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澧文学思想综述

时间:2022-04-28 04:14:00

陈澧文学思想综述

陈澧,晚清岭南著名学者,平生致力于经学研究,旁及历史、地理、金石、音乐、文学等,著有《声律通考》《汉儒通义》《东塾读书记》等著作,对近代广东学术发展产生过举足轻重的影响。今人一般将陈澧视为经学家、思想家,对其诗文及文学思想则较少关注。陈澧虽无专门的文论著作,但在大量的札记、书信、文评、序跋中,他的文学思想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并且与他的经学思想相辅相成、互相辉映。陈澧在经学上持汉宋调和的立场,其文学思想正如他的经学主张,“本之于经”的同时对当时文坛上的各种矛盾基本上持调和折中的立场。作为汉宋兼采派经学家的代表人物,陈澧的文学思想在近代文论转型的过程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一、文论观点“本之于经”

作为一名经学家,陈澧亦兼擅文学,其经学思想及其学术方法不知不觉向文学的领域延伸。陈澧的文论观点皆“本之于经”,将《诗经口小雅》中“有伦有脊”一词作为作文指导法则,并将文学视为学术经世的手段之一。对于作文之法,陈澧拈出了“有伦有脊”的原则,并且明确指出自己的文论观点“本之于经”:“昔时读《小雅》‘有伦有脊’之语,尝告山舍学者,此即作文之法,今举以告足下,可乎?伦者,今日老生常谈,所谓层次也。脊者,所谓主意也。夫人必其心有意而后其口有言,有言而其手书之于纸上,则为文。无意则无言,更安得有文哉!有意矣,而或不止有一意,则必有所主,犹人身不止一骨,而脊骨为之主,此所谓有脊也。意不止一意而言之,何者当先?何者当后?则必有伦次。即止有一意而一言不能尽意,则其浅深本末又必有伦次,而后此一意可明也。……虽然,伦犹易为也,脊不易为也,必有学有识而后能有意,是在乎读书而非徒读文所可得者也。仆之说虽浅,然本之于经,或当不谬。”[1所谓“有脊”,是指文章必须要有思想、有内容。所谓“有伦”,是指文章层次清楚、条理分明,也就是要求文章内容与形式的统一。然而,“伦犹易为也,脊不易为也”,如何才能做到文章“有伦有脊”?陈澧提出“必有学有识而后能有意,是在乎读书而非徒读文所可得者也。”“读书为文,求圣人之道”的韩愈被陈澧推为文章家的典范:“凡为学者,当于古人中择师;仆为足下择之,其昌黎乎?昌黎进学解日:‘先生口不绝吟六艺之文,手不停披百家之篇,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此昌黎读书法也。昌黎一生读书为文,求圣人之道,一一自言之,又屡言之,燥然而可见,确然而可循如此,才真高矣,志真博矣。”[2韩愈为学尊孟子、苟卿,读书披百家,吟六艺,其作为文章始能“陶冶镕裁合为一家,而犹可以寻其所自出。”文章家当师范韩愈“一生读书为文,求圣人之道”,才能作出“有伦有脊”的优秀篇章。对于文章的“意”和“脊”,陈澧尤其重视,他所推崇的是具有“古诗人之旨”的诗文作品。他称赞冯子皋的诗“盖大令之诗,尤善者《徐乡竹枝词》二十一首,凡耕植丝布之业,沙草鱼蟹之利,岁时灯火酒食之乐,男女婚嫁思慕之感,历历如绘,此近于古诗人之诗,陈之可以观民风者。,[钉评方子箴诗“及其怡怿乎心灵,流连乎古昔,慷慨乎兵事,感喟乎民俗,卓乎古诗人之旨也。[]所谓“古诗人之诗”,也就是文章内容需“原于古,切于时”,具有“怡怿乎心灵”的感人力量。陈澧论文“本之于经”,主张作文“求圣人之道”,同时要“慷慨乎兵事,感喟乎民俗”,“陈之可以观民风”,秉承了儒家“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诗论精神。这与陈澧学术经世的思想直接相关。经世致用思想本就是儒家的学术传统之一,陈澧生活在清王朝走向衰落的时期,这一学术思潮重新得到张扬。齐思和说:“夫晚清学术界之风气,倡经世以谋富强,讲掌故以明国是,崇今文以谈变法,究舆地以筹边防。,[5]处于这样的社会现实和学术氛围中,陈澧虽关心政治,却自认并无经世之才,自然不能像他所佩服的魏源那样“以经术为治术,[,他选择了学术经世的途径,通过著书立说、教育人才来达到间接救世的目的。“至于治法,亦不敢妄谈。非无意于天下事也。以为政治由于人才,人才由于学术。吾之书专明学术,幸而传于世,庶几读书明理之人多,其出而从政者,必有济于天下。”[7他将学问看得异常重要,甚至认为“学术衰坏”直接关系“人心风俗”,这是他经世思想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文学同样具备经世的功能。陈澧提出“凡经学,要识义理,非徒训诂考据而已。”“凡史学,要知治乱兴亡之由。‘凡读古人诗文,要取其开我之心胸,养我之性情。”[8]不论是经学、史学还是文学,陈澧看重的是他们帮助士人识义理、通古今,提升道德修养,从而有用于世的致用功能。他赞扬郑小谷的文章“观君之文之论事者,则亦可识之矣。必原于古,必切于时,必可行而后著其说,必不可不除而后陈其弊,是三者不徒在于文,而又有在于文之外者也o.[93文章应“必可行而后著其说,必不可不除而后陈其弊”,发挥经世之效用。陈澧的诗文亦表现出强烈的对时事的关切之情。如《大水叹》指出广州的水灾不仅是天灾,还与官吏管理不善,滥收田租、诱民垦荒有极大的关系。《有感》讽刺鸦片战争期间两广总督叶名琛临敌而不设防,致使广州城陷落的荒唐举动。《炮子谣》写吸食鸦片给中国人带来的身心健康的损害,对世道人心的破坏,这正是他“切于时”的文学理念在创作领域的贯彻。

二、文章家当“学、识、才”兼长

陈澧在《郑小谷补学轩文集序》中,提出了文章家当“学、识、才”兼长的理想要求:“昔人谓史家有三长:学也,识也,才也。澧尝论之,以为文章家亦然,无学则文陋,无识则文乖,无才则文弱而不振。然持此以论文,其可以号为文人者,寡矣。求之于今,其刑部象州郑君乎?君读四部书不知几万卷,宏纲巨目,靡不举也。奇辞隽旨,靡不收也。其考订足以精之,其强记足以久之,是日有学。通汉唐注疏,而碎义不尚也;尊宋儒德行,而空谈不取也。兼擅六朝、唐、宋时文而模仿沿袭,尤深耻而不为也,是日有识。其为文也,能同乎古人而毅然必自为也,能异乎今人而又坦然莫不解也,其锋英英焉,其气磊磊焉,其力转转而不竭焉,是日有才。'''',[9]这是他在当时文坛考据、义理、辞章三者关系的论争中,主张调和汉宋、贯通相左的折中的学术立场在文论领域的反映。陈澧“学、识、才”兼长的文学理念受到章学诚的深刻影响。“才、学、识”兼备的观点最早由史学家刘知己所提出,清代章学诚将之引用到古文创作的理论中,提出“夫史有三长,才、学、识也。古文辞而不由史出,是饮食不本于稼穑也。”[1叩认为理想的古文应将文辞、考据、义理也就是才、学、识三者完美融合。颇具深意的是,章学诚提出“才、学、识”,陈澧则将其排序变为“学、识、才”,并在具体阐释中融人个人之思想。对“学”的要求被陈澧放在首位,提出“考订足以精之,其强记足以久之”,也就是训诂精确,博闻强记。强调为文精于考据,与陈澧崇尚汉学的学术取向密切相关。陈澧虽主张汉宋调和,但他的学术出发点是汉学,其学术成果也基本集中在汉学领域,正像钱穆所说“是子襄虽亦主融汉、宋,而与陈东塾之为见异。东塾之旨,在融朱子于康成;九江之论,则在纳康成于诸子。’,[n因此,他将汉学家所重视的考据放在首要位置,强调在诗文创作中避免因疏于考据而出现知识性的错误。所谓“识”,是指“通汉唐注疏,而碎义不尚也;尊宋儒德行,而空谈不取也。”也就是汉宋融通,不拘泥于一家的学术识见。清代中期以后,汉学和宋学各执门户之见,争论不休。陈澧学术思想的特点在一“通”字,抛却门户偏见,主张汉宋融通,考据与义理兼长。“百余年来,说经者极盛,然多解其文字而已,……然则解文字者,欲人之得其义理也。若不思其义理,则又何必纷纷然解其文字乎!仆之此书,冀有以药此病耳。既成此书,乃著《学思录》,通论古今学术,不分汉宋门户。,[]学有识见,“以其所学发而为文,为诗”,则不会流于琐碎空虚,也不会流于乖张臆说。汉宋通融的经学立场影响到陈澧的文论建构,强调“学”与“识”兼长,也就是考据与义理兼擅构成其文论的重要内容。所谓“才”,主要指深厚的文学表现才能,也就是章学诚所说之“文辞”。在为友人文集所作序中,陈澧对“才”作出了进一步的解释。“凡方伯之诗之美,澧能言之矣。其健也,巨篇连章,横翔而杰出。其奇也,狭韵僻字,斗险而争新。其艳也如春,其清也若秋,其巧也雕刻穷纤微,其和也锵锵中宫徵。若是者,犹才人之能事乎!虻]这里的“才”主要指文学作品的艺术性,从用字到音韵到风格都有精到的论述,可见陈澧对文学作品具有相当高的审美鉴赏能力。陈澧虽提倡文章家应“学识才”兼备,但这三者在他的心目中并非处于同等位置。他欣赏辞章之美,但却将“学”和“识”置于“才”之前:“作诗写字,但能不俗可矣。若求工妙,让专门者为之。……若夫著述之体,切宜留意……学人之著述,非才人之辞章所可同日而语者,俗人更不识也。”C14]这里的“著述之体”指的是经说与史论,陈澧提明确地将著述之体置于诗文之上。对于诗文,陈澧则提出“不俗”的评价标准,而将文章艺术的工妙置于其次。何为‘不俗’?陈澧认为“不俗者,狂狷也。俗者,乡原也,同乎流俗也,孔、孟以为贼,可惧也。志狂者之志,行狷者之行,是为不俗。,E143所谓“狂狷不俗”是指特立独行,绝不同流合污的个性。陈澧对清末“廉耻道丧”的世风极为不满,将“行己有耻,博学多文”作为教育的宗旨,一贯强调道德的修养,他的赞扬“狂狷”,痛诋“乡原”,就是要警醒世人,要做个性独立,道德高尚的“狂狷”君子。此种思想反映到文学上,就是“不俗”的诗文品格的提出。“不俗”论的提出更多是偏向于对诗文作者学识修养、道德品格的要求,也就是将“学”与“识”放在首要之位置。

陈澧“学识才”兼长的诗文理想对克服当时空虚、琐碎、浅薄的文风确有一定的指导意义,但我们也要看到尽管意识到文学作品具有独特的艺术感染力,陈澧为宣传自己的经世主张,将著述文体凌驾于才人辞章之上,对文学作品流露出贬低的情绪,这是他文学批评的不足之处。对陈澧颇有些菲薄态度的刘师培在《论近世文学之变迁》一文中曾说:“宋代以前,‘义理’‘考据’之名未成立,故学士大夫,莫不工文。……至宋儒立‘义理’之名,然后以语录为文,而词多鄙倍。至近儒立‘考据’之名,然后以注疏为文,而文无性灵。夫以语录为文,可宣于口,而不可笔之于书,以其多方言俚语也;以注疏为文,可笔于书,而不可宣之于口,以其无抗坠抑扬也。综此二派,咸不可目之为文。”E15]批评宋学家以语录为文,文章俚俗;汉学家以考据为文,文无性灵,明确提出义理、考据之作皆不可称为“文”。这段话或可让我们对陈澧文论未能摆脱经学思想羁绊的不足之处有更深的了解。

三、沟通骈散、反对时文

古文与骈文、考据之文的论争是清代汉学与宋学的斗争在文学领域中的重要反映。笃信宋学的袁枚、翁方纲以及桐城派作家崇奉古文,以阮元为代表的汉学家则推尊东汉考据、训诂之学,提倡骈文、考据之文与之相抗衡。清代后期,汉宋兼采逐渐成为经学发展的基本趋势。汉宋兼采派经学家的文论观点亦正如他们的经学主张,对文坛矛盾基本上采取折中调和的态度。陈澧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与调和汉宋的经学立场相一致,陈澧对于文学领域的骈散之争持折中的态度,认为古文与骈文、考据之文各有所长,应该互相调和:“李恢垣吏部刻其文集成,属为之序,读之而惊且羡也。集中有古文,有骈体文,有考据之文,又别有诗集,兼擅此四者,求之国朝海内诸名公,其顾亭林乎!其洪稚存乎!袁简斋能为古文、骈体文,能为诗,而不喜考据。然其随笔之书,即考据也。阮文达公精考据,又能为骈体文与诗,而谓古文非文也,笔也。然其集中之笔,亦复佳。是皆兼擅四者,其余不暇论。”[1他认为本朝文人只有顾炎武、洪亮吉、袁枚、阮元能够做到古文、骈体文、考据文、诗歌四者兼长。顾炎武是陈澧终身仰慕的学者,为文考据和义理并重。洪亮吉乃骈文大家,陈澧对他颇为欣赏。袁枚提倡性灵说,反对翁方纲以考据为诗的理论,但陈澧认为他实际上十分精通考据。阮元立倡文笔说,推尊骈文为文之正统,认为桐城派古文只能算“笔”,根本就算不上是“文”。陈澧认为阮元实际擅长笔的写作。陈澧以顾炎武、洪亮吉、袁枚、阮元的创作为例,力证汉学与宋学可以调和,古文与骈体文、考据文可以兼长。

对于桐城派和它的反对派,陈澧也持折中态度:“近时作古文人桐城派者,以为文章宜雅而有法也。讥之者以为才力薄也。然文能雅而有法,虽薄犹可也。而为桐城派者,薄则有之,雅而有法则未尽然也。不入桐城派者,以为文章当自为,不可蹈袭也。讥之者以为粗野也。然文能自为不蹈袭,虽粗野犹可也。而不为桐城派者,粗野则有之,自为而不蹈袭则未尽然也。,D73他认为桐城派除却为人所诟病的才学浅薄之外,更重要的是并未真正实践他们所提出的义法和雅洁的文学主张。至于“不人桐城派”者,当指与桐城派对立的骈文派和考据派的文章,陈澧批评他们为文粗野,并未脱离蹈袭的窠臼。对片面推崇宋学的古文家和片面推崇汉学的考据文作家,陈澧各有批评。他将本朝古文衰落的原因亦归结于汉学家和宋学家的拘于一隅:“昌黎诚不易学,而亦实无学昌黎者故也。何也?吟六艺披百家者有人,而为说经考据之学;观圣人之道自孟子始者亦有人,而为道学:是二者,多薄文章而不为。其为文章者,既不专学昌黎,学昌黎者则又多以模仿为事。……本朝古文已不及古人,广东尤自古无其人,有志之士自当愤然而起。”(《与周孟贻书》)后人称道韩愈,但韩愈的读书为文之道并未得到很好的发扬。原因在汉学家“吟六艺披百家”,但从事的是说经考据之学,宋学家则空谈道学,这两派多薄文章而不为。而真正的文章家或不专学韩愈,或只以模仿韩愈为能事,如此才造成“本朝古文不及古人”的局面陈澧主张汉学与宋学兼容,考据文、骈体文与古文兼长,对科举时文则持尖锐的批评态度,认为“文章之弊至时文而极”。陈澧指出时文存在严重弊端:“此八股文之旧法,其有关于学术乎!自明以来以八股取士,顾亭林先生当明之季,以为取八股之人才以亡天下。……然则废八股耶?日:能废则废之,不能废则不必骤废。八股之弊在以代言为体,不得论秦汉以后事,不得述先儒注说之异同,此士人学问所以空疏也。,[]时文弊端之一在作者皆代古人语气作文,不懂先儒注说之异同,不知秦汉以后事,导致学问空疏,世风日下。弊端之二在“妄立耳目,私相沿袭,心思耳目缚束既久,痼弊既深,凡骈、散、文字、诗、赋皆不能为。时文严重束缚文人思想表达的自由,影响了骈、散、文字、诗、赋等文章的健康发展。既然如此,何不立即废除时文?

陈澧主张“能废则废之,不能废则不必骤废。”时文当废,但不能“骤废”,要根据现实情况慢慢推进。他提出了对时文的改革措施,首先“去其代语气之法,以能援据诸儒之说、引证诸儒之事者为上”;接着“去其破题、承题、起讲八比之陋格”,严禁割裂经文出题。如此则能避免八股文之弊端,经史之学盛,文章之道必然随之而昌[1。除了对时文本身的改革,陈澧还选刻古人经说、史论之精醇者以供士人参考:“应试之士,习为时文,治经之士,习为经解,而皆不习古文。余谓宋人经义,即经解也,当时亦谓之时文,今之时文所从出也。其与今之经解不同者,今人多说训诂,宋人多说经义耳。与今之时文不同者,宋时无对股之格耳。……宋人文集中经义颇多,《东坡集》有十余篇,余抄而刻之。习经解时文者,如欲学为古文,读此而效之,不难也。此经解、时文、古文之通也。”[2叩以宋人文集中经说、史论为榜样,即可达至“经解、时文、古文之通”的理想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