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库乌雾汉语诗歌承载文化分析

时间:2022-05-16 16:34:27

阿库乌雾汉语诗歌承载文化分析

阿库乌雾是当代少数民族作家队伍中用汉语进行诗歌写作的杰出人物,成绩斐然。其中以汉语创作的代表作品有《走出巫界》《神巫的祝咒》《阿库乌雾诗歌选》《混血时代》等。从他的诗作中,后人可以探析当代彝族文学的发展历程。有关记忆的研究由来已久,最早起源于20世纪20年代的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的《论集体记忆》一书。哈布瓦赫就历史记忆和文化批评者如何对待历史记忆的问题展开阐述。20世纪80年代,文化记忆的研究在德国蓬勃发展,学者扬·阿斯曼在《论集体记忆》的研究基础对文化记忆理论进行了细化,他提出:“文化记忆包括一个社会在一定的时间内必不可少且反复使用的文本、图画、仪式等内容,其核心是所有成员分享的有关政治身份的传统,相关的人群借助它确定和确立自我形象,基于它,该集体的成员们意识到他们共同的属性和与众不同之处。”扬·阿斯曼对记忆的研究为阿莱达·阿斯曼在记忆研究上的批判性继承与发展提供了研究基础,阿莱达·阿斯曼将记忆在心理学、文化学、社会学领域的研究成果进行重审与批判,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记忆观。从此,对记忆的研究已然从个体记忆到集体记忆与社会记忆的研究,演变为对文化记忆的研究。文化记忆主要包括了对时空的认知记忆、对自我及他人的认知记忆、对社会人际及情感认知记忆。对于普通人来说,记忆不仅仅是人脑的一种重要功能,它甚至是对现实梦境的补偿,或者说是心理治疗,在这种情况下,它是艺术性的。与普通人不同,诗人可以用文字艺术地表达记忆。新时期以来,众多凉山彝族诗人进行汉语诗歌创作时,在语言表述、叙事风格、审美取向等方面形成了自己的特色,既承载着本民族的历史文化记忆,又显现出现代文明的因子,彰显出少数民族汉语诗歌写作的独特魅力。诗人的诗歌中对彝族古老文明进行再现,真实地反映了彝族的生存发展状况。笔者基于文化记忆理论阐释阿库乌雾汉语诗歌承载的文化记忆,进而探赜诗人对彝族个体生命的关注以及对彝族传统文化在当下走向的哲学思考。

对彝族历史文化的记忆

一个民族如果想让其文化基因得以延续,就离不开民族记忆的传承,民族记忆的历史性延续[论坛]Forum23是民族文化之根基。民族文化的品格特征依赖于民族记忆,民族记忆也在建构民族文化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彝族神话传说和创世史诗是彝族族源的历史溯源和民族文化追忆,诗人的汉语诗歌写作中,不乏对此类文化基因的注入,如他在《记忆》中写的:“那是女人跟动物私奔的世界/那是男人被任意放逐/成为兽中之兽的世界/那是生子不见父的世界”。凉山彝族先民对于生命的起源有着独特的想象与认知,在彝族创世史诗《勒俄特依》中“猴世的家谱”部分就记载了有关推翻人类是由猴子演变而成的说法。在该创世史诗中天地始于混沌,水是万物的本源,人类是由雪水幻化而成,诗人在《雪史》中讲述了彝族先民雪变的神话,如“多么奇特的雪人啊/头上有喜鹊做窝/腰间有蜜蜂筑巢/鼻中有丝丝虫鸣唱/腋下有觉别鼠奔突/脐里有吉紫鸟建巢/腿间有阿尔鸟穿梭/脚背上蚁穴如野果”。这种水是万物本源的自然观是彝族先民生活实践的产物,蕴含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精神内核。诗人在发现世界之美和体验生命之美的基础上,把彝族先民的生活实践和生存智慧作为其诗歌的审美取向,希望能再现彝族古老的历史文化记忆。彝族宗教文化是彝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彝族先民对客观世界的虚幻反映,集中展示了彝族的文化内涵,对调节彝族社会矛盾具有强有力的作用,在彝族社会生活中宗教文化是不可忽视的。在扬·阿斯曼看来:“文化记忆的保持有两种方式:仪式关联和文本关联。”宗教文化浸染着彝族悠久的历史,卷帙浩繁的毕摩经书与代代相传的圣洁仪式见证着这个民族的传统。如诗人在《行咒》中写的:“巫师把玩着语言的魔方/在日月的鼓沿上/在女人的头帕上/在扫帚的哀鸣里/在断蒿的伤痕里/面对时流面对浩宇/用低沉而悲怆的节奏/独自行咒”。诗歌运用排比的修辞手法和起兴的表现手法,吟唱出了一曲神巫的祝咒,表达了诗人对彝族宗教文化的崇敬和热爱。宗教文化是一种包容性较强的文化,总是以祭祀仪式的形态呈现在日常生活中,祭祀仪式又是文化记忆的活态表现形式。诗人对彝族宗教文化的书写实际上是对彝族文化记忆的书写,再如《巫唱》写的“双目微闭造就一面土墙的罅漏/生与死的毡叶从此处切开/流出鬼怪与神灵的混血/全被眼前瘫软的禽兽吸食/只有一根柔韧的青柳/成为长在禽兽身上的绿竹”。“绿竹”代表彝族的一种图腾崇拜,他们认为竹子有着强大的生命力,而祖先就是从竹子里长出来的,人逝世后灵魂也将化为竹子。诗歌通过“绿竹”体现了诗人对彝族宗教文化的重视和对彝族同胞的关怀,饱含着细腻的个人情感和强烈的民族情怀,同时也对宗教文化的际遇做出冷静和客观的思考。彝族最早的文化印记、最早的文化象征与宗教意义的建构来源于其始祖文化记忆、这种记忆从根源上来说,是一种集体记忆,是由于民众共同唤醒的历史。它以符号的形式表达,是对神圣化仪式的模拟。它的文化内涵与审美价值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值得少数民族学者注意。诗人把彝族民间文学的艺术样式作为诗歌创作的主题,期冀激活彝族深层记忆里的集体无意识原型。

对彝族精神的礼赞

凉山彝族诗人擅长通过诗歌唤起彝族的自信,进而重塑民族精神形象与现代民族精神。作为彝人之子,阿库乌雾在诗歌写作中自然不缺关于彝族的民族精神歌颂,他在诗歌写作中多次对神人支格阿龙射日的英勇事迹进行重现,以彰显彝族勤劳、果敢的精神样态。彝族是一个崇尚和平、果敢坚毅的民族,在历史的漫漫征途中,不仅要与恶劣的自然环境做斗争,还要与统治阶级的压迫和摧残搏斗,造就了大量民族英雄,因此从古至今都持有英雄崇拜情节。民族英雄和民族精神是一个民族历史记忆和价值传承的核心源泉,民族英雄反映了一个民族的人格尊严、骄傲和自豪,是一个民族的共同记忆和精神财富。支格阿龙是彝族历史上的一位重要英雄人物,云、贵、川、桂等省区的广大彝族地区皆流传着与他有关的英雄史诗、神话、传说、故事及典故等民间文学作品。诗人在诗歌《图尔博里》中就写下了彝族英雄支格阿龙的英雄事迹,旨在对民族精神的彰显,如“泪证求生的肝胆/莫非你只是神人支格阿龙的神箭/射出去的一把土一块石一粒沙/由此/生命之河早已渊远而流长”。民族的文化基因总是孕育于民族的原始文化。原始时期,先民们对大自然认识能力浅薄,生产力低下,生活物质匮乏,由此对民族英雄产生渴慕以及崇拜。支格阿龙射日、定疆界,或者是斩杀恶龙,无不凝结着现实生活中彝族先民战胜恶劣自然环境的美好愿景,人们将这种愿望寄托于某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或人物,支格阿龙正好承载了这种愿望。民族节操、民族气度、民族风范等都是民族精神的表征,民族在面对困境时表现出的勇往直前、坚韧不拔、英勇顽强、至死不屈等气节和情操则是民族精神内核的体现。且看《神人之弓》。“神人/你将那把罕见的木弓/随意压在你渊深的脚印上/这个民族的洪荒历史/未能再挪动半步”。支格阿龙不仅仅是彝族中有射日本领的神人,更是民族精神的表征,他的英勇形象在彝族人心中永存不朽,对于建构民族精神和民族价值观具有着重要作用。支格阿龙承载着彝族的生存精神和文化精神,具体表现为敢于斗争、勇于进取、不畏强暴、同情弱者。民族英雄符号是一个民族历史文化记忆书写的重要元素,对于民族认同的建构过程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已成为神话传说和英雄史诗是彝族文化中弥足珍贵的成分、是彝族的根脉、是彝族的血液、是彝族的精神。诗歌中对神人支格阿龙射日的回顾,是对彝族历史文化记忆的还原,折射出彝族刚毅、果敢、顽强的民族精神,是对英雄崇拜时代的彝族文化进行歌颂和传承,有利于弘扬民族精神。

对彝族传统文化的审视和反思

阿库乌雾、吉狄马加、阿苏越尔等彝族诗人在汉语诗歌写作中,时常带着强烈的“生命意识”,他们在对个体生命进行细致描摹时,营构的意象往往具有某种深沉的象征意味。此类极具民族特色的诗歌意象,不仅潜藏着诗人古朴、浓厚的民族情怀,更是对古老神圣的民族精神进行了破译和升华,从而深刻审视和反思本民族传统文化的生存与发展状态。彝族人民在繁衍生息和生存发展的历史过程中,深受生活的自然环境、社会因素和文化形态的影响,形成了较为强烈的生死观,因此彝族的一生,从出生到死亡都离不开大大小小的祭祀仪式。祭祀仪式表现的是社会的无意识象征,荣格将其称为“原始意象”,他指出:“每一种原始意象都是关于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包含着我们祖先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残余。”人类不断思索自我生命的源起,当未能寻求到理想答案时,总是将生命与宗教仪式相联系,这也是民族传统文化的呈现形式。彝族亦是如此,通过原始宗教的诸多仪式对生命的起源进行探索,从而达到对本民族文化传统的认知和传承。以神话原型理论透视阿库乌雾的汉语诗歌写作,不难发现他汉语诗歌写作的意象源于自然界中与彝族生活有关的万事万物,皆是对彝族古老文化记忆的沉淀,此类意象皆体现出他对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视。诗人以《朵啵嘟》《命名》《换童裙》《老人之死》4首诗歌演述了彝人生命历程中的4个重要节点,通过个体生命的存亡来透析民族文化命脉的存亡。“朵啵嘟”是彝族民间一种习俗,指新生婴儿择吉日出门见天的一种仪式,“一杯美酒/祭天神/祭日神/祭生育神……父亲动手剔下与生俱来的发丝/为你开辟/重新生长的路途”。母体分娩意味着新生婴儿生理意义上的诞生,参加彝族传统的见天仪式之后,则完成了一种文化意义上的诞生,成为日后共同文化经验的参与者与习得者。彝族婴儿出生要挑选好日子剃头发和取名,这是对彝族传统文化的一贯传承,体现出彝族人民对生命的渴慕以及对传统文化的崇敬。在彝族人眼里,生命是天地间圣洁的存在,因此命名也显得尤为神圣,如诗人在《命名》中写的:“你的命名/带有天空的声音……你的命名/不能不用前人的弓箭/朝着属于你个人的方位/有的放矢”。诗人将“前人的弓箭”隐喻为彝族传统文化,在诗性话语中期冀彝族新生命对彝族先民智慧结晶的习得与传承。“换童裙”是凉山地区13岁到17岁之间彝族少女的成人礼仪式,如诗人在诗中这样写的:“你换下的童裙/多么纯美的春天呵/一个季节在你的秀发间/像獐子的蹄声一样/遗落/周遭依然日照充足”。“换童裙”仪式赓续了彝族社会的传统文化,具有传授生理知识、历史知识、风俗习惯、伦理道德和价值观念的功效,不仅传承了彝族文化,还对后辈进行了教导与培育。出生、取名、换下童裙的过程就是对彝族生命成长历程的描摹,如同一年当中的四季更迭,来了世间,留下存在的痕迹,又悄然离逝,如“你白色的内衣早已织好……你黑色的外毡早已擀好……子孙的热泪/春播的荞种/同时洒向大地/彩蝶/幸福如歌舞/祭献的牺牲涌涌而来/团团围困你生前的山寨……崭新的冠冕/贫瘠的松涛走向肥沃……这年秋天/活着的子孙/再度丰收”。死亡喻示新生命的重新开始,更多表现出的是幸福和乐观。面对生命逝世,彝族人民是如此平静和坦然。这种豁达的生死观正是彝族历史文化记忆中长存的“符号”。诗人的汉语诗歌中不仅包含对个体生命的感喟,更是流露出对民族文化命脉生死的担忧,诗歌字里行间无不流露着强烈的生命意识。如《口弦》中描写的“口弦/彝族人将你制作得/如此精美/你却/偷偷嬗变铜匙/彝人的每一滴眼泪/不都是一座紧锁的木屋么”。弦是彝族人社会生活的重要器物、是彝族传统文化的结晶,传统文化中的竹制口弦嬗变成了铜制口弦,暗示着曾经熠熠生辉的传统文化正悄无声息地发生着质变,表现出诗人对传统文化命脉的忧思与焦虑。再如《狩猎》中的“随着那只大红公鸡的心血/裹挟着朝花似的咒词……山神/饮下你祭献的大碗玉米酒……一场生命与生命的游戏结束”。《行咒》中的“行咒/远离语言的藩后/不再伤害他人/于是/不再伤害自身”。行咒是彝族仪式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以上两首诗歌都提到了彝族传统文化中的行咒,暗示出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彝族传统仪式逐渐消逝,这也是民族文化命脉日趋薄弱的体现。诗人注重对生命现象的思考,尤其是对个体生命“存在”的关怀,由此也影射出彝族在历史长河中经历的苦难与沧桑以及在困境中磨砺出的超脱生死的旷达生命意识。此外,他的汉语诗歌写作中富有个性地体现出由个体生命上升到整个民族传统文化的沉思,流露出诗人对民族文化命脉的关切。彝族有着独具民族特色的民族文化,彝族作家进行写作时总是受自身民族文化的影响。阿库乌雾热爱自己民族的传统文化,并将自己对彝族原生态的历史文化记忆带到汉语诗歌创作中,通过诗歌呈现彝族古老的历史文化记忆,对彝族勇敢、智慧的精神进行礼赞,并对彝族传统文化的走向做出审视和反思。纵观古今中外文学史,文学实践一再表明,文学想要发展与创新,就需在继承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基础之上,对现代文明进行一定的融会贯通,因此诗人在汉语诗歌书写中尤其注重多元文化的借鉴和吸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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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振莉 单位:云南民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