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草原母亲是河十篇

时间:2023-03-29 16:32:54

父亲是草原母亲是河

父亲是草原母亲是河篇1

关键词:《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 音乐特征

“父亲曾经形容草原的清香,让他在天涯海角也从不能相忘,母亲总爱描摹那大河浩荡,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遥远的家乡……”这首由席慕蓉作词、乌兰托嘎作曲的《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可谓是草原歌曲经典中的经典。随和的乌兰托嘎在音乐创作上是严谨的,他追求的是永远创新,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他是在用音符作诗,用旋律作画的草原诗人。

一、b自然小调感情基调的铺垫

《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音乐结构工整,分为三段,以四句为一段,共38小节。歌曲采用6/8拍,既有传统内蒙民歌悠长、宽广的韵味,又有温馨、恬静、深沉的情感。

从旋律来看,歌曲第一段(第1―13小节)的调式调性是b自然小调,第一句(1-3)小节,旋律采用的是主和弦的和弦内音的重新排列,突出小调柔美的色彩功能,主题鲜明;第二句(4-6)小节继续深化主题,利用八度音程的变化,来强调主功能。第6小节结束在主和弦的五音上,留下了情绪的发展空间;在第9小节进行到下属功能;第四句(10-13)小节,延续了第三句的下属功能,后由下属进行到属,最后回归到主音。

第二乐段(14-22)小节,歌曲从14小节的下属进行到15小节的属,又从18小节的主进行到下属,下属功能和主功能交替出现,使主题在一种若即若离的矛盾冲突状态下进行,最后落在属音上,并且长达12拍,使歌曲的情感完全铺展开来,也为即将到来的副歌部分和整首歌曲情绪的高潮部分做好了准备和暗示。

第三乐段(23-35)小节,这是转调后调性的回归与再发展,从音乐的角度来说,这一部分是转调后调性的回归与再发展,属音的八度大跳和音区的提高,是整首歌的高潮。从歌词的角度来说这一部分是情感更具体。“虽然已经不能用母语来诉说,请接纳我的悲伤我的欢乐,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这一生的经历,悲伤也好,欢乐也罢,我都不想再对你倾诉,我只想躺在你的怀抱里,就这样静静得看时光流逝。情至此处,再无需多言。音乐最后以调式主音的长音结束,言已尽,意尤远,完美绝伦。自然小调写出的歌曲听上去非常的忧郁、唯美,在《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这首歌曲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二、无再现单三曲式的情感递进

声乐作品《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就是最具典型的没有再现的单三部曲式,其音乐结构工整,分为三段,三个部分的音乐主题各不相同,音乐要有层次地不断向前运动,素材在每个部分又要不断出新,它并不强调A 、B 、C、三个部分的独立与完整,更侧重于音调、节奏、调性之间的联系,以保持前后的呼应与统一,但是它在结构上衔接的是比较紧凑的。

A段,我们眼前展开了一幅草原美景,但这景象不是作者亲眼所见,而是“父亲曾经形容草原的清香,让他在天涯海角永不能相忘,母亲总爱描摹那大河浩荡,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遥远的家乡。”故乡那么美,但作者从未亲眼见过,那仅有的一点儿模糊影像是从父母口中得知。席慕容和父亲游历欧洲的时候,父亲说欧洲太小,眼前总有东西遮挡视线,当时席慕容觉得欧洲很大了,怎么会有东西遮挡视线呢,这是还没有见过故乡的席慕容,二手经验再美终究不是亲身体会,逃不掉想象的成分,也感受不到实物的冲击。草原对于1989年以前的席慕容来说,终究像是雾里看花,模糊,看不真切。[1]

B段歌词“如今终于见到这辽阔大地,站在芬芳的草原上我泪落如雨,河水在传唱着祖先的祝福,保佑漂泊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辗转了几十年,等待了几十年,今天终于回到了故乡,站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原,耳边突然想起了父亲的话:“欧洲太小,眼前总有东西遮挡视线。”是啊,和草原比起来欧洲确实“太小”。她折下一颗草使劲嗅着,父亲曾说过,那就是家乡的味道。

C段作者感慨漂泊了几十年,香港、台湾、北京,甚至欧洲,但心灵永远是孤单的,那里没有家的味道,唯有这里的味道是父亲说过的家的味道。那河,流淌了千百年,像条纽带牵着千万草原游子的心,此时此刻,这泥土,这河流,这草上的露珠都像亲人,她再也不能自已,泪水打湿了脸,融入了这土地,化作了露珠,汇入了母亲的怀抱。情怀宽广,韵味无边。

三、长调式旋律情感的延伸

内蒙民歌给我们印象最深的就是长调。《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这首歌曲完美的体现了蒙古长调歌曲旋律的特点,以丰富的内容、独特的风格深受人们的喜爱和欢迎,因此很多艺术家都来蒙古草原的歌海里采风,从而也使蒙古民歌广为传唱。其燎亮、悠长、亲切的曲调,沁人心脾。第二乐段的歌词简单明了,仅用了感叹词加上标题:“啊,父亲的草原,啊,母亲的河。”一个“啊”字长达12拍,寥寥数语却情意无限,草原不再仅仅是脑海中的一个词语,此时此刻,它就在眼前,在脚下。草原不再仅仅是她的故乡,是她命中注定的身世,是这一辈子的飘零。而她也不再仅仅是席慕容,是她的父亲母亲,是所有漂泊他乡的草原儿女。[2]言语简洁,感情澎湃,形成强烈的对比。短暂离调推动了主题的进一步发展,也使情感得到升华。

一首好的歌曲需要很多的机缘才能得到很好的传播和经久不衰的生命力,旋律要优美,歌词要有意境,情景交融,才能更贴切的表达人与大自然的和谐关系。当然还需要能很好的诠释它的歌者。《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正是一首这样经典的作品,所以,自从这首作品问世以来,传遍大江南北,还曾登上过音乐的圣殿――维也纳金色大厅。希望更多的人可以了解这首作品,和这首作品背后的故事,正如我们常说的:“一首歌,一个故事,一段人生”。

参考文献:

[1]李作明. 席慕容、德德玛联袂创作《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J]. 流行歌曲,2011,(09)

父亲是草原母亲是河篇2

父亲不知道祖父的名字

那年饥荒

父亲抱养给杨家

那年父亲五岁

接着父亲从杨家逃跑

父亲身上的青衣已经破烂

父亲踩过青黄不接的工地和干涸的河流

父亲的光脚板血痕纵横

那年

洪水冰雹干旱蝗虫肆虐

祖父和祖母在父亲的记忆之外死去

一群饿坏了的豺狗把他们从淤泥里找出来

并饱餐了一顿

父亲奔命在县城冷雨里的时候

躲过洪水冰雹干旱蝗虫饥饿和瘟疫

而幸存的族人

丢弃了山脚的田土和房舍

选择了山顶

放火烧荒之后

拖着疲惫的身体和怀揣着一颗不死的魂灵

用炭尘和土红在脸上涂抹山魈图案

七天七夜不停地纪念和祷告

此时流离失所的父亲

被寒冷和饥饿击倒

城市的夜色包裹着瘦弱的父亲

几只狗开始觊觎父亲光着的脚板

城市是汉人和苗彝回水仡佬布依的领地

多年前已经被重新划分

父亲无门可进无路可走

父亲已逃出城来

回首黑暗的城门洞父亲掉下了眼泪

可是这还不算

凭着模糊的记忆父亲已找不到家园

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兄弟姐妹

失却了母语失却了结绳文字

父亲无法与迁徙山顶的族人联络

面对着数不清的沟壑和山头

面对着迷离的山道和莫测的草甸

面对着孤寂面对着恐惧

无助的父亲仰天长哭直到声嘶力竭……

后来父亲被一队马帮收留

成了哑巴的父亲

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马驹

走在城市与乡村之间

二、母亲

母亲第一次见到父亲刚好五岁

母亲站在山道边

让父亲和他的马擦岩而过

山风吹过母亲的脸颊

母亲对自己说这马哥头是你的男人

母亲就耐心地等

一听到铃响

母亲就站在村口

等父亲牵马与她擦肩而过

她给父亲两个很甜的酒窝

饱经沧桑的父亲一阵心悸

父亲出村的时候

母亲还站在村口

并听到了随山风飘动的山歌

父亲就返回去

将一大块石盐放在母亲的手里

父亲将母亲背在背上

在山道上急走

狗吠声在山蚴里起伏

火把在田野里点起

母亲听到外公的诅咒和外婆的嚎哭

七月的热风让父亲汗流浃背

高一脚矮一脚的父亲

不知道翻过了多少山踩过了几条河

父亲累倒在草地上

月亮已经西沉

母亲给父亲擦汗还

解开了青布对襟衣服的盘扣

紧紧贴着父亲并吸吮他肩上的咸味

山风一阵阵吹过

月光和星光下的草地开始潮湿

就在这块草地上他们安下心来

砍树割草搭起窝棚放火烧荒深挖刺根翻整泥土

父亲卖掉了他的马

买来洋芋燕麦包谷和荞子

手捧黑油油的泥土父亲泪流满面嘴唇颤抖

父亲打沟母亲点种

他们的窝棚被雨淋垮被山火烧毁他们重建

他们的土地被沙壅水洗被烈日烤焦他们重翻

他们守着篝火被狼群包围孤立无助

他们在山野避不了风躲不了雨

一天一天地

父亲前边打沟母亲后面点种他们的脸面黝黑手脚粗糙

一天一天地日子走过去了

无言的父亲含一片木叶

为火塘边的母亲深情地吹起一曲爬山小调

母亲在想

总有一天这里会成为村庄

母亲站在村口

望见父亲在暮色里与儿孙打马而归

三、大哥

大哥出走的那天晚上

嫂子快要生产了

他坐在山梁子上

听到了新生命呱呱落地的哭声

断定是个女孩

他捏断了手头的烟杆

泪水打湿了他的脚背

大哥是独儿子

大哥深切地体味着生命的痛处

那天晚上

遇上了一百年一遇的月食

大哥五岁才开始说话

他口齿的清楚和话语的流畅使父母惊慌

有一天他失踪了

父母找到他的时候

他在一堆泥石流的残迹上苦苦地思想

他说砂砾和杂草下埋着爷爷奶奶的骨头

他说他看到了他们以及他们的爷爷奶奶

看到他们从树丫和哨岩上攀援下来

用长满长毛的双手挖摘根果深刨土地

他们给他说他们的语言和文字藏在一个棺材样的山洞里面

他说着父母听不懂的另一种话

失音的父亲捶胸顿足惊诧莫名

大哥在一个阳光四射的早晨出发

他要到城市里去

他坚信那是祖先出生的地方

就像河需要找到源头

大哥在父亲的师傅家里寄宿

他读完小学初中和高中

也读完了《诗经》《大学》《中庸》

《礼记》《老子》和《史记》

读完了《新旧约全书》《古兰经》《佛教十三经》

读完了孔子李白陈子昂曾国藩和鲁迅

读完了但丁雨果弗洛伊德马尔克斯卡夫卡

昆德兰和左拉

大哥就不再上大学

他说他得到了神示

他就回乡教书

当民办教师的大哥有空就去钻洞

所有的山洞都被他找遍了

他一晚又一晚地坐在暴雨和星夜里

有的像山一样沉默有时像河一样长啸

他的头发和胡子野草般疯长

他的双眼深凹进去眼光冷锐

他的黑色的衣裤被荆棘撕破在风中猎猎

大哥把他的草鞋摔进山谷

大哥远离他的教室

一天一天与泥土耳语

大哥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眼泪

但他知道嫂子是他的女人

面对嫂子他没有激动

从头到脚他把她的骨头捏了一遍

他对她说你生来就是吃苦的但你的命硬

你不能给我什么我也不能给你什么

嫂子除去黑色的衣裤黑色的绑腿黑色的头帕

把黑色的长发撒满大哥起伏的胸脯

长发上面缀满嫂子的泪珠

大哥就消逝了

不知他去了城市还是山野

嫂子和她的女儿站在院坝

望着日出也望着月升

四、姐姐

姐姐出门的那天

大哥让过晴天为她挑了一个下雨的日子

大哥为她打伞

姐姐伏在表哥陌生的背上

望着雨水湿透大哥的衣服和她的陪嫁草鞋

他们走过山坡雨走过山坡

他们走过田野雨走过田野

他们走过小河雨走过小河

出门的时候鸡叫头遍

连天雨赶走了月亮和星宿

火把点不燃

接亲的队伍一脚深一脚浅踩在泥水里

姐姐伏在表哥陌生的背上

在黑暗里离家越来越远

姐姐看不见哟——

她不知道满山的山茶花是不是开了

她不知道紫色的洋芋花是不是开了

她不知道山坡上的麦穗是不是黄了

她不知道洗衣服的河水是不是清了

天快亮了

姐姐给大哥说

哥回吧哥回吧

大哥说好嘞妹子

大哥说老表你可要背好走好

大哥就在岩石上落座

望着姐姐的背影走向田野

大哥点上他的烟巴斗

静静地坐着

雨在收雨脚了

大哥静静地等着太阳出来

五、寻找青族

天要黑了

我选择了这个时候出发

面对着雄浑的黔西北

我强忍着肉体和灵魂被撕扯的疼痛

黄昏是血色的

太阳是红色的天是蓝色的

他们的下面

是相浸染的贫苦悲壮的颜色

是我泪眼里模糊不清而又轮廓清晰又玄冷

的颜色

黑色啊我血脉里涌动的原色

我开始寻找你

我要从根开始

从血清从姓氏从性别开始

从泥土从河流从山野开始

我要避开喧嚣避开争议避开冷眼

我选择一个瞬间切入黑暗

我对黑色感到一种天然的亲情

我可以远离具体的物象

侃我的思索可以白天一样的形象鲜活

可以在冥冥中得到祖先明晰的神示

啊祖先啊

如果要让这青色河流源源不断

请你们栩栩如生站在我的头上

给我指引吧

我要启程

我似乎听到了遥远的话语

我怦然心动

那是祖先的语言

那语言从刀光剑影中突围出来

在寻找一个藏身之所

并有遥远的文字作了记号

我被时空阻隔

时间在无情地流逝

心被火焰反复灼烤焚烧

我在失去与祖先的一线联系

遥看着他疲惫的背影越来越远

冥冥中一个声音说

存乎于心

我戴上了面具

我踩着唱词和鼓点起舞

我选择这样一种方式和祖先对话

因为这是祖先唯一留给我们的线索

我要循序渐进

逆时光而上穿越迷离穿越风雨穿越黑暗

我要冷静地迎送黑暗

透过时光的雾瘴让昨天在我的眼里洞开

我看见着青衣的人们结绳造屋刀耕火种

看见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绿了山坡黄了田野

看见他们踩山的大脚穿着细耳草鞋在青石板上大步踏歌

看见了他们种桑采茶纺麻织纱在清澈的河

水里漂洗一青二白的长布

看见他们对歌打莲花落庆五显坛跪拜山魈

看见他们婚丧嫁娶生儿育女

我真切地感到某种把握在沉静中逼近

我大声呼喊

然而他们远离着我

我被水一般浸满的黑暗和无奈淹没

我现在坐在群山之巅

心没有受伤也没有麻木

我对峙着内心的寂寞和矛盾

类病的忧郁和执倔缠绕着我

你虽然真切的活过

但是你消逝了

群体的消逝是缘由个体的消逝

因为个体是赢弱的

赢弱的个体面对是非曲直往往死在半路

黑夜临近了

我缄口不言

面对沉陷在晚暮的沉默

我希望有一个女人爱我

在我野草般的思想饱满而又孤单地荣衰一遍之后

孤寂的独醒的浮云落下一阵雪来

她悄悄地站在我的背后

雪一样深情而低柔地对我说

走吧我陪你上路

于是我欣喜若狂

失去的一切顿时复得

我高声喊我是青族

我看见着黑衣的人们强悍有力神采照人

放下了依恋和惆怅

成群结队铺天盖地走入我的内心

父亲是草原母亲是河篇3

不过,每每看到有自行车骑的同学,还是羡慕。向父母提出要求,我张不开口,即使有勇气说,也没有实现的可能。我决定自己攒钱,那时候,所在的村庄,门前屋后有许多枸杞。秋后,枸杞的叶子落光,就有许多红红的果实在枝条上闪出诱人的光泽。利用假日的余隙,可以摘到很多枸杞。县城的中药公司大量收购枸杞,既可入药,又可泡茶,还可以加入饭里煮食,销路很大。那个秋季,我每每把作业草草写完,就溜出去摘枸杞,房前屋后的枸杞被我摘完了,就向远处延伸,田野,地头,河边,柴草地,我一个人在这些空旷的地方摘枸杞,由于摘的人少,那些枸杞又红又大又多,我贪婪地摘着,它们就是我未来的自行车啊!

河里有一个沙滩,被水流隔了开来,那里长了一些芦苇,远方红红的枸杞在枝头引诱着我。我看着流动的河水,清澈见底,手试了试,刺骨的冷。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慢慢地脱了鞋,褪去了袜子,挽起了裤脚,决心涉水过去摘枸杞。有了心中向往的那辆自行车,水冷点有什么可怕的?我咬了咬牙,毅然下了水。那片沙滩真是块宝藏啊!那些红红的枸杞挂满了枝头,我抓紧时间摘着,篮子很快就满了。我又把外套脱了下来,把篮子里的枸杞倒在铺开的外套上,又摘了起来,等夕阳完全融入夜色时,我已把篮子又一次摘满了。

河对岸有一座废弃多年的旧砖窑,我早就算计好了。那座废窑一般人不敢去,由于废弃多年,里面住着各种动物,高处有鸟窝,墙上的空洞里有麻雀,靠近地面的洞里,住着黄鼠狼、野猫一类的动物。传得很凶的是,这里有着成精的狐狸,不要说孩子,大人也很少涉足这里。然而,为了我那辆梦中的自行车,我要大着胆子去,因为那里有许多红红的枸杞在枝头跳跃。虽然鼓足了勇气,可当我身临其境,还是有点怕,那里的寂静让我感到空虚,冷汗直冒。由于多年未有人迹,荒草长满了废窑的坡地,荆棘遍地,远处看到的那些枸杞就藏在其中,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好摘。我小心地猫着腰绕过荆棘,却猛地听到一阵尖叫,几乎让我吓得魂飞魄散,原来是有黄鼠狼蹿了出来,还有惊起的鸟飞过发出的尖叫,我定了定神,把心又收回胸膛。我摘了两篮子枸杞,让我不虚此行,吓出的冷汗也被这些果实冲走了。

经常摘枸杞,作业没有好好完成,成绩明显不如以前,老师找我谈了几回话,我一点都不担心,只要我买回自行车,好好地把心思用在学习上,成绩还是我最好。我去城北卖旧自行车的市场里打听过了,6成新的自行车,大概需要80多元钱,而我已攒够了76元,快了,我的自行车梦就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完成了。想想我可以骑着自行车上学,并且是我自己摘枸杞买回来的,心里就美极了。

父亲是草原母亲是河篇4

——题记

发到自己的试卷,我的心“咯噔”一下子摒住了呼吸,天哪,63分,63分!这可是我考得最差的一次!以前的“三好学生”莫非就真的一去不复返了?不可能,不可能!我用力揉了一下眼睛,那右上角的63分却依然懒洋洋的趴在试卷上,怎么也不离开,好像实在嘲笑我的成绩,天!我,该怎么办?

时间带着我恍恍惚惚的回到家。把我的手伸进书包,将那张满是冰凌的试卷交到父母的手中时,我分明清楚地看到母亲惊异的表情和父亲颤动的手。这,是风暴的前兆!我却无处可藏,只能低头站着,痛苦的面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试卷在无比愤怒的母亲手中揉碾成了碎片,飞向空中,像漫天飞雪,不顾安危的在我面前飞落,通身又是一阵冰凉。厨房里美味的红烧肉,早已在锅里炙热的油的烘烤下成了木炭,一股糊味毫无预警的刺激着我的鼻尖。父亲在一旁抹着汗,默不作声。但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父亲正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走到客厅,长叹了一口气,坐下了。

唉,爸妈,这次是真的让你们失望了。

沉闷的空气在加热,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回头进入房间。我早已感受到母亲目光的灼烫,像碎裂的瓜子壳,铺满了我的身后。我关上门,却依旧听见门外母亲责骂的声音。我悄悄坐在座位上,默默的看着课桌上静静转着的老钟,希望能让自己平静下来。此时的我,深陷与内心,一座破碎的城池,像战败的君王,独自抚摸烟熏火燎后的城堞……

忽然,门外的妈妈的责骂声小了起来,变调,竟成了啜泣,哦,不好,妈妈哭了!我拿起纸巾,迅速走出房间。

妈妈的泪水一点点的落在破碎的试卷上,充满着无奈。看着妈妈泪流满面的样子,一股酸酸的感觉萦绕在我的鼻尖,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不!我不能哭。空气渐渐僵持,我站着不动。忽然,有人拍了我的肩,回头看,原来是爸爸。

“儿子,和我出去走走吧。”

我无言以对,默默地换好鞋。确实,屋内的空气是有点沉闷,对吧?

来到了楼底下,晚风在草尖拂过,夹杂着青草味进入我的鼻尖,吹进心田,慢慢让我的心情平静下来。一路上,父亲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只是盲目的跟这父亲走着。直到走到一条小河边,父亲停住了脚步。我轻轻扶住河畔的白色扶手,耳畔回荡的时竹林里飘来的阵阵“沙沙”声。这时,父亲开口了:

“儿子这次考试的确很差,刚才家里空气确实很沉闷,所以把你拉到这儿来,说说你的想法吧,哦,对了,今天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就把你爸当你朋友好了。”

我有点诧异,看着面前河上被微风荡起的阵阵涟漪,我刚刚沉闷的情绪也一扫而光,沉默了片刻,我便和父亲谈开了……

……

父亲是草原母亲是河篇5

母亲从邻村万老三那里花十块钱买来了三十五只小鸭,摊在木脚盆里,嫩黄的羽毛,毛茸茸的,看上去特别娇弱。小鸭子出窠还不到半个月,有些连站也吃力,为了提高成活率,母亲每天就用潲水脚子拌麸子,放在土钵,而我的任务就是防止公鸡母鸡偷吃。所以,我常常高扬手中的竹条子,眼睛骨碌碌地望着一群虎视眈眈的鸡。喂了几天,母亲发现有些不对劲,鸭子没有初来时活波,精神也不振,饮食和大便都减少了。母亲担心鸭瘟,于是又去问万老三。万老三详细问了一些情况后,很肯定地说:那不是鸭瘟,很可能是母亲喂了麸子,让鸭子结塞了,叫母亲不要太节约,只有舍得才会勒得。不是鸭瘟母亲就放心了。于是每天就将米脚子煮烂,细心地伺弄。小鸭子很快恢复了生气,鸭蹼在院子里划来划去,有时还去寻找一些虫子。鸭子最喜欢的虫子就是蚯蚓,我常常跑到菜地里满地去挖蚯蚓,为此还挨过别人的打。

转眼到了春末夏初,斑鸠在稻田里嘶鸣,布谷鸟回来了,燕子唧唧地在梁上绕来绕去。一切生命的活力,都降临在乡间。小鸭子硬朗了,和一群鸡子整日里翻来飞去。正是下塘的时节,母亲特别到对面山岗上砍来一根长竹,作为鸭。,我戴一顶半旧的草帽,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拦入水中。鸡子们在石岸上看着乳鸭打着水花,像看着把戏。它们的内心或许有些疑惑,这些小东西怎么在水中那样自如。一切存在的生命自有生存的道理,就像我们常常不需要杞人忧天一样。菱角开始长出细白的花,破铜钱像浮舟恣意,恣意的还有这些鸭子。一会儿钻入水中,扁扁的鸭嘴咬住浮游的生物,并且发出“咧咧”的声音。领头的鸭头我把它叫小五。小五原来是一个人的名字,父母亲在县城工作,寄养在外婆家。除了学习不好以外,其它都好。最好的是每个星期还有一毛钱的零用钱。小屁孩有零用钱,那是最值得称耀的事。那时一支不带橡皮的铅皮3分,一把小刀7分,这些对我们来说都算贵重。但小五的一毛零用钱从来就不会花在那里,笔和本子,还有文具盒那不是他稀缺的东西。所以,每周的一毛钱大部分拿来分享,分享的最好办法就是买一分钱一个的小糖,嚼在口里甘味无穷。这样的日子仅仅只有一个年头,后来就转学到县城了,大概还是嫌这里的教学条件差。小五走后,我常常想念他,当然也想念那一粒粒包在花边纸中的糖果。我常常一边挥着竹竿,一边喊:小五!小五!时间长了,那领头鸭自然有些明白。到现在我还不明白那领头的鸭子是如何成就的?是不是像生产小队选队长和妇女主任一样,一个人提名,别的就附和。或者是毛遂自荐,再不就是爱出风头,事事表现在前。反正不是像现在的头头一样,一纸委任状,直接任命。

鸭子已经大了,两三个月生命的孕育,大自然的养分像气球充斥它们的躯体,从半斤长到了一斤多,像成长的少年,饭量增大,池塘浮游的生物远远不够它们的需求。对一群鸭子来说,虽然也有争斗,但远不是动物世界中虎豹争雄那样血淋。领头的还是小五,每天照样先在池塘边一阵嬉戏,然后就赶上岸,从稻田到水沟,到河流,一些必经的程序和路,每天来回着,像现代工厂里的流水线。亭洲那个地方河道弯曲,水草凄美,绿油油的,捏一把就能挤出水汁,鸭子在河道中自由行走,拙劣的步子在松软的泥地划着一个个“√”和“××”,很像算术董老师批改作业一样。我常常躺在河梗上,一只半旧的草帽盖住整个面孔,一趟就是大半个时辰。有时也想,我那些曾经的同学,此刻正坐在教室中,看老师摇头晃脑。屁股下的木凳,硬得无头奔。那是虽然偶尔有些窃羡外,更多的时候觉得天地正大,任我自由。实在闷的慌,就高喊几句小五,小五也许听到几句呼唤,就嘎嘎地叫了几句,算是回声,然后又低头寻找食物。

每天重复的工作,鸭子也有乏的时候,通常那时它的嗉囊已经满满,在一汪汪河滩,舔着身上的羽毛,像一个喜欢打扮的女人,把身上的泥渍清理干净,然后又半卧在沙洲上,有时也走到身边让你抚摸。所有的动物和人一样,都害怕轻视和孤独,抚摸除了表示亲昵以外,还说明重视和温暖,羽毛之下,那些颤动的肌肉,有时能感到心跳。那时候我没有读过《诗经》,否则一定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感概。

星期天是最热闹的时候,还没吃过早饭,隔壁的英子就央求和我一起放鸭,我通常是爱理不理。后来英子说,要教我唱一支刚学的鸭子歌,我有些心动。带着英子一同到河边。英子坐在草堆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教我唱歌:

生产队里养了一群小鸭子,我天天早晨赶着它们到池塘里。小鸭子向着我嘎嘎嘎的叫,再见吧小鸭子,我要上学了,再见吧小鸭子,我要上学了……

虽然声音很难听,英子唱得津津有味,听着听着我有些心烦了,毫无来由的心烦。其时我并不是很羡慕上学。所以也没有真正地去学那儿歌,不过听多了,后来也能哼几句,如果我能看到我的眼睛,哼它时不知有没有迷茫。但立儿更不是人,只要见到我,就放肆地大声吼道:放鸭子的不走运,鸭子死了落了阵……反反复复就是那两句,洪亮的声音,覆盖夏日的整个村庄。我虽然手中握有长竿,但除了像阿Q怒目王胡和小d一样,其它无可奈何。立儿的父亲当着大队的会计,属村子里最有权有势的人家,每天挂着一个黄挂包,上衣上还要插一支钢笔,据说是英雄牌的。后来我问比我大三四岁与立儿有仇的大铁,大铁不屑一顾地说:“哼,凭他也配。那是冒牌的”。我有些相信大铁的话。大铁的父亲是村里公认最有文化的,但后来被戴上右派的帽子,一直改造至今。不过村子里,每年的对联差不多都是出自他的手,有些最高指示也是在贫下中农的监督下让他写在墙上的。字体周正,横轻竖重,很是出色。后来想,我向来怕事和不惹事,也许就是那时磨就的。可见,一切阴影,无论之于身体还是心,都是魔咒。心魔难灭啊!

七月过了几天,院子里的泡桐树长的格外茂盛。大片大片的叶子,不留一丁点缝隙。早晨,我打开泡桐树下的栅栏门,见稻草上有一个光溜溜的鸭蛋,椭圆椭圆,闪着亮光,我的心跳到口中来了,瞳孔一定缩得很紧,我抓起鸡蛋,大声地喊母亲。不过母亲已经下畈去了,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桌子上,下面托着我去年读过的只剩一半的“山石田土”。翻过来,翻过去,左看右看,那样子像一个财迷捡到了金元宝一样。母亲刚走到院内,锄头还没放下,就听到了我的喊声。我双手捧到母亲眼前,说:“妈,您看”。母亲扫了一眼,很淡地说:“有么事奇怪的。”那种冷像一瓢冰水浇在我的头上,心中的一盆火骤然降了许多。我有些不高兴,站在强角落,好像一双手脚有些多余。早饭后,母亲又说:“再放时要多个心眼,莫一双眼睛像出气的,看到鸭蛋要捡回家。”

这一天不知暑假究竟放了冇。立儿听说我的鸭子开始下蛋了,格外友好地要求和我一起去。我们走过池塘,走过刚刚收割的稻茬,又走过河沟,鸭子每一步蹒跚,都未曾放弃过目光的游离,总希望下一刻有神奇的事情发生,仿佛一个又一个圆溜溜的鸭蛋将会诞生。躺在草堆上,我照样要小眯,立儿格外兴奋,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鸭群。正午的阳光照在大地上,躲在树荫下的我,一瞬间就入了梦乡。

有梦常常是甜美的。那里脱离了现实世界,我像一只风筝飘游着,一切欢快与轻盈,摒弃饥饿和疲劳,在另一个世界浮游。

“啊,下蛋了,下蛋了!”立儿兴奋的声音唤起了我本能的知觉,一下子从草堆上坐起,这时,一只蚂蚁爬在我的睫毛上,正打着秋千。

我的睫毛向来很长。那时二奶还在世,常常蹙着眼睛紧盯我的睫毛。二奶说的一句话至今记忆犹新。二奶说:睫毛长的人有福,多半是吃外饭的。三十年了,在外面流浪吃外饭倒是真的,可说到有福,却又有点心酸。不过这句话曾经激励了我很多年。现在,我的睫毛居然成了蚂蚁的秋千,从上眼睑飘移到下眼睑,很像牛郎和织女,正在渡河。我伸出沾满泥土的爪指,一把拂掉正做幽梦的蚂蚁,睁开双眼,立儿已经下到了河中,齐膝的河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有些圆规般的战兢,一双手紧紧按住那还有些温热的暗碧色的蛋壳,然后举过头顶,昭示自己的战利品。我还未完全会过神,立儿已经撒开脚步跑了,边走边说,“这是我的。”

我似乎明白了他的心计,望着他远去的脚步,大声叮嘱:“不要让我的母亲知道。”

他应了一声,一溜烟就跑进了村庄。瞌睡已经消失了,在葱茏之中,除了“嘎嘎”鸭声之外,还有老鹰在空中盘旋的回声。

这一个晌午的时光就这样流逝,村子上慢慢升起了炊烟,稀稀落落。那也是一种时间的昭示。

赶着鸭群回家,那一天一直过得忐忑,总害怕有些秘密在母亲面前曝光。还好。

自从养了鸭以后,家里的生活改善很多。父亲经常在天不亮就上一回集市,然后就赶生产队的早工,每次回来,有时带一两根麻花,有时用油布包回一两根油条,让我和妹妹低头品尝。母亲,吃过午饭,常常坐在门槛旁,腌制一坛又一坛盐鸭蛋。那种倾心和沉浸,仿佛是她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我的朋友也多了起来,除了一同放鸭以外,有时还偷偷地将腌制好了的鸭蛋,带到野外,煮熟并一同分享。终于纸包不住火,在父亲的一次毒打之后,我彻底地缩了手。同时,那些玩伴也一扫而光。

正在流行一部电影《决裂》。一位老学究滔滔不绝地讲着马尾巴的功能。于是全国人民都在嘲笑,“马尾巴的功能”成了最好的流行语。马尾巴仿佛是应该没有功能的,推而广之,一切动物的尾巴都可能没有功能。因为除了有少数人有资本主义的尾巴外,人类的尾巴随着进化早已蜷缩在某个骨头的缝中,所以我们常常说要夹起尾巴做人。但牛尾巴肯定是有功能的。我常常看着牛尾巴一扬,马上就飙出一堆牛粪,有时尾巴一挥,那津津有味正吸血的牛蚂蝗和绿头苍蝇,就遭受轰天霹雳。鸭也有尾巴,在游动中,像一只舟艉端,除了显示对称和好看外,还有平衡的作用,一只鸭如果失去尾巴,不知还能不能在水中从容游弋。这个问题实在需要请教专家。但彼时的专家都贴上了标签,一个与时代相悖、阻碍时代潮流发展的标签。在草丛中倒头而睡的某个时刻,或许也有个疑惑:鸭与鸡同类,而鸭生来就会划水,鸡只能成为岸边“咯咯”叫的看客;黄牛和水牛都是牛,黄牛只能在水边勉强挣扎,水牛则能越过大河大川。后来又听到广播中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仿佛又有些明白,于是又安心地睡了去,做一些无休无止的梦。

深秋以后,和所有的江南一样,亭洲的草开始泛黄,河沟开始干涸,我那早已成年的鸭,产蛋的数量锐减,池塘的水开始冷了起来,每天除了赶到池塘溜一圈以外,实在不敢多留。池塘是一村人的生活用水,包括吃、洗、淘、涮。一群鸭将池水搅得浑浊,这让一村人很是恶嫌。母亲几次都挨了队长老方的批评。所以母亲总是千叮咛、万叮铃,要到村里的人出工以后,半晌午时再能出去。我后来学会了看太阳知时辰,也就是那时训练的。所以一个人的能力与其经历是密不可分的。没有天生的聪明与愚笨。所谓天才,都是扯淡的。

冬季到了,父亲固定要去修筑河堤,一个月难得见一回面。母亲有时也要去赶工。天还没亮,就踏着霜风,留下我和妹子,一时间仿佛懂事很多。妹妹上学以后,我感到有些孤零。那一群鸭也很孤零,饥饿并且蜷缩。母亲每天照例留下一碗高粱米,那是它们一天的口粮,非常符合计划经济时代的特征。为了糊口,在母亲的督导下,每天提一个竹篮,到菜地去捡菜叶,时间长了,好的、烂的一窝端,也为此惹过一些纠纷。此刻,那些菜叶对于它们来说,是最可口的食物。在饥饿时,一切都是膏粱厚味。这对于人类也是一样。旧历年来了,空气中飘浮的年味,对于儿童充满喜悦,对于母亲们来说,除了在暗夜里拉着一双双棉鞋以外,还有些对未来日子的担忧。好在三十多只鸭一只不少。在某个寒冷的早晨,父亲哆嗦的手再次伸向鸭蓬,在“嘎嘎”叫中,父亲很快出门了,我从窗口望去,有些五味杂陈。我几次希望父亲兑现当初的诺言,为我买一身过年的灯芯绒衣服,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像一片咸菜叶,梗塞在喉咙。父亲也仿佛忘了当初的许诺,母亲也是一样。

春节依然很是热闹,家家户户的对联,那一个红从初一飘到十五。那天早晨,我听到母亲在床上和父亲小声说:“要不还是让痴去上学吧?”痴是我的乳名,或许我先天就是笨的。父亲没有应声。家里还剩下13只鸭,在我的再三央求下,留下了鸭头小五,作为鸡的伙伴,其它的在一个早晨,父亲和母亲一同上集了。

那一天集市上一定叫声不断。

我毫无准备地又坐在四面透风的教室,听老师讲骆宾王的《鹅》。在一遍又一遍的读声中,我的满脑海中都是鸭。伸长脖子,张开扁扁的嘴巴,摇摇晃晃,然后优雅地走进池塘。

三十年后,母亲已经苍老了。我问母亲当初让我放鸭的原因。母亲淡淡地说:

“知识越多越反动。隔壁的大铁的老头,就是书读多了,开窍了,最后打成右派,挨了整不说,还变成了结巴。一个结巴还能讲清什么道理?”

我又说:“那为什么后来又要我上学?”

母亲依然很淡地说:“邓大人上台后,读书的可以凭真本事考学。考取了学,就从农村人变成了城市人。”

父亲是草原母亲是河篇6

李德生在回忆录中说:“据解放初期统计,新县不足10万人口,在历次革命战争中就牺牲了 5.5万余人”(《李德生回忆录》,出版社1997年版,第12页)。李德生和我同龄,他住的村庄李家洼紧邻王家湾。王家湾是新县数一数二的大村庄,1993年10月编撰的《王南泗公家志》痛陈:“1927年至1934年……近千人口的王家湾,所幸存者不足300余人。”每当忆及那个兵连祸结、充满血腥杀戮和暴力恐怖的岁月,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我那可怜的父母、年幼稚气的四弟,还有众多惨遭杀戮的乡亲。80多年过去了,没有人提起过他们的名字,如今我已年近百岁,来日无多,有责任把知道的实情告诉后人和史学家。

一、母亲和四弟遇害

王家湾地处大别山深处,历来就是个很穷的地方。在我的记忆中,全村只有后来成为红四军十师政委的王功在(我的私塾先生)家里有一匹白马代步。我家虽有一点祖业田地,但老人小孩多,劳动力少,从记事起,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能显示我家曾经富有的可能就是那栋祖屋。祖父兄弟六人,平均寿命不到39岁,最长寿的也只活到54岁。祖父行五,六祖父无子,父亲14岁时过继到六祖父名下。六祖父35岁早逝,六祖母及她的女儿无以为生,只好和我的亲祖父母在一起过。

父亲17岁就结了婚,母亲整整比父亲大10岁。1915年,我大哥出世,360天以后我又来到人间。三弟也只比我小一岁半,接着,四弟、五弟(早夭)和小妹来到世上。父亲常年患病不能下地,家里的土地只有雇长工去耕种。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虽然不能下地劳动,但也尽力做了很多其他的事情来补贴家中所需,如做粉条、肥皂、蜡烛等,只是他手艺不精,样样不如人家做得好;他做女人针线活用的铜质“顶针箍”还比较成功,可惜需求有限,最后只好送人。我们小小年纪也帮着父母养鸡,养羊。这么多孩子,可怜我的母亲是多么辛劳!我们兄弟几个从小身体都很虚弱,发育不良,常年长疮、害疟疾,夏天还哮喘。数九寒天都只能穿单裤,上学时提着火炉取暖,浑身哆嗦。每年冬天脚后跟都冻破流血,来年夏季才收口;到冬天又犯了。大家庭按人口分棉花,我们分得的棉花全靠母亲操劳,纺线、织布,给全家七口人做衣服、鞋袜。用笋叶和破布做的鞋底不结实,一双鞋穿不了多久。回想起来,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虽然艰苦,仍然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我从4岁开始就和5岁的哥哥一起读《三字经》、《百家姓》,6岁上私塾开始读《四书》,放学后要上山去捡柴、放羊。正准备读《诗经》的时候社会开始出现动荡,我的学业就此终结。可怜的四弟从7岁开始放羊,直到8岁遇害没上过一天学。

1927年冬爆发了黄麻起义,1928年开辟的柴山保是鄂豫边革命根据地的发源地,1929年成立的鄂豫边苏维埃政权早于中央苏维埃。族兄王志仁(王成铭)是中共党史上著名的早期领导人。过去讲究辈分排行,王家的辈分自上而下为:自、成、功、才。我父亲王自纶和王志仁的父亲王自松素来相好,王家湾的红枪会就是王志仁的三哥王成奎发起的,我们父子都参加了红枪会,名曰“保身保家”。

黄麻起义后,到处都在成立农民协会,传统的乡村治理体系被打乱,基层农民的日常生活处在剧烈动荡之中。我曾亲眼看到王志仁在王家湾祠堂演讲,那时我刚满10岁(他比我大12岁),听不懂他讲的什么,但他双手叉腰、来回走动演讲的形象我一辈子都记得。吴焕先是鄂豫皖根据地的创始人之一,我亲眼看见他坐着轿子到王家湾发动革命,亲耳听他坐在轿子里说“好舒服啊!”王氏家谱105位“烈士英名录”排第二位的共产党员王谋成(《新县革命史》有记载,“成”实际应写作“臣”,因兄弟辈多人名智臣、言臣[即我祖父]、干臣、礼臣)就是我的七叔,我父亲排行老六(同祖父)。儿时的记忆里,父亲是“倾向革命”的,他对我们说“共产党是要成功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农民协会开会时不让我父亲参加。王家湾农民协会成立后开始搞,到1929年下半年开始打土豪、分田地,抄家抢财产。

1929年夏天,一个叫吴光浩的写了一张纸条(有材料说他是当年5月牺牲的,但是我亲眼看到他写的条子),要我家拿出300块银元“支援革命”。300块银元,这对一个普通农家来说,是个近乎天文的数字。何况我们当时的家境已经寅吃卯粮,非常不堪。父亲常年哮喘,平时不能出门,哪来这么大一笔钱?

万般无奈之下,母亲带着两个长工连夜赶回离家60里地的娘家,找舅舅借了600串铜钱,折合100块银元“支援革命”。尚欠200块,便让大哥和我将两头耕牛牵到集市上去卖。父亲本来是被扣的人质,经农会批准,他和三弟又将和佃户共养的三头耕牛牵到宴家河去卖。母亲让我们乘机脱身,自己和四弟留下。结果,1929年九月初三,我的母亲胡氏在王家湾惨遭杀害。当时的口号是“斩草除根”,我的四弟也被推倒在母亲的尸体旁,用大石头砸死。四弟蒙难时只有8岁!好心的乡亲们把母亲和弟弟放进一个棺材,父亲和我们兄弟三人都被阻隔在外乡,完全不知情。经过五年时间的日晒雨淋,直到1934年大哥和三弟返乡才用草绳将棺木捆缠葬于现在的墓地。

农历六、七月王家湾已经有几个人被杀。如果不是母亲在事发前支走了我们父子四人,恐怕要和另外几家一样被灭门!母亲连我们兄弟的衣服都拿到舅舅家,说明她已经有预感。她和四弟到底为什么被杀?我至今不知道确切原因。思前想后,只可能与不能足额交出300块银元“支援革命”有关!红军初创的时候,往往用这个方法筹粮、筹款。

1929年秋天以后,我们全家被“扫地出门”。两位60多岁的祖母只能够住在牛屋里,以讨饭为生;一位寡婶被强迫改嫁;3岁的妹妹送给人家当童养媳,9岁才被我们找回来。我和大哥逃到光山县砖桥镇舅舅家,后来舅舅打听到我父亲已经逃到晏家河,便差人将我们兄弟送回父亲身边。我们兄弟三人靠卖饼子油条糊口,还要养活不能劳动的父亲。大表叔家不让住,我们只好在过道上栖身。父子四人盖两床被子,一天两顿稀饭,饥寒交迫。次年春天,逃难到李新集的族兄王雨征(王成均)对我父亲说介绍我到李新集给李祚善家放牛。后来我三弟也被李家亲戚雇去放牛,大哥就在晏家河学银匠手艺。父亲不能劳动,只有在三处轮流看望自己的三个孩子。

此后,11岁的三弟到易本应民团去当勤务,14岁的大哥随后也到该民团二中队当勤务。因李祚善家也遭难,我只好到北向店去找我的兄弟,也到该大队当了一名勤务,就混口饭吃。

我们父子有家不能回,两年后才知道母亲遇难。1931年九月初一,父亲找到我们兄弟三人,告诉我们母亲和四弟遇害的消息。母亲的死讯是乡邻转告的。我们痛哭了一场,安慰父亲,都说要为母亲和弟弟报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女招谁惹谁了?一个8岁的孩子更是何罪之有?这是郁结在我心中一辈子也无法解开的死结。

当夜,我们父子四人睡在一个地铺上。半夜,一个提马灯查岗的更夫发现父亲嘴朝地,便叫醒我们。大哥捧着父亲的头,我和三弟各自拉住父亲的手,父亲就这样与世长辞,我们从此成了孤儿。我所在的民团大队看到我们三个孤儿举目无亲,实在可怜,就出棺木将我父亲草草葬了。多年后才把父亲迁葬到小洼的祖坟山。我的嗣祖母双目失明,这一年活活饿死在家里。

1934年冬天,大哥雇了两顶轿子把祖母和婶娘接回王家湾过春节,这是我们自1929年离家后第一次回家过春节。

我们不能够待在家乡,只有外出谋生。在黄安七里坪姑母家遇到表兄吴子英,1935年和他一起到了武汉。我和三弟想给人家当学徒,因为无“铺保”没有人家能够收留。未婚妻(当时还不是)的叔父方汉臣介绍我去当兵。武汉警备旅二团四连连长陈德荣将我留下,顶替了一个叫“王开”的逃兵,从此浪迹江湖。

二、血染王家湾

1929年入秋前后仅三个月,王家湾被杀12人。除我的母亲、四弟,一对母子,还有两对夫妻――王自和汪氏、王成煦和罗氏,两对兄弟――王成图和王成汤、王成性和王成物(王自之子)。汪氏和罗氏被杀于1929年十月十一同一天,汪氏是被他的儿子喊出去杀的(“妈,他们叫你!”);因为丈夫王成煦于此前的七月十七被杀,罗氏在家里边哭边骂而惨遭杀害。这些死者的生卒日期家谱都有详细记载。王成图、王成汤兄弟和王

成弼都是我的族兄,他们都是六月初九被杀的,我当时还没有离开王家湾。王成弼住在陈家湾(也是王氏家族的祖居地),我亲眼目睹了小河边他的尸体和被杀害的现场。当时杀人都不用刀枪,用锄头和石头,他临死前的垂死挣扎把草都“碾”平了一大片!

以前我不知道这些人是被谁杀害的。1974年的一份访谈资料记载:“领导”杀人者竟是以道士为业的赤卫队员王才干。他“领导群众用锄头把三人砸死”,该资料称死者是“地方上的反动势力”。他们以轧棉花和做粉条为业,哪里是什么“地方上的反动势力”?1929年九月初二,王才干“领导”杀死的王功立是他的叔叔,因为叔侄两家有矛盾,正好以“革命的名义”将叔叔杀害。明明是骨肉相残怎么能够说成“革命”?该资料还表明,王自一家三口、王自审也是王家湾自家人(有名有姓)“用锄头、红枪、石头打死的”。大伯父王自(王智臣)是七叔王自昌(王谋臣)的亲哥哥,七叔身为红四军总后勤处主任,竟然保护不了自己的哥嫂、侄儿,一家四口几近灭门!可怜八叔王自审(王伯)是个残疾,能是什么坏人?七叔本人于1932年牺牲在异乡,随身带着的儿子孝安也下落不明。王才干和其他“打死人者”已先后牺牲。时隔40多年,接受访谈者对自己的族人被杀还津津乐道,为死者罗织罪名,实在愧为王家湾的子孙!

母亲被杀害以前,曹学楷的一个本家叫曹恕卿的,在我家躲了三天后离去,生死未卜。曹学楷是鄂豫皖根据地的创始人之一。郑位三1959年4月在汉口德明饭店接受湖北省委党史调查组的访谈时说:“曹学楷不同意杀的一个绅士伪装革命,趁曹离开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我们就把他杀了”。曹学楷回来问及此事,大家“一笑了之,杀了就杀了”,“当时这样的事情相当多”。人的生命简直不如一根稻草!

我的近亲属也有被杀害的。箭厂河郑家边吴立启是我的小姑父,中共黄安县委委员,在麻城被杀害,小姑母和表弟吴治行系“三亲”家属,享受烈属待遇。表弟对屈死的舅妈(我母亲)饱含深情,他和其他乡亲告诉我,王家湾的人很多是被王成赞、王成盛杀害的。他们给我讲母亲和胞弟被杀细节的时候我都不忍卒听,制止他们往下讲。传说杀害我四弟的王成盛也是我的族兄,他只比我大几岁,当时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他们把杀人当成了革命的正途;王成赞、王成盛二人紧接着也死于非命。家谱只有他们的名字,没有他们的生卒年月。

至今对当年发生的事还讳莫如深,这些可能永远是个谜。我认为:没有土地革命,就不会有这些骨肉相残的“族杀”。

那是死神随时可能降临的岁月,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杀,也不知道后人会如何评价你的死。王志仁的三哥王成奎和他一起变卖家产参加革命,1931年被“错杀”。王志仁如果不是早在1927年牺牲,作为黄安县委书记和王家湾的子孙,他也许会制止1929年发生的那场杀戮,因此他本人完全有可能和他三哥一样被“错杀”。王志仁的妻子沈氏是我的表姐,解放初因为是地主而被关押。1976年春节我回乡专程去看望她,她对我说:“二兄弟呀!旧社会说我是‘红属’还有人‘保我’,新社会坐牢没有人敢‘保我’,是王树声回乡清理革命烈士才享受到烈属待遇。”王家湾人都知道,作为王志仁烈士的遗孀沈氏,其待遇就是生产队茶场给一口饭吃。这让那些享受胜利成果、以烈士传承人自居的人情何以堪!

三、一些感想

戴季英自诩为鄂豫皖和柴山保根据地的创始人,解放后居功自傲,斥之为“不可救药”“永不启用”并投入监狱。他获得后,1980年5月30日接受河南省及光山县、新县有关人员采访时说:“王志仁家在王家湾,他那个村子好,那里面的人,都倾向革命。”既然“都倾向革命”,从1927到1934年七年时间,近千人口为什么会锐减百分之七十?时间已经过去了80多年,作为王家湾唯一幸存的世纪证言者,除了105位烈士(含自己人“错杀”),我没有听说其余的600人是因为与当局对抗被杀的。当年我还是一个孩子,不是“参与者”,但我敢说:我的回忆比戴季英的客观、具体、真实。

王家湾有105人进入“烈士英名录”,得以安息。“革命者”从参加革命的那一天起就准备牺牲,他们是求仁得仁;我认为,另外600人不是“革命者”,生命不应该被剥夺(即使有坏人,也是少数)。现在各个村庄都有“族谱”,希望历史学家收集这些“族谱”,对每一个在土地革命战争中失去的生命进行统计,善待每一个生命,谱写完整的革命史。

顺便说一句,1980年代出版的《新县革命史》《红安县革命史》,凡是我知道的都有严重错漏。

1938年武汉会战期间,我在武昌国民政府军委政治部担任警卫,天天向副部长敬礼(陈诚任政治部部长)。惨绝人寰的儿时记忆,让我怎么也不相信这么温文尔雅的人是共产党。

从1937年到1941年,我是陈诚将军卫士连的卫士。历史竟是这样的巧合:败退台湾后,陈长官主持台湾的(不是“土地革命”),被称为“不流血”的“和平”。向朱基总理反映“三农问题”的李昌平先生访台后称“台湾的制度是世界公认的成功典范”。(李昌平:《我了解的台湾“三农”问题》,《炎黄春秋》2006年第11期)我为台湾的农民,特别是台湾的“地主”感到庆幸。

历次政治运动,我都如实交代母亲死于土地革命。1965年,长子参加前最后一届高考,他落榜后埋怨我“老家那么多人参加红军,你为什么偏要参加国军?”今天我可以这样回答:“1.如果我的母亲不是在土地革命中被残酷杀害,我也许会像那105个同族一样去参加红军;2.他们中103人牺牲在1934年以前,他们不可能知道自己是‘为革命’牺牲。3.对我个人而言,无可选择的人生之路是正确的;我无悔自己为中华民族做出的微薄贡献。”

我一辈子从事苦力,没有一点怨言,因为我本来就是受苦人。所幸我为人比较谦和,群众关系较好,历次政治运动冲击不大。乡亲们经常到城里找我办事,我和我的后人总是尽心尽力。2009年,王家湾为始祖立碑并举行公祭,特地请我从武汉回老家为墓碑揭幕,让我的长子宣读祭文。对于一个家族,这是很高的荣誉,只有德高望重的人才有资格担当。王家湾有1000多人,还有红军、开国将军的后代,怎么会邀请我这个有“历史问题”的游子?我感谢众乡亲!

父亲是草原母亲是河篇7

但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父亲竟自己去订购了一条船。

他对船要求很严格:小船要用含羞草木特制,牢固得可在水上漂二三十年,大小要恰好供一个人使用。母亲唠叨不停,牢骚满腹,丈夫突然间是想去做渔夫或猎人吗?父亲什么也没说。离开我们家不到一英里,有一条大河流经,水流平静,又宽又深,一眼望不到对岸。

我总忘不了小船送来的那天。父亲并没有显出高兴或别的什么神情,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戴上帽子,对我们说了声再见,没带食物,也没拿别的什么东西。我原以为母亲会大吵大闹,但她没有。脸色苍白,紧咬着嘴唇,从头到尾她只说过一句话:“如果你出去,就待在外面,永远别回来。”

父亲没有吭声,他温柔地看着我,示意我跟他一起出去。我怕母亲发怒,但又实在想跟着父亲。我们一起向河边走去了。我强烈地感到无畏和兴奋。“爸爸,你会带我上船吗?”

他只是看着我,为我祝福,然后做了个手势,要我回去。我假装照他的意思做了,但当他转过身去,我伏在灌木丛后,偷偷地观察他。父亲上了船,划远了。船的影子像一条鳄鱼,静静地从水上划过。

父亲没有回来,其实他哪儿也没去。他就在那条河里划来划去,漂去漂来。每个人都吓坏了。从未发生过,也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在却发生了。亲戚、朋友和邻居议论纷纷。

母亲觉得羞辱,她几乎什么都不讲,尽力保持着镇静。结果几乎每个人都认为(虽然没有人说出来过)我父亲疯了。

父亲有一个秘密的补给来源:我。我每天偷了食物带给他。他离开家的头一夜,全家人在河滩上燃起篝火,对天祈祷,朝他呼喊。我感觉到深深的痛苦,想为他多做点什么。第二天,我带着一块玉米饼、一串香蕉和一些红糖来到河边,焦躁不安地等了很久,很久。终于,我看见了那条小船,远远的,孤独的,几乎察觉不到地漂浮着。父亲坐在船板上。他看见了我却不向我划过来,也没做任何手势。我把食物远远地拿给他看,然后放在堤岸的一个小石穴里(动物找不到,雨水和露水也湿不了),从此以后,我天天这样。后来我惊异地发现,母亲知道我所做的一切,而且总是把食物放在我轻易就能偷到的地方。她怀有许多不曾流露的情感。

母亲叫来她的兄弟,帮助做农活和买卖。还请来学校的教师给我们上课,因为我们已经耽误了很多时光了。有一天,应母亲的请求,一个牧师穿上法衣来到河滩,想驱走附在父亲身上的魔鬼。他对父亲大喊大叫,说他有责任停止这种不敬神的顽固行为。还有一次,母亲叫来两个士兵,想吓吓父亲,但一切都没有用。父亲从远处漂流而过,有时远得几乎看不见。他从不答理任何人,也没有人能靠近他。当新闻记者突然发起袭击,想给他拍照时,父亲就把小船划进沼泽地里去,他对地形了如指掌,而别人进去就迷路。在他这个方圆好几英里的迷宫里,上下左右都是浓密的树丛,他不会被人发现。

我们不得不去习惯父亲在河水上漂浮这个念头。但事实上却不能,我们从来没有习惯过。我觉得我是唯一多少懂得父亲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的人。我完全不能理解的是他怎么能够忍受那种困苦:白天黑夜,风中雨里,酷暑严寒,却只有一顶旧帽和单薄的衣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命在废弃和空寂中流逝,他却一点都不在意。从不踏上泥土、草地、小岛或河岸一步。毫无疑问,他有时也把船系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也许小岛的顶端,稍微睡一会。从没生过火,甚至没有划燃过一根火柴,他没有一丝光亮。仅仅拿走我放在石穴里的一点点食物――对我来说。那是不足维生的。

他从不跟人说话。我们也从不谈论他,只在脑子里默默地想。我们从不能不想他。如果有片刻似乎没想他,那也只是暂时,而且马上又会意识到他可怕的处境而从中惊醒。

看起来他一点也不关心我们,但我还是爱他,尊敬他,无论什么时候,有人因我做了一些好事而夸我,我总是说:“是爸爸教我这样做的。”

这不是确切的事实,但这是那种真诚的谎言。我说过,父亲似乎一点也不关心我们。但他为什么留在附近?为什么他既不顺流而下,也不逆流而上,到他看不见我们,我们也看不见他的地方去?只有他知道。

我的头发渐渐地灰白了。

只有一件事让我很难过:我有什么不对?我到底有什么罪过?父亲的出走,却把我也扯了进去。大河,总是不间断地更新自己。大河总是这样。我渐渐因年老而心瘁力竭,生命踌躇不前。同时受到疾病和焦虑的袭击,患了风湿病。他呢?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别想了!难道我疯了?不,在我们家里,这么多年来从没提到这个词。没有人说别人疯了,因为没有人疯,或者每个人都可能疯了。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跑到岸边,挥舞手帕,也许这样他会更容易看见我。我完全是强迫自己这样的,我等待着,等待着。终于,他在远处出现了,那儿,就在那儿,一个模糊的身影坐在船的后部。我朝他喊了好几次。我庄重地指天发誓,尽可能大声喊出我急切想说的话:“爸爸,你在河上浮游得太久了,你老了……回来吧,你不是非这样继续下去不可……回来吧,我会代替你。就在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无论何时,我会踏上你的船,顶上你的位置。”

说话的时候,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他听见了,站了起来,挥动船桨向我划过来。他接受了我的提议。我突然浑身战栗起来。因为他举起他的手臂向我挥舞――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我不能……我害怕极了,毛发直竖,l疯地跑开了,逃掉了。因为他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人。我一边跑一边祈求宽恕,祈求,祈求。

父亲是草原母亲是河篇8

在我远离了童年时故乡的炊烟、村庄、树木、庄稼、花草、乡亲以及堆垛或者散落着的柴禾,唯有怀念,才能让我回味那儿时令我感觉幸福的味道。我终于体会到了,怀念,也是可以让一个人发狂的。曾记儿时,大牲口挣脱缰绳,冲出圈门,一路狂奔,一头扎进河滩里那泛着淡白色的碱地里,满口吞下碱土的情形。离盐碱地不远就是泉水,可是它们却全然不顾。当时我不理解,可是我现在理解了,它们为身体里缺少盐而发狂。如今,怀念于我,就是身体不可缺失的盐。

人的一生当中,总有一种令人感到亲切的气息陪伴着自己,比如:山野里一株蒿草的腥香,炕头上一块烧焦的土的味道,或者是生活中一点细微的令人感到幸福的味道。

我从来都没有像此刻这样热切地怀念我的童年,炊烟、村庄、树木、庄稼、花草、乡亲以及堆垛或者散落着的柴禾,这些在我的心中烙下清晰符号的物象,瞬间在我的脑海里绽开,童年的味道就溢满了我的胸怀。

父亲的身上始终有一股野草和汗腥味混合后在日子里发酵后的味道。这种味道,就是我以土地为全部事业的父亲留在我童年里的父亲的味道。

我的母亲从山上回来,双手能洗下一盆浓浓的草汁,在母亲洗手的时候,我会蹲在她的身旁,看着母亲一双沾满了泥土和草汁的手浸入水盆里,清水在一点一点变得污浊,母亲的双手在污浊的水中却变得干净起来。草汁和着泥土的味道从水盆里升起,清冷了一天的屋子就随着母亲身上带来的山野的气息而温馨起来。我喜欢蹲在母亲的身边,嗅着渐浓的泥土和着草汁的腥香,听父亲和母亲说庄稼,以及与庄稼有关的许多事情。此时,我觉得母亲的身上带着大山的味道,她带着一整座大山的味道。母亲再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身上带着清油炝葱花的清香,那是厨房里饭食的味道,所有人家的厨房里饭食的味道。厨房,仿佛是专门为母亲而诞生的,在母亲抬足挥手间,人间的烟火便洒满了我的整个人生。

我时常会梦见我童年时的家乡,炊烟、村庄、树木、庄稼、花草、乡亲以及堆垛或者散落着的柴禾,这些深深铭刻于我的记忆中的带着童年时代人间烟火味道的物象,却失去了昔日那浓烈的味道。村庄被遗弃之后在风雨中破败了,经年不见人来修葺的瓦舍和墙头,野草在恣意地生长着,塌陷、崩裂的庄院,是小动物和蠹虫们的乐园,田野里的植物重新恢复了植物以繁衍后代为己任的自然生长,再没有人去搅扰它们了,它们生长得惬意了。柴禾和花草相间,显现出原生态的植被面貌。先前横贯于田野与村庄之间的道路,掩映于草木之间,道路被草木遮蔽了,没有了路,田野和村庄就连接在了一起。村庄里的烟囱依然林立着,却不见炊烟,偶尔有几只田鼠从洞口里爬出来,像主人一样立在烟囱上四下张望。一群麻雀从林子里钻出来,躲进门窗洞开的屋子里悄无声息……失却了人间烟火味道的村庄,还算什么村庄呢?

父亲是草原母亲是河篇9

许多糖果当中,我最爱的是饧糖。

每逢年底,外祖母把自己家的糯谷向糖店里去换饧糖,并且嘱咐做糖的师父搓成指甲大的颗粒;拿回家来,盛在小小的釉罐里,作我正月的杂粮。外祖母的村庄,后面被一条小河抱住,河东约半里,横着起伏不定的山坡。我同别的孩子一样,每年到了腊月后十天,总是屈着指头数日子,不同的地方是,我更大的欢喜还在那最热闹的晚上以后——父亲再不能说外祖母年忙,不准去吵闹了。因此,我每年都会穿着簇新的衣服,大踏步地跑去外祖母那讨要饧糖拜年。

 

抱村的小河,下游通到县境内仅有的湖泽;滨湖的居民,逢着冬季水浅的时候,把长在湖底的水草,用竹篙卷起,堆在陆地上面,等待次年三四月间,用木筏运载上来,卖给上乡人做肥料。外祖母的田庄颇多,隔年便托人把湖草定着。毕竟是街上的孩子,见了载草的筏,比什么玩意儿都欢喜,要是那天中午到筏,那天早饭我便没有心去吃。白皑皑的沙滩上,点缀着一堆堆的绿草;大人们赤着脚从木筏上跨上跨下;四五个顽皮的小孩,小狗似的弯着身子四散堆旁;拣粪的大孩子,手里拿着铁铲,也偷个空儿伴在一块。

 

父亲是草原母亲是河篇10

- -作者讲述的母亲,是一个普通文盲妇女,勤劳、能干,相夫教子,备尝艰难。所不同的是,这个文盲母亲的形象不是非常高大而是非常丰满,很有个性。她远见卓识、聪明勇敢、敢说敢干,晚年虽然相信迷信,却颇有想象能力和丰富的内心世界。作者通过编织梦境,表达的对母亲的精神慰藉和人文关怀,是对中国传统孝道文化全新的发展,同时也是一种深刻的批判。

- - 作者描写的大家庭,本是一个普通的草根大家庭。由于深受母亲品质的影响,有着特别的家庭文化氛围,使得这个大家庭蓬勃发展,培养出的人材像大浪淘沙淘出的真金美玉,耀人眼目。由于时代的演变,一些大家庭的必然解体,作者也表达了沉重的纠结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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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母亲今年八十九岁了。母亲一生经历的艰辛和苦难很多,又先后生育了十个孩子,所以现在已是特别虚弱,下肢近似瘫痪,已经卧床快两年了。母亲患有糖尿病和高血压。幸好大哥是医生,又守在身边,能安排母亲按时服药。其它有什么病痛,总能及时处理。大嫂几乎是专职护理母亲,给母亲买菜、做饭,洗衣洗澡,端屎端尿,很细致,很耐烦,非常辛苦。母亲的耳朵有些背了,跟她说话,要大声,近距离才行。眼睛很多年前就不行了,几乎二十年没有看过电视。现在左眼一点看不见了,右眼能看到一点,跟她面对面坐着,还能认得出是谁。所幸母亲食量还勉强可以,也能正常消化,头脑也清醒,记忆也还不错,和我们说话,话多,内容丰富,能说较长时间。

--- 我在成都经商,以前常打电话问候母亲。这两年打电话不行了,每隔两三个月,便要回到隆昌看望母亲。每次我都会握着母亲的手,再抚摸母亲的脸,抚摸母亲的头,还会在她身上揉一会,做一会较外行的按摩。母亲每到此时会感到很幸福,她会拉着我的手,久久的不愿松开,说很多话。看着母亲斑白稀疏的头发,布满皱纹的脸,佝偻着背坐在床上已经缩小了很多的身影,我心里不禁阵阵酸楚。母亲老了,油尽灯枯了,母子对坐,执手相看,还能有多少次呢?

--- 母亲是旧时代一个很普通的农家女子,家境虽然还算殷实,但是还是不能读书,文盲。母亲年轻时很壮实,十五岁多和父亲结婚,推算时间应该是一九三七年。和母亲结婚到一九四九年以前,父亲有相对稳定的收入。父亲和母亲结婚后,在一个开有煤炭厂的富豪帮助下先是做煤炭生意,据说还做得比较大,用木船逆河而上把煤运到离我们镇五里地的盐金滩河边,供我们镇和富顺县一些乡镇使用。只是不幸发大洪水,把在河边堆积如山的煤炭都冲跑光了,煤炭生意才无法做了,以后才开馆子。开馆子卖一种川南叫铺盖面的面食。父亲年轻时在这种馆子当过帮工,加之心灵手巧,所以手工现场拉铺盖面的手艺非常好。一块生面团在父亲手上三拉两扯,即可大如手掌,却薄如白纸,煮熟后特细腻顺滑,特入味。加上父亲在富贵人家生活过较长时间,本身是高级食客,所以很会调料,味道特好,都是穿长衫的有头有脸的人来吃。开馆子生意太好,太累人,父亲经常手都拉酸了,脚都站肿了。后来二姐又很小病死了,父亲拜师学中医,要救人救己,执业行医。那段时间,我们家的生活应该是小康水平。生大哥的时候,母亲已连续生了三个姐姐,(前面两个夭折了),加之父亲已是三十六岁,晚来得子,特别高兴,买了七亩多水田,为大哥置了一份产业。父亲又是一个小名人,打武壮士,得过银质奖牌,当过军队武术教官,还当过一个较有名的军阀的卫队长,又当过当时隆昌县很有名的富豪的武术教师,且是挚友。加之父亲品性端正,耿直豪爽,所以在镇上很受人敬重,很有社会地位,结交的都是一些穿长衫骑马坐轿的人。父亲对母亲也很关心体贴,全心扑在家里,母亲过了她人生中一段幸福的生活。

--- 一九四九年以后,我们兄弟子妹多了起来。最小的兄弟还在吃奶,大姐才十岁,五张嘴巴嗷嗷待哺,而父亲又一度不能执业行医,家境艰难起来。实在无奈,母亲和父亲当起了挑煤炭卖的脚力。那时我已有记忆,只知道父亲和母亲下午太阳快落山时才能回来,才烧火做饭,午饭和晚饭一起吃。记得有时候哥哥姐姐都不在家,家里只有弟弟和我。一到下午,弟弟不知道是饿还是渴,还是冷了热了,又不会说话只会哭,哄也哄不到,就打,打也要哭,我也就一齐哭。弟弟小时候有疝气,哭得厉害时阴囊胀起像紫色的气球,样子非常吓人。后来父亲做乡村游医,走集体化进联合诊所当医生,母亲又挑水卖,五分钱一挑。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挑二十挑,挣一块钱。天旱时母亲特别辛苦,要么到离镇五里的河边去挑,要么用五、六米长的竹竿系上水桶,在深井里一手一手拉上来,很费力。母亲还学习过编织草席,当过家政。把我们弟兄子妹拉扯大了,还领养别家的孩子,得些微薄工资。1970年我当知青下乡就在场边的生产队,母亲就负责喂猪。这样自留地有肥料,还能换些生产队的工分,过年杀猪可卖可吃。改革开放初期,弟弟赶牛车搞运输,母亲又负责喂黄牛,黄牛喂得膘肥体壮。直到七十多岁,母亲都还在照管孙儿孙女和外孙,母亲常念的一句话就是“要吃鱼大家补网”,大事小事,只要能动,总要尽一份力气。总之,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像是一头缺乏草料的牛,在艰难和负重中走到今天。

--- 母亲很能干,烧茶煮饭,洗浆缝补自不必说,全家的鞋袜都是母亲自己做。尤其母亲做的布鞋特别好,结实耐穿合脚又很好看。三五双新鞋做好了,她总要在赶场天摆在太阳下晒,总会有三三两两农村赶场的妇女拿起来看,众口一词,无不称赞,母亲会很得意,确要假意谦虚一番。记得母亲给我们做的鞋垫,红底白线,鱼鳞甲的图案,简洁大方,非常耐看。鞋垫针脚的长短疏密,像电脑排列,机器制做的一样整齐一致,真可做手工艺术珍品进国家博物馆陈列。可惜我们当时不知珍重,只是当普通鞋垫用,早无踪影,现在只能永远留在记忆中了。四川咸菜名满天下,民间高手卧虎藏龙,母亲就算其中一个。四川咸菜分两大类,一类是泡菜,品种繁多,清脆可口,回味悠长。无论怎样的富贵人家和高级宴会都是必备之物,而且必定会被评头论足,厨师从不敢马虎。二类是通过发酵做的如豆瓣酱,甜麦酱,黄豆鼓,黑豆鼓,豆腐乳,黄豆酱油,麦醋等等,少数只能做调料,多数既可做调料又可单吃。母亲做的泡菜好吃,但不是特好。第二类咸菜母亲都会做,都做的特别好。母亲做的豆瓣酱可以香几条街,那个鲜香辣,那个美味可口,什么郫县豆瓣,资阳豆瓣,什么富顺香辣酱,贵州老干妈,无一可比,反正至今无法忘记,永远都吃不到了。

--- 童年的记忆中,家里的生活一直非常困难。最困难的时候,全家七个人只有一张床,一条被子。夏天还好办一点,用点土法驱蚊,可以分散睡门板,睡楼板。但冬天得全家挤在一起,我们小孩在被窝中间睡得全身发热,有时父亲却实在睡不下,只能在床上坐到天亮。寒冬腊月,我们都只有一层单衣,冻得整天流着稀鼻涕。每年冬天我脚上的冻疮,要到第二年春天才能痊愈。肚子整天都好像是空的,看见别家的孩子吃东西,特别眼馋,真像没有父母的乞儿。那时母亲才三十多岁,那有现在妇女的半点风韵!总是莱色的脸,有补丁的衣服,疲惫的身影。周围虽有同情的目光,更有睥睨的眼神。最使人痛苦的是,生活那么苦,人们却不能自谋职业,自求生路。一九五七年大鸣大放,母亲不知厉害,!不听父亲劝阻,一定要一吐为快,说了一些不满现实的话,什么“铁路修通,肠子拉空,集体化好,集体化好,手脚捆起动不到!”等等。母亲是个文盲,却把要说的话编得有声有韵,言简意赅,掷地有声!会场上像丢了一粿炸弹,爆炸过后雅雀无声,干部们气得脸青白黑。不满倒是发泄了,惩罚接踵而至。但后来母亲被大开会斗争,因为是文盲,“差一颗米”划成右派。这使我不知怎地联想起了电视画面中的非洲大草原:枯黄的野草,干涸的河流,焦灼的大地,灼热的阳光,母狮极难捕获猎物,饥肠辘辘,瘦骨嶙峋,后面却跟着几只蹒跚学步的幼狮。母狮仰天悲怆的嗥叫,是多么的动人心魄!母亲不正是那只母狮?母亲大鸣大放中不满现实的言论,不正是母狮愤怒的咆哮 不正是母狮悲怆的嗥叫!这叫声萦绕在我的耳边,震动着我的耳鼓,震撼着我的心灵,使我深刻理解母亲抚养我们的那种艰辛、苦难、悲壮和深沉!

--- 母亲还有着普通文盲妇女所没有的胆识,有着我们永远铭记的对家庭的巨大贡献。一九六0年中国搞大跃进,吃大食堂,人民的生活非常苦,虽无朱门酒肉臭,却有路边饿毙人!凡是能吃的都特别金贵。一个人一个月的工资,就像现在的北朝鲜一样,在黑市中只能买几斤大米,一只鹅就能换一间房子。农民吃树皮野莱草根,还吃白善泥(一种粿极细的泥土,食下后有充饥的幻觉,但拉不出,多食会极为痛苦),更有甚者,有把埋掉的死人挖起来煮食的事。我们同一条街的两个老头子,陈大爷活活饿死,临死想喝一口米汤,愿望都没有实现。隔壁邻居牟大爷,儿子头年跑新疆找工作去了,儿媳带着孙子分开过。牟大爷得了水肿病,两腿像两截木头,实在活不下去,投水自尽。我们一家也过不下去了,母亲铤而走险,搞起了投机倒把。

--- 母亲先是去了泸州,希望能买点什么东西能转手赚点钱。但是买穿的用的卖不会有人要,买吃的卖又什么都买不到,第一次竟买了一些香料山奈回来。到了赶场天,在闹市口放了一张茶几,上面放两三小摊山奈。听说是能吃的,也有些农民来买。母亲给他们介绍说,把山奈磨细,放在麦羹里面吃,会很香。但是山奈很苦,怎么能直接食用?生意注定做不下去。母亲又去了泸州,头都转昏了,实在没有什么可买的,确神差鬼使地买回了一把很大的破的锡茶壶,。到了赶场天,又在闹市口放上那张茶几,上面放上锡茶壶,插上草标。不一会,来了一个农民,看见插草标的锡茶壶,眼睛都亮了,忙问多少钱一斤?母亲看在眼里,张口喊价十元钱一斤,农民不还价,过了秤,付了钱就要走人。母亲大惑不解,问农民一把破锡茶壶买回去做什么?农民说:买回去做渔网的网脚子。(渔网的坠子)难怪农民出手这么大方,一把破锡茶壶花了六七十元钱,够一个工作人员两个多月的工资,这就是货卖要家!一只大老鼠都能卖几元钱,一斤鱼能卖多少钱?母亲看到了巨大的商机,又去了泸州,这回居然买回了锡块。又到了赶场天,又在闹市口放上那张茶几,上面放上我们自家的锡茶壶,插上草标。又有农民来买,母亲喊价二十五元一斤,讨价还价二十二元钱一斤成交。母亲确不卖锡茶壶,把农民带到了家里,出示锡块。农民当然无话可说,但是要当场融化,确定没有掺假方可成交。就这样,我在家里都有几次看见母亲和农民一起融化锡块。母亲的锡块买价二元钱一斤,卖价二十二元一斤。真是贩锡十倍利,银子不如锡!从此,我们家除了在大食堂打饭吃,还能常常在家里悄悄地煮红苕、胡萝卜和其他的蔬菜吃了。但是,这些能吃的东西母亲在哪里买的呢?

--- 有天晚上很夜深,睡得迷迷糊糊地,听见有男人和母亲悄悄说话。睁眼一看,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低头和一个农民在说话。这个农民我认识,是我们场边的农民,大家都叫他陈和尚,解放前是我们镇上大庙里的和尚,解放后还俗当农民。因为是主持,评了个地主成份。那时搞人民公社,一大二公,农民没有一分自留地,又吃大食堂,家里的灶都被挖了,农民哪来吃的东西卖?经母亲暗中联系,陈和尚深夜偷了生产队地里的红苕卖给我们家,四角钱一斤,卖了二十多元钱。临走时背篼都没有要了,我们也不敢保留,煮红苕时砍烂当柴火烧了。

--- 又过了一阵,有惊心动魄的一幕。也是晚上,天很冷,大概十点左右,刚睡下不久,忽然听到一阵粗暴的打门声,还有什么东西撞击门的声音,门被“哐哐哐”地打得山响。门外面的声音很嘈杂,好像有很多人。我和二哥都从床上爬起来。母亲被迫开了门,一下涌进来七八个人,有公社干部,镇上的民兵队长和管区(相当于现在的村)干部,还有三四个背枪的民兵,把母亲和一个偷了生产队地里胡萝卜的农民堵在家里。黑暗中,几只手电筒到处乱晃,农民背来的胡萝卜被搜了出来。母亲见过些风浪,倒还勉强镇定。只是那个农民像被捉进笼中的老鼠,全身索索发抖。可能是农民偷胡萝卜出手时间早了一些,被发觉了,确没有惊动他,一直被跟踪到了我们家里。干部们为了镇慑老百姓,兴师动众,故意把动静搞得很大。街上站了半条街的人看稀奇,确没有一点声音。农民当即被五花大绑,三个民兵押着农民,一个民兵背着胡萝卜,这帮人像抓住国民党的空投特务一样,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走了。母亲白损失了二十多元钱。倒是那个农民肯定不好过,轻者吊打,关起来饿几天饭,重者打殘打死,都很难说。

--- 那时候搞投机倒把,其实就现在一般的做生意。但那时是犯罪行为,轻者管制斗争,重者坐牢枪毙。“胡萝卜事件”后,母亲警惕了很多。以后去泸州贩锡,每次都把锡块融化成三个圆饼,两个小的挂在胸前,一个大的挂在腹部,伪装成孕妇,遮人耳目。那时县城到我们镇上还没有客运汽车,为了尽可能不被人看见,只能天黑以后走二十多公里走回来。每次卸下锡块,母亲颈项上勒出的淤血,好些天都不能散去。就这样,母亲赚了好些钱,高价买些粗粮蔬菜添补生活,我们一家人才没有人得水肿病,挺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在那期间,我们家的厨房连着茅房和洗澡的地方,有二三十个平方,年久失修,突然垮塌了,还殃及了邻居的厨房和自家唯一的房间。父亲从乡下医疗点回来,看见满地的瓦砾和横卧乱竖的檩桷,踩着因下雨留下的积水,那痛楚和无奈地神情,至今还铭记在我的心里。是母亲赚了钱请来工人,买来材料修缮好的。那时不容易呀,到处饿死人的时候,能有钱修缮房子,比现在吃低保的人修别墅更胀人眼睛。

--- 困难的生活中,我们兄弟子妹逐渐长大,读书的事,最使父母为难。我清楚地记得,我七岁那年,学校老师动员我读书,却被父亲像讨乞的一样严辞拒绝。一期三元多钱的学费,那都是巨大的负担,实在难以承受。父亲经历多次社会运动,胆小慎为,观点更为现实:饭都吃不起,读什么书?但母亲不为所动,总是千方百计想法给我们张罗学费。听母亲叨念过好多次:穷不丢猪,富不丢书。我们当时那么困难,母亲确为什么穷不丢书?是看多了川戏里那些十载寒窗,一举成名的戏文?还是不甘心自己是文盲,一定要在儿女身上重塑她自己?母亲回外婆家向舅舅们告穷,八方借贷,是常有的事,家里能卖的,全都卖掉。大哥,二哥和我都先后在隆昌县城读过初中。一到星期六放归宿假,我们都常往姑母和外婆家跑,去混伙食。去外婆家更多,舅舅们是农民,除了吃,还能不时拿些红苕、萝卜、麦粉,有时甚至有花生、甘蔗到学校。我知道大哥上初中时,幺舅就曾把一床新的夏布蚊帐卖了十五元钱给大哥交学费。现在回想起来,舅舅们真是不容易啊,外婆和舅舅还好说,到底是血亲,可舅娘是外人,确从来没有怨言,没有过使我们难堪,直到现在我们对舅娘们都心存感激。亲戚帮助到底有限,重担还是由父母亲担着。有好多次,母亲实在无奈,卖了供应的米给我们交学费,全家吃野菜杂粮过日子。就这样,大姐和兄弟小学毕业,大哥有了初中毕业的学历,我和二哥初中读了两年。

--- 母亲卖米给我们兄弟子妹交学费,是一个文盲妇女远见卓识的壮举。希望是那么遥远和渺茫,却是那么真实和可信;彩霞不能握在手中,远在天际,却是那么绚丽动人!母亲的远见卓识,闪耀的智慧光芒,划破迷蒙、混沌和黑暗,照亮了我们一生,照亮了子孙后代的前程。就凭这点底子,大哥以后获得了函授中医学本科毕业文凭,三个儿女都是大学生。大女儿卫校中专毕业,以后函授专科,本科。后来一边工作一边带小孩子确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四川泸州医学院研究生。前年毕业,四川省医院体检中心公招一名医生,几十名研究生竞争,她没有任何关系和背景,确成为唯一的成功者。侄女现在是骨干医生,重点培养对象,参加工作一年就选举为科室党支部书记。儿子西安理工大学毕业,学生会主席,不到三十岁就是广州一公司的总经理。二哥是优秀工人,下象棋国家三级裁判,矿区冠军,业余绘画书法甚是不错,常叫人感叹不已。大儿子学历不高,初中,但也很会绘画,尤其弹得一手好吉它,有着一副好歌喉,自弹自唱,常使女孩子如醉如痴,倾慕不已。二儿子自小聪明异常,一路高歌猛进,四川大学硕士毕业,二十多岁就是华为公司驻泰国市场部部级经理。我在二十年前就评为建筑工程师,儿子法国留学七年,法国国家应用工程学院工科硕士毕业,现在法国巴黎从事电动汽车研发工作。就连小学毕业的兄弟,女儿也是大学生,有车有房,是资产几百万的老板。是母亲的行为改变了我们的人生轨迹,她无言地告诉我们,知识改变命运,使我们重视教育,不愧对子孙。

--- 母亲已经走过八十九年的风雨人生。一个旧时代普通文盲妇女所积累的生活见识,沉淀的思想内涵,首先是无论怎样艰难困苦,都要矢志不渝地相夫教子,养儿防老。这一点母亲做到了,应该是做得很好。今天,我们兄弟子妹各自的事业都有较好的发展,也都生活幸福,和睦相处,正直为人,对母亲也算孝顺。大哥守在母亲身边,事无巨细,照顾母亲很周到,长年以来,几乎是晨昏必省。以前大哥是每天晚上要守护母亲到晚上十二点以后,夏天要细致驱赶蚊帐里的蚊子,掖好蚊帐,冬天要为母亲烧两遍取暖壶,在被子里捂好,看到母亲安然睡着方才离开。近些年干脆不和大嫂住,而是和母亲住在一起,直到去年才把母亲接到大哥家,这样大嫂才少辛苦一些。大嫂自己都六十多岁了,护理母亲耐烦细致,自己有病,咬牙坚持。多年来母亲单独住在下半镇兄弟家中,大哥大嫂住上半镇。无论寒暑,大嫂都是早上六点钟起床,到母亲住的地方帮助母亲洗脸,如厕,做饭,守候着母亲吃完饭后才回到自己的家中做饭,每天往返三次,着实辛苦。我和兄弟在成都经商,少出力,但多出一点钱,每年给大嫂八千元护理母亲的幸苦费,母亲平时的医药费和其它一些杂费,也都是我和兄弟包了,补品都是我们自觉地另买。人参、虫草、燕窝、蜂王浆、甲鱼、鱿鱼、乌骨鸡等等,几乎没有断过。无论是电话问候,还是隔三差五,二哥、兄弟和我总会回家省视母亲。照一般的说法,母亲应该是很有福气,苦尽甘来,不枉辛苦了一辈子。

-------------------------------二、

--- 母亲原来并不怎么迷信。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看见母亲给什么神什么人作过揖,磕过头,更没有看见过母亲在寺庙里烧过香,拜过什么菩萨。但这些年母亲越发衰老,越是相信鬼神,相信来生。母亲对死后灵魂将要去到的新的世界,好像很恐惧,很不安,她执着地为将来做充分的准备,有些可笑,更是可悲。每年我们兄弟子妹要给母亲生活费一万多元,她的生日和春节还会给上四、五千元,但母亲一定要单独居住,单独开伙,生活费自己保管,别人不得染指。照理,这些年母亲的钱应有相当的结余,但是,除千方百计哄出五千元由大哥保管以外,其它的钱都没有了,她自己安排后事用完了。母亲的寿材十多年前就置办好了,自不必说。近些年来,母亲自己托人买的冥币,纸做的金锭、银锭,就有几大口袋,装好很沉地放在阁楼上。丧事所需的白孝布、寿衣、寿鞋、寿被等,一应俱全。甚至买了三百斤竹子寄放在一个农民家里,待她死时干透了,好做纸房子的骨架,照她的说法,烧到阴曹地府时才能得到完整的房子。纸房子要做得像真房子一样大,要用八个人抬去烧。母亲准备了那么多冥币和纸金锭银锭,声称以后要在阴曹地府开四家银行。母亲曾多次吵闹要求我们预先在农村给她买好土地,修好墓,以免死时措手不及。我们当然无法答应,只得或哄或骗,推诿拖延。

--- 母亲非常想知道一些阴曹地府的情况。前些年常瞒着大哥大嫂,托她认识的老太婆找些搞迷信活动的人“算阴八字”(算死去的人在阴曹地府的生活和命运)“放阴”(据说是一种催眠术,由巫师将一个体质较弱的妇女催眠后,可以问她有关自己和亲人生前和死后的很多事),“烧胎”“照水碗”等等,也不知被骗去了多少钱,讹去了多少钱。虽然大哥大嫂时有耳闻,但是母亲越老越固执,越倔强,根本无法和她说理。母亲我行我素,脾气又大,嗓门又高,一不小心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只要不火烧房子,我们只能由她。

--- 人老了,爱回忆往事。但是让人难以理解的是,除了回忆苦难和艰辛,母亲回忆的往事大多是解放后父亲怎么对她不好,怎样不关心她,不体贴她,怎样吝啬,生八妹九妹坐月子鸡毛都未看到一片。说父亲有外遇,说得绘声绘色,有鼻有眼。其实我们非常敬重父亲,父亲的人品非常好。自二十五岁获得打武术银质奖章后,父亲也算又红又紫,多在当时的上流社会活动。但是父亲一身正气,不抽鸦片,不赌钱,不学任何牌艺。父亲忠厚诚实,耿直正派,在女人面前,从来目不斜视,直到三十岁结婚,守身如玉。在我的记忆中,直到父亲去世,从未听到过有人指责父亲的人品有不是之处。父亲解放后在农村医疗点工作过好些年,有很多直接的相对固定的农村病员,其中必然有农村妇女。有些病员尤其是农村妇女,不知是出于感激和希翼父亲诊病认真,买药价兼而实用,或是敬重父亲为人正派谦和、医术高明,总要送些时鲜蔬菜,或请客吃饭,医患关系很融洽。但是母亲一口咬定这种医患关系中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其实母亲说的其中几个农村妇女,我们都认识,都是很友善、诚实、热情的人。她们对我们的热情,至今记忆犹新。

--- 但是母亲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而且奇怪的是父亲去世前从未听她说过,就是她和父亲吵架时也未说过呀!母亲是个直筒子,如真有其事,吵架那会不倒出来?近些年母亲却经常说,越说越是言之凿凿,细节越来越具体,情节越来越生动。但奇怪的是,母亲越是数落父亲,甚至骂父亲,却越是急切地想知道父亲在阴曹地府的情况,为此搞迷信活动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但是那些搞迷信活动的人水平太低,不会揣摩母亲的心理,不会针对母亲的心理撒谎,所以关于父亲在阴曹地府的情况总是不得要领,所“知道”的父亲在阴间的情况大多也与自己没有关联。母亲非常相信做梦,坚信梦境中看到的,必定是阴曹地府中已经发生了的事或必将要发生的事。父亲去世快三十年了,母亲梦见父亲的次数不多,而且梦见父亲的场景大多支离破碎,时间短,与自己很少互动。但有一次母亲梦见父亲和一个姓江的妇女一起在河边洗衣服,戏谑打闹,场景非常完整,情节非常生动。姓江的妇女的年龄,身材体型,五官衣着,身世来历,站的位置方位,三个人之间对话内容、肢体动作,提竹篮是左手还是右手,父亲的面部表情,面对母亲怎样郝颜不安,河边的自然环境,河边地里种的什么庄稼,有什么树,树上开了什么花,什么颜色,母亲都有非常生动细致的描述。母亲的表述能力太使人惊叹!于是母亲很愤怒,多次大骂父亲忘恩负义,对不起结发妻子。说父亲与姓江的妇女在河边戏谑打闹,母亲竟然用了一个词:“鱼水之欢”,真叫人哭笑不得。

--- 尽管有儿孙膝下成欢,母亲是不是依然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是不是对将要去到的阴曹地府怀有一种未知的莫名的惶恐?母亲离开父亲太久,是不是在用一种奇特方式表达一种深深的幽怨?母亲要在阴曹地府开四家银行,要父亲以后依靠她,重新回到她身边,这是一种怎样的具有想象力的情感表述?

--- 我终于揣摩出了母亲在心理,知道她想听什么。有一次,又谈到了父亲,依然是老的谈话内容。我不再为父亲辩解,对母亲说:我梦见父亲了,他红光满面,衣着光鲜,对我说,给母亲买了房子,过几年来接她。母亲急切地说:真的呀 他带你去看房子没有?修得啥样子?我没有思想准备,只得说,没有,后来醒了。母亲显得非常失落。

第二次见到母亲,母亲首先是问我又梦见父亲没有?看到房子没有?这次我有思想准备,好多天以前就为母亲编织了一个极为美丽的梦境。我对母亲说:又梦见父亲了,父亲带着我看了为她买的新房子。新房子好像是在一个县城临河边的街上。县城河水宽阔平静,碧波荡漾,很清澈,看得见绿色的水草和很多游鱼。河边有很多柳树,柳枝轻摆,凉风习习。临河的街道宽阔整洁,街面的青石板铺得整整齐齐。街上很热闹,很多游人,铺面里五光十色,啥都有卖,生意很好。但是街上没有汽车自行车,只有马车、轿子、手推车。父亲买的房子临街,要上五级台阶,两边有一对石狮子,但是要比我们镇的大庙那对石狮子小一些。红漆大门又高又宽,门匾上有“马壮士邸”四个字。进大门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养鱼池,池里有很好看的假山。水里的游鱼五颜六色,非常好看。院子里种了很多花,有玫瑰花、牡丹花、荷花,还有很多兰草。兰草幽香,沁人肺腑,花开艳丽,悦心赏目。穿过院子,是一个大客厅。客厅很明亮,新漆的红木桌椅茶几,桌子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椅子上铺着鲜红的绸缎垫子。地上铺着红地毯,墙上有古人的字画。门和窗是木制的,造型别致大方的隔子后面嵌着明亮的玻璃。门窗一色暗红色的族新的油漆,洁净闪亮,隔子上面雕刻的花鸟虫草,飞禽走兽,自然生动,栩栩如生。父亲特别带我看了母亲的卧室,很宽敞,很漂亮。花瓶里插着鲜花,墙上有仕女画像。床是古式雕花大床,朱红油漆、描金雕花。床上挂着洁白的丝质蚊帐,铺着鲜红的段子被盖。阳光照耀着,满屋映得通红。从房间出来,我还随父亲看了很多地方,房子大得很,起码有一千多个平方。父亲还介绍我认识了几个人,有花工、厨师、女佣。我特别看了女佣,三十多岁,衣着干干净净,五官也很端正,身体很好,一看就是忠诚老实又很能干的样子。

--- 我叙述的梦境,太具体了,太美好了,母亲听呆了,将信将疑,一连声说:那么好呀?那么好呀?我没得好相信。照解放前他对我那样,倒是会给我买房子,硬是买了吗?看着母亲真切的神情,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滋味,母亲是那么天真,那么好欺哄。那种精神上的渴求又是那么容易满足,但又是好多年来没人给予她,使得她在黑暗中东碰西撞,瞎折腾,闹了多少事?为了使母亲相信我的话,我唆使侄女也在母亲面前编织梦境,应证父亲给买了房子。这次母亲彻底相信了,因为她认定二十多岁的侄女不会说假话。我向母亲吹嘘说,父亲为一个富可敌国的富豪亲人治好怪病,房子是富豪送给父亲的。母亲更是深信不疑。我随后对母亲一本正经地说,你以后到阴间就是老夫人了,在父亲面前脾气要好点,不能大事小事都发火。要会知宾待客,处事得体,对下人要宽厚,多体贴,多为别人着想。总之,要多学习,大户人家的老夫人不是那么好当的。母亲听着,竟像小女孩似地频频点头。自此以后,我每次回家探望母亲,她总是问我又梦见父亲没有,父亲生活得怎么样?父亲什么时候来接她?她甚至问我,父亲接她走的时间能不能和阎王商量,安排在正月初一、二,因为这样丧事可以多办几天,又不影响大家上班,丧事好办得更热闹,风光、体面。我回答说,我跟父亲说了,父亲的意思阎王太忙,见不到。但是他跟城皇菩萨关系好,城皇菩萨就像阳世间的市长、县长,能做出安排,满足母亲的愿望。母亲听了,很高兴,很有幸福感。

--- 我不断地给母亲编织梦境,说父亲在阴曹地府生活得怎样富足、体面,怎样事业辉煌,怎样受人敬重,怎样思念母亲,怎样为和母亲团聚做出准备和安排,母亲非常喜欢听,越听越想听,竟封我个“外交部长”,见面就问有什么“新闻”没有?我总能随机应变,随口编造些谎言,满足母亲的愿望。说来奇怪,我不断编造的谎言,竟然改变了母亲!渐渐地,母亲不再骂父亲了,什么外遇不外遇的不再提起了,不再吵闹要着我们预先买地修墓了,不要求做跟真房子一样大的纸房子了,甚至流露出她买的那些冥币、纸金锭银锭没有了意思,看淡了很多,而且脾气也变得好多了。兄弟子妹对我给母亲编织谎言不以为然,大姐甚至不屑,总觉得母亲太自私,不为儿女着想。但大家都不敢揭穿,可能都意识到有严重后果。只有大嫂很高兴,因为她以前吃了不少母亲发脾气的苦头,又不敢对吵,要我多编一些谎言。

--- 今年过完春节,我要上成都了,给母亲辞行。母亲拉着我的手,恋恋不舍,我还没走,就问什么时候回来,她临别想听我编织的梦境。我随即编了一个,情节是这样的:我在梦中又看见了父亲。父亲大概只有五十多岁的样子,红光满面,气宇轩昂。父亲身穿毛料长衫,脚穿铮亮的黑色皮鞋,头戴礼貌,正把母亲从一辆马车上扶下来。马车装饰得很漂亮,金灿灿地光芒四射,有两匹大白马挽车。母亲大概只有三十多岁,身材高大挺直,面如满月,五官秀美。母亲身穿紫色缎子旗袍,金色丝线绣的花边,大襟下摆绣的淡黄色和粉红色的硕大的牡丹花,鲜艳夺目。母亲穿着红色而别致的高跟皮鞋,走路端庄大方。母亲密实黑亮的头发向后梳着,后面挽着硕大的发髻,两只玉片似耳朵戴着珍珠耳坠,颈项戴着晶莹洁白的珍珠项链,丰满洁白的手臂上戴着玉手镯,右手中指上戴着白金戒指。母亲雍容华贵,微笑着,挽着父亲的手,来到一个有六间铺面开间的新开业的药铺面前。药铺是金鹅县(据说我们隆昌县民国以前叫金鹅县)即将开业的第一大药铺,父亲以金鹅县医药协会会长的身份和母亲一起为其开业剪彩。药铺装饰豪华,墙上有四川名家黄松眠、张彩齐的字画,地上铺着大红地毯,药橱和柜台都是簇新的,黑紫色的油漆光鉴人影。柜台上陈列有很多玻璃罐子,里面装满了人参、鹿茸、虫草、海马、麝香、山七、藏红花等等名贵药材。铺面里有十多张诊脉的书案,每张书案面前都站立着一名医生,一色蓝色毛料长衫,全都是父亲昔日的同事。铺面外面围了很多人,看热闹、看稀奇的,等候着诊病买药的,摩肩接踵,人声嘈杂。不一会,父亲的一个好友镇上著名的张医生简短致词,宣布药铺开业典礼开始,由父亲携同母亲剪彩。父亲和母亲面带微笑,各持剪刀一把,同时剪断红绸,一时古乐大作,鞭炮齐鸣。剪彩完毕,父亲和母亲向人们挥手致意。父亲又不断抱拳致谢,笑逐颜开。母亲和一些妇女握手,互致问候。随后,母亲单独离开药铺,和等着她的很多衣着华贵的妇女一起,她们将去地震孤儿院慰问捐款,母亲已计划好捐资冥币两千万……。

--- 我编织的梦境,母亲的想象力无论如何是无法达到的,她被拔高的形象,是一辈子没有奢望过的。在梦境中,母亲雍容华贵、美丽大方、端庄慈祥、夫贵妻荣,众人仰慕。母亲听了我讲述,非常高兴,竟然说自己可能是星宿下凡,不然的话,以后在阴曹地府怎么会那么好?怎么会有那样的福气?

--- 西方人信仰上帝,上帝肯定是一个谎言。但是,这个谎言却是太美丽,大圣洁,所以被人们重复了几千年,可能还要重复几千年。这个谎言使人们的精神得到升华,得到皈依,心灵得到慰藉。这个谎言尤其使垂死的人们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没有了对生命不能割舍的痛苦。总能使垂死的人充满憧憬和遐想,使死变成再生,使死变得安详和平静。中国没有上帝,中国有孔子,但是孔子“敬鬼神而远之”。中国的孔子、庄子、老子还有其他很多“子”都很诚实,没有谎言留给我们。所以,我们中国人大多没有宗教信仰,没有精神皈依,结果只有赤裸的名利追求和乱七八糟的封建迷信。中国的先贤们编排的“卧冰求鲤、割股奉亲”的孝道故事,虽然低级世俗,不近情理,但用意也无可厚非。今天的母亲无须我们割股有肉吃,无须我们卧冰有鱼吃,但是母亲只有肉吃能吃得香吗?只有鱼吃能吃得鲜吗?我们有多少人能够理解母亲这样垂死老人的心理?我们知道她(他)们有什么精神渴求?一个旧时代的普通文盲妇女几十年的思想积淀,我们又有能力改变吗?我们能讥笑母亲的迷信及无知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母亲用乳汁、艰辛、苦难、勇敢和智慧哺育了我们,使我们成长,今天我能回报母亲的只能是谎言。万幸的是我这个无神论者还不太浅薄,我能编排母亲渴求的谎言,我成了母亲现实生活中的光明天使。在我虚构的梦境中,父亲和母亲团聚了,夫妻恩爱,相敬如宾。生活不再有苦难和艰辛,只有幸福和富足。母亲不再是耄耋卧床老人,可以是美丽大方,雍容华贵的贵妇,可以是充满青春活力的像山中的仙子,水中的精灵的少女。母亲不再只是养儿防老为人生最大追求旧世妇女,而是有着崭新的人生价值追求具有怜悯、同情、仁慈、博爱的伟大情怀。终日卧床的母亲,无边的空虚和无尽的寂寞被驱散了,充满了美丽的憧憬和幸福的遐想。死后成为没有依靠的孤魂的深深的恐惧消失了,死是复活,死是再生!在新的世界里,在新的生活中,一切都将是那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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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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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回到老家看望母亲。八十九岁的老人真是一天不如一天。拉着母亲的手,我们说了很多话。我又编织了新的梦境,像舒缓轻柔的安神曲,很美妙,很动听。母亲幸福、满足的神情,很使人感动。母亲疲倦了,睡着了。我给母亲挪好靠背,掖好被子。我久久地看着母亲。母亲元气耗尽了,微闭双眼,却合不拢嘴唇,取了假牙的嘴成了一个黑洞。白色的节能灯光照着母亲灰黄的脸,面部皱纹很深,颈项上皮肤松弛下垂,形象很使我感到惨然。母亲已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朝不虑夕,人命危浅。”照爱人的说法,母亲的身体已像电视里的木乃伊了。我知道母亲将离我们而去,我心里涌起像幼小时候对母亲深深地依恋,终久有一天,我将再也握不住母亲温暖的手,看不见她的脸……。

--- 我轻轻地走出母亲的房间,静静的站在石板街面上。

--- 母亲现在还活着,无疑是我们最大的幸福,是大家庭精神凝聚的唯一源泉。每到春节,我们弟兄子妹侄儿侄女,国内的国外的,只要可能,都会奔着母亲回家团聚。春节前一个多月,大哥和大嫂就得着手准备采办年货,灌香肠,腌腊肉,腌牛肉,腌鸡,腌鸭,腌猪头,腌猪尾,买大肥阉鸡养起来,浆洗铺的盖的,清洗准备锅碗瓢盆,打扫卫生,忙得不亦乐乎。直到春节前两三天,大家回到家里,人突然间多了起来,很热闹,充满欢声笑语。

--- 除夕的头天晚上是算账,分摊母亲的医药费、生活费、护理费等等,然后兄弟子妹侄儿侄女个人给母亲“发奖金”。早些年我们给母亲的“奖金”不多,一人就四五十元,但弟兄子妹多,母亲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有一次才七岁的儿子看热了眼,竟对我一本正经的说:以后长大了,要娶二十个老婆,生二十个儿子,一个儿子给五十元钱,他就能得一千元钱!近些年不同了,一百两百、三百五百,各自表现,母亲会很高兴,给我们很多祝福的话。做年夜饭的琐事很多,很烦人,很累人。但男人们不行,说得多干得少。下一代更不行,能帮着打扫卫生,收洗瓢盆碗筷,已是不错。炒菜做饭只能靠妯娌们。妯娌们有咬牙坚持、任劳任怨的,有疏懒一些又笨一些像打昏了的兔子清不到程序的,有很能干却需要给她贴膏药、刷浆糊、戴高帽子才能很好显示手艺来的。也有摆架子一点事不干的。总之,细想来,她们很不容易,看她们做年夜饭的全过程,很使人感慨。一大家人集在一起吃团年饭很热闹,尤其我们几兄弟的话都很多,侄儿侄女也的要加入进来。首先是品菜。爱人有几道拿手菜确实做得好,我们也算吃过好些大馆子,但都吃不到她做出的味道。侄儿侄女和孙辈们会大呼小叫,你争我抢,宁愿吃出病,不愿空了口。大哥却要鸡蛋里挑骨头,无话找话说,一边照样大吃大嚼,很搞笑。喝点小酒,大家的话就更多起来。今年的成绩,明年的期望,侄儿侄女们的学习、工作、婚姻、车子、房子、国家大事、社会现象、政治、经济、国内国外、天上地下,无所不谈,无所不包。半通不通、要懂不懂,面红耳赤,唾沫四溅。大哥倔强还加诡辩,二哥时有幽默风趣之语,兄弟固执且要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我说话虽有一定条理,却很难说服他们。过年就是这样过,很热烈,很充实,不然几百里几千里坐飞机坐火车开汽车回来干什么?

--- 大年初一早上,首先是晚辈给长辈、给母亲拜年,要压岁钱。长辈给晚辈发,有工作的给无工作的发,发钱的收钱的都有几句套话,不过这套话却百听不厌。发过要压岁钱,草草吃了早点,一大家子二十几个人就是逶迤去给父亲上坟。

--- 父亲的坟离镇上只一两里地。到了坟头,先是放一串鞭炮,“噼噼啪啪”一阵响,算是给父亲打招呼,我们来看望他了。野外放鞭炮更有气氛,更能怡人心情。远远进近,很多人都在上坟,鞭炮声此起彼伏,在山丘回荡,硝烟弥散开来,会像轻柔的白纱一样,漂浮在空中。放过鞭炮,就是把一叠叠连起的纸钱撕开,然后就在父亲的坟前点燃蜡烛和香,烧起纸钱。蜡烛、香和纸钱也都要给邻近的坟头烧一些,以示友好,乞望那些死去的人在另一个世界相互照应。父亲的坟头烧着纸钱,火焰串得老高,发出欢快的笑声。香烟缭绕中,我们先是集体合掌给父亲作揖,然后是从男到女,从老到少,分批再给父亲作揖。也有少数女人跪在地上叩头。与别家不同在是,我们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少分别都有一番演讲。演讲的内容大都是向父亲汇报各家今年的事业怎样发展,生活怎样幸福平安,子女的工作和学习情况。男人们重点是缅怀父亲功绩和优良品性,激励自己和后人。女人们的重点祈望父亲在天之灵保佑各家生意兴隆、财源广进,身体健康,子女的学习、工作、婚姻等等事事顺利。她们都很认真,很忏诚,好像父亲的阴灵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各家现在的生活美满幸福,都是父亲保佑的结果。每个人演讲完毕,都会想起一片掌声,讲得好的,很忏诚的,掌声会很热烈。年复一年,形成了一种传统,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家庭文化氛围,增进了大家挺的团结,有一种特别的凝聚力。妯娌们在父亲的坟头演讲是一道很特别的风景线。各家不是子女争气,读好学校,有好工作,就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或是兼而有之,都有本钱向父亲汇报。对着坟头讲,听话的是活人,你不服我,我要强你。有的对大家庭贡献太少,太自私又很虚伪确又希冀父亲保佑的,会被含沙射影地受到指责。我那个大嫂只读了三年小学,我们都开玩笑说她一个文盲管四个大学生。大嫂最有幸福感,满足感,她每次上坟的演讲都是感情真挚,语言动人,赢得掌声很热烈。

--- 大年初一晚上,特别欢乐,特别使人回味,一连好几年,我们大家庭都搞了有模有样的“家庭卡拉OK大奖赛”。之所以说有模有样,一是煞有介事的要请几个跳街舞的大姐做评委,二是兄弟每次花几百元钱争做赞助商。要设奖,一等奖或一百或八十,二等奖或五十或六十,三等奖或二十或三十,凡参与的都有参与奖,参与者每人一瓶洗发水或是护肤品。参与者很踊跃,除大哥大嫂,大姐和大姐夫不参与外,二哥二嫂,我和爱人,兄弟和弟媳都参与,侄儿侄女,外侄儿外侄女,外侄孙外侄孙女,二十多人轮番上阵。我和爱人唱了一首《康定情歌》,评委评论我唱得还不错,只是抢得太快了,给了个八分。二哥和二嫂来了一首《纤夫的爱》。二嫂是川中石油矿区宣传队的台柱子,自是不错,只是二哥音不准,用嗓更不行,评委没给分。兄弟和弟媳唱的《天仙配》中《夫妻双双把家还》,弟媳唱得很一般,兄弟勉强能唱,到后面唱不来,只能看着电视屏幕念歌词。确是太蹩脚了!掌声、笑声、歌声、音乐声、念歌词的声音响成一片,侄儿侄女有的眼泪都笑出来了!看来我们这一代四零后五零后尤其是男人唱歌实在是太不行了,跟现在的年轻人无法比。但正是我们的参与,才有了非常热烈的气氛。后面是侄儿侄女纷纷登场,都唱得很不错。尤其是二哥的大儿子,手执吉他,自弹自唱唱了一首藏族歌曲。侄儿刚一展歌喉,几十个人立刻静了下来。侄儿确实唱的太动听,一副男中音像青藏高原一样浑厚广阔!大家屏着声息听他唱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五个评委同时亮牌,都是十分。侄儿很淡定,平静地走了,但二哥非常得意,那脸上的笑容,买中了五百万巨奖都一定不会有那么灿烂!

--- 在欢乐的气氛中,儿子终于拿起了话筒,唱了一首《朋友》。当时儿子正在读中学,学习成绩中等,学习压力大,加之又当了几年的留守孤儿,精神压抑,性格扭曲,很内向,平时难得见到笑容,更是别想听到他的歌声。儿子唱的并不好,得了八点五分。但是儿子生涩的歌声,我听着像是天空传来的天籁之音!在歌声中,我仿佛看见儿子沐浴金色的阳光,活泼、开朗、帅气、大方,神采奕奕,正缓步向我们走来。爱人眼里含着激动的泪花,我们以最响亮最热烈的掌声鼓励儿子。儿子以后走得很远,从我们小镇走到了巴黎,手中拿着法国国家应用工程学院的硕士毕业文凭,潇潇洒洒地站在了我们面前!

--- 大家庭过年,很充实,很热闹,是一种期盼,是一种精神享受,是一种重要的生活方面。但是这些年母亲更老了,儿子和侄儿侄女们都长大成人了,都伸能展志、远走高飞了,“家庭卡拉OK大奖赛”也有好多年没有搞了,过年更少了很多欢乐的气氛,少了很多内容。如果母亲一走,没有了精神凝聚根本所在,大家庭过年必将烟消云散,只能成为历史,成为一种回忆了。惆怅、空虚、失落侵袭上来,我的心情沉重起来。我想到我们的下一代,她/他们各自西东。他/她们的下一代还能二三十个人邀在一起闹闹热热的过年吗?还会团聚在一起给什么人上坟吗?还会搞“家庭卡拉OK大奖赛”吗?不会了,不可能了!精神上的成长会怎么样呢?会缺失些什么?

--- 大哥的房子在上半镇,是老房子。整个上半镇的老房子都还未改造,很远才有一盏路灯。在昏暗的灯光中,老式的木结构房子黑黝黝的显得很破旧,衰败,毫无生气。房檐高低错落,有的很歪斜,檐口的瓦片参差不齐,好像一有风吹草动,随时都会掉下来。老旧的石板街面,经过汽车的碾压,尽管修修补补,还是破破烂烂。路灯灯光照射着,投射出高低不平的使人很恐惧的黑影。就是很熟悉的人,也要很小心脚下的路。

母亲正在迅速衰老,很快将离我们而去。旧的农耕文明像街面的石板被碾烂,像老旧、歪斜的木结构房子,必将推倒重建。但是新的文明是什么样子?是现时的北京、上海、成都?是滚滚的车流,是鳞次栉比的高楼,是我们镇经过改造的下半个镇?下半镇的街道是像模像样的水泥街面了,也有了绿化树,两边都是五六层的楼房。楼房底层也尽都是铺面,里面所卖的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跟上半个镇跟改革开放前相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只是一到下午,街两边铺面门前大打都是打麻将、、下象棋的人。大大小小二十多间茶馆里的人座无虚席,老的、年轻的、女的、男的,都在赌小钱。这是新的工业文明或者社会文明吗?好像是,又不像是,总觉得缺少些什么。残缺的生命,残缺的精神,残缺的追求,残缺的……。突然停电了,路灯熄灭了,很少的窗户和门缝透出的光亮突然都消失了,周围是一片死寂,重重的黑暗包围着我。隐约可见的歪斜的房檐更显得阴森恐怖,好像就要垮下来,压在我的身上,我不由向前走了几步。黑暗中传来了锣鼓和唢呐的声音,是下半镇的九十一岁的章老太婆死了,正在做着法事。我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的睡像。踩着脚下的街面石板,我在心里喊道:仁厚黑暗的地母啊,不久母亲将带着童真,带着憧憬来到您的面前,在您博大的胸怀里,母亲一定能平静安详地合上双眼,灵魂得到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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