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议王蒙的文学批评范式

时间:2022-04-13 03:55:00

小议王蒙的文学批评范式

论文摘要:王蒙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实践相兼相融,其书写视野和致思路径独特而新颖。作为最为典型的作家批评者的王蒙,他将感受和对话作为文学批评的基本范式,颠覆了苦大仇深似的学术陈见,彰显出一位优秀的小说理论家和出色的批评家双重角色的智慧和才情,确立了王蒙在中国当代批评史上特有的地位。

论文关键词:感受;批评:王蒙;文学批评;范式

在众语喧哗的文学批评界,由于20世纪以来一批精英和大师的崛起,个人风格和多元化批评方法的形成和运用,一个文学批评热闹而有序的批评格局早已形成。如今,各路批评家的热情未减,他们以新锐的文思和珠玑般的文字,不断创造着这个世界的文学辉煌。对批评规范的考量,让我们追问诸如什么样的品头评足才算得上名副其实的批评话语这样的问题,这最终落实到对于批评形态的把握。当代学者徐岱将文学批评分为三大类六种形态:作为专家批评的“思潮/个案批评”、作为作家批评的“大师/巧匠批评”、作为行家批评的“传札记批评”。他从确证批评家的身份出发,将文学思潮和批评文本的六种形态对应于三类批评家身份,从而为文学批评到底怎样进行才异彩纷呈提供了全新的思路。“他们并不热衷于理论的制造与体系的构筑,而是通过知识积累与研究琢磨而对文学艺术现象有了真正全面深人的掌握。”…挪在定位文学批评行业中的专家后,当代学者徐岱对作家批评的理解为我们拓开了视野,与专家批评比肩而立的作家批评则是文学批评的另一道风景。作家批评的最大优势在于其丰富的人生阅历,作家以其对世事的洞明与人情的练达,对生活的亲近与对人性的洞察构建了人文艺术。那些似乎带有些许“客串”和“玩票”意味的作家,之所以能够一语中的、切中肯綮,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他们能够深人细致地体察生活,在深切感悟生活、创造文学作品的过程中,始终保持着对于生活的赤子情怀,守护着新鲜的生命感受。

一位批评家的批评观是其文学观的体现,一位优秀的小说理论家同时也必然是一位出色的批评家。从王蒙的文学批评实践中,我们可以认识其文学观,正是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展开了对王蒙批评观的探讨。曾几何时,王蒙别开生面地道出了曹雪芹红楼故事的“后四十回”没有写出的原因是这篇作品的主题过于沉重、反映的生活过于庞大,小说的叙述原本就难以继续,他将贾宝玉的悲剧归咎于他的生活理想就是“闲散人生”,他对《红楼梦》中的“色空观念”和“兴衰”作出了独特的理解,他对“躲避崇高、解构神圣”的王朔小说公开叫好,等等。从他对文学的理解中,我们看到,作为最为典型的作家批评者的王蒙成为批评界的主角已经是不言自明的事实。

“艺术家,当他谈体裁时,一般都是谈他自己。”蒂勃代的这番话向我们道出这样一个事实:艺术家总是从自我经验出发来品评艺术作品,或者换句话说,以自我经验为参照来看待艺术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狄德罗认为:“一个作品的最严格的评者应该是作者自己”,这样看来,创作经验和人生体验是作家水到渠成地进入批评苑地的通途。“他怎么找到这样一个好的、我要说的是非凡的题目?你羡慕得眼珠子都快燃烧起来了。……在看完《北方的河》以后,我想完啦,您他妈的再也别想写河流啦,至少30年,您写不过他啦。”王蒙这段对张承志《北方的河》的“描写”可入当代批评史上的经典之列。批评家阅读作品的那种欣喜若狂、那种抑制不住的激赏、那种不加掩饰的“嫉妒”或艳羡,活灵活现,如在目前,而“非凡的题目”、“这样的气魄”、“这样的心胸”、“何等的胆量”、“何等的匠心”等语句又不时冒出,“这哪里是一个知名作家在评一个青年作家的作品,分明是一个贪杯者喝醉了茅台;哪里是在批评,简直是在‘燃烧”引,有论者这样说道。在批评家的主观感受里,作品的特色、价值、意义尽在其中,“它不是用笔写的,而是用心、用血和泪写的。

它不是写在书斋案头,而是诞生在北大荒的一望无际的暴风雪之中。……它比一切文人雅作都更粗犷、更浓烈、更震撼人心。所以我说它庄严,而在庄严的真实面前,我肃然起敬。”王蒙进一步评论道。在这里,“肃然起敬”是批评家或读者的主观感受,也正是一种“最佳的感觉”,“理智的体验”,实际上就是“一眼看透”,透过浅层的表象看到潜伏在深处的那个“独一无二、不可言传的东西”,为了“觑住”、“捉住”与艺术品(批评对象)交流中的“最高境界”,王蒙不仅动用自己的思维、学问,更调动自己的生活经验、智慧、情感、灵魂,全身心地投入、沉浸。这最能体现王蒙式的感受式批评特色,作者与文本相契合相交融,也正如柏格森所说“置身于对象的内部,以便与对象中那个独一无二,不可言传的东西相契合。”这与当代学者徐岱的说法如出一辙:“作为一种‘接受’活动的文学批评本身也有一个‘接受’问题:它所面对的是对文学有兴趣的读者,这样的读者所期待的不是耳提面命式的教诲,而是对一种审美体验的分享”。

“不要一写评论文章就摆出那么一副规范化的架式。评而论之,大而化之,褒之贬之,真实之倾向之固然可以是评论,思而念之,悲而叹之,谐而谑之,联而想之,或借题发挥,小题大做,或别出心裁,别有高见,又何尝不是评论?”王蒙的这番话使我们认识到:正因为批评不一定要摆出那么一副规范的架式,批评才显得如此轻松自如,如此自由灵活。它不一定要穷究某种学理,也不一定要做出某种判断,它更突出的是批评家自己的直觉、体验与感悟,更着重的是自己的主观感受,因而,论题的选择,对象的确定,方法的采用,角度的选取,都是不拘一格的灵活多变的。只要有利于自己的主观感受的表达,什么都行,怎样都行。王蒙从不以思想权威、理论权威、学术权威的面目出现,他的批评文章很少使用“评”、“论”之类的大词,而使用:‘话说”、“漫谈”、“断想”等自由活泼、亲切可人的小词,他不拘泥于规范的学术名词、概念,也不注重严密的逻辑推理,而是用鲜活、通俗、形象、幽默风趣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体悟、感受和观念,使读者在文字的愉悦中消除“学问之累”。

然而,仔细考察起来,我们发现,真实自然和理想精神是王蒙的相对稳固的艺术批评标准。王蒙特别注重生活的真实自然,强调作家要“倾听生活的声息”。在他眼里,“倾听生活的声息”不仅是为了再现生活的真实,而且是进行艺术形式创新的需要,更是作家心灵造就的需要。“如果不用自己的耳朵倾听世界的声音、时代的声音、生活的声音,难道任何新的形式的探索是可能的么”;“生活是心灵观照的对象,又是造就心灵的土壤,……心灵只有在生活化后才能形成与成熟,也只有在生活化后才能被认识,被感受”…卯。所以,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王蒙对梁晓声、铁凝、王安忆早期创作的“生活含量”较高的作品给予高度评价。众所周知,“痞子作家”王朔的创作是“假、大、空”伪理想时代的空谷足音,充满了生活气息,王蒙为其辩护的言辞激烈而沉稳:“艺术之所以是艺术,恰恰因为它反映了却又实现了对现实的某种超越。这种超越是各种各样的,不同程度的。可以比现实更理想、更美好、更升华、更生动、更迷人。也可以比现实更沉重、更刺激、更疯狂、更难以忍受。可以更细腻、更玄妙、更精微、更神经末稍化。也可以更广博、更悠远、更抽象、更大而无当。当然,也就可以比现实生活更空灵、更超脱、更非功利、更悠然飘然。”王蒙的这段话让我们看出了王蒙“理想”的真谛:对真实自然生活的某种超越,对人生、社会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曾几何时,王蒙对信念、激情、青春、崇高、神圣等带有理想精神的词,对那些既不回避生活矛盾又充满理想信念的作品情有独钟。他肯定阿城的《棋王》,是因为它超越了题材的局限,写出了“人是自己的主人”,“表现了一种新的强力”,所以“这是一幅画,也是一种境界,是对人的智慧、注意力、精力和潜力的一种礼赞”。他赞扬梁晓声笔下“知青”身上的“动乱年代与艰苦环境中的英雄主义”,称赞其“作品浓如烈酒,充满了悲壮豪迈感”。青春、激情、理想、信念乃至信仰是张承志艺术世界里永不褪色的旗帜,正因为如此,王蒙对张承志的作品才一往情深。“然而张承志并没有随波逐流,不论一些作品怎样用不下于炼狱的惨状的暴露代替了当年的慷慨激越的‘理想之歌’,张承志在严峻的真实里仍然肯定着上山下乡当中,与劳动人民结合当中一切应该肯定的东西,一切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东西。”

王蒙在评《绿夜》时说这样说道。而《北方的河》则是对于祖国大地、对于艰难而奇妙的生活,对于质朴的人民,“以及对于永远年轻的理想和热情的刻骨铭心,始终不渝的情歌,而且是一首刚强而滚烫的歌”。这样的批评文字总让我们激情满怀,它不是对文本的条分缕析、恶意分割,而是兴之所致,娓娓道来,似乎是接着作者在说。“我的‘评论’是打引号的,因为他缺乏理论的严谨性,而更多的是随感的性质。我追求把评论当散文或者杂文来写。”

王蒙追求的批评风格被与王蒙对话的王干概括为“把自己的感想与别人的作品融合起来谈”。这只是王蒙批评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将自己的创作体会同理论问题相融合,这就形成了他的独特批评方式:感受批评

詹姆斯曾说:“对于一个诗人或者一个小说家来说,重要的问题是:他对生活有何感受?”“人们如何体验生活,他们也就会如何体验和生活关系最为密切的小说。”王蒙的言说与詹氏异曲同工:“创作是作家对生活的感受,那么评论呢?首先是评论家对作品的感受。正像作家应该善于感受(感觉、体验、认识)生活一样,评论家也应该善于感受(感觉、体验、认识)作品。”王蒙的感受批评,首先是作为作家对创作的体会,再将这些体会与所批评的对象(作家、作品、理论)结合,在批评的形式上则采用散文体或杂文体。王蒙是有感受天赋的,不论谈小说技巧,还是谈理论问题,抑或批评作家作品,感受批评运用灵活自如。他以作家身份参与批评,这正是他的优势,他推崇孙犁的印象式批评,他认为孙犁的批评文章写得好是因为孙犁的批评后面有孙犁本身的巨大背景,这个“巨大背景”指的是丰富的创作经历。这样评价王蒙本人的批评也是恰当的,王蒙的批评背后也有他巨大的背景,譬如,王蒙反对小说过份戏剧化,“因为过份戏剧化往往剥夺了我们本来可以更多使用的属于小说这种文学样式的艺术手段。”这是王蒙文学创作中的一个独到体悟。譬如,《(雪)的联想》是王蒙批评中很独特的一篇文章,它给我们一种理解王蒙感受批评的视角:王蒙放弃了学院式批评方法,从学者型进入作家型,形成了他的感受批评方法。这说明王蒙的感受式批评方式是在自觉探索的基础上构建的。

王蒙的感受批评与中国传统的文艺批评方法有众多相似之处。在思维方向上,与西方重视逻辑推理过程不同,中国传统的文艺批评更重视感觉、经验。中国古典文论多谈观点、印象,不重视观点、印象得来的逻辑推理过程、分析过程,而其推理过程多是从直观的、具体的材料中取得,缺少西方文艺批评中的形而上纯抽象思辨。王蒙将文艺批评分为偏重主观和“更加科学化的方式”两种:“文艺评论的偏于主观艺术的方式——如会意的方式,印象的方式,自由联系借题发挥的方式,感情共鸣和扩展开拓的方式,其实可以与那种更加科学化的方式——综合与分析的方式乃至统计与制表的方式等等——并存。”副王蒙的感受批评显然是属于他自己所说的“偏于主观艺术的方式”的,与我国传统文学批评方式相契合。在对待作者、文本、接受三个环节上,西方文论更重视文本,而中国传统文艺批评更重视作者。像“谢灵运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休文小人哉,其文治,君子则典”¨之类的以人论文、以文论人的批评在传统的批评中随处可见。传统文艺批评强调的是“知人”、“知言”,甚至将揣测作家意图作为文艺批评的目标:“注杜者,必反复沉潜,求其归宿所在,又从而句栉字比之,庶几得作者苦心于千年之上,恍然如身历其世,而接其人,而慨乎有余悲,悄乎有余思也”。王蒙推崇的文艺批评是“堪称知音的品评”,指的是批评家的批评与作家创作意图的一种沟通,王蒙对作家作品的批评,亦将“知音”作为他的批评标准之一,正是从“知音”这个角度,他激赏如曾镇南、南帆等人的批评。

“我追求把评论当作散文或杂文来写,当然,这样做或许能显得活泼一些,但同时会影响这种文字的严密、科学性。”钊王蒙的感受批评,以散文随笔方式表达,在燃烧自己的主观感受,驰骋自己的才情时,有时难免缺乏严密、科学性,但丝毫不影响王蒙的批评风格。然而,古今中外的众多大家,包括他的作品,都是一个矛盾体,王蒙也不例外。“我可以理解王朔包容王朔,正如我也理解赞扬,有时候是欣赏或者激赏,例如张承志、韩少功、张炜与完全不同的陈染与诗人伊蕾。当然不是半斤八两……我也根本不可能无条件地提倡躲避,恰恰是在我的作品和言论中,表达了我对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的情有独钟。”王蒙这样的言说使我们明白:复杂和杂色不仅是王蒙作品的格调,还是王蒙人生的格调,而他人生的底色始终涂写着理想和责任。“认为肯定了这种类型就必须否定另一种类型,那是别人,不是王蒙。”在文学批评或审美意识上,王蒙亦有着宽广的胸怀和理论胸襟,却充满了矛盾。“我的不幸就在于,我既非常喜欢张炜的作品,又丝毫没有感到对王朔的作品有加于排斥和贬低的必要。”副他的审美标准和理论胸襟相抵牾。正是由于此,这在相当程度上与王蒙自身的深层矛盾相关。

“我曾经很喜欢感觉印象式的评论,我自己写的也是感觉印象式的,但看多了以后,有一种不满足。”诸多研究者注意到了感受批评本身的不足,包括王蒙本人。在《十年来的文学批评》里,他将感受批评作为文学批评的三种方式之一。文中将这种批评方式的不足总结为缺少科学性,主要表现有两方面:一是“缺少严密的理论体系,不能给人更深的思想”;二是“缺少概念的准确性”。王蒙对感受批评方式的反思,与一位批评者的观点不谋而合,作为“兼具人文科学性质和艺术思维特点”的文学批评,“在对文学进行主体介入式的解释和描述时,就更应该具有‘科学性’的品格。”80年代后期,他曾大量尝试对话批评,发表了如《说不尽的现实主义》、《十年来的文学批评》等多篇文章,这可以理解为他对感受批评积极意义上的否定与超越,不过在他尝试的对话批评里,他并没有超越感受批评的思维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