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式与唐代文学研究

时间:2022-07-27 10:21:16

段成式与唐代文学研究

在晚唐文人中,段成式是一位在诗、词、骈文、传奇、笔记小说等各类文体方面都有着独特建树的全才文学家,尤以笔记小说《酉阳杂俎》著称于世。他丰富的著述为唐代文学尤其是晚唐文学增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带来了无限生趣。但因有唐一代以诗相夸,以传奇为异,笔记小说尚没有得到充分认识和重视,遂致段成式在唐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得不到应有的肯定和公正的评价。兹就段成式的诗文等做一检讨,以期重新认识段成式于唐代文学的意义。

一、段成式的诗词

段成式的诗作存留的数量不算很多,清人席启寓编《唐诗百名家全集》收录其诗一卷,现见于《全唐诗》者凡30余首(包括联句、词)。另有《汉上题襟集》十卷。①《汉上题襟集》属于唱和总集。清人汪师韩《诗学纂闻•诗集》云:“诗有数人唱和因继而汇为一集者,白香山与元稹、刘梦得有《还往集》、《因继集》……段成式、温庭筠、逢皎、余知古、韦瞻、徐商诸人之《汉上题襟集》是也。”可知《汉上题襟集》乃段成式与温庭筠、逢皎(应为温庭皓)、余知古、韦蟾、徐商等人的唱和之作。《文献通考》卷二百四十八《经籍考七十五•总集》云:“《汉上题襟集》三卷,陈氏曰:唐段成式、温庭筠、崔皎、余知古、韦蟾、徐商等唱和诗什,往来简牍。盖在襄阳时也。”段成式曾于大中十三年(859年),坐累解印,闲居襄阳,任职山南东道节度使徐商幕府,《汉上题襟集》当为此时与诸人唱和之作。段成式尤其擅长唱和诗,这和他的贵公子出身喜好交游及博学多才分不开。今人元锋、烟照整理的《段成式诗文辑注》[1]收录其诗歌31首,酬唱之作有《和徐商贺卢员外赐绯》、《怯酒赠周繇》(一作答周为宪看牡丹)、《题僧壁》(一本有和韦蟾三字)、《和周繇见嘲》(一作和周为宪广阳公宴见嘲诗)、《和张希复咏宣律和尚袈裟》等五首,可以作为段成式唱和诗风的代表,反映了晚唐士大夫的交游情况以及生活情趣。他的《游长安诸寺联句》12篇,作于武宗会昌三年(843年)任职于集贤院时,是与同僚张希复、郑符等共游长安诸寺,如靖恭坊大兴善寺、长乐坊安国寺、常乐坊赵景公寺、大同坊云华寺、道政坊宝应寺等18处所作。诗中多佛语,涉及佛寺人物、故事、植物、壁画等,尤其是《吴画联句》、《先天帧赞联句》、《诸画联句》等,可谓唐代著名画家吴道子、韩干等人的创作写照,对了解唐代长安的宗教、文化、艺术具有较高的资料价值。段成式崇信佛教,经常光顾佛寺,与僧人关系密切,《呈轮上人》、《送僧二首》、《题石泉兰若》、《题谷隐兰若三首》、《桃源僧舍看花》等,描绘僧人散淡旷逸形象,曲折指斥“会昌法难”,表现了僧侣的生活追求。如《题谷隐兰若三首》描写了寻访谷隐寺所见岘山深秋的景色,点缀以村情野趣,被明人钟惺《唐诗归》评为:“自成坚响。”段成式亦好道术,《牛尊师宅看牡丹》、《哭房处士》即是道士生活的写照,房处士因服食丹砂而意外身亡令人遗憾不已。段成式自己也热心炼丹,《不赴光风亭夜饮赠周繇》即写忙于炼丹,无暇赴宴。《寄周繇求人参》言及灵芝仙草和人参的药用,希望长生久寿。段成式出身于官宦之家,喜佛好道,可见唐代佛道两教的兴盛以及士人生活与佛道的密切关系。段成式又有多首描写下层妓女、宫人处境的诗,如《汉宫词二首》:“歌舞初承恩宠时,六宫学妾画蛾眉。君王厌世妾白头,闻唱歌声却泪垂。二八能歌得进名,人言选入便光荣。岂知妃后多娇妒,不许君前唱一声。”以汉寓唐,写出了宫女命运的悲惨,文辞深婉,意境悲凉,脱出了宫怨诗的一般窠臼。《折杨柳七首》则托柳寄情,以柳喻宫女,含蓄蕴藉,内容兼涉宫怨闺情,离愁别绪。其一云:“枝枝交影锁长门,嫩色曾沾雨露恩。风辇不来春欲尽,空留莺语到黄昏。”胡次焱云:“凤辇不来,空留莺语,隐然见孤处寂寞,无人共诉之意;曰‘春尽’、曰‘黄昏’,又隐然见老之将至。少而蒙恩,老而失宠,以色事人,恩爱难久,岂可以容貌自恃也?”[2](卷58)道出了宫女的悲哀。

段成式言及妓人的诗有《光风亭夜宴妓有醉殴者》、《嘲元中丞》(一作襄阳中堂赏花为宪与妓人戏语嘲之)、《嘲飞卿七首》、《柔卿解籍戏呈飞卿三首》、《戏高侍御七首》等,以戏谑的笔法嘲讽温庭筠、高侍御等人的狎妓、蓄妓、纳妾之事及妓女之间的斗殴行为,令人见出世间百态。其《光风亭夜宴妓有醉殴者》作于大中十三年(859年)闲居襄阳时,戏咏妓女酒后斗殴。②贾晋华认为:这一类诗固然价值不高,但也真实揭示了晚唐文人士大夫生活和心理的一个侧面。又《嘲飞卿七首》恰似一场七幕喜剧,叙述温庭筠与青楼女子男才女貌,由相慕而相爱,并经历了较长时间离别相思的考验,而终于团聚合欢的过程。诗题虽出一“嘲”字,诗中却绝无轻佻侧艳之意,而是充满了对这一对才子佳人的称赞与祝愿。《柔卿解籍戏呈飞卿三首》诗生动描绘出一位有幸脱离青楼、初为人妇的少女的美丽外表和欣喜心情。柔卿应即上引唱和诗中与飞卿情意相合的青楼女子,则飞卿终于为其解籍并与之结合,二人的情事竟以喜剧而结局。飞卿与青楼女子的这一段真情,不但有助于我们了解襄阳诗人群的生活与创作,而且可由此加深对温词内容的认识。初盛唐文人士大夫写歌妓,一般只是“观妓”诗。中唐时渐多以歌女饮妓为酒宴游戏的伴侣。晚唐五代同类诗作却有较多抒写与妓女的真实情事,这正是此时期爱情诗词大量涌现的重要背景之一。[3]段成式一生仕途时有坎坷,曾因诬难罢职闲居襄阳,于是常借机抒怀,一发胸中块磊。如《醉中吟》,感慨人生荣辱无常,命运变化不定,但求长醉,忘却烦忧。《观山灯献徐尚书》三首,表达在正月十五上元节山灯辉煌的夜晚,想到自己解印赋闲,不免怅然难抑。《题商山庙》有感于商山四皓,抒发怀才不遇的牢骚。《送穆郎中赴阙》借送人赴京,发泄沦落失意。这些抒怀之作是其真实思想的流露,也能给人以生活启迪。段成式的交游极其广泛,亲密者如李群玉、温飞卿等。《寄温飞卿笺纸》一诗前有小序,言在九江,“出意造云蓝纸,辄分五十枚”,与朋友共享。《哭李群玉》有两首,悼念友人,凄怆不已,痛彻肺腑。诗人同情李群玉恃才傲物、遭遇诽谤、含冤而死的悲惨境况,为之愤慨不平。清人黄周星《唐诗快》评曰:“昔人持忠入地,此乃持傲入地。语特挺倔有生气。”段成式的情谊义气可谓感人至深。他的《河出荣光》是一首完整的试帖诗,是科举考试中的范文。清人臧岳编《应试唐诗类释》卷六评曰:“首句从题原说起,三、四句点清全题,五、六、七、八句实疏题意,第九、十句,衬贴‘荣光’,第十一、二句,衬贴‘河’字,第十三、四句,将荣光出河,合写一笔,作一总束,末以干进寓意结之。”此诗别有价值。其他如《观棋》、《猿》等及一些佚句,亦皆有可赏之处。从段成式仅存的为数不多的诗作中,我们仍能感受到他诗歌涉猎的广博,情感的真挚,情趣的广泛,有些还具有资料价值和认识意义。段成式的词仅存《闲中好》一首,唐圭璋编《词话丛编•词徵》卷五云:“长乐坊安国寺红楼,睿宗在藩时舞榭,东禅院亦曰本塔院。武宗癸亥三年,为诸名流游咽之所,郑符、段成式、张希复闲中好词,乃寓居禅院时所撰者。”可知《闲中好》词是他同郑符、张希复游永寿寺所作。词云:“闲中好,尘务不萦心。坐对当窗木,看移三面阴。”词义清新可人,俞陛云《唐词选释》评此词和郑符的《闲中好》曰:“郑言人在松阴,但听风传僧语,乃耳闻之静趣;段言清昼久坐,看日影之移尽,乃目见之静趣。皆写出静者之妙心。”郑振铎论曰:“唐末,郑府、段成式与张希复三人酬答的《闲中好》三首,清隽可喜。像成式之作……后来的词里便很难见到这样浑朴的东西了。”[4](P419)在词体初兴的阶段,段成式的《闲中好》获得如此好评,可谓难能可贵。

二、段成式的文章

《宋史•艺文志》录有《段成式集》7卷。段成式博闻强记,能诗善文,其文骈散兼擅,尤以骈文著称,创作量应该很大,但流传下来现见于《全唐文》卷七百八十七的只有18篇,《唐文拾遗》卷三十又补收5篇。《全唐文补编》卷七十九录有序文2篇及残文数十句,《全唐文又再补》卷六又录《金刚经鸠异序》一文。段成式的文章包括书、序、记、碑、传、连珠等多种体裁。元锋、烟照《段成式诗文辑注》收录段成式文13篇,关于段成式的骈文,元锋、烟照认为其最突出的特点是:“征事用典,俪对协韵,词藻富赡。……显示出他逞才炫博的优势。如《寄余知古秀才散卓笔十管软健笔十管书》、《与温飞卿书八首》等,使事用典,信手拈来,连篇累牍,层出不穷。……其他文章则大都以散为主,韵散交错,形式与手法比较灵活多样。”[1](P5)段成式的骈文以书体文和连珠为突出。其书体文有《寄余知古秀才散卓笔十管软健笔十管书》、《寄温飞卿葫芦管笔往复书》、《与温飞卿书八首》等,写给温庭筠的居多,内容主要是称颂温庭筠才情超众,学富五车,为己所不及。语言行文堆砌词华,对偶工整,广搜故事,用典繁密,矜比夸示之意十分明显。如《寄余知古秀才散卓笔十管软健笔十管书》语带戏谑,句句用典,意无重复,句法灵活,将与毛笔有关的人事典故搜罗殆尽,给读者以翔实的毛笔历史、材料、制作工艺等知识信息,叙述清晰典雅。《寄温飞卿葫芦管笔往复书》作于江州刺史任上,巧用惠施之瓠和屈毂之瓠的典故,抒发了自己有志难伸,有才不为用的苦闷抑郁之情。《与温飞卿书八首》因赠墨而作,骈四俪六,属对工切,旁征博引,论墨议书,不吝褒扬之词颂赞友人才学文章。其《连珠二首》亦是整炼的骈体文,广譬博喻,妥帖得体地表现了闺中女子孤寂愁怨的情感。骈文的隶事用典极为适合发挥段成式的博学之长,而且其作骈文没有功利目的,不是为了升迁、仕进,只是为了展现才华学识。正如他的《寄温飞卿笺纸》序云:“奔墨驰骋,有贵长廉,下笔纵横,偏求侧理。所恨无色如鸭卵,状如马肝,称写璇玑,且题裂绵者。”借咏纸表达了只有华美的笺纸才能配得上纵横驰骋、文雅秀丽之文章的观点。追求华美典丽,隶事精博,诙谐幽默,变化流畅,使得他的骈文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段成式的其他记、序、碑、传等,则以散体为主,骈散相间。《好道庙记》游心黄老,记述处州好道庙建造的始末,表现百姓祭神乞雨的信仰风俗,行文胼散结合,记叙中穿插议论、描写,布局灵活,别具一格。《寺塔记序》为《寺塔记》首篇,追述游寺经历,悼念亡友,放情释缘,情真意切。《金刚经鸠异序》乃《金刚经鸠异》之序言,回忆先父段文昌在蜀地奇异往事,自己的学习过程,所受父亲的影响等,皆历历在目,朴拙动人。《诺皋记序》交作《诺皋记》的缘由,用典博恰,文气流畅,具有很强的叙事性。其长文《寂照和尚碑》,文笔幽涩,为佛言尤奇。《金石文补》评曰:“碑文险怪,用内典极夥,樊宗师之亚流也。”其《韦斌传》实乃韦斌、韦陟兄弟二人的逸闻趣事杂记,撷取点滴生活小事,刻画二人独特性格,语简词畅,栩栩如生。如状写韦陟疏懒文字往来,乃令侍婢云:“每令侍婢主尺牌往来复章奏,常自札受意而已。词旨重轻,正合陟意。而书体遒利,皆有楷法。陟唯署名。尝自谓所书陟字,如五朵云,当时人多仿效,谓之郇公五云体。”此篇杂传在晚唐具有代表性,“唐代上继六朝,杂传盛行,写法愈益随便灵活,柳宗元成就尤高;而在晚唐杂传中,段氏此篇当属佳作。”[5](P371)段成式的抒怀文有《送穷文》、《毁》等。《送穷文》文笔艰涩奇僻,寄寓失意不平,抒发穷愁潦倒不得志的愤慨,语调诙谐。明人谢榛《四溟诗话》卷四论曰:扬子云《逐贫赋》曰:“人皆文绣,予褐不完;人皆稻粱,我独藜餮。贫无宝玩,予何为欢。”此作辞虽古老,意则鄙俗,其心急于富贵,所以终仕新莽,见笑于穷鬼多矣。韩昌黎作《送穷文》,其文势变化,辞意平婉,虽言送而复留。段成式所作,效韩之题,反扬之意,虽流于奇涩,而不失典雅。较之扬子,笔力不同,扬乃尺有所短,段乃寸有所长。惟韩子无得而议焉。以为“虽流于奇涩,而不失典雅”,所论极是。宋人张淏云:“韩退之、段成式皆有《送穷文》,退之之作固不下成式。姚铉编《文粹》,录成式而不取退之。《平淮西碑》,亦只载成式父文昌所作。铉自谓所编掇菁撷华,得唐人文章之精粹。举此一端,则得谓唐文之精粹,可乎?”[6](卷2,P26)《唐文粹》编于宋初,姚铉取段氏父子之作而舍韩愈之文,可见宋初推崇骈文的风尚甚于古文,段氏父子可称得上一时作手。与《送穷文》同时作的另一篇《毁》,区区53字,“古之非人也,张口沫舌,指数于众人,人得而防之。今之大人也,有张其所违,嚬戚而忧之,人不得而防也。岂雕刻机杼有淫巧乎?言非有乎?”道尽古今形形色色的毁人之术,慨叹世风愈下,人心不古。

三、段成式的“传奇”

唐代传奇在中国小说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标志着有意创作小说的开始,结束了中国古典小说的史前阶段,预示了叙事文学将逐渐取代抒情文学的地位而成为文坛盟主。传奇小说以传录奇闻为主,故事曲折,文辞华丽,兴于初唐,盛于中唐,按其内容性质,可分为艳情、侠义、神怪等。段成式的传奇作品主要集中于《酉阳杂俎》中,约20余篇,在唐人传奇中独具特色。“就唐人传奇小说的内容而言,作者们的热门话题有两个:男女爱情,豪情侠气。中唐作家比较倾向于描写前者,晚唐作家则在前者的基础上更多地将精力投向后者。《酉阳杂俎》在第二方面成果辉煌,段成式可以说是最早的大面积描写剑侠的唐传奇作者。”[7]段成式的剑侠传奇之作对中国侠义小说的影响功不可没,郑振铎指出:“明人刊有段成式的《剑侠传》一书,便是集合这些剑侠故事的大成的。但这《剑侠传》,实是伪书,托段氏之名以传者。在成式的《酉阳杂俎》里,自有《盗侠》(卷九)一类;所叙自魏明帝时登缘凌云台的异人起,凡九则。在其间,有叙述韦行规、黎幹、韦生及唐山人事的四则,最为奇诡可观。这四则,都已被录入《剑侠传》中。韦行规的一则,写韦行规自负勇武,乃遇京西店中老人,以剑术折其锐气。段氏写来,颇虎虎有生气,自是《酉阳杂俎》里最好的文字之一。”[4](P387-388)鲁迅也认为:“唐段成式作《酉阳杂俎》,已有《盗侠》一篇,叙怪民奇异事,然仅九人,至荟萃诸诡幻人物,著为专书者,实始于吴淑,明人钞《广记》伪作《剑侠传》又扬其波,而乘空飞剑之说日炽;至今尚不衰。”[8](P240)段成式收入《剑侠传》的传奇有《京西店老人》、《兰陵老人》、《僧侠》、《卢生》等篇,无不写得豪爽引人,精彩四溢。如《京西店老人》即郑振铎所云“韦行规的一则”,虽篇幅短小,却曲折有致,尤其是人物心理活动描写和交手场面描写出神入化,形象逼真。韦行规夜行发现被人跟踪后,心理由起始时的无所患到有所惧乃至恐惧,至最后对老人佩服叩拜的变化过程,一波三折,扣人心弦。文中风雨忽至,电光雷闪,树枝光秃的场景衬托出了老人剑术的高超。晚唐藩镇各据一方,急权夺利,私蓄游侠之士杀戮异己,段成式又信佛好道,遂使他的剑侠小说卓然超众,成为仿效之源。段成式传奇中的《刘积中》、《丘濡》、《张和》、《僧智圆》、《卢山人》等几篇属于幻变一类。如《刘积中》描写飞天夜叉幻变为一老妪的故事。刘积中妻子病重,老妪主动救治,医治好后,与刘家人一起生活。老妪有一女儿,便请刘积中为其寻找佳婿,又请刘积中夫妇参加婚礼,又欲将其女儿托付给刘积中管教,刘积中不胜其烦,用枕头击打她。老妪一怒离去,反目成仇,致使刘积中妻子再病而亡,妹妹亦病心痛。程国赋认为《刘积中》是宋代话本《灯花婆婆》的原型。[9]段成式博闻广记,喜访异事,其《崔罗什》、《长须国》、《裴沆》、《崔汾》等传奇记述了一些奇特的遭遇。如《崔罗什》记述人鬼之恋。崔罗什弱冠有名,被征诣州,途中路过一坟墓,被一青衣女郎邀入墓中,言谈相悦,于是约定十年后相逢。崔罗什十年后毅然赴约,食杏身亡。这种人鬼恋的忠贞也具有一定现实意义。关注世风人情是唐人传奇的最大特色,段成式的《李和子》、《旁》、《叶限》等传奇是其代表作。如《旁》讲述新罗国两兄弟分家的故事,和中国民间文学作品中一般是哥哥欺负弟弟的具体情节略有不同,但主旨教化兄弟和睦团结是一致的,可见中外文化的互相影响及其同一性。《叶限》向来被誉为中国的灰姑娘故事,可谓是现存世界上最早的关于灰姑娘故事的完整记载,是中国版灰姑娘型故事的原型。段成式的传奇作品混杂于其笔记小说《酉阳杂俎》中几被淹没,如果剥离出来认真审视,便会发现其耀眼夺目的光彩和独到的价值。四、段成式的笔记小说段成式文学的最高成就体现于他的代表作《酉阳杂俎》,作为笔记小说的典范享誉千古。笔记小说即以笔记体写作小说,是“笔记”和“小说”的复合体,所记广泛驳杂,晚唐时期再度流行。五代刘崇远云:“段郎中成式,博学精敏,文章冠于一时。著书甚众,《酉阳杂俎》最传于世。”[10](卷上)明代胡应麟称段成式为“滑稽徘笑之雄”,[11]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四十二《子部五十二•小说家类三》认为:“其书多诡怪不经之谈,荒渺无稽之物。而遗文秘籍,亦往往错出其中。故论者虽病其浮夸,而不能不相征引,自唐以来,推为小说之翘楚。”鲁迅先生亦称其书:“或录秘书,或叙异事,仙佛人鬼以至动植,弥不毕载……所涉既广,遂多珍异,为世爱玩,与传奇并驱争先矣。”[8](P234-236)一誉为“小说之翘楚”,一赞为“与传奇并驱争先”,可见《酉阳杂俎》在中国小说史上的赫然卓著,可谓是一部承继六朝小说余绪,开启宋、明以及清初小说辉煌的重要著作,对后世小说的盛行功莫大焉。段成式在唐代文人中的博闻是出类拔萃的,故《酉阳杂俎》尤以内容广博丰富驳杂而蜚声中外,举凡天上人间、神道仙佛、天文地理、文化艺术、民俗风情、奇闻逸事、货物动植、古今中外,可谓搜罗殆尽,无不毕写,保存了前朝及唐代很多有价值的资料,显示了高超的记人叙事文笔,历来倍受人们重视,成为各类著述征引的对象。《酉阳杂俎》在许多方面都是前无古人的,具有开拓独创意义。鲁迅认为《酉阳杂俎》“在唐时,则犹之独创之作矣”,[8](P234)《周登后序》亦论曰:“其书类多仙佛诡怪、幽经祕录之所出。至于推析物理、《器奇》、《艺绝》、《广动植》等篇,则有前哲之所未及知者。其载唐事,修史者或取之。”[12](P291)可见《酉阳杂俎》价值之高。

从文化人类学视角来看,《酉阳杂俎》尤具独特性,李莉撰文认为:“这独创性除了表现在篇名和内容之新奇怪异外,主要还是就其题材的博杂而言,于是,我们可以在书中找到很多有关文化人类学的丰富而宝贵的资料,这在唐时极为罕见。总之,如果说奇异性强调的是《酉阳》志怪的文学价值,那么,博杂性则强调了它独特的文化人类学价值,二者分别从文学和文化两个层面来概括《酉阳》的特征。奇异与博杂相结合,共同构筑了《酉阳》鲜活的生命。二者合则双美,分则两伤。”[13](P6)广博多识正是《酉阳杂俎》的超人之处,南宋嘉定十六年刊本邓复序曰:“今考其论撰,盖有书生终身之所不能及者,信乎其为博矣。”[12](P292)鲁迅认为其“源或出于张华《博物志》”。[8](P234)有的研究者称之为“地理博物体志怪小说”或“博物类志怪小说”。《酉阳杂俎》以其涉及领域广泛和内容博杂,被中外学者多所征引。淳祐十载刊本序言慨叹《酉阳杂俎》曰:“呜呼,何其记之奇且繁也。”[12](P292)明胡应麟论历代志怪之书曰:“志怪之书自神异洞冥下,亡虑数十百家,而独唐段氏《酉阳杂俎》最为迥出。其事实谲宕亡根,驰骋于六合九幽之外,文亦健急瑰迈称之。其视诸志怪小说,允谓奇之又奇者也。”[11](P599)奇之又奇是《酉阳杂俎》的又一令人叹绝之处。明人李云鹄在万历本序中云:“尔其标纪唐事,足补子京、永叔之遗。至于《天咫》、《玉格》、《壶史》、《贝编》之所赅载,与夫《器艺》、《酒食》、《黥盗》之琐细,《冥迹》、《尸穸》、《诺皋》之荒唐,《昆虫》、《草木》、《肉攫》之汗漫,无所不有,无所不异。使读者忽而颐解,忽而发冲,忽而目眩神骇,愕眙而不能禁。”[12](P292)这种令读者神骇目眩不能自禁的感觉正是其所记标奇立异造成的。段成式在《酉阳杂俎》自序中写道:“夫《易》象一车之言,近于怪也;诗人南箕之兴,近乎戏也。固服缝掖者肆笔之余,及怪及戏,无侵于儒。无若诗书之味大羹,史为折俎,子为醯醢也。炙鴞羞鳖,岂容下箸乎?固役而不耻者,抑志怪小说之书也。”李剑国论曰:“成式首倡‘志怪小说’一词,以为五经子史乃大羹折俎,味之正者,而志怪小说乃‘炙鸮羞鳖’,野味也。正人君子或对之不肯下箸,成式乃以为自有佳味。味之为何?奇也,异也,幻也,怪也。”[14](P749)段成式首次明确提出了“志怪小说”的概念,反映了其追求纯粹志怪的小说审美观,这于他在《酉阳杂俎》篇目命名上的独辟蹊径即可见出,诸如将纪道术名为《壶史》,将钞释典题为《贝编》,将志怪异称为《诺皋记》等等,使后人不得要领,难以捉摸,学问渊博者也时常叹息其隐晦僻涩,宋人姚宽就在《西溪丛语》中对“支诺皋”、“诺皋记”的难索发出了“意义难解”的感慨,“至其《贝编》、《玉格》、《天咫》、《壶史》诸名,则在可解不可解之间,盖莫得而深考矣”。[15](卷142《子部五十二•小说家类三》)《酉阳杂俎》这种追求奇异的观念癖好,正是段成式写作《酉阳杂俎》的出发点,也是贯穿全书的主导精神,更是晚唐文人好奇风尚倾向的流露。因为在颓云笼罩的晚唐之际,只有闲散才能远离朝政风波保全自身,也只有探得天下奇趣才足以蕴藉娱乐文人士子之自由精神。《酉阳杂俎》以其广博繁杂、丰富奇异的内容开创了一种小说新类型,吴志达在鲁迅“类书”说的基础上,将其总结为“熔志怪、志人、传奇、杂记、琐闻、考证于一炉的杂俎类笔记小说”。[16](P504)“杂俎类笔记小说”融知识性与文学性于一体,同时资料性与史料性互补,在中国文学史上独树一帜。李时人《全唐五代小说•前言》云:“小说是叙事文学的最高形式。判断一个国家或民族的文学水平及其繁荣程度,小说现象曾经是,现在也仍然是极重要的标志。”[17](P1)《酉阳杂俎》乃笔记小说承前启后的典范,其价值地位之重要显而易见。钱基博论段成式曰:所为《酉阳杂俎》二十卷,《续集》十卷;古来佚文秘典,往往而在。而宋以后小说剧曲,多取其材为本事,独为说部之宗匠,而为谈苑所不废。……所记多荒怪不经,而一以坦迤出之,不刻意构画其事,随抒闻见,不为摛华掞藻,亦非范史仿子。辞笔高简而意态具足,足与干宝《搜神记》后先媲美,乃魏晋文章之枝流,而非唐人说部之浮滥。然记仙佛,记剑侠,记物异,则又唐人之意象,而扩魏晋之所未及。其曰《酉阳杂俎》者,取梁元帝“访酉阳之逸典”语,谓二酉山也。文章不朽,别有千秋,固不必以三十六体与温李分一席矣。[18](P434-436)钱先生明确肯定了段成式文章的不朽卓超,确立了段成式于唐代文学的独特贡献。五、段成式与“三十六体”对“三十六体”的认识和理解历来众说纷纭,有诗体说、有骈文说、有诗文兼指说、还有绰号说、文学风格说等。认为“三十六体”为诗体说者,如《郡斋读书志》卷十八云:“(李商隐)诗五卷,清新纤艳,故旧史称其与温庭筠、段成式齐名,时号‘三十六体’云。”明人胡震亨在《唐音癸签》卷八中指出:“段成式诗与温、李同号‘三十六体’,思庞而貌瘠,故厥声不扬。”清人乔亿在《剑溪说诗》卷下云:“迨唐末三十六体并作,语多秽亵,其宫体之职志,诗人轻薄之号,有由然矣。”视“三十六体”为骈文说者最普遍,陈冠明通过对众多史料的爬梳指出:“‘三十六体’是史学家宋祁根据自己的文学思想与文学实践总结、认定的李商隐、温庭筠、段成式三人的骈文体派。”此说自宋祁后多有从者。近代刘麟生指出:“唐代骈文,至李商隐始集大成。商隐与温庭筠、段成式三人,号三十六体,盖三人皆行十六也。四六之名,实始于商隐。”[19](P83)“三十六体”昭示了骈文的复兴,标志着古文运动的衰微和骈文在文坛的回潮。谢无量论唐代骈文发展云:“综考有唐一代之骈文,初唐犹袭陈隋余响。燕许微有气骨。陆宣公善论事,质直而不尚藻饰。温、李诸人,所谓三十六体者,稍为秀发。唐骈文之变迁,其荦荦大者,如是而已。”[20](P53-54)谢无量明确指出“三十六体”为唐代骈文的高潮,为南北朝之后骈文发展的又一关捩。“三十六体”曾于晚唐风靡一时,也为后世骈文的再度复兴发展提供了有益的借鉴。倡导“三十六体”诗文兼指者,如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认为“三十六体”既可指诗,又可指骈文。元锋、烟照《段成式诗文辑注》亦于前言中指出:“段成式与李商隐、温庭筠被并称为‘三十六体’,应并指其骈文与诗歌两者而言。”[

以“三十六体”为绰号说者,如岑仲勉《玉溪生年谱会笺平质》云:“《旧本传》:与太原温庭筠、南郡段成式齐名,时号‘三十六’。因三人俱行十六,故有是称。易言之,即李、温、段之绰号耳。自《新传》改为‘号三十六体’,添一‘体’字,易指人而指事,已失原意。”主张“三十六”为文学风格说者,如尹博通过辨析得出结论是:“参照当时社会风气与文学时尚,李商隐、温庭筠、段成式三人之所以并称为‘三十六’,最主要的方面是由于共同大量用典、共同追求辞藻艳丽、古涩深奥的文学创作倾向,而这种倾向在各自的诗文创作中都有突出的表现。既然是由于文学风格与倾向的相似而形成的并称,加个‘体’字亦可,故‘三十六体’是可以存在的。”[21]究其实,“三十六”体三人的文学成就各有侧重,李商隐以诗突显,温庭筠以词扬名,段成式则以笔记小说《酉阳杂俎》传颂,三人可谓三足鼎立于晚唐文坛。晚唐文坛上同时出现了三位皆排行十六的文人,这不仅仅是一种巧合,更是一种象征,具有一种文化意蕴,三人分别以诗、词、文三足鼎立,各领风骚。如果说李商隐代表了晚唐诗歌的最高成就,温庭筠堪称晚唐词家代表的话,那么,段成式毫无疑问就应该是晚唐散文风格的代表,应该得到和李商隐于诗坛、温庭筠于词坛同样高度的评价。晚唐诗坛“夕阳无阴好,只是近黄昏”,词坛“小荷才露尖尖角”,文坛却“霜叶红于二月花”,而段成式就是那一片霜叶。囿于文学观念的局限和偏见,唐代文学史上诗歌的万丈光芒淹没了骈文、笔记小说等散文文体的星星之火,时至今日,我们有责任在重写文学史时对段成式增添一笔浓墨重彩,给予其一定高度的文学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