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志怪小说特点论文

时间:2022-07-20 06:38:00

中古志怪小说特点论文

[摘要]中古志怪小说有大量情爱故事,它们以不同的类型反映了与现实相背离的虚幻世界中爱情的丰富性,从而揭示并肯定了压抑在那个时代的人性美。这些故事,具有超现实性和历史文化性,受道教房中术、灵魂观及佛教化生观、情感观等思想影响很大。

[关键词]中古志怪小说;情爱故事;道佛文化

严懋垣《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书录附考证》按宗教思想的影响将中古小说分为三部分:

一、佛教思想的产物:

《甄异传》、《感应传》、《冥祥记》、《灵鬼志》、《拾遗记》、《搜神后记》、《阴德传》、《宣验记》、《幽明录》、《异苑》、《金楼子》、《续齐谐记》、《还冤记》、《旌异记》等。

二、道教思想产物:

《十州记》、《汉武故事》、《汉武内传》、《洞冥记》、《东方朔传》、《玄中记》、《列仙传》、《抱朴子内篇》、《神仙传》、《博物志》、《神异记》、《齐谐记》、《述异记》、《集仙传》、《洞仙传》等。

三、阴阳五行思想产物:

《神异经》、《西京杂记》、《列异传》、《搜神记》、《志怪》、《近异录》等。

这些中古志怪小说中记载了大量的情爱故事。从爱情主体看,有四个类别:1.人仙之恋;2.人鬼之恋;3.人妖之恋;4.人人之恋,其中又包含死而复活和离魂奇恋两小类。这四类故事,前三类产自中土,受道教民俗文化影响很大,所谓神、鬼、妖皆道教习见名称;最后一类中死而复活故事和离魂奇恋故事的产生,充分借鉴了佛教的灵肉观念和情感观念。

人仙之恋,在中国本土产生极早,且常发生在山中,汉小说《汉武故事》、《汉武内传》中有汉武帝与西王母的故事。“仙”字本作“迁”,后又写作“仚”。《说文解字》说:“仙,迁也,迁入山中也”。古人认为天在山上,《淮南子》中昆仑山又称天山。在汉代,仙字已行世,它指的是人中修炼成神迁入山中的长生不死者。但能够入山生存往往需要仰仗法术或机遇,非一般人所能办到,葛洪《抱朴子•内篇•登陟》云:“及避乱隐居者,莫不入山,然不知入山法者,多遇祸害。……山无大小,皆有神灵。山大则神大,山小则神小也。入山而无术,必有患祸,或被疾病,或伤刺,……或令人遭虎狼,毒虫犯人,不可轻入山也。”

中古志怪小说中人仙之恋以王嘉《拾遗记》“洞庭山”条出现较早,写采药人进入仙山,遇到仙女的盛情款待,采药人“虽怀慕恋”,终因“思其子息”而还。后来有《搜神记》“袁相根硕”条,载仙女曰:“早望汝来”,遂为室家。后来又有《幽明录》“刘晨阮肇入天台山”,写得极美。刘晨、阮肇两人入天台山,陷进桃花源,不但娶了“资质妙绝”、“音声清婉”的仙女,而且生活享受,吃住皆好,“胡麻饭、山羊脯、羊肉”,甚至沾上仙气,可以长生不老。半年后两人苦苦哀求回家,等他们出山,则“亲旧零落”,人间已过七世。这类小说,男子偶然机遇进入山中碰到仙女,采取了传统神话的空间化叙事模式,营造美好意境,对时间意识着意取消,使得事件与事件的排列表现为空间的变化,由于缺乏因果关系,连事件中的人物也感到惊奇,如《搜神记》“剡县赤城”条写人物出山后感到“怅然而已”。

为什么会出现人仙之恋?闻一多先生曾说:“说到世间乐趣,古人认为有三类,就是酒食,音乐,女色。而神仙既然不食人间烟火,只饮玉液琼浆,咀嚼霞片便足,就无须酒食,在他们的长期消闲的生活中,听乐、求女就成了他们的最大兴趣。”这是他针对《离骚》求女讲的。但对于女仙,是否可以补充说听乐、求男就成了她们的最大兴趣呢?上述解释不能使人满意,笔者以为人仙之恋故事产生的真正原因是道家(教)房中术的影响。署名西汉刘向的《列仙传》是现存最早的道教神仙传记,该书对魏晋以来的神仙道有很大影响。《列仙传》记载了上古三代至秦汉七十位神仙事迹,书中提到神仙养生术中有房中术,用暗示方法写出,如男仙:

赤松子……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与俱去。

容成公……能善补导之事,取精于玄牝。

犊子……都女悦之,遂留相侍奉。

也有女仙,如江妃二女、钩翼夫人、毛女、女丸,其中江妃二女是一则古老的人仙之恋,女丸事迹更值得注意,她也行房中术:

女丸者,陈市上沽酒妇人也。作酒常美,遇仙人过其家饮酒,以素书五卷为质。丸开视其书,乃养性交接之术。丸私写其文要,更设房室,纳诸年少,饮美酒,与止宿,行文书之法。如此三十年,颜色更如二十。……遂弃家追仙人去,莫知所之云。

中古小说中人仙之恋故事常以仙女为情爱的主动者,也许她们就是飞入山中的女丸之流。

人鬼之恋故事在中古志怪小说中占极大篇幅,《列异传》“谈生”条是最早出现的一篇。这类故事亦发源于中土。《礼记•祭法》云:“人死曰鬼。”《尔雅•释训》云:“鬼之为言归也。”《易•系辞》云:“游魂为变。”《礼记•郊特性》云:“魂气归于天,体魄归于地。”古人认为活人灵魂由魂魄组成,死后魂魄分离,魄散入地,魂飞上天。游魂为变,无所不之,中古小说中鬼约有三类:冢鬼、棺鬼、野鬼,都有与人发生的情爱故事,依次如《搜神后记》卷六“汉时诸暨县吏吴详者”、《搜神记》“汝阳鬼魅”、《搜神后记》卷六“会稽句章人”。学者认为,中国古代的冥婚习俗与此类故事的产生有一定的关系。《周礼•地官•媒氏》云:“禁迁葬者与婚殇者。”东汉郑玄注云:“迁葬,谓生时非夫妇,死既葬,迁之使相从也。殇,十九以下未嫁而死者。生不以礼相接,死而合之,是亦乱人伦者……嫁殇者,谓嫁死人也。今时娶会是也。”说的就是冥婚。可以想见,周代甚或周前,冥婚习俗风行,至周,从儒家礼制的角度察看,认为冥婚于礼不合,故曾予以禁断,不过,此习俗在中古时代乃至以后仍然存流。清赵翼《陔馀丛考》即载有十余条冥婚习俗,时间自周至明。如其所载:“曹操幼子苍舒卒,椽邴原女早亡,操欲求与苍舒合葬……魏明帝幼女淑卒,取甄后从孙黄与之合葬。”对此类故事的产生,王青又持有别一观点,他认为魏晋以来,盗墓之风盛行,与人鬼恋故事可能关系极密。许多人鬼恋即发生在墓中,且鬼多为贵族女子。

人妖之恋故事在中国先秦典籍中已然可以考见,它肇始于远古神话的时代。妖乃动植物精灵。中国古人认为,自然界中的生物乃至无生物,只要其能具有一段足够长的存活或存在的时间跨度,就会化为妖怪,这些妖怪,甚至还能被赋予人的形体,能够以人的形式活动。《论衡•订鬼》云:“物之老者,其精为人,亦有未老,性能变化,象人之形。”后来道教又强化了此种观念,如葛洪《抱朴子•登陟篇》云:“万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托人形,以眩惑人目。”《玄中记》载:“千岁树精为青羊,万岁木精为青牛,多出游人间。”“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或为丈夫,与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世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

中古小说中的人妖之恋故事,植物妖主要是花魅,动物妖仅《搜神记》就载有蛇、猪、龟、狐狸、黄獭等。一部分人妖之恋是在道教观念妖“善蛊魅,使世人迷惑失智”的情况下发生的,如孔氏《志怪》“谢宗”条写谢宗“赴假吴中,独在船。忽有女子,姿性妖婉,来入船,”接下去就发生了人妖之恋,“至一年,往来同宿;密伺之,不见有人。方知是邪魅,遂共掩之。”结果发现此女原来为龟所化。另一部分人妖之恋似乎受佛教影响,让人观察女色之不净,如晋祖台之《志怪》载:一男子“日暮……见一女子,年十七八,便呼之留宿。至晓,解金铃系其臂。使人随至家,都无女人,因逼猪栏中,见母猪臂有金铃。”《搜神记》载:“汉谈生”与一个不请自来的妙龄女子相处两年多,一天晚上拿灯偷照,发现此女“其腰以上,生肉如人,腰以下,但有枯骨。”中古汉译佛经中此类故事很多,后汉译《中本起经》卷上“现变品第三”载:“宝称中夜歘觉,见诸妓女,皆如死状,脓血流溢,肢节断坏,屋室众具,皆似冢墓,惊走趣户……寻光诣佛。”,刘宋译《过去现在因果经》卷二载悉达出家故事:“又复遍观妻及妓女,见其形体,发爪髓脑……屎尿泣唾,外为革囊,中盛臭秽,无一可奇,强熏以香,饰以花彩,譬如假借,亦不得久。”还有一类人妖之恋故事,强调两情相悦,如《搜神记》中著名的“蚕马故事”。人妖之恋故事的基本情节模式,一般由三个叙述单元组成:其一,妖以美女的形态出现与人接触并加以“眩惑”;其二,妖与人交媾,平安无事或危及于人;其三,妖原形毕露,离去或被杀死。

中古志怪小说中又有大量人人之恋故事,其情节发展颇为离奇多变,最突出地反映了爱情的艰辛。有些故事,开始爱情进行在两个活人之间,随后的发展,强大的社会黑暗力量介入,导致人物之一死亡,爱情仍在继续,却转变成了人鬼之恋。如《搜神记》“紫玉韩重”,紫玉、韩重,情深义重,相约以婚,却遭到了紫玉之父吴王的反对,吴王不同意女儿下嫁韩重,致令紫玉气结而死,使故事情节发生了陡转。更有一些,变成人鬼之恋后,死者的再次复活,故事又恢复为人人之恋。《搜神记》“河间郡男女”云:

晋武帝世,河间郡有男女私悦,许相配适。寻而男从军,积年不归,女家更欲适之。女不愿行,父母逼之,不得已而去。寻病死。其男戍还,问女所在,其家具说之。乃至冢,欲哭之尽哀,而不胜其情。遂发冢开棺,女即复活,因负还家。将养数日,平复如初。

后,夫闻,乃往求之。其人不还,曰:“卿妇已死,天下岂闻死人可复活耶?此天赐我,非卿妇也。”于是相讼,郡县不能决,以谳廷尉。秘书郎王导奏:“以精诚之至,感于天地,故死而更生。此非常事,不得以常礼断之。请还开冢者。”朝廷从其议。

《幽明录》中又有“卖胡粉女子”条,与“河间郡男女”相类,不过其中死而复生者是男性而非女性。

死而复活型情爱故事产生的原因是什么?不大可能是道教文化的产物,因为中古道教不承认常人能够死而复活。《太平经》云:“夫人死者乃尽灭,尽成灰土,将不复见。……乃终古穷天毕地,不得复见自名为人也,不复起行也。”“重生者,独得道人,死而复生,尸解者耳。是者天地所私,万万未有一人也。故凡人一死,不复得生也,故当大备之。”汉魏以来,中国盛行起了泰山鬼府信仰,为死后鬼魂找到了最终归宿。《博物志•地》云:“泰山,一曰天孙,主招人魂魄。”钱钟书《管锥编》说:“泰山之行,非长生登仙,乃趋死路而入鬼录耳。”但是佛教认为情欲是生命能够反复轮回的原因,东晋慧远《明报应论》说:“夫因缘之所感,变化之所生,岂不由其道哉……无明掩其照,故情想凝滞于外物;贪爱流其性,故四大结而成形。形结则彼我有封,情滞则善恶有主。有封于彼我,则私其身而身不忘;有主于善恶,则恋其生而生不绝。”慧远要求“不以情累其生”,“不以生累其神”,但眷恋现实的人们,却因情感生,留恋不已,于是出现了上述死而复活故事,汤显祖《牡丹亭题记》说得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中古小说中最为特殊的爱情故事是离魂奇恋类故事。这类故事虽然发生在活人与活人之间,但却是灵魂脱离了肉体,自由自在地去谈情说爱。魂身离异的化身故事较早见于《搜神后记》中的“无名夫妻”:

宋时有一人,忘其姓氏,与妇同寝。天晓,妇起出,后其夫寻亦外出。妇还,见其夫犹在被中眠。须臾,奴子自外来,云:“郎求镜”。妇以为诈,乃指床上以示奴。奴云:“适从郎间来。”于是白驰其夫。夫大愕,便入。与妇共视被中人,高枕安寝,正是其形,了无一异。虑是其神魂,不敢惊动。乃共以手徐徐抚床,遂冉冉入席而灭,夫妇惋怖不已。

这个故事里,人的灵魂与肉体分成了两部分,同时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并且是在白昼而非梦中,可谓离奇之极。前述几类故事都有传统根源,这类故事则不同,很可能完全源自佛教观念和佛经故事的影响。

在印度,灵魂脱离肉体去另外存在的化身观念是很流行又普通的。佛陀讲经,即可化为两身,康僧会《安般守意经序》云:“世尊初欲说斯经时,大千震动,人天易色,三日安般,无能质者。于是世尊化为两身,一曰何等,一曰尊主,演于斯义出矣。大士上下六双十二辈,靡不执行。”后秦译《十诵律》卷一七记迦留陀夷化婆罗门妇故事:“是婆罗门妇者,闭门作煎饼。迦留陀夷即入禅定,于门外没,在庭前现,从禅定起,弹指,妇即回顾,即见,便看门犹闭……迦留陀夷即出灭受想定,身动便起。”也有用来叙述两性关系的例子。西晋竺法护译《宝女所问经》卷二:“菩萨大士……现女人身开化群黎。……当造斯观,无男子法无女子法。”元魏佛陀善多译《无畏德女经》载无畏德女“说此语已,即灭女身,现丈夫身。”《搜神记》卷六有两则女子化男和男子化女的记载。也有借化身神通行苟且之事的,如姚秦竺法念译《出曜经》卷一五“利养品”:“昔此贵邦有一侨士,适南天竺,同伴一人与彼奢婆罗咒术家女人交通,其发意欲还归家,辄化为驴,不能得归。”佛经中化身故事非常之多,它们促成了中古志怪小说中化身故事的产生。

有些志怪小说汲取了这种化身与原身的叙述框架,遂创造出了更为美丽动人、魅力无穷的离魂奇恋型爱情故事,如《幽明录》“巨鹿庞阿”:

巨鹿有庞阿者,美容仪。同郡石氏有女,曾内睹阿,心悦之。未几,阿见此女来诣阿。阿妻极妒,闻之,使婢缚之,送还石家,中路遂化为烟气而灭。婢乃直诣石家,说此事。石氏之父大惊曰:“我女都不出门,岂可毁谤如此?”阿妇自是常加意伺察之。居一夜,方值女在斋中,乃自拘执以诣石氏。石氏父见之,愕眙曰:“我适从内来,见女与母共作,何得在此?”即令婢仆于内唤女出,向所缚者奄然灭焉。父疑有异,故遣其母诘之。女曰:“昔年庞阿来厅中,曾窃视之。自尔仿佛即梦诣阿。及入户,即为妻所缚。”父曰:“天下遂有如此奇事!夫精神所感,灵神为之冥著,灭者盖其魂神也。”既而女誓心不嫁。经年,阿妻忽得邪病医药无征,阿乃授币石氏女为妻。

“巨鹿庞阿”在中国文学史上产生了重大影响,唐陈玄佑传奇《离魂记》,元郑光祖杂剧《倩女离魂》,清蒲松龄小说《聊斋志异•阿宝》无不带有它的影子。

中古志怪小说中的情爱故事,与道教及佛教观念结合在一起,以乐观﹑美好的超现实形象歌颂了人们对情爱的人性渴求。但在人物形象背后,却掩藏了文本之外深刻的时代悲哀,这就是专制政治﹑等级社会﹑动荡现实。它们对人性中情爱的扼杀,使之告别了人间,走向了小说世界,在小说里,情爱得到了虚幻且丰美的表现。

[参考文献]

[1]胡从经.中国小说史学史长编[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133-134.

[2]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3]笳吹弦诵传薪录——闻一多罗庸论中国古典文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51.

[4]丘鹤亭.列仙传今译•神仙传今译[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5]鲁迅.古小说钩沉[M].山东:齐鲁书社,1997.

[6]周礼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