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科举研究论文

时间:2022-12-07 09:47:00

宋代科举研究论文

一、前言

我国在夏商周封建时代,不仅天子世袭,就连诸侯卿大夫士也全都世袭。降至春秋、战国,始开布衣卿相之局。同时私人讲学之兴起,知识走向大众化,民间人士游学于各国间,受到统治者的重视,礼聘为客卿。所谓知识就是力量,从此“士”不再是贵族,而是对所有知识分子的称呼。汉代开国之君虽出身平民,但欲图国家长治久安,仍赖儒者制定礼仪,读书人在中央及地方上的行政系统中,遂居要津。人才的选拔,由郡县首长体察民意物情,访求乡里的孝子廉吏,然后举荐到朝廷,此即后世所称扬的乡举里选制度。但汉代也曾诏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之士,又举茂材异等、可亲民者、通政事者,亦有文学之选,用人之道渐广。东汉又开射策、明经等科,皆经考试合格而后授,甚至入仕以后的升迁,也需经试而后得,不然,又如何比较优劣定取舍呢?到了魏晋南北朝时代,行世族政治,用九品中正制选才,大中正官皆由门第高者任之,乃造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之弊,所以到隋唐时代开科取士,其中以进士科最盛。唐代又有乡贡,士子皆可以“怀牒自列于州县”,参加考试,不再论其门第之高下,故较合乎公平竞争的原则。下至五代及宋元明清一千多年,皆实行科举制度,此一制度能实行如此之长久,自然有其独特的优点存在,虽一直有太学及州县之正规教育,尚难以取代。足见科名之诱人,历久不变。

二、宋代对科举制度之革新

宋代科举承袭唐代,但在防止人为之弊端上,却做了一些改进,以求达到真正的公平竞争。唐代科举由礼部主之,对天下举子来应进士试者,仅计校其一日之短长,未免有幸有不幸,乃许举子先投所撰之文卷,以便有司先明悉其素业,因此造成请托、奔竞、通关节之流弊。甚至被录取的举子,依惯例“缀行通名诣主司第谢”,自称门生,尊主司为师门,乃有曲江恩门,遂致恩出私门,易于结党固权。宋太祖开国以后,鉴前代之失,乃下诏禁止。《文献通考》载之:“太祖皇帝建隆三年诏:‘及第人不得拜知举官子弟弟侄及目为师门恩门,并自称门生。’故事:知举官将赴贡院,台阁近臣得荐所知进士之负艺者,号曰公荐。上虑其因缘挟私,诏禁之。”[1](卷30,P283)虽名为公荐,实则各有其所关连的私人情谊,皆能对知举官构成人情压力,在考校的过程中,易于造成影响。如此,则没有背景的寒士,就很难出头了。而且新科进士尊知举官为恩师,显然又是恩出私门,而将置天子于何地呢?(注:据徐松辑《宋会要辑稿》(新文丰出版公司影印,以下简称《宋会要》)《选举》三载:“建隆三年九月一日诏曰:国家悬科取士,为官择人,既擢第于公庙,宁谢恩于私室,将惩薄俗,宜举明文。”所以禁止进士呼春官为师门及自称门生,违者由御史台奏劾,严加处分。)所以太祖特又下诏禁止朝臣公荐。到了乾德五年(967),因为翰林学士陶毅的儿子邴并无学养,却也考中进士,太祖恐有遗才,又念及寒士难敌官宦之家,于是有诏:“食禄之家有登第者,有司具析以闻,当令复试。”(注:见马端临《文献通考》(以下篇称《通考》)卷三十。又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世界书局影印本)卷九载于开宝元年(968)三月。王应麟《玉海》(大化书局影印本,以下简称《续长编》)卷一百六十《科举》则记于乾德四年二月二十日。《宋会要·选举》四之三○引《祖宗典故》作乾德六年(即开宝元年)三月。皆可参考。今姑从《通考》。)乃是怀疑知举公器私用,考校不够谨严,乃命中书再考,并未就名次有所调整。至开宝六年(973),因知举李昉考选不公,经落第人徐士廉击登闻鼓论诉,太祖命于讲武殿重试,乃有御试,且加升黜,同时亦降旨:世禄之家子弟不当与寒畯竞争。此一新政,确能鼓励寒士努力向学,应举中选,步入仕途,一展其长才,庶几得行其救国救民之志。太祖的亲试,别有拔擢,即在彰显此意。《续长编》载:“开宝八年二月戊辰(二十五日),上御讲武殿复试王祜等所奏合格举人王式等,因诏之曰:向者登科名级多为势家所取,致塞孤寒之路,甚无谓也。今朕恭亲临试,以可否进退,尽革畴昔之弊矣!……于是内出诗赋题(复)试,得进士王嗣宗以下三十一人。”[2]礼部试之第一名为王式,而殿试重定者则为王嗣宗,式则屈居第四。因而马端临说:“盖自是年御试,始别为升降,始有省试殿试之分,省元状元之别。”[1](卷30,P284)显示君主有至高无上的权柄,士大夫的尊荣与穷达,皆仰能否得到皇上的知遇。自是年后,科举制度正式走向解试、省试、殿试三阶段。

历史上任何制度,日久必会生弊,故革弊和防弊都是必要的,而防弊尤重于革弊。国家考选人才,务在得贤,贤者为才德兼备之士,在考选的过程中,必须完全摆脱私情,不仅知举与评试卷的考官人人大公无私,也要防其偶发的私情,以减少举子的质疑。因此,首当选任贤臣为知举官,尽可能地先避嫌,例如翰林学士苏易简两任知贡举便是如此。《通考》卷三十载:“自端拱元年试进士罢,进士击鼓诉不公后,次年,苏易简知贡举,固请御试。是年(淳化三年)又知贡举,既受诏,径赴贡院以避请求。后遂为例。”(注:又《宋会要·选举》三之六更载云:“受诏即至贡院视事,不更至私第,以杜请托。”展示一种新作风。)贡举是朝廷抡才大典,关系着成千上万之读书人的仕途,难免有人请托,易简奉诏后立即赴贡院,不回私第,就可避开了。淳化三年(992),诸道所贡来京师举子凡17000余人,参加省试,盛况空前,知贡举苏易简深感责任重大,立即做了明智的抉择,以后并形成惯例。而且从是年开始,殿试首先采用糊名考校,令考官在审评时不知为何人之考卷,则考校更为公平。《续长编》卷三十三载:“(淳化三年)三月戊戌,上御崇政殿复试合格进士。先是:胡旦、苏易简、王世则、梁颢、陈尧叟,皆以所试先进擢上第,由是士争习浮华,尚敏速,或一刻数诗,或一日十赋。将作监丞莆田陈靖上疏请糊名考校,以革其弊。上嘉纳之。于是召三馆文学之士,始令糊名考校,第其优劣,以分等级。……会稽钱易时年十七,日未中,所试三题皆就,言者指其轻俊,特黜之。”这是殿试采用糊名考校之始,以后便一直延续下来。不过将文思敏速的钱易视为轻俊,而加黜落,或者为了要扭转书生浮华之习,而归向实学。太宗还诏刻印《礼记》中儒行篇赐给新科进士,谕以“更励精文采,无坠前功”。[3](卷155,《选举》一)期勉之殷,亦可想见。自是年后,连续五年停止贡举,至真宗咸平元年(998)始恢复,特诏知举官的亲属另行考试,以防人言。自此连续三年召试,所取人数最多。至五年春的省试,贡举人集阙下者达14562人,吏部侍郎陈恕知贡举,得合格奏名的只有78人,当时省试尚未实行糊名考校,恕是洪州人,为了避乡嫌,江南举子多不被奏荐,因此颇招怨谤。(注:此段叙述参考彭百川《太平治迹统类》(成文出版社影印本)卷二十八《祖宗科举取人》,《续长编》卷五十一,曹彦约《经幄管见》(四库全书本)卷四叶二引《三朝宝训》。王旦评论说:“大约持心平允,无所不可,何必于父母之邦故为不足耶?”)所以到景德四年(1007)闰五月,龙图阁待制陈彭年上言:“请令有司详定考校进士诗赋杂文程式,降付礼部贡院遵行。”遂诏令彭年与待制戚纶,以及直史馆崔遵度、姜屿共同议定。遂制定考试进士新格,立即颁行。

礼部侍郎周起请求省试亦用糊名法,是年十二月省试即依施行,乃设封印院专掌之。其详情是:“将试进士,上问天下贡举人数。王旦曰:一万二(三)千余人,约常例奏名十一而已。上曰:若此,则当黜者不啻万人矣!典领之臣必须慎择。晁迥竞慎,当以委之。周起、王青(曾之讹)、陈彭年皆可参预。冯拯曰:封印卷首,若朝廷遣官主之,于理亦顺,尤须择素有操守之人。旦曰:滕元宴于士大夫间少交游。上曰:当以朱巽知举代周起,令起与元宴主封印。又召迥等谕之曰:取士之意惟务至公,使孤寒有艺皆得升擢,今别命官封印卷首,俟考定合格者,当遣官复考。”(注:见《经幄管见》卷三叶十九至二十,惟开头谓“景德二年”,颇不合,其他也有误字,特以《续长编》卷六十七所载改正之。)省试也要糊名考校,虽试务繁重一些,然确是追求公平竞争的最好办法。凡封卷首及点检、详评、初考、复考官皆分别任命。大中祥符四年(1011),晁迥先后上详定礼部贡院条例及发解进士条例,颁下诸州,一切皆法制化。八年(1015)三月,以兵部侍郎赵安仁知贡举,开始采行誊录法,即是将每位举子的试卷全部誊一过,还要经特别增设的官员校对。其法是:“置誊录院,先令封弥官封卷,付吏录本,内侍二人监焉!命京官校对,用奉使印讫,复送封印院,始送知举考校。”[4]编排官是先将卷首之乡贯状去掉,别以字号次第之,再送封弥官去誊抄校对,确定无误,盖上御书院印,即送考官考校。初考官定等毕,交封弥官封之,然后送复考官再定等,最后由编排官核其同异,如初复考官所定不同,即交参详官再考之,取其相近者为定。过程相当繁杂。其考第之制分五等,“学识优良、词理精绝为第一,才思该通、文理周密为第二,文理俱通为第三,文理中平为第四,文理疏浅为第五。”考校毕,取乡贯状字号合之,排定姓名及名次,并其试卷,奏闻于皇上。省试如此,殿试亦然。殿试后即唱名赐第。[3](卷155,P3610)如此,确定是公平竞争。省试完毕后,真宗极欣慰地告谕宰相王旦说:“今岁举场似少谤议。”旦奏称:“条制该备,可守而行,至公无私,尽在于此。”真宗又说:“为国求人,无出此道,然程试之际,亦不可料。有大手笔偶不得意者,有素无称卓然特异者,信知一名一第,固非偶然。”[5](卷四叶一)此言甚有见地,考试本来就是七分实力,三分运气。自贡举制度化以后,则诚如欧阳修所说的:“窃以国家取士之制,比于前代,最号至公。盖累圣留心,讲求曲尽。以谓王者无外,天下一家,……而惟才是择。又糊名誊录而考之,使主司莫知为何方之人,谁氏之子,不得有所憎爱薄厚于其间。故议者谓:国家科场之制虽未复古法,而便于今世,其无情如造化,至公如权衡,祖宗以来不可易之制也。”[6]人常有幸有不幸,是难以预知的。宋用科举取士已五十多年,处处防弊,逐步改革,乃制定贡举考校条例,不可能再改变。用以减少人为的偏私,追求至公的大道,这也是时代所要求的。到英宗治平三年(1166),诏“其令礼部三岁一贡举”,以后只有在考试的内容上有所改变,其他大原则始终未变。

三、科举对士风的影响

古人所谓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孔子大圣,亦曾周游列国,庶几有朝一日得行其道。任何熟读儒家经典的青年学子,受孔孟之教,总会怀抱崇高的理想,于修己安人之道有所深思熟虑,修己苦学全靠自己,而安人治国则必须有位有权,如是非走入仕途不可,应科举、中甲科,又是走入仕途的惟一途径。宋廷重文轻武,读书人不断增多,各道解送京师的举子即多达一万数千人,进士科尚不到一百取一,则竞争的激烈可以想见。中第者即赐以官职,则下第人颇为不服,自开宝六年下第人徐士廉击登闻鼓申诉,指责知贡举李昉徇私用情、考校不公之后,每次试毕,举场中便常出现谤议。诚如马端临所说:“盖士既求以用世,则奔名逐利所不能免。不必深赀。”其意乃谓争名夺利乃人之常情,用不着苛责。但如长此下去,必至士风日坏。在真宗景德年间,尚存有举子进纳公卷之制,但已弊端丛生。当时贡院即曾奏言其弊及防制之法:“昨详进士所纳公卷,多假借他人文字,或用旧卷,或为佣书人易换文本,是致考校无准。请自今并令举人亲自投纳,于试纸前亲书家状,如将来程式与公卷全异,及所试文字与家状书体不同,并驳放之。或假用他人,辨认彰露,即依例扶出,永不得赴举。其知举官亦望先一月差入贡院考校公卷,分为等第。”[1](卷30,P287)公卷是在应举前撰就的,难免有抄袭他人文字或花钱请人者,故需严加防范,重惩投机举子。如果有人侥幸成功,必然助长恶风。所以朝臣不断建议修订贡举法,如前节所述之糊名誊录法,即是为避嫌而设的。南宋儒臣曹彦约任侍读时,便曾感慨地向理宗陈述贡举法之弊。他说:“科举取士,前代犹兼采誉望,至本朝糊名考校,弥封誊录,又立别院,百计关防,乃始严密。盖乡举里选既不专行于后世,则场屋严密极为良法。近世人伪日滋,奸弊百出,省试有全身者,御试有全写套类者,如此诈冒,皆得前列。其源在于士大夫不能平心国事,挟以私意,发觉有轻重,推究有出入,名为不恕,其实有力者犹有幸免。小人有所窥测,转相仿效,遂至于此。若此弊不革,则科举取士遂为虚设矣!”[5](卷三叶二十)扭转一种颓风恶习确实不易,如果居上位者不正,不仅不能防弊,且助长之。习之既久,视作弊为无可奈何之事。若善恶是非之观念皆不存于人心,而窃取甲科,步入仕途,更由士风之败坏,而导致政风之恶化,则趋炎附势之官僚,成为朝臣的骨干,国家就危险了。所以说科举不足以尽取人才,密法严防也难以弊绝风清,竟至仁宗以后所取之士,反而不如真宗以前。南宋史家吕中之论便是如此:“国初进士无糊名誊录之法,无同保连坐之法,上之人犹未以绳尺侍士,故所得者多名望之人,而为宰相,而为执政者,皆自此科出也。自进士之法既密,而擢甲科者多非人望。故自太祖以来,则进士得人为盛;仁祖以来,则制科得人为盛。……岂当时制科足以得人,而进士科不足以取士耶?盖朝廷之文法有疏密,人主之意向有轻重也。”[7]制科是由天子亲诏,不定时举行,以待草泽隐逸之士,经大臣荐举,其德行学艺皆极可称,而朝廷亦望其能直言极谏,被荐者绝不会迎合。而进士科则为常科,只较学艺,不考素行,难以察识有为有守的人才。所以宋末大臣马廷鸾便曾有所批评,其论科举文字之弊云:“国家三岁取士,非不多矣,上之人犹有乏才之叹,下之人犹有遗才之恨者,何也?士一日之长,不能究其终身之抱负;有司一时之见,又不能罄士之底蕴。于是,新进小生有以词艺偶合而获选,醇儒硕学有以意见稍拂而见遗;岂不重可惜哉!”[8]所以考中进士的举子,只是时文偶合主司之意,乃一时的幸运,而落第的硕儒,只能说是不幸了。

至于贡举所考试的科目,在英宗以前只考诗、赋、论三题,自神宗熙宁三年(1070)始考时务策,以谘访治道,诏谕举子各指陈时政的得失。当时王安石正推行变法,殿试策即以此为问目,投机者乃曲意迎合,果然得中甲科。司马光亲见其事,乃手记于《日录》中。有云:“时韩维、吕惠卿初考,附会者皆在高等,言直者多在下等。宋敏求、刘攽复考,反之,吴充、陈襄从初考。(叶)祖洽言:祖宗多因循苟简之政,陛下革而新之。初考为三等上,复考为五等中,吴充等奏;从初考。吕公择、苏轼编排,上官均第一,祖洽第二,陆佃第五。上擢祖洽为第一,佃知新法,升为第二,均第五。轼退拟进士对策而献之,且言:‘祖洽诋祖宗以媚时君,而魁多士,何以正风化?’”(注:见《太平治迹统类》卷二十八神宗熙宁三年纪事引《司马光日录》,另参司马光《增广司马温公全集》(宋刊本)卷二《苏轼拟进士对策录》。)在《宋史》卷三五四《叶祖洽传》中亦云:“熙宁初,策试进士,祖洽所对,专投合用事者,考官宋敏求、苏轼欲黜之,吕惠卿擢为第一。”将政治改革透过科举考试而强化理念,就助长举子为中高科而向当权者投靠,以求宦达,此风实不可长。刘安世曾批评:“人但见策问比之三题似乎有用,不知祖宗立法之初极有深意。且士人得失计较为重,岂敢极言时政阙失,自取黜落,或居下第,必从而和之,是士人初入仕,而上之人已教之党也。倘或为沾激直言之士,未必有益。”[9]果然如所言:阿谀的人高中状元,赞美新法的也高居前列,而直言反对变更祖宗之法的则全降入第五等。真的是于事无补。到哲宗绍圣元年(1094)三月亲试举人,又引起一场新的政治风暴。史载:“赐毕渐以下及第出身有差。考官取答策者多主元祐,杨畏复考,专取主熙丰者,故渐为之首。时策问乃中书侍郎李清臣拟进。其略曰:‘复词赋之选而士不加劝,罢常平之官而农不加富。可差可募之说杂而役法病,或东或北之论兴而河患滋。……可则因,否则革,惟当之为贵;圣人何有固必焉!’于是国论遂变。清臣与仆射范纯仁议不合,士大夫争陈绍述之策,元祐之人皆相继得罪矣!”[10]李清臣唱绍述之说,乃拟进此一策题,显然已宣示新的政治动向。举子答策时,或主元祐,或主熙丰,自然主张恢复新法的受到优遇,新旧党争遂越演越烈。降至徽宗崇宁,更变本加厉,北宋之亡,实肇端于此。

宋室南渡以后,君臣痛定思痛,将靖康之难的罪责归之于王安石,指其得罪名教。于是在建炎三年(1129)罢安石配享,宰相赵鼎实主之。士大夫皆反安石新经,转而尊奉二程性理之学及司马光《资治通鉴》,科举之文也稍稍用程颐之说。但到秦桧独相、与金约和之后,又开始反程学,诋之为专门曲说,举子有用二程说者必黜之。每届贡举,秦桧皆荐其亲信为知贡举,桧的姻戚族属应贡举者皆得高中。绍兴二十四年(1154)春,秦桧之孙埙应试,知贡举魏师逊欲以埙为省元,参详官董德元从誊录所中取到编号而知之,竟然很高兴地面对其他考官说:“吾曹可以富贵矣!”其曲意奉承秦桧之丑陋面目,完全展现,士大夫无耻至此已极。殿试的策题是问诸生师友渊源及专门之学,埙对策力攻程氏,有“言正心而心未尝正,言诚意而意未尝诚,言治国平天下而于天下国家曾不经意,顽顿无节,实繁有徒”之句,考官擢为第一,以媚秦桧。及读策唱名赐第,高宗甚以埙的答策全像秦桧平日之言为不悦,乃升第二名张孝祥为状元。考祥虽未攻诋程氏之学,然其出自汤思退门下,且其对策中也出现:“往者数厄阳九,国步艰难,陛下宵衣旰食,思欲底定。上天佑之,畀以一德元老,志同气合,不动声色,致兹升平。四方协和,百度俱举,虽尧舜三代无以过之矣!”这段文字既歌颂高宗,又阿谀秦桧,似亦非有志节高行之士。(注:见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文海出版社影印本)卷一六六“三月辛酉条”。另参考不著编入《宋史全文》(元刻本)卷二十一同日之记事,其后又引《大事记》云:“秦桧子熺既为举首,又以其孙埙为举首,……进士榜中悉以其亲党居之,天下为之切齿。”又刘时举《续宋编年资治通鉴》(学津讨原本)卷六更言“张孝祥为秦桧之馆客”。)可见在权臣高压之下,读书人不应举则已,若已应举,又思中第,则非谄誉或逢迎权臣不可。幸而次年秦桧死了,形势才有些好转,但先前的十五年,科场的逢迎恶习太严重了。如殿中侍御史汤鹏举所说:“今科举之法名存实亡,或先期以出题目,或临时以取封号,或假名以入试场,或多金以结,故孤寒远方士子不得预高中,而富贵之家子弟,常窃巍科。又况时相预差试官,以通私计。前榜省闱殿试,秦桧门客、孙儿、亲旧得占甲科,而知举、考试官皆得贵显,天下士子归怨国家。”[11](绍兴二十六年正大辛亥年)秦桧不仅操控朝臣之任免升黜,也掌握着新进士子的前途,皇帝竟成了傀儡。掌贡院者迎合大臣,出题目时常借用经传之言,以谀佞权相,如论伊尹、周公,则以时宰可媲美,全不究历代治乱兴亡,是以后生晚学皆不读史。士风败坏,仁义沦道德丧,以至于此!

孝宗时代政治安定,没有权臣专政,而且学术兴盛,民生亦乐利,帝一直想恢复故土,只缘缺乏良将,士大夫亦不知兵,故难以如愿。乃于淳熙二年(1175)御试后面谕宰相:“欲令文士能射御,武臣知诗书。”乃于唱名后令新科进士比赛射艺,皆改穿戎服,各给六箭,可以自己衡量选弓,射中者以多寡推赏。[1](卷33,P301)其意在倡导尚武精神,庶几能开一代新风气。历光宗至宁宗,道学甚盛,因为外戚韩侂胄反对宰相赵汝愚,而汝愚又荐引朱熹为侍讲,为侂胄所嫉恨,遂承袭秦桧之余续,指道学为伪学,强加禁绝。乃在庆元二年(1196)二月省试时贯彻实行。《通考》卷三十二载:“自韩侂胄袭秦桧故智,指道学为伪学,台臣附之,上章论列。诏榜朝堂。而刘德秀在省闱,奏疏,至云:伪学之魁,以匹夫窃人主之柄,鼓动天下,故文风未能丕变。请将录语之类并行除毁。既而叶翥上言:士狃于伪学,专诡诞之说,《中庸》、《大学》之书,以文其非。有叶适《进卷》、陈傅良《待遇集》,士人传诵其文,每用辄效。请内自太学,外自州军学,各以月试合格前三名程文上御史台考察。太学以月、诸路以季,其有旧习不改,则坐学官、提学司之罪。是举也,语涉道学者皆不预选。”[1](卷32)利用科场进行政治斗争,如此严厉执行,一时号为君子者,无不斥逐,此即贻祸无穷的庆元党禁。但助桀为恶的则为无耻的士大夫。刘时举论之说:“韩侂胄本武人,志在招权纳贿,除不附己而已,不能巧为说以网善类也。而士大夫嗜利无耻、或素为清议所摈者,乃教侂胄,言:凡相与为异者道学人也。……又为言:名道学则何罪?当名曰伪学。盖谓:贪黩放肆乃人真情,其廉洁好修者皆伪学也。于是,壬险狠猥薄无行之徒利其说之便,攘臂奋袂以攻伪干进,而学禁之祸酷矣!”[12](庆元二年正月庚寅条)如此颠倒是非黑白,实在可怕,那么,如果贪生怕死也是真情,又有谁敢舍生取义呢?

科举场屋乃是追逐名利之地,读书人有志于功名利禄,本为正常现象。有的读书人心存大孝,应举中第可以“扬名声,显父母”。要知中举中进士只是入仕的开端,而步入仕途后必须有所坚持,那就是心性之喜。君子与小人是不同的,不可能同官于朝。能出污泥而不染者,在任何时代总是有的。宋有天下320年,优宠士人,士之所以思报答者,就在于“以名节相高,廉耻相尚”。如北宋名臣范仲淹便倡言:“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就是大时代所赋予的使命,在他的影响下,士风为之一变,士大夫间互相砥砺名节,也成就了仁宗庆历之盛。仁宗朝共亲试进士13次,得人最盛,神宗、哲宗时代的名臣,多是仁宗时中进士高第的,其言论行事尚多有所坚持,并不全以富贵显达为心。所以淳厚的士风毕竟是要靠居上位者涵养的。上之人如能以公取士,以诚待士,则士必以仁义相劝勉,各自忠于所事。朱熹的弟子李燔有言:“凡人不必待仕宦有位为职事方有功业,但随力到处有以及物,则功业矣!”[3](卷430,《李燔传》)此正是范仲淹所说的不为良相,但为良医,良医时时惠及病人,不分贵贱亲疏,也是一项功业。所以叶适论科举之害,将“化天下之人为士尽以入官”列为其中之一。[13]但科举之吸引士人,为时已久,“父兄以此督责,朋友以此劝励”,似乎压力很大,但如真能严于义利之辨,不再患得患失,于应举答策问时,一本自己平日所学与终生信念,一一写出,仍会受到重视。如胡安国的例子:“少长入太学,昼夜刻励,同舍有颍昌靳裁之,尝闻程氏之学,与公论经史大义,公以是学益强,识日明。登第时策问,大要恢复熙丰之政,公推明《大学》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以平天下之道,词几万言。考官得之,定为第一。将唱名,宰执以策中无诋元祐语,欲降其等,哲宗亲擢为等三。”[14]哲宗命再读一次,注听称善者数次,乃亲擢为第三。可见哲宗并不全反元祐。此为亲试,自仁宗嘉祐二年(1057),殿试不黜落,安国只是降名次,不会被黜落,如果是应省试,便一定被淘汰。不过也有例外,如朱熹弟子叶味道竟在应宁宗庆元五年(1199)殿试时却被黜,甚违宋朝传统。《宋史》卷四三八《叶味道传》载:“少刻志好古学,师事朱熹。试礼部第一,时伪学禁行,味道对学制策,率本程颐无所避。知举胡纮见而黜之,曰:此必伪徒也。既下第,复从熹于武夷山中。学禁开,登嘉定十三年进士第。”[3](卷438,《叶味道传》)叶味道至嘉定十三年(1220)始中进士第,已晚了21年,虽受一时的委屈,但毕竟能忠于自己所信仰的学术思想,深不愿迎合当权者,在当时确属凤毛麟角,对当时萎靡不振的士风,起了提升的作用。

四、结论

国家开科取士,旨在选拔人才,任以官职,三年一试,新人辈出,名臣贤辅,皆由此选,得人不为不盛。然科举考试只校其文艺之高下,无法知其素行。所以范仲淹在庆历四年(1044)奏上十事疏,提出精贡举之策首在广兴学校,让士子皆入学,先察德行,后较文艺。考试总是有舞弊的,前文已述及之,凡被人检举或监试人发觉者,都受到惩戒,但仍有人心存侥幸。所以朱熹评之说:“今世有二弊:法弊、时举;法弊但一切更改之,却甚易。时弊则皆在人,人皆以私心为之,如何变得?”[15](卷108)人人皆有私心、好恶,君主亦然,若此处不能革,只在法制上增添一些防弊之新规定,可说是舍本逐末。时代在变,科举之试题也跟着改变,诗赋固然无益于政治,而时务策虽号为有益,但只喜欢收取迎合谄谀者,亦非本诚心广求贤才之道。由是,士习于奔竞,但求虚名,不务实学,而科场的处分又轻,更助长一些投机者心存侥幸。[16]因此就有不少人批评“科举之学足以坏人心术”。从表面上看,确是如此,但南宋初年的名儒张九成则认为这是凡人的见识。其论云:“或问:‘科举之学亦足以坏人心术,近来学者唯读时文,事剽窃,更不曾理会修身行己是何事。’先生曰:‘汝所说皆凡子也。学者先论识,若有识者,必知理趣,孰非修身行己之事?本朝名公多出科举,时文中议论正当,见得到处,皆是道理。汝但莫作凡子见识,足矣!科举何尝坏人?’”[17]北宋的名臣如王曾、寇准、杜衍、韩琦、范仲淹、包拯、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等,都能修身行己,皆是由进士出身,步入仕途,而成就其经世济民之功。其识其量非凡子所能企及。张九成更强调,只要士大夫明礼义、知廉耻,就可以抑止奔竞之风。只是世俗好名趋利之习,总是难以杜绝的,士人生于其时,也难以不受影响,要在自己有所坚持,不随波逐流而已!兹再引朱熹的话以为本文的结束语:“科举累人不浅,人多为此所夺,但有父母在,仰事俯育,不得不资于此。故不可不勉尔!其实甚夺人志。”“非是科举累人,自是人累科举。若高见远识之士,虽日日应举亦不累也。居今之世,使孔子复生,也不免应举,然岂能累孔子邪?”[15](卷13)应举中进士,出仕有俸禄,可以养亲蓄妻子,此不得已之事,要在坚守仁义,能化俗而不为俗化,科举是不会累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