法,也得到相应的尊重和吸纳,使本学科的研究方式多样化,真正体现“艺术上不同的形式和风格可以自由发展,科学上不同的学派可以自由争论”,真正实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本时期总共20余年,又可大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阶段指1985年前,后阶段指1985年后。前阶段稍短,可以概括为“拨乱反正”阶段,实即多元化发展的准备阶段;后阶段较长,可以说是正式进入了“多元化发展”的阶段。

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的“拨乱反正”,是与政治大局相同步的。1976年“”结束,1978年党和国家的政治路线发生大的变化,极左路线受到清算,开始实行改革开放方针。在此背景下,文化学术事业重新萌发生机,古典文学研究也在多年消歇之后获得新生。首先是在量的方面有所恢复。随着1977年大学恢复招生,古典文学重新被确定为大学中文系重要基础课程,古典文学教学和研究队伍的恢复和扩充加紧进行。1980年《文学遗产》以杂志形式复刊,具有一定象征意义。从此古典文学研究又开始走上正轨,学科的重要性质再次得到社会确认。也就在1980年后,与相邻学科情况相仿佛,古典文学领域也开始成立各种学会,通过这些学会,学者之间的横向联系有所增强,研究队伍重整旗鼓,学术活动也次第展开。全国各地举办的有关古典文学的有一定规模的学术讨论会,每年总有10次以上。而国际间的学术交流活动,包括请进来、走出去,也已开始。在这种形势下,研究成果也相应增加,出版发表的论文和著作数量激增。

质的方面情况更堪注意。本阶段所做的工作,首先是对前一时期尤其是“”中的有关种种谬误进行廓清,包括理论观念上的以及具体文学现象评论上的。理论上的,如关于文学遗产的性质,怎样继承文学遗产,批判与继承的关系,怎样看待古代作家的进步性和局限性,怎样评价他们的文学贡献,如何在古典文学研究中贯彻历史主义,如何运用阶级分析方法,古典文学研究学科的性质及作用,文学遗产研究与“四个现代化”之关系,等等。具体文学现象评论方面的,则牵涉到文学史上的许多作家作品,一些前时期被强加上的错误结论和说法,本阶段先后予以纠正,这也是为古人“平反”。如关于李白与杜甫,《红楼梦》问题,《水浒传》问题,等等,一些明显错误、缺乏根据的说法,被一一否定舍弃。这方面的问题比较具体,也比较多,“”前十七年及“”中遗留下来的问题,本阶段几乎都有文章,对它们一一清理。拨乱反正方面还包括对上一时期所发生的某些批判运动的重新评价,如对1954年关于《红楼梦研究》的批判运动,《文学遗产》、《文学评论》等杂志都曾刊出文章,作了实事求是的历史回顾和客观评论,对于其中是非功过的分析,比较令人信服。拨乱反正的结果,一方面消除了种种遗留谬误和弊端,清理了学科的“地基”,使研究工作能在较高的起点上展开;同时也使广大古典文学工作者从上一时期的“学科统一”思想束缚中解脱出来,为学科的多元化发展作好思想理论和心态上的准备。

古典文学研究的多元化发展,大抵是从80年代中期开始的,其发展的历程并非一帆风顺,而是有曲折反复。不过总体上说,还是在向前发展,至90年代后期接近世纪末之际,多元化的格局可以说已经大致确定。这种格局的内涵是:

(一)经过重新阐释的唯物史观,仍然是古典文学研究的一种基本观念。此时的唯物史观经过几年“拨乱反正”,已经基本上消除了机械唯物论和庸俗社会学的弊病,因而焕发出新的生命力。这种“新”唯物史观的优点在于,它在解释文学的生成、文学的基本性质、文学的演变发展、文学的时代特色、文学与阶级斗争的关系、作家文学活动与社会环境的关系等方面,仍然具有强大的、无可替代的作用;同时,它又不再具有封闭的、僵硬的、唯我独尊的、排他的特性,而具有了开放的性格,能够灵活处理与其他学派学说的关系,能够与其他学派学说并存兼容。

(二)人性论又悄然返回人文学科诸领域。人性论、人情说、人道主义、人文主义,这些以“人”为本位的思想观念,本是人类生活和情绪的表现和反映,具有超时代的普泛性。文学中的这种客观人性存在,自然会引发出文学研究中的人性论。在本世纪学术史上,曾有过多次剿灭人性论的战斗,如20年代末30年代初由鲁迅挂帅的对新人文主义学者梁实秋的人性论的批判,40年代初在主持下对延安文艺界的人性论的批判,50年代60年代的批判运动中,也多次涉及人性论问题,“”中更是不容人性论有一点残存的余地。人性论之所以难以扑灭,就因为事实上存在着人性。也许这道理太过普通平常了,所以80年代这次人性论的死灰复燃,竟没有造任何声势,连一篇豪壮的宣言亦无,它只是悄悄地潜入进来,不久就几乎感染了每一位古典文学研究者。感染有轻重不同,轻者将它当成唯物史观的一种补充,重者则以此为基本观念来重新审视古代文学,如有学者即从人性论出发来重写中国文学史。人性论自有它独到的优势,尤其在分析理解创作意图和作品意蕴,作家人格精神,以及文学的流传和影响等方面。总之,在世纪末的今天,古典文学研究者至少已不再讳言人性、人情,至于是否将它作为研究的基本观念,则因人而异。而在研究论著中字里行间透出人性的有关说法,则已随处皆是,不胜枚举。将唯物史观与人性论并用互补,似乎已经成为当前古典文学研究界最风行的做法。

(三)现代主义思想学说的引进。现代主义学说早在本世纪第一第二时期已经进入中国,并且在学术界和创作界发生过一定作用,如象征主义、唯美主义、表现主义、叔本华学说、弗洛伊德学说等等。几乎所有的五四时期作家都不同程度地接触过这些思想学说,并在自己的创作中有所反映。例如弗洛伊德学说,当时的影响相当广泛,而且有人拿来观照中国古典文学,郭沫若就曾以精神分析理论批评过《西厢记》等古典名著,说:“精神分析派学者以性欲生活之缺陷为一切文艺之起源,或许有过当之处;然如我国文学中的不可多得的作品如《楚辞》,如《胡笳十八拍》,如《织锦回文诗》,如王实甫的这部《西厢记》,我看都可以用此说说明”〔9〕。当然,在本世纪第三时期,现代主义思想理论作为“资产阶级反动学说”,在中国没有存在之余地,所以80年代的卷土重来使不少人感到新奇。还以弗洛伊德学说为例,此时又有人拿来运用于古典文学研究,如谓《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中的焦母无端迫害虐待刘兰芝,是出于“恋子情结”,因为兰芝的品格行为,即使从封建伦理道德来衡量,也无可挑剔,是一位完美的儿媳妇,焦母驱媳时也没有说出任何道理,所以只能从焦母的寡妇心理去分析云云;不能不说这也有一定道理。现代主义学说应用于古典文学研究,其发展前景及成绩的评估,尚需假以时日。

(四)后现代主义学说的引进。这是一些新奇的东西,包括结构主义、接受美学、新形式主义批评、原型批评、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等等。这些理论学说对于当代文学创作和批评,影响甚大,成为文坛时髦趋向。在古典文学研究方面,偶见有论者运用“接受美学”、“文本研究”理论解读中国古代文学,甚有新意,启人思路;然尚未形成系统,有些生硬,且在思维方式方法上与传统方法距离甚大,因此尚未为多数同行接受,影响有限。

(五)当代新科学理论的引进。此以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最有代表性。这些本是自然科学和技术科学发展到本世纪七八十年代提出来的新的观念,代表了当代科学对宇宙和人类自身认识的新发展。它们对于促进现代科学的发展,无疑具有重大意义。一些识者将它们介绍进来,甚至还有人尝试着用来研究中国古典文学,颇能开人眼界,诚所谓多闻多益。1986、1987年发表了不少有关这方面的文章及著作,在古典文学研究界颇受注目,但其后便难以为继,少有人道及。来得快、去得亦快的原因,恐是客观上作为人文学科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与当代自然科学之间存在巨大差异,学科性质对象不同,学术观念和方法也难以简单移植通用,欲沟通两类距离遥远的学科,尚须下更大更多功夫;主观上则论者不具备打通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学识根底,人非通才而作通论,不亦难乎!

(六)学科的拓展与打通。这是本时期最引人注目的现象。打破划地为牢的做法,真正体现开放的精神,将本学科与其他学科打通,这是改造学科体质、提升学科水平的重要措施。自80年代中期以来,古典文学研究逐渐融入其他学科的观念和方法,如社会学、人类学、民俗学、民族学、神话学、宗教学、心理学、语言学等等。这大大拓宽了研究视野,增添新的研究手段,并且为学科开拓了许多边缘性的研究课题。尤其是文化学的研究视角的确立,给本学科带来了新的气象。文化学的特点在于覆盖面广,整体性强,古典文学研究与文化学研究的“联姻”,使本学科避免局限于一隅,作封闭孤立之研究;同时也给本学科提供了更多因大见小或因小见大的可能性。总之,使古典文学研究向着“融会贯通”的方向发展。

本时期学科人才状况,以年龄层次大致可划分为三大类。第一大类为从本世纪第二时期(1949年前)成长起来的人才群体,姑称之为“老一代学者”。他们进入本时期年事已高,大多已届古稀,而陆续谢世者亦不少,至世纪末尚健在者已不多。他们以优秀学力根底和丰富治学经验,成为本学科的“人望”。他们以耄耋之年,仍奋发有为,撰述不止,再现学术雄风。其中钱锺书、程千帆堪为代表。钱氏以多年厚积为基础,写出煌煌巨册《管锥编》,以及论文《诗可以怨》等。《管锥编》的写法一仍《谈艺录》,唯贯串线索则以先秦《诗》、《书》、诸子,以及严可均“全文”等,格局更近于高邮王氏《读书杂志》。书中再展其古今兼精、中西贯通、学识渊博、睿智警策的学术风采,显示老而弥健精神。钱氏两部学术巨著,分别产生于本世纪第二时期及第四时期,颇含象征意义,即本时期的学术精神,实质上与三四十年代遥相呼应。程氏于本时期亦有多种著作问世,如《宋代文学史》、《文论十笺》、《被开拓的诗世界》等,于老一代学人中甚为突出;而程氏又充分发挥传道授业优势,在培养年轻一代学者方面付出心血,并取得卓越成功,自80年代中期以来,门下人才辈出,形成坚强学术“梯队”,在本学科中广受称道赞许。

第二大类为五六十年代成长起来的人才群体,姑称之为“中一代学者”(事实上他们至90年代多已年届花甲)。这一代学者的特点已如前述,作为学科人才构成的不可或缺部分,他们在本时期担负了承上启下的历史重任。本时期前半的拨乱反正工作,主要就由他们来做,此为一大功绩;后半的学科多元化建设,他们也参与了一大部分工作,而在培养新一代人才方面,他们所做的工作也最多。至于本时期一些重大学科项目,他们也多担任设计筹划者和主持人。可见“中一代”是本时期学科发展的主力。当然他们中一些人在思维方式上及知识结构上,存在着“学科统一”时期带来的若干局限性,对于学科发展也不免造成一些影响。具体表现为:本时期虽已进入改革开放年代,学术大环境有很大改善,学科所取得的成绩和进步也是有目共睹的,但从成果上看,平庸之作似乎多了一些,能与前代学术大师和杰出研究家媲美的大手笔、大制作,几近于无,而在创立有特色的学术流派方面,似乎也颇滞后。这里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学术机制上仍然存在问题,有待改进,但与人才素质无疑也有很大关系。

第三大类为本时期成长起来的人才群体,姑称之为“青一代学者”(事实上80年代初毕业的研究生中,有一些人至世纪末亦已年过知命)。这一代人在拨乱反正和创造多元文化的氛围里成长,传统因袭的负担较轻,因此思维方式上具有较大的开放性,知识结构也有所改进,尤其是90年代毕业的人才,他们年龄更轻,传统因袭更少,更具有当代型性格,思维活跃,对当代学术思潮领悟较快,求新求变的欲望强烈,创造力更强。

再者,他们的外语程度也较好,利于了解国外学界信息和作比较研究。他们从事学科工作虽时间不长,但已经显示相当的能力,取得不少成绩。但他们也存在若干弱点,首先是专业基础尚欠深固,现行教育体制决定了他们读研究生时才进入学科专业训练(这与上一代人相同),这无疑太晚了些。另外有相当一部分人学术心态不够专精,生在市场经济时代,多少沾染一些市场心态,受利益牵动,或急功近利,或旁骛过多,或为外在目的而希望早出成果、多出成果,较少关心内在学识的养成和积累,这就易于出现浮躁作风。

近代化范文篇8

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开始沦为半殖民地和半封建社会,外交问题影响中国的内政非常深刻和直接,许多内政做法都是以外交举措为转移。帝国主义在中国扮演着控制内政的重要角色,因此20世纪初对中国近代史的研究多是从外交史起步。刘彦著的《中国近时外交史》1910年完稿,重点探讨中西关系。蒋廷黻1923年从美国回国后首先着手近代外交史的研究。这一时期近代史和外交史合二为一,外交史的研究是广义的外交史研究,即“所有中国对外力挑战的反应之种种内政的举措与变革的研究,所有中国不同阶段内的自强的努力,如不同的维新运动与革命运动的发动与发展,均列入范围之内。因为这些内政举措与变革的原始推动因素,虽然是错综复杂的,但无不可以从中发现一条‘外力’影响与操纵的线索——这是中国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与拥有完整主权与强大政权的近代大国,很不相同的一点。”20世纪初的中国近代史研究主要是从外交方面来探讨中国近代的进程,这是时势使然,既是历史发展的真实情状,也是国人开眼看世界的思想成果。

同时20世纪初,革命成为中国社会发展的主题,革命史研究在这一时期也受到应有的重视。在辛亥革命期间,为了更多的为现实服务,为政治需要提供理论武器和宣传工具直接导向了革命史的研究。辛亥革命以后,研究辛亥革命及孙中山成为研究革命史的新热点。1921年商务印书馆出版郭孝成的《中国革命纪事本末》,“条理清楚,叙事比较确切扼要,为人们所熟悉和经常引用。”用唯物史观研究革命史以华岗1931年出版的《19251927年中国大革命史》为代表,初步确立了马克思主义中国革命史的研究体系。

总的来说20世纪30年代以前的中国近代史研究,大都从现实政治需要出发,把政治和历史熔为一炉,以历史论证现实,为现实的政治斗争服务。虽然这一时期的研究水平不高,但对中国近代史的研究具有开拓和奠基的作用,为20世纪30年代中国近代史话语的确立奠定了初步基础。

1931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后,中国面临沦为殖民地的危险,适应民族抗战到来的形势,中国近代史研究开始成为中国学术界的热点。感应现实和社会的需要,在30年代以前研究的基础上,中国近代史作为学科体系的研究开始兴起。两种话语也在这一时期得以确立。罗家伦1931在《武汉大学社会科学集刊》第二卷第一期发表了《研究中国近代史的意义和方法》,“罗家伦的这篇文章,可以说是提倡科学的中国近代史研究的标志,也是中国近代史研究纳入主流史学范畴的呼吁,作者对鸦片战争以来的中国近代史的历史意义和方法的论述,奠定了此后中国近代史研究的体系”。此时中国近代史的研究在罗的呼吁下和现实政治的推动下,产生了两种研究思路:一种以蒋廷黻、陈恭禄为代表运用西方研究方法研究中国近代史,确立了中国近代史的“近代化”话语;一种是以李鼎声为代表,以马克思唯物史观为指导研究中国近代史,确立了中国近代史的“革命”话语

对于20世纪30年代几乎同时出现的李鼎声的《中国近代史》、陈恭禄的《中国近代史》为代表形成的中国近代史话语,欧阳军喜在《20世纪30年代两种中国近代史话语之比较》一文从四个方面做了深入的阐述:关于中国近代社会的性质与历史主题;关于中国近代事与人物的不同解说;对“中国问题”的思考与中国近代历史经验的总结;两种话语的思想渊源。欧阳先生的结论是“历史是多么深入地介入到现实政治之中,或者被社会政治介入。如果我们离开30年代初中国特定的社会政治环境,离开当时国、共两党关于中国道路的争论,离开当时的国际社会关于中国问题的讨论,我们就无法理解这两种中国近代史,无法理解为什么同一段历史却有如此不同的两种认识。”笔者认为作者在文中的分析是相当深入的,其结论也非常平允。遗憾的是作者对当时服务主流意识形态中国近代史的力作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以中外关系为中心,以近代化为主线构建的近代化话语少有论及,仅在两种话语的思想源源中略有提及。笔者认为与当时蒋著在学术界的地位及后来对近代史研究的影响不相称,要完整的了解1930年代确立的近代化话语必须对蒋著进行详尽的分析。蒋著所构建的近代化标准,反映了当时中国社会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各方面急剧转型的现实;反映了当时学术界正在进行的近代化问题的讨论;反映现实中近代化的困厄。他将眼光转向了中国近代化的历程,通过分析中国近代化的成败得失,为当时中国历史提供借鉴,表现了作者寻求救亡之道的责任感。“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成为了这一时期影响很大的代表作。蒋著《中国近代史》围绕着中华民族是否能走出落后的‘中古’状态进入‘近代化’,能否废除狭隘的‘家族观念和家乡观念’组织一个‘近代化的民族国家’这一主题”。“这部仅5万余字的近代史,完全是一政治史为经,以事件史为纬,以点带面,一线相系的典型作品。它的影响,根本就是这一构架所体现的史学功能符合了抗日救亡这一政治需要”。

蒋廷黻在《中国近代史》中所构建的分析模式与话语系统对当时乃至以后中国近代史的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郭廷以说过“蒋廷黻先生于近代中国史之学科研究实于罗先生(即罗家伦)同开风气,直接间接,编者亦受其相当影响”。1965年考古学家李济也指出:“他(蒋廷黻)为中国近代史在这一时期建立了一个科学的基础。这个基础不只是建筑在若干原始材料上,更要紧的是他发展了几个基本观念。有了这些观念的运用,他才能把一大堆原始材料点活。”余英时认为蒋廷黻是一位对费正清“发生了定型作用的史学家”。故论述中国近代史话语就无法避开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论述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近代史话语必须论述蒋廷黻、陈恭禄、李鼎声三人的著作,他们分别代表了为主流意识形态服务的中国近代史研究,反映学者立场的中国近代史研究,为无产阶级革命服务的中国近代史研究。三者反映了当时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全貌,同时也反映了社会现实中不同人群对近代中国不同的思考。

“近代化”话语和“革命”话语在1930年代形成后起角色互相变换。在1949年以前“近代化”话语居主导地位,1949年以后“革命”话语占绝对统治地位,1980年代以后,“近代化”话语对“革命”话语形成强大的挑战,形成了两种话语的对峙阶段。

李鼎声的《中国近代史》所构建的中国近代话语成为后来马克思主义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基础,因此他的《中国近代史》成为马克思主义中国近代史学派的滥觞,其主要以帝国主义侵略过程为线索组织历史事件,主要集中于半殖民地形成过程的考察,对半封建社会及人民群众反侵略的一面重视不够。最早阐发阶级斗争历史观和阶级分析方法的中国近代史著作是1947年出版的范文澜的《中国近代史》(上篇第一分册)。这本半部的中国近代史以中国人民的反帝反封斗争为基本线索,以阶级斗争为历史发展的动力,上起1840年的鸦片战争,下止1900年义和团运动和八国联军侵华,它的出版标志着阶级斗争为指导的“毛——范近代通史体系”开始崛起。胡绳的《帝国主义和中国政治》所构建的“革命”话语是以政治史为分析框架,所依据的理论是的帝国主义与中国封建主义相结合,把中国变成半殖民地和殖民地的过程,也是中国人民反抗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过程。他以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的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的关系演变为线索,分析中国反动势力与帝国主义侵略相勾结的过程,中国人民如何对外来侵略作出反应及在反应中逐渐成长的过程。胡绳的《帝国主义与政治》和范文澜的《中国近代史》(上篇第一分册)对中国近代史革命话语产生深远影响。在建国初期,“大多研究者认为,只有根据他们提示的研究方向和研究方法深入研究,才能得到科学的结论。这两本书对中国近代历史事件的描绘和解释,后来成为许多研究者进一步研究的基础”。因此这两部著作初步奠定了中国近代史马克思主义“革命”话语的基本模式,成为马克思主义中国近代史“革命”话语初期的代表作。

20世纪30年代开始发端的“革命”话语经过50年代中国近代史分期问题的大讨论和1956年全国高校历史系中国近代史教学大纲的产生,到60年代初,“革命”话语形成了完整的分析框架。它以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为理论指导,以阶级分析为基本研究方法,以政治是经济的集中表现为基本线索,以一条红线、两个过程、三大革命高潮、十大历史事件为基本构架,旁及社会经济、思想文化、社会史和边疆少数民族,力图揭示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到前夕近代中国80年中间半殖民地本封建社会的历史发展规律。反映这一完整话语权的第一部著作是1958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林增平编的《中国近代史》,该书“采用了一些近年来我国学术界有关中国近代经济史、文化史的论述和整理的材料,在各个重发展要阶段上,对经济状况和文化动态做了适当的概述,企图说明社会经济和文化思想与阶级斗争的内在联系,以避免使中国近代的阶级斗争,即中国人民的反帝反封建斗争的激化和暂时松弛及其多种表现形式,成为单纯政治事件或一连串的内外战争。从而使这一基本线索贯穿着全部社会生活,窥见近代中国历史发展的全貌”。而真正使这一话语得以形成共识的,则是出版于1981胡绳的《从鸦片战争到》。“在此期间和以后出版的数量众多的中国近代史著作和教材,只有肥瘦的不同,在体系结构上没有明显的区别。”这样在1930年端的“革命”话语由奠定,经范文澜阐发,到胡绳最终完成,中国近代史“革命”话语成为当代中国近代史的主导话语。

“革命”话语体系框架指导的中国近代史研究对革命史、政治史给于了足够的重视。却忽视了社会是一个复杂的有机结构,对经济、社会文化的关注不够,对统治阶级活动及其政策、民主制度研究非常少,使得人们难以看清近代中国社会发展的全貌。同时阶级斗争观点存在概念化、公式化、简单化的毛病。“以阶级斗争代替一切,容易忽视社会结构和社会生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三次革命高潮’作为近代历史发展的基本线索,既难涵盖革命以外的社会改革运动,又难以反映丰富多彩、万象杂陈的历史内容。所以传统的中国近代史体系缺憾,一是太重政治而轻其他,结果是只见国家没有社会;二是过分强调阶级斗争而忽视其他社会力量,结果是多元发展成为了一元线性公式。”同时对政治革命的研究也未能从近代意义的政治革命的视角来审视,对暴力革命、革命破坏过于重视,相对忽视了非暴力革命和革命后的建设的研究。1990年代前后,也有部分学者用近代政治革命的视角来审视中国近代的革命,使得革命的内涵进一部丰富,“革命”话语更加圆满丰韵。耿云志曾提出“我个人一向以来把清末以来开始的,以改变封建专制制度,建立某种形式的资产阶级民主制度为目标的斗争,不论是暴力的还是非暴力的,都看作革命进程中的一种前进运动”。革命固然是政治参与的爆炸性的极端事件,没有这种暴发,就不是革命。然而,一场全面的革命还包括另一个阶段,即建立新的政治秩序并使其制度化的阶段。也就是革命含义不仅包含破坏部分还包括建设部分。笔者认为由湖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出版的郭世佑的《晚清政治革命新论》,弥补了以前革命话语的不足。作者认为“以孙中山为代表的暴力反清战士和民主立宪战士是政治革命的主导力量,而梁启超、张謇等人为代表的忠诚的君主立宪者试图改变君主专制为君主立宪所做的种种尝试,以及他们同民主立宪合流之后所作的有关努力亦属于清末政治革命题中的应有之义”。笔者认为作者在该书中有关政治革命的论述表现了作者的见识和眼力,作者吸取了当代西方政治学和现代化理论的有关研究成果,丰富了革命的内涵,拓宽了“革命”话语的研究视野。

20世纪80年代起,“近代化”(或现代化)成为中国近代史研究的热点,这是中国近代史学界积极“以史经世”回应新时期中国的现代化建设的主动举措,也是中国近代史学科要求改进和突破原有的中国近代史学科的内在要求,也是上承1930年代中国近代史研究的“近代化”话语,下接新时期海外中国近代史研究成果输入的结果。近代化作为一个世界性的历史进程是社会的全面发展和进步,具有非常广泛而深刻的内涵。作为一个综合性的概念学术一般认为,近代化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结构、人的近代化。

在20世纪60年代,因受政治因素的影响,中国史学界认为西方的近代化理论是西方资产阶级对抗唯物史观,抹煞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区别的反动思潮。在那种学术语境中很难从近代化的视角来研究中国近代史,更不用说吸取其合理内核。1980年代后以罗荣渠等学者为代表,对近代化理论进行了合理的吸收和批判性的改造。指出“人类历史的发展归根到底是围绕以生产力发展为核心的经济发展的中轴转动”下,提出了“一元多线历史发展宏观构架”。也有学者认为“一百年的中国近代史不仅仅是一场革命史,一百年的中国近代史其实是一场现代化史”。现代化的视角介入中国近代史研究后,产生了大量科研成果,其代表性的著作有:章开沅、罗福惠主编《比较中的审视:中国早期现代化研究》(浙江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罗荣渠著《现代化新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胡福明主编《中国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安徽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许纪霖、陈达凯主编《中国现代化史》第一卷1840—1949(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版),周积明著《最初的纪元:中国早期的现代化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陈勤、李刚、齐佩芳著《中国现代化史纲——不可逆转的改革》(广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史元芹主编《中国近代化的历程》)(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9年版)等。

在用现代化的视角研究中国近代史时,不少学者认为:从中国现代化开始启动的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的最后历程,中国社会的一切变迁、动荡、冲突,中国所有的政治制度更替、经济结构转型、意识形态更新,都包含在现代化变迁的大框架之内,都可以在现代化这一宏大的主题下重新解释,中国近代史上的重大问题、重大事件、社会风尚、社会生活的变迁及与现代化有关的各种人物都可以进行整体研究。这种做法是把现代化作为近代中国的主题,以现代化为主线来解释中国近代史“近代化取向(特别是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所采用的形式)则把中国描绘成停滞不前的‘传统’社会有待精力充沛的‘近代’西方赋予生命,把它从永恒沉睡中唤醒。”“这种模式对比较全面公平理解中国近代史,当然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没有西方,不可想象中国会发生任何近代化的变化;同样不可想象的是,除了近代化外还有任何变化称得上重要的历史变化”。柯文所说的美国汉学界对中国近代史研究存在的弊端,此种弊端在大陆的中国近代研究中也一定程度存在,可以说这种弊端在大陆中国近代史现实研究中也有所体现。考察整个中国近代史,要看到争取民族独立的紧迫性,同时也注意到现代化过程在近代中国历史进程中的作用;在考察视角上既不能只注意到民族独立这一面,忽视现代化过程,也不能只看到现代化过程而忽视民族独立这一面。二者在历史实际发展中不能相互取代。

从现代化视角来研究中国近代史,目前虽存在一定的不足,但总的说其推动了中国近代史学科的发展,同时也为学者服务社会提供了很好的切入点,表达了中国近代史学界对现实的高度关注。正如章开沅先生所说:“历史学家的参与,不仅拓宽了现代化研究的广度和深度,加强了现代化研究中的科科技整合,同时也对历史学(主要是中国近代史)自身的发展提供了新的活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为历史学找到了一个很好的与现实的契合点。”关于现代化视角研究中国近代史的意义,有学者从研究方法、研究内容、研究主线及解释体系等方面做了具体介绍,认为近代中国现代化研究,起到了改造原有的学科体系的作用,丰富了原有学科的主线;改变了中国近代史研究的解释体系;改变了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内容结构。现代化视角研究中国近代史冲击了原有的中国近代史学科,改造了原有的中国近代史学科体系,使中国近代史研究出现了多种话语并存和相互竞争的局面,使中国近代史研究能逐渐独立于经济和政治的干预。

中国近代史的研究从其一开始就不仅仅是一门单纯的学术,而且深受当时中国政治语境的影响,近代史研究被纳入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为当时统治阶级提供合法性的依据。在阶级斗争紧张、激烈的时代里,近代史研究者往往集学者和政治人于一身,将学术当作救国和政治斗争的工具。他们借中国近代史研究表达自己的政治要求。他们所构建的近代话语体系,折射了当时社会的政治主题。他们的政治理念,深深的渗透于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学术文本中,反映了不同时代政治主题的中国近代史研究,因为与中央政权关系的远近而呈现出不同的学术地位:20世纪30—40年代以蒋廷黻为代表的“近代化”的研究居于主流学术地位,以无产阶级的“革命”研究居于边缘地位;20世纪50—60年代由于政权的变更,两种话语的角色正好互换。“近代化”话语无容身之地,被大陆学者遗忘。期间,“革命”话语被扭曲,近代史研究处于停滞乃至倒退的阶段;20世纪8090年代,在“和平与发展”成为世界主题的背景下,“现代化”成为中国政治的主题,原有的以“革命”话语权难以保持主导地位,以“现代化”为主线的近代史研究成为学术的焦点。20世纪的中国近代史研究具有强烈的政治取向和现实性。

英国历史学家卡尔说过,历史“是现在和过去之间的永无止境的回答交流”,“过去的事件跟眼前前进中出现的将来的目标之间的对话”,“是今天的社会跟昨天的社会的对话”。可以说历史研究是现实的一个组成部分,它侧重于现实中存在的历史根据、历史传统、历史连续性,并回答历史与现实的联系中的问题。历史学的社会功能从本质讲,就是理解过去、认识现在、把握未来,故中国近代史就无法割断与现实中的联系,中国近代史的研究为现实服务的一面被彰显得特别鲜明。由于中国近代史学科与现实联系特别紧密的特殊性,中国近代史研究的政治功能必须受到重视,但中国近代史学科的研究应通古今之变,重视中华民族的连续性,更应围绕提高中国人的整体素质和人格的完善来定位中国近代史的社会功能,发挥其人文素质教育和人文精神熏陶的基本史学功能。

近代化范文篇9

[论文摘要]纵观20世纪中国近代史研究,主要是在“革命”与“近代化”两种话语模式中展开。各个时期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学术语境和精神气候规定其研究方式。左右其话语权。本文试图通过对20世纪中国近代史话语的变迁过程的回顾和述论来解读中国近代史研究的治功能和社会功能。

中国近代史话语在20世纪30年代形成了以陈恭禄的《中国近代史》、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为代表的“近代化”话语和李鼎声的《中国近代史》为代表的“革命”话语,前者以中西关系为中心,以近代化为主线来构建中国近代史话语,后者以帝国主义侵略为主线构建中国近代史话语。两种话语随着20世纪中国社会的发展而演进,其角色地位在一定时期互相变换。1949年以前,近代化话语是正统、是中心,居主导地位。1949年以后,革命话语从边缘走向中心,成为正统,近代化话语则被边缘化,其角色正好互换。然而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涌现出了大量从近代化视角来审视中国近代史的论著,近代化话语日益受到学者的青睐,近代化话语有趋向主导地位的态势,保守地说至少可以和革命话语平分秋色。

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开始沦为半殖民地和半封建社会,外交问题影响中国的内政非常深刻和直接,许多内政做法都是以外交举措为转移。帝国主义在中国扮演着控制内政的重要角色,因此20世纪初对中国近代史的研究多是从外交史起步。刘彦著的《中国近时外交史》1910年完稿,重点探讨中西关系。蒋廷黻1923年从美国回国后首先着手近代外交史的研究。这一时期近代史和外交史合二为一,外交史的研究是广义的外交史研究,即“所有中国对外力挑战的反应之种种内政的举措与变革的研究,所有中国不同阶段内的自强的努力,如不同的维新运动与革命运动的发动与发展,均列入范围之内。因为这些内政举措与变革的原始推动因素,虽然是错综复杂的,但无不可以从中发现一条‘外力’影响与操纵的线索——这是中国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与拥有完整主权与强大政权的近代大国,很不相同的一点。”20世纪初的中国近代史研究主要是从外交方面来探讨中国近代的进程,这是时势使然,既是历史发展的真实情状,也是国人开眼看世界的思想成果。

同时20世纪初,革命成为中国社会发展的主题,革命史研究在这一时期也受到应有的重视。在辛亥革命期间,为了更多的为现实服务,为政治需要提供理论武器和宣传工具直接导向了革命史的研究。辛亥革命以后,研究辛亥革命及孙中山成为研究革命史的新热点。1921年商务印书馆出版郭孝成的《中国革命纪事本末》,“条理清楚,叙事比较确切扼要,为人们所熟悉和经常引用。”用唯物史观研究革命史以华岗1931年出版的《19251927年中国大革命史》为代表,初步确立了马克思主义中国革命史的研究体系。

总的来说20世纪30年代以前的中国近代史研究,大都从现实政治需要出发,把政治和历史熔为一炉,以历史论证现实,为现实的政治斗争服务。虽然这一时期的研究水平不高,但对中国近代史的研究具有开拓和奠基的作用,为20世纪30年代中国近代史话语的确立奠定了初步基础。

1931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后,中国面临沦为殖民地的危险,适应民族抗战到来的形势,中国近代史研究开始成为中国学术界的热点。感应现实和社会的需要,在30年代以前研究的基础上,中国近代史作为学科体系的研究开始兴起。两种话语也在这一时期得以确立。罗家伦1931在《武汉大学社会科学集刊》第二卷第一期发表了《研究中国近代史的意义和方法》,“罗家伦的这篇文章,可以说是提倡科学的中国近代史研究的标志,也是中国近代史研究纳入主流史学范畴的呼吁,作者对鸦片战争以来的中国近代史的历史意义和方法的论述,奠定了此后中国近代史研究的体系”。此时中国近代史的研究在罗的呼吁下和现实政治的推动下,产生了两种研究思路:一种以蒋廷黻、陈恭禄为代表运用西方研究方法研究中国近代史,确立了中国近代史的“近代化”话语;一种是以李鼎声为代表,以马克思唯物史观为指导研究中国近代史,确立了中国近代史的“革命”话语

对于20世纪30年代几乎同时出现的李鼎声的《中国近代史》、陈恭禄的《中国近代史》为代表形成的中国近代史话语,欧阳军喜在《20世纪30年代两种中国近代史话语之比较》一文从四个方面做了深入的阐述:关于中国近代社会的性质与历史主题;关于中国近代事与人物的不同解说;对“中国问题”的思考与中国近代历史经验的总结;两种话语的思想渊源。欧阳先生的结论是“历史是多么深入地介入到现实政治之中,或者被社会政治介入。如果我们离开30年代初中国特定的社会政治环境,离开当时国、共两党关于中国道路的争论,离开当时的国际社会关于中国问题的讨论,我们就无法理解这两种中国近代史,无法理解为什么同一段历史却有如此不同的两种认识。”笔者认为作者在文中的分析是相当深入的,其结论也非常平允。遗憾的是作者对当时服务主流意识形态中国近代史的力作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以中外关系为中心,以近代化为主线构建的近代化话语少有论及,仅在两种话语的思想源源中略有提及。笔者认为与当时蒋著在学术界的地位及后来对近代史研究的影响不相称,要完整的了解1930年代确立的近代化话语必须对蒋著进行详尽的分析。蒋著所构建的近代化标准,反映了当时中国社会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各方面急剧转型的现实;反映了当时学术界正在进行的近代化问题的讨论;反映现实中近代化的困厄。他将眼光转向了中国近代化的历程,通过分析中国近代化的成败得失,为当时中国历史提供借鉴,表现了作者寻求救亡之道的责任感。“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成为了这一时期影响很大的代表作。蒋著《中国近代史》围绕着中华民族是否能走出落后的‘中古’状态进入‘近代化’,能否废除狭隘的‘家族观念和家乡观念’组织一个‘近代化的民族国家’这一主题”。“这部仅5万余字的近代史,完全是一政治史为经,以事件史为纬,以点带面,一线相系的典型作品。它的影响,根本就是这一构架所体现的史学功能符合了抗日救亡这一政治需要”。

蒋廷黻在《中国近代史》中所构建的分析模式与话语系统对当时乃至以后中国近代史的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郭廷以说过“蒋廷黻先生于近代中国史之学科研究实于罗先生(即罗家伦)同开风气,直接间接,编者亦受其相当影响”。1965年考古学家李济也指出:“他(蒋廷黻)为中国近代史在这一时期建立了一个科学的基础。这个基础不只是建筑在若干原始材料上,更要紧的是他发展了几个基本观念。有了这些观念的运用,他才能把一大堆原始材料点活。”余英时认为蒋廷黻是一位对费正清“发生了定型作用的史学家”。故论述中国近代史话语就无法避开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论述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近代史话语必须论述蒋廷黻、陈恭禄、李鼎声三人的著作,他们分别代表了为主流意识形态服务的中国近代史研究,反映学者立场的中国近代史研究,为无产阶级革命服务的中国近代史研究。三者反映了当时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全貌,同时也反映了社会现实中不同人群对近代中国不同的思考。

“近代化”话语和“革命”话语在1930年代形成后起角色互相变换。在1949年以前“近代化”话语居主导地位,1949年以后“革命”话语占绝对统治地位,1980年代以后,“近代化”话语对“革命”话语形成强大的挑战,形成了两种话语的对峙阶段。

李鼎声的《中国近代史》所构建的中国近代话语成为后来马克思主义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基础,因此他的《中国近代史》成为马克思主义中国近代史学派的滥觞,其主要以帝国主义侵略过程为线索组织历史事件,主要集中于半殖民地形成过程的考察,对半封建社会及人民群众反侵略的一面重视不够。最早阐发阶级斗争历史观和阶级分析方法的中国近代史著作是1947年出版的范文澜的《中国近代史》(上篇第一分册)。这本半部的中国近代史以中国人民的反帝反封斗争为基本线索,以阶级斗争为历史发展的动力,上起1840年的鸦片战争,下止1900年义和团运动和八国联军侵华,它的出版标志着阶级斗争为指导的“毛——范近代通史体系”开始崛起。胡绳的《帝国主义和中国政治》所构建的“革命”话语是以政治史为分析框架,所依据的理论是的帝国主义与中国封建主义相结合,把中国变成半殖民地和殖民地的过程,也是中国人民反抗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过程。他以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的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的关系演变为线索,分析中国反动势力与帝国主义侵略相勾结的过程,中国人民如何对外来侵略作出反应及在反应中逐渐成长的过程。胡绳的《帝国主义与政治》和范文澜的《中国近代史》(上篇第一分册)对中国近代史革命话语产生深远影响。在建国初期,“大多研究者认为,只有根据他们提示的研究方向和研究方法深入研究,才能得到科学的结论。这两本书对中国近代历史事件的描绘和解释,后来成为许多研究者进一步研究的基础”。因此这两部著作初步奠定了中国近代史马克思主义“革命”话语的基本模式,成为马克思主义中国近代史“革命”话语初期的代表作。20世纪30年代开始发端的“革命”话语经过50年代中国近代史分期问题的大讨论和1956年全国高校历史系中国近代史教学大纲的产生,到60年代初,“革命”话语形成了完整的分析框架。它以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为理论指导,以阶级分析为基本研究方法,以政治是经济的集中表现为基本线索,以一条红线、两个过程、三大革命高潮、十大历史事件为基本构架,旁及社会经济、思想文化、社会史和边疆少数民族,力图揭示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到前夕近代中国80年中间半殖民地本封建社会的历史发展规律。反映这一完整话语权的第一部著作是1958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林增平编的《中国近代史》,该书“采用了一些近年来我国学术界有关中国近代经济史、文化史的论述和整理的材料,在各个重发展要阶段上,对经济状况和文化动态做了适当的概述,企图说明社会经济和文化思想与阶级斗争的内在联系,以避免使中国近代的阶级斗争,即中国人民的反帝反封建斗争的激化和暂时松弛及其多种表现形式,成为单纯政治事件或一连串的内外战争。从而使这一基本线索贯穿着全部社会生活,窥见近代中国历史发展的全貌”。而真正使这一话语得以形成共识的,则是出版于1981胡绳的《从鸦片战争到》。“在此期间和以后出版的数量众多的中国近代史著作和教材,只有肥瘦的不同,在体系结构上没有明显的区别。”这样在1930年端的“革命”话语由奠定,经范文澜阐发,到胡绳最终完成,中国近代史“革命”话语成为当代中国近代史的主导话语。

“革命”话语体系框架指导的中国近代史研究对革命史、政治史给于了足够的重视。却忽视了社会是一个复杂的有机结构,对经济、社会文化的关注不够,对统治阶级活动及其政策、民主制度研究非常少,使得人们难以看清近代中国社会发展的全貌。同时阶级斗争观点存在概念化、公式化、简单化的毛病。“以阶级斗争代替一切,容易忽视社会结构和社会生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三次革命高潮’作为近代历史发展的基本线索,既难涵盖革命以外的社会改革运动,又难以反映丰富多彩、万象杂陈的历史内容。所以传统的中国近代史体系缺憾,一是太重政治而轻其他,结果是只见国家没有社会;二是过分强调阶级斗争而忽视其他社会力量,结果是多元发展成为了一元线性公式。”同时对政治革命的研究也未能从近代意义的政治革命的视角来审视,对暴力革命、革命破坏过于重视,相对忽视了非暴力革命和革命后的建设的研究。1990年代前后,也有部分学者用近代政治革命的视角来审视中国近代的革命,使得革命的内涵进一部丰富,“革命”话语更加圆满丰韵。耿云志曾提出“我个人一向以来把清末以来开始的,以改变封建专制制度,建立某种形式的资产阶级民主制度为目标的斗争,不论是暴力的还是非暴力的,都看作革命进程中的一种前进运动”。革命固然是政治参与的爆炸性的极端事件,没有这种暴发,就不是革命。然而,一场全面的革命还包括另一个阶段,即建立新的政治秩序并使其制度化的阶段。也就是革命含义不仅包含破坏部分还包括建设部分。笔者认为由湖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出版的郭世佑的《晚清政治革命新论》,弥补了以前革命话语的不足。作者认为“以孙中山为代表的暴力反清战士和民主立宪战士是政治革命的主导力量,而梁启超、张謇等人为代表的忠诚的君主立宪者试图改变君主专制为君主立宪所做的种种尝试,以及他们同民主立宪合流之后所作的有关努力亦属于清末政治革命题中的应有之义”。笔者认为作者在该书中有关政治革命的论述表现了作者的见识和眼力,作者吸取了当代西方政治学和现代化理论的有关研究成果,丰富了革命的内涵,拓宽了“革命”话语的研究视野。

20世纪80年代起,“近代化”(或现代化)成为中国近代史研究的热点,这是中国近代史学界积极“以史经世”回应新时期中国的现代化建设的主动举措,也是中国近代史学科要求改进和突破原有的中国近代史学科的内在要求,也是上承1930年代中国近代史研究的“近代化”话语,下接新时期海外中国近代史研究成果输入的结果。近代化作为一个世界性的历史进程是社会的全面发展和进步,具有非常广泛而深刻的内涵。作为一个综合性的概念学术一般认为,近代化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结构、人的近代化。

在20世纪60年代,因受政治因素的影响,中国史学界认为西方的近代化理论是西方资产阶级对抗唯物史观,抹煞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区别的反动思潮。在那种学术语境中很难从近代化的视角来研究中国近代史,更不用说吸取其合理内核。1980年代后以罗荣渠等学者为代表,对近代化理论进行了合理的吸收和批判性的改造。指出“人类历史的发展归根到底是围绕以生产力发展为核心的经济发展的中轴转动”下,提出了“一元多线历史发展宏观构架”。也有学者认为“一百年的中国近代史不仅仅是一场革命史,一百年的中国近代史其实是一场现代化史”。现代化的视角介入中国近代史研究后,产生了大量科研成果,其代表性的著作有:章开沅、罗福惠主编《比较中的审视:中国早期现代化研究》(浙江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罗荣渠著《现代化新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胡福明主编《中国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安徽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许纪霖、陈达凯主编《中国现代化史》第一卷1840—1949(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版),周积明著《最初的纪元:中国早期的现代化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陈勤、李刚、齐佩芳著《中国现代化史纲——不可逆转的改革》(广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史元芹主编《中国近代化的历程》)(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9年版)等。

在用现代化的视角研究中国近代史时,不少学者认为:从中国现代化开始启动的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的最后历程,中国社会的一切变迁、动荡、冲突,中国所有的政治制度更替、经济结构转型、意识形态更新,都包含在现代化变迁的大框架之内,都可以在现代化这一宏大的主题下重新解释,中国近代史上的重大问题、重大事件、社会风尚、社会生活的变迁及与现代化有关的各种人物都可以进行整体研究。这种做法是把现代化作为近代中国的主题,以现代化为主线来解释中国近代史“近代化取向(特别是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所采用的形式)则把中国描绘成停滞不前的‘传统’社会有待精力充沛的‘近代’西方赋予生命,把它从永恒沉睡中唤醒。”“这种模式对比较全面公平理解中国近代史,当然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没有西方,不可想象中国会发生任何近代化的变化;同样不可想象的是,除了近代化外还有任何变化称得上重要的历史变化”。柯文所说的美国汉学界对中国近代史研究存在的弊端,此种弊端在大陆的中国近代研究中也一定程度存在,可以说这种弊端在大陆中国近代史现实研究中也有所体现。考察整个中国近代史,要看到争取民族独立的紧迫性,同时也注意到现代化过程在近代中国历史进程中的作用;在考察视角上既不能只注意到民族独立这一面,忽视现代化过程,也不能只看到现代化过程而忽视民族独立这一面。二者在历史实际发展中不能相互取代。

从现代化视角来研究中国近代史,目前虽存在一定的不足,但总的说其推动了中国近代史学科的发展,同时也为学者服务社会提供了很好的切入点,表达了中国近代史学界对现实的高度关注。正如章开沅先生所说:“历史学家的参与,不仅拓宽了现代化研究的广度和深度,加强了现代化研究中的科科技整合,同时也对历史学(主要是中国近代史)自身的发展提供了新的活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为历史学找到了一个很好的与现实的契合点。”关于现代化视角研究中国近代史的意义,有学者从研究方法、研究内容、研究主线及解释体系等方面做了具体介绍,认为近代中国现代化研究,起到了改造原有的学科体系的作用,丰富了原有学科的主线;改变了中国近代史研究的解释体系;改变了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内容结构。现代化视角研究中国近代史冲击了原有的中国近代史学科,改造了原有的中国近代史学科体系,使中国近代史研究出现了多种话语并存和相互竞争的局面,使中国近代史研究能逐渐独立于经济和政治的干预。

近代化范文篇10

法学近代化是自中世纪后期开始的波及整个世界的一场法学变革和进化运动。为了不使人们对本文的论题产生歧义,我们先就法学近代化中“近代”一词作些界定。《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对“近代”一词的释义为:“1.过去距离现代较近的时代,在我国历史分期上多指十九世纪中叶到之间的时期。2.指资本主义时代。”由于第一种解释在时间的上下限上与国外有诸多分歧,⑴所以,本文取其第二种释义。⑵换言之,本文所说的“法学近代化”,主要是指法学的(自由)资本主义化,即法学作为一门学术,具有了自由资本主义时代的发展水平和特点。

那么,世界各国法学近代化的过程是怎样的呢?限于篇幅,我们仅就世界上几个主要国家的法学近代化状况作些分析。

在英国,由于其社会发展的特殊性,其经济、政治和法律的近代化(资本主义化)不是在短时间内、通过激烈的方式,而是在一个漫长的时间内,通过和缓的、改良的方式实现的,与此相适应,英国的法学近代化也是在中世纪封建法学的基础上,通过对传统法学成果的继承和改造慢慢实现的。

早在中世纪后期,英国就发展起了比较发达的法学形态。格兰威尔(R.Granville,1130-1190)的《中世纪英格兰的法和习惯》(1187年)、布雷克顿(D.Bracton,约1216-1268)的《关于英国的法和习惯》(1250年)等标志着英国封建法学的成熟与发达。随着英国资本主义的形成和发展,资产阶级革命的酝酿和爆发,16至18世纪的法学家用资产阶级的世界观对封建法律制度和原则作出新的解释,加上同一时期国会大量颁布确立资产阶级原则和内容的新法律,英国的法学开始走上近代化道路。

1628至1644年,科克(E.Coke,1552-1634)的《英国法总论》(全四卷)面世。在这部被西方学者誉为英国法百科全书的著作中,科克开始站在资产阶级的立场上,以16世纪的观念,对英国普通法的整体进行了分析和阐述。从而使英国普通法开始走上近代化的道路。⑶1689至1690年,洛克(J.Locke,1632-1704)的《市民政府论两篇》(中文译为《政府论》)发表。在这部划时代的著作中,洛克对保皇党人鼓吹的君权神授和王位世袭以及君主凌驾于法律之上的理论作了全面的批判,对议会制度、自然法、立法权以及权力的分立等作了系统的阐述,从而为英国近代资产阶级宪政体制的确立提供了理论基础,也为建立英国的法理学、宪法学创造了条件。18世纪中叶,英国王室法院首法官曼斯菲尔德(Lord

Mansfield,1705-1793)运用近代资产阶级的观念,在其所作出的一系列判决中,初步确立起了各项资产阶级的私法原则。而布莱克斯通(Sir

W.Blackstone,1723-1780)则在《英国法释义》(全四卷,1765-1769)这部不朽的作品中,进一步用资产阶级的观点对英国的普通法作了全方位的诠释和改造,从而初步完成了英国中世纪封建法学向近代资产阶级法学的过渡。以后,经过边沁、奥斯汀、梅因、戴雪(A.V.Dicey,1835-1922)、梅特兰(F.W.Maitland,1850-1906)等学者的努力,近代英国的法理学、宪法学、私法学和法律史学等也都先后形成,构成了一个较为完整的近代资产阶级法学体系。此外,1758年和1800年,英国分别在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开设了用英语讲授的英国法课程(在此之前,只讲授罗马法)。这种大学法学院教育,连同在此之前已经进行了数百年的“法律学院”(Inns

ofCourt,也译为“律师公会”)教育,在英国培养起了一个职业的法学家阶层,使英国法学近代化具有了坚实的基础。

在欧洲大陆,法国和德国也在18至19世纪实现了法学的近代化。

就法国而言,早在君主专制时期,适应当时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市民阶级的法权要求,就出现了博丹(J.Bodin,1530-1596)的国家主权理论和朴蒂埃(R.J.Pothier,1699-1772)的私法学理论。这些理论,虽然还带有不少封建制度的影响和痕迹,但却为近代法国资产阶级法学的成立提供了历史基础。1789年,法国大革命的胜利以及稍后拿破仑统治时期各大法典的制定颁布,为法国近代法学的确立开辟了道路。在革命前夕,孟德斯鸠、卢梭以及罗伯斯比尔等思想家的法律思想的影响下,形成了近代法国的法理学。19世纪中叶以后,艾斯曼(A.Esmein,1848-1913)、狄骥(L.Duguit,1859-1928)、马尔佩(R.C.Malberg,1861-1935)等人的理论,奠定了近代法国资产阶级宪法学的基础。莱菲利埃尔(E.Laferriere,1841-1901)、狄骥、贝泰勒米(H.Berthelemy,1857-1943)以及奥利弗(M.Hauriou,1856-1929)等学者的努力,在法国建立起了近代行政法学。而奥伯利(Aubry,1803-1883)、劳(Rau,1803-1877)、萨莱耶(R.Saleilles,1855-1912)和惹尼(F.Geny,1861-1956)等学者的成果,则确立起了法国近代系统发达的私法学体系。此外,早在16世纪,在法国就形成了一个职业的法律家集团。⑷1679年,法国国王路易十四(Lou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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Ⅳ,1643-1715)下令在巴黎大学第一次开始以法语(代替以前的拉丁语)讲授法国法课程后,⑸法学教育迅速在法国各大学中普及。大革命胜利后,法国各大法典在大学中的讲授,进一步促进了近代职业法学家阶层的形成和壮大,并为法国法学的近代化创造了必需的条件。

就德国而言,资产阶级革命虽然发生得比较晚,且具有妥协的特点,近代民族国家的建立(即德国的统一)也迟至1871年才得以实现,但法学的近代化却在17世纪就已经开始。普芬道夫(S.Pufendorf,1632-1694)、沃尔夫(C.Wolff,1679-1754)等人的自然法理论,标志着近代法哲学思想开始在德国兴起。康德和黑格尔的法哲学理论,进一步为德国近代法理学和法治国家的确立提供了理论基础。历史法学派的代表人物胡果(G.Hugo,1764-1844)和萨维尼(F.C.Von

Savigny,1779-1861),追随者普赫塔(G.F.Puchta,1789-1846),以及耶林(R.Von

Jhering,1818-1892)、祁克(O.P.Von

Gierke,1841-1921)等学者的法哲学理论,进一步表明了近代德国法理学的博大精深。胡果的《实定法哲学之自然法》(1798年)和《潘德克顿》(1805年),萨维尼的《现代罗马法的体系》(全8卷,1840-1849),以及温德海得(R.Windscheid,1817-1892)的《潘德克顿教科书》(全三卷,1862-1870),确立了近代德国民法学的基本体系。而盖尔伯(C.F.W.Von

Gerber,1823-1891)的《德国国法体系纲要》(1865年)、拉邦德(P.Laband,1831-1918)的《德意志帝国宪法论》(全三卷,1876-1882),以及奥托·迈尔(Otto

Mayer,1848-1924)的《德国行政法》(全二卷,1895-1896),则分别确立了近代德国的宪法学和行政法学。而17至19世纪海德堡大学和柏林大学等法学院的教育,以及1813至1814年海德堡大学民法教授蒂鲍特(J.Thibaut,1772-1840)和萨维尼之间进行的关于编纂法典的争论,对近代德国法学的发展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与英、法、德等国这种自发的模式不同,近代美国、日本和中国等国家的法学近代化,则走上了一条移植、改造并日益本土化的道路。

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由于与英国的同种同缘,以及社会性质的大体接近,英国法律和法学的移植是不可避免的。比如,奠定美国近代法学基础的肯特(J.Kent,1763-1847)和斯托里(J.Story,1779-1845)的评注美国法的作品,⑹都是模仿英国法学家布莱克斯通的作品而成。从近代美国法学的内容来看,法哲学、行政法学、私法学和诉讼法学等,都受到了英国法学的巨大影响。同时,美国最早的一批职业法学家,或是在英国接受的法律教育,或是在美国自学布莱克斯通的著作而成长起来的。所以,美国法学的近代化,是在英国法学(从形式到内容)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当然,美国近代法学对英国法学的移植并不是无条件的,而是在吸收那些对美国有用的知识的基础上作了不少创新,如美国的宪法学(成文的宪法典、联邦制、三权分立、民主共和国的总统制以及违宪审查制),几乎都是美国经验的总结和阐发。此外,美国法学院的教育体制和内容、判例教学法等,也都是美国人自己的创造。

日本在明治维新以前,在法学研究领域还是封建法学的一统天下。当时法学的主要形态是对幕府颁布的法律的解释以及中国传入的法典的注释,前者有《御成败式目荣意注》、《芦雪本御成败式目抄》等,后者有《明律国字解》、《大明律例译义》、《大明律例谚解》等。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开始大规模地移植西方的法律,从1880年至1899年,先后制定了《明治宪法》(1889年)、《治罪法》(1880年)、《裁判所构成法》(1890年)、《刑事诉讼法》(1890年)、《日本民法》(1898年)和《日本商法》(1899年)等。与此同时,也出现了对这些法典的注释学,如伊藤博文的《宪法义解》(1889年)、穗积八束的《宪法大意》和《行政法大意》(1896年)、上杉慎吉的《行政法原论》(1904年),村田保、织田纯一等人的《治罪法注释》(1880年),矶部四郎的《刑事诉讼法讲义》(全2卷,1890年)、金子源治的《刑事诉讼法注释》(全2卷,1891年),牧野英一的《刑法通义》(1907年)、大场茂马的《刑法总论》和《刑法分论》(1909年),梅谦次郎的《民法要义》(全5卷,1896-1900年)。并出现了一批与法典注释学相区别的法哲学、法史学以及国际法学作品。此外,自1877年日本创办帝国大学(东京大学的前身)以后,日本资产阶级型的法律教育也开始起步。从而为日本法学的近代化培养了必需的专业人才。⑺

与日本的情况相似,中国的法学近代化也开始于向西方(包括日本)的学习、移植。如1864年,北京同文馆出版了由美国传教士丁韪良(William

Martin)翻译的《万国公法》⑻,该书是中国近代第一本法学译著。1903年,中国近代著名法学家沈家本受命主持修订法律的工作。在此后的近十年中,沈家本会同中西,致力改革,陆续引进了西方的宪政、民商、刑事、诉讼等各个领域的立法,并通过开办法律学堂、聘请外国法学教授、组织翻译外国法学著作,推出了中国最早的一批近代型的法理学及部门法学作品,如《法学通论》(织田万著、刘崇佑译,1907年)、《宪法讲义》(美浓部达吉著、王运嘉等译,1907年)、《商法》(志田钾太郎著、陈汉第译,1907年)、《刑法总论》(牧野英一著、卢汝冀译,1906年)、《刑法各论》(袁秋廉编译,1907年)、《行政法》(上海作新社编,1903年)、《国际私法》(夏同和著,1905年)等。但是,由于当时的国情与日本的不同,如中国的商品经济不如日本发达、中国在政治上仍是清朝封建统治阶级掌握实权,而日本已是革新派当权,中国深受儒学正统思想束缚,且在对外学习方面不如日本那样积极,以及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功,使其上升为当时东方的强国,而中国因鸦片战争、甲午海战等的惨败以及的失败,已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加上中国在近代立法主体、立法目的、立法内容等各个方面与日本的差异,使中国走上了一条极为艰难的道路,法学近代化的任务在近代没有能够完成,而是拖至现代才在形式上初步实现了法学的近代化。⑼

从以上回顾,我们可以看到,法学近代化实际上是两种模式:原生型和派生型,⑽前者有英、法、德等国,后者有美、日、中等国。而在后者之中,又可以分为三种情况。一种是美国,它虽是殖民地,但它的主体居民是宗主国的后裔,是同缘民族的殖民统治,它的近代化并无多大障碍。一种是日本,它虽受到西方兵舰、大炮的威胁、不得不与西方列强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的条约,但它却是一个以主权国家的身份,积极主动地学习西方,励精图治,改革内部的经济、政治和文化,并在短时间内迅速地实现了法学的近代化。第三种是中国。它的情况既与美国不同,也与日本相区别,所以法学近代化的道路更加特殊。⑾

从上述法学近代化的模式中,我们可以抽象、概括出法学近代化的内涵及其一些基本标志。第一,必须形成近代资产阶级的法学世界观。这一世界观,在各个法学家或法学流派的作品中的表述虽然不尽相同,但在如下一些方面,则是一致的:1.法律的渊源或是人类的理性(自然法),或是全体人民的共同意志(制定法),它是社会正义的体现;2.人的天赋的自然权利不可剥夺;3.国家或政府是人们之间通过协商、订立契约的产物。因此,国家或政府如果不能保护人民,人民就有权推翻它;4.必须用法律来治理国家,哪里没有法治,“哪里就肯定不再有政府存在⑿”;5.立法权是最高的权力,具有神圣性,但它不能侵犯公民的生命和财产;6.法律的主要目的是保护私有财产;7.法律制定后必须坚决执行;8.法律面前人人平等;9.法律与自由相联系,没有法律,也就没有自由;10.一切拥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因此,必须用权力或法律来制约权力。这些对法的基本观念,逐步深入近代社会之中,成为一种法学的世界观(法学观),它决定了法学近代化的基础和方向。正是在这种法学世界观的指导下,资产阶级提出了宪法上的权力分立,国民主权,代议制,公民权利保护;行政法上的依法行政,对国民的救济和补偿;民法上的民事权利人人平等,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契约自由;刑法上的罪刑法定主义,法不溯及既往,罪刑相适应,刑罚的人道主义;诉讼法上的无罪推定,抗辩主义,当事人主义;国际法上的国家主权,海洋自由,以谈判方式解决国际争端,自卫战争是正义的,战争中的人道主义等一系列资产阶级法制原则,从而使法学的发展发生了划时代的巨变。

第二,产生了系统发达的法律注释法。法学作为一种学术形态,其重要的构成要素是法律注释学,这是区别于哲学、文学、美学、经济学等其他人文科学的重要特点。法律注释学虽然早在古代即已产生,如古代罗马的私法注释学、古代中国的刑法注释学等,即使在没有法典的中世纪英国,也产生了法律注释学即判例法注释学。但近代法律注释学不仅在规模和门类上远远超过古代和中世纪社会,而且其性质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即古代中世纪的法律注释学阐述的是奴隶主阶级(罗马)、封建主阶级(中、英、日等)的世界观、法权要求和法律的基本原则,而近代资产阶级法学世界观阐述的则是资本主义的法权要求和法律原则。而且在古代和中世纪,法律注释学或者依附于神学(西方),或者依附于经学(中国),而近代法律注释学则从神学或经学的体系中解放了出来,并具有了规范化、技术化和科学化的特征。这一点,是近代资产阶级法律注释学与古代、中世纪法律注释学的最大区别,也是法学近代化的一个重要标志。

第三,出现了使法学成为一门发达的科学形态所必需的基础法学,其中最为重要的是法哲学、法社会学、法律史学和比较法学。法学是研究法律这一社会现象的学问,当其仅仅局限于探讨什么是法等关于法律自身问题以及注释法律(判例)条文的程度时,它还处在前科学状态,只有当它对法的历史发展过程及其规律、法律与哲学、道德,法律与社会以及各国各民族法律之间的异同等一系列理论问题展开全方位研究时,法学才开始成为一门具有近代特色的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当然,法学与其他科学一样,其发展永无止境。现代以来,随着人们对法律与心理、法律与文化、法律与经济等问题研究的深化,又形成了法律心理学、法律文化学、法经济学等新兴的理论学科,从而进一步丰富、充实、完善了法学的内涵。

第四,形成了门类齐全、系统发达的各个部门法学。部门法学的概念,严格说来,是近代以后的事情。因为,在古代和中世纪,比如在罗马和中国,事实上还未达到按照各部门分门别类研究的水平。当时,在罗马,除了私法学,还没有形成宪法学、刑法学、行政法学等学科,私法学在人们的眼中就是法学。在中国,情况刚好相反,只有刑法学是比较发达的,在人们的观念中,法学指的就是刑法(注释)学。对法的研究的分工日益细密,门类逐步齐全,是与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占据主导地位,近代国家机器的成熟发达相联系的。此时,不仅民法学和刑法学更为系统、发达,而且也进一步产生出了宪法学、行政法学、诉讼法学、国际法学等部门法学学科。各个部门法学之间也具有了相对独立性。部门法学的产生和发达,则是法学近代化的一个必然趋势。

第五,形成了职业的法学家阶层。职业的法学家阶层在古代即已存在。如在罗马,就曾有过数以百计的法学家群体。但近代形成的法学家,一是由于司法独立、法官终身制(1701年由英国所确立),因而法学家具有前所未有的独立性,这与罗马时代法学家或依附于神职,或依附于皇帝是不同的。二是职业法学家阶层的形成在古代是个别现象(只有罗马国家有),而在近代则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三是古代法学家一般都是多面手,即他们研究的领域涉及当时法律现象的整体,涉及各个领域。而近代以后,随着部门法的出现,法学分科的日益细密,法学家的职业也越来越专门化,除了仍有许多法学上的“通才”之外,法学专才(如法哲学家、宪法学家、民法学家、刑法学家等)也越来越多,这与法学的进步是相联系的。四是由于近代科学技术的巨大发展,以及其他人文科学的勃兴,近代职业法学家所能借助的研究手段、研究方法,也比古代法学家更为丰富、更加系统。

第六、普及了大学法学院教育。在古代和中世纪,法学教育是不发达的。当时的教育或局限于家庭式、私塾式(中国),或仅仅限于行业内部的学徒式(英国),即使象古代罗马那样建立起了法律学校,其规模也是十分有限的。而近代资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后,在中世纪欧洲大陆法学教育的基础上,开始普及了大学法学教育,英国的牛津、剑桥、伦敦等大学,法国的巴黎、奥尔良、蒙培利埃等大学,德国的海德堡、马尔堡、慕尼黑、柏林等大学,美国的哈佛、耶鲁、弗吉尼亚、宾夕法尼亚、哥伦比亚、马里兰等大学,日本的东京、京都、早稻田等大学都成为近代培养法学家的著名摇篮。即使象中国这种近代落后的国家,在20世纪初叶也纷纷兴办近代式的大规模的法学教育。⒀

大学法学教育的普及,不仅是法学近代化的必要条件之一,而且也是法学进一步发展、进化的基础。诚如美国学者伯尔曼将大学对西方法律科学形成(法学近代化)的影响归纳为九个方面:1.大学帮助西方法律科学成就了一种跨国家的特征;2.大学使法律本身具有了一种超国家的术语和方法;3.大学中讲授法律的方法,为消除各种法律渊源之间的矛盾、协调各种法律成为一个完整的体系;4.大学提高了学者在塑造法律中的作用;5.法律由于受到大学其他学科的影响,因而拓宽了研究的领域;6.法学教育的发展,使法律从其他学科如修辞学、政治学等中分立出来,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7.在大学讲授法律的结果,导致了依据一般真理对法律作出批评和估价;8.大学使法律制度概念化、系统化,使其成为融合的知识体系,成为一门科学;9.大学产生了一个职业的法学家阶层。⒁

从上述各国法学近代化的过程以及标志中我们可以看到,不仅原生性国家,如英国、法国和德国,即使是派生性国家,如美国、日本和中国等的法学近代化,也都是与当时商品经济的巨大发展,社会经济的巨大变革相联系的。详细考察各国近代商品经济的产生、发展和壮大的历史,不是本文的主题,这里仅需指出,由于中世纪后期商品经济的发展,市场经济体系的形成,使各国的法律获得了巨大的进步,从而为法学近代化提供了最坚实的基础。前述英国近代大法官曼斯菲尔德、法学家布莱克斯通的作品,19世纪法国的私法注释学派,以及历史法学派的代表萨维尼的《现代罗马法的体系》等,都是试图对当时的商品经济迅速发展以后,社会上出现的诸多新的法律问题和法律关系,以及各种立法的现状作出的理论反映。

这里应当指出的是,在派生性国家(如日本、中国等),法学近代化的过程有时往往与近代商品经济的发展同步进行,有时甚至比它还要早。然而,这并不改变法学近代化受近代商品经济发展制约这一基本规律。因为,在这些国家,在商品经济起步时,英、法、德等国的法学已经或即将完成近代化。因此,它们可以将外国现成的法学近代化成果移植进来,马上适用于正在形成发展着的商品经济。但是,这些近代化的法学知识的进一步发展,或在本国扎下根,则有赖于中国商品经济的发展;否则,这些已移入的法学成果也会因商品经济的落后而趋于衰落,或不能扎下根而无法生存,日本用法律摧毁封建制度、发展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成功事例⒂,已经从正面说明了这一点。这是法学近代化的第一个规律。

各个国家法学近代化的进程,与各个国家的政治解放运动、民族国家的建立相联系。在英国,从17世纪初开始的新贵族和市民阶级与国王之间的紧张对立、斗争,导致了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爆发、资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并制定颁布了一系列近代的法律。从革命爆发前夕的《权利请愿书》(1628年),革命中的《人身保护法》(1669年),到革命胜利后的《权利法案》(1689年)、《王位继承法》(1701年),宣告了一系列资产阶级的法制原则,从而为资产阶级全面改革封建的普通法和衡平法创造了条件。也正是在这个基础上,英国的法学走上了近代化的道路,法国和德国资产阶级革命的发生时间、彻底程度虽很不一样,但两国的法律和法学近代化的最终确立,也都分别是在其资产阶级革命或改革成功、近代民族国家建立后完成的。在美国,1776年独立战争的胜利,美利坚合众国的建立,不仅使美国摆脱了英国的殖民统治,使经济获得了迅速发展,而且美国的一切政治改革(或称“政治实验”),如联邦制、总统制、三权分立、公民权利保障等,也均从此时开始。而这些,又要求法和法学为其服务,要求法和法学的近代化。在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功,结束了260多年的封建保守的幕府统治,开始了全方位的学习西方、改革国政的进程。虽然,日本的资产阶级革命很不彻底,但明治维新后,日本政府的一系列政治改革,如“王政复古”诏书、废除封建中央政府幕府的统治(1867年12月),宣布“版籍奉还”、废藩置县、铲除地方封建割据势力(1871年),废除封建性质的太政官制,改行内阁制(1885年)等,以及各大近代法典的制定,使日本实实在在地向西方列强靠拢,法学近代化也在这一过程中得以完成。中国的情况要特殊一点,但法和法学的变革也与近代一系列的革命和改革事件息息相关,、向国外派遣留学生、建立同文馆和江南制造局的编译馆、沈家本的立法改革、辛亥革命、中华民国的建立、北洋军阀的统治、国民党政府的建立以及其后的比较系统的法典编纂,等等,均对中国法学的近代化以及其命运发生了重大的影响,并制约了中国法学近代化的进程。近代西方科学文化的巨大进步,为法学近代化营造了良好的氛围。自然科学的崛起,如哥白尼(Coparnicus,1473-1543)的“日心说”,布鲁诺(Bruno,1548-1600)的“宇宙无限说”,伽利略(Galilei,1564-1642)的“物体落地定律”,牛顿(Newton,1642-1727)的“万有引力定律”,以及达尔文(Darwin,1809-1882)的“物种起源”和“进化论”,推翻了千百年来神学对宇宙、人类社会以及人本身的解释,使人类的世界观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近代哲学的诞生,如培根(Bacon,1561-1626)的唯物主义、归纳方法和知识论,笛卡尔(Descartes,1596-1650)的唯理论、演绎方法,洛克的政治哲学,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康德对旧哲学的批判精神,黑格尔关于否定之否定的事物辩证发展规律和逻辑学方法,以及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等,为近代社会科学的形成提供了哲学世界观和方法论。17世纪以后西方历史学的巨大成就,如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的对世界历史的整体研究立场和比较研究方法,维柯(Vico,1668-1744)的关于世界的发展具有共同规律的学说,孔多塞(Condoroet,1743-1794)提出的人类依据知识的进步所发展的时期划分理论,兰克(Ranke,1795-1886)的历史应当“展现历史的真情”的历史观念等,为近代社会科学提供了历史基础。而自文艺复兴以来西方文学巨作的不断面世,如莎士比亚(Shakespeare,1564-1616)的《哈姆雷特》,卢梭的《忏悔录》,歌德(Goethe,1749-1832)的《浮士德》,拜伦(Byron,1788-1824)的《唐璜》,司汤达(Stendhal,1783-1842)的《红与黑》,以及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等,突出了对人性的深刻剖析,以及对人的尊重。所有这一切,都为近代法学的形成,如法学世界观的产生,对人的权利尊重之法的精神的提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和法的人道主义思想的普及,以及法哲学、法史学、法社会学等基础法学和各部门法学学科的产生创造了不可缺少的条件。这是法学近代化的第三个规律。

法学近代化以法律的近代化为前提条件,并与之相辅相成。在法国,如果没有1804年《法国民法典》的制定颁布,就不会形成19世纪法国私法学。而19世纪法国私法学的发展与繁荣,又为《法国民法典》的修改、进步,并不断适应近代社会,保持其持续的生命力提供了理论基础。同样,近代法国的宪法学、刑法学、商法学、诉讼法学也都如此。在日本,近代法学的各个学科,也都是以各个部门法的发达与完善为基础的。在英美两国,虽然近代以后没有制定系统完善的成文法典(美国有例外,即有成文宪法),但法学近代化以法(律)的近代化为前提的规律并未改变。因为无数带有近代色彩的判例,或者古老的判例中所包含着的适应资本主义发展的原则,为法学的近代化提供了充分的养料。

这里,德国的情况要特殊一点。应该承认,19世纪德国的法学是走在世界最前列的。尤其是以胡果、萨维尼、普赫塔、温德海得为代表的“潘德克顿法学”(Pandektenwissenschaft),奠定了近代资本主义民法学的基础。然而,德国的民商法典迟至1900年才施行。换言之,萨维尼等德国法学家是在没有本国的成文民事立法的基础上为世界贡献了一个系统发达的民法学体系的。这似乎违背了法学的发达以立法的发达为前提的规律。其实不然,因为德国法学家在创建近代民法学时,虽然没有本国的民法典,但他们有法国的民法典,有罗马的国法大全。前者一公布施行,就对德国发生了巨大影响。⒃而后者自13世纪后,就一直对德国发生着持续的、全方位的影响。⒄因此,德国的例子,并不能推翻法学的近代化必须以法律的近代化为前提的规律,而且从中我们还可以看到法具有跨时间、跨空间移植(“普适”)属性的又一个例证。

最后,法学近代化也是法学发展演变的必然结果。

第一,法学近代化与本国的法律文化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从以上各主要国家法学近代化的过程中可以看到,英国近代法学是英国中世纪法学的必然延伸,法国近代法学曾经相当程度地吸收了中世纪法国习惯法学的诸项成果,德国近代法学将历史上的日耳曼法学作为其基础之一,日本的情况也一样,封建时代法学的许多原则和观念被包容在近代法学之中。因此,法学的历史,如同一根一环扣一环的链条,法学近代化仅仅是这根链条中的一环,只是这一环的光彩特别夺目而已。

第二,法学近代化也是充分吸收外来法学成就的结果。派生性的国家就不用说了,即使是原生性的国家也是如此。法国的近代法学曾深受罗马法学和教会法学的影响。德国的近代法学除受罗马法学、教会法学的影响之外,还深受法国法学的影响。即使是所谓土生土长的英国近代法学,也程度不同地受到了古代罗马法学和近代法国法学的影响。如成为科克和布莱克斯通作品之基础的格兰威尔和布雷克顿的著作,就曾深受罗马法的影响;而近代英语法律概念中所夹杂着大量的法语词汇,更进一步说明了这一点。⒅

第三,在法学近代化过程中,任何一项法学成果,只要符合社会发展的规律,就会不受国家、民族、意识形态的影响而被吸收、采纳。比如,罪刑法定主义,是意大利法学家贝卡利亚(Beccaria,1738-1794)提出的一项近代刑法学的重要原则。⒆由于其反映了法学发展的基本规律,迅速为法国、德国、日本等大陆法系国家所吸收,并为英美法系国家所采纳,⒇即使是意识形态与西方国家不同的社会主义国家如中国,也在最近通过的新刑法中明确规定了罪刑法定原则。其他,如近代德国法学家提出的“法人”(juristische

person)、“法律行为”(rochtsgeschaft)等理论,也都被大陆法系、英美法系以及社会主义各个国家的民法学所吸收。

第四,法学的发展,比法的发展具有更多的、更深厚的人性基础,以及“普适”成分。比如,就法律而言,虽然其优秀者、具有普遍性质者,可以为其他国家和民族所吸收,具有全人类性,但法律中的民族色彩、国家色彩以及意识形态色彩还比较强,因此它的普遍性和全人类性还比较弱,实施起来会有种种障碍。而法学作为一种学术,作为一门科学,它比法律更为抽象,更加具有形而上的色彩,更为超脱(当然,法学也具有阶级性),因而也更具普遍性和全人类性。比如,就三权分立而言,作为一项法律制度,可能会因为国家性质、民族传统、政治体制的差异以及意识形态的不同而未必被大家所采纳。但是,关于三权分立的学问,即关于权力的分立与制约,以及权力之间互相监督,以防止其腐败的理论,则可以为全世界绝大多数国家所接受,至少这一法学成果可以在别的国度中得到介绍、研究。此外,如联邦制、违宪审查制、信托制、物权分类原则,以及宣告死亡的制度等,都未必能为各个国家都接受,成为同一个模式,但关于这些制度和原则的理论、学说,则可以写入各个国家的宪法学和民法学的教科书之中,成为全人类的一笔共同的法学财富。

注:

⑴在英文中,“近代”一词是用Modern来表示的,但Modern这个词,并不象中文中“近代”一词那么狭窄,它除了表示近代以外,还表示“现代”(如

moderndance,“现代舞”)乃至“当代”(如modern-day

China,“当代中国”),即它是指与古代、中世纪相对的,自中世纪结束直至现在的一长段时间。在日语中情况也一样,日文“近代”一词,既可翻译为“近代”,也可以译为“现代”。

⑵严格地说,“近代指资本主义时代”这一说法也是不准确的,因为事实上现在世界上大部分国家仍处在资本主义时代,所以它也贯穿了我们观念中的近代、现代和当代。

⑶SirW.Holdsworth,AHistoryofEnglishLaw,vo1.5,PP.489-490.Third

Edition,ThirdImpression,London,1978。

⑷(德)茨威格特、H.克茨著,潘汉典等译《比较法总论》,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50页。

⑸沈宗灵著《比较法总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54页。

⑹前者的主要著作为:CommentariesonAmericanLaw,4vols,1826-1830,后者的作品主要有:Onthe

constitutionoftheU.S,1833;Commentariesontheconfilictof

laws,1834;Commentariesonepuityjurisprudence,1836。

⑺日本没有和英国的法律学院(Innsof

Court)相类似的法律教育机构,近代法学人才除少量是在欧美受的教育之外,主要是在大学法学部接受的教育。

⑻该书原书名为ElementsofIntemational

law,作者系美国著名国际法学家惠顿(H.Wheaton,1785-1848),1835年在美国出版。

⑼关于中国法学的近代化问题,笔者已有专论述及,故这里不予展开(参阅拙文《中国古代法学的死亡与再生》,载《法学研究》1998年第2期)。

⑽有的学者将前者说成“内源的现代化”(modernizationform

within),后者为“外源或外诱的现代化”(modernizationform

without),我认为内涵是一致的。只是他们将美国也列为内源的现代化国家。参阅吕世伦、姚建宗:《略论法制现代化的概念、模式和类型》,载南京师范大学法制现代化研究中心编《法制现代化研究》(一),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3-14页。

⑾在派生型法学近代化的国家中,还有一个非常典型的国家就是印度。它的情况既区别于中国又区别于日本,因为它已完全沦为英国的殖民地,但它又与美国不同,因为美国与宗主国英国具有同种同缘的关系,而印度与英国并无什么各族和血缘上的联系,因此,印度的法学近代化是又一种类型。可惜的是我们对印度法学近代化的情况所知甚少,尚无法对其作出一个比较完整的描述。

⑿洛克著《政府论》(下),叶启芳、瞿菊农译,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第132页。

⒀据汤能松等著《探索的轨迹——中国法学教育发展史略》(法律出版社1995年版,第120-135页)一书的记载,从1895年10月天津中西学堂首开法律教育课程之后,至1909年,中国先后兴办了47所法政学堂,涉及省份达20多个,1909年一年法政学堂在校学生达12282名。

⒁[美]伯尔曼(J.Berman)著,贺卫方、高鸿钧、张志铭、夏勇译《法律与革命——西方法律传统的形成》,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3年版,第195-198页。

⒂如1868年设立商法司,规定允许股的买卖自由,1869年,颁布法令废除了藩与藩之间的关税壁垒,打通了国内市场,并允许普通百姓拥有大型船舶从事航运业;1871年,废除了对利息的限制;同年,改革封建等级制度,宣布贵族与平民地位平等,并通过赎买政策,使封建贵族投资工矿企业;1872年,废除了封建领主土地所有制,允许一切人自由买卖土地;同年,建立了国家银行,1874年,颁布股份交易条例;1876年,颁布公司条例,1880年,又颁布了一系列的保险条例。所有这一切,都为1898年民法典和1899年商法典的实施准备了条件。

⒃《法国民法典》于1804年自动在德国莱茵河西岸地区(当时为法国领土)生效,1806年后又向莱茵河以东地区扩展。拿破仑下台后,这种扩展虽然受到遏制,但一直到1900年《德国民法典》施行,《法国民法典》在德国的莱茵和巴登地区始终生效并受到法院的维护。参阅前引(德)K·茨威格特、H·克茨著《比较法总论》,第190-191页。

⒄西方学者一般认为,在西欧各个国家之中,德国是继受罗马法最彻底、最全面的国家。

⒅这些词汇中,有些是中世纪时留下的,因为当时英国上层社会使用的是法语,但有些是近代以后传入英国的,如droit

international(国际法)、droitadministratif(行政法)、benefce

dcdiscussion(要求先向主债务人追索债务的权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