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范文10篇

时间:2023-04-05 16:20:53

王国维范文篇1

[关键词]王国维;“古雅”;天才;机械的艺术;直观;理论价值

“古雅”说作为一种审美的价值范畴,是王国维在《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下简称《古雅》)一文中提出的。“古雅”说是一个极其中国化的表述,而要准确地理解“古雅”说的内涵,就必须将它与康德所提出的优美、壮美这两个美学范畴关联起来。因为,“古雅”说在王国维《古雅》一文中是作为与优美、壮美相比较而提出的一个美学范畴,它们在内涵上的差别决定了“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就审美创造性而言,“古雅”与优美、壮美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但“古雅”这一美学范畴却概括了优美与壮美两个美学范畴所不能概括的大量的艺术美学现象,从而呈现出其独到的理论价值。本文拟从五个方面来理解和阐释“古雅”说的内涵,并对“古雅”说的理论价值给予合理的评价。

一、关于王国维为何要使用“古雅”这一表述

王国维的“古雅”与中国古代的“典雅”相近,或就是“典雅”的另一种表述方式。所谓“典雅”的意思,即因“典”而“雅”。典即经典,经典即已然形成的供他人模仿、借鉴的陈迹范式。雅即高雅,指作品弥散着文化文人表达所凝结的风格韵致。在中国古代“典雅”风格的评价里,“典雅”必然地包含有对前人陈迹范式的模仿、挪用和借鉴。比如某一诗作,若其较多地使用典实来表意,那么,这样一首诗作的风格,我们便可使用“典雅”来概括它的风格特征。虽然“典实”最初可能是由某一作者审美直觉创造的,但对于后来者的使用,则是模仿、挪用或借鉴。之所以如此认定,主要是取决于作者对前人的陈迹范式的模仿、挪用和借鉴的状况。王国维的“古雅”说,其涵义实际也是如此。所谓“古雅”,即因仿“古”而“雅”,故称“古雅”。王国维在《古雅》一文中,也用“典雅”替代“古雅”的表述。例如他评宋代的黄庭坚、明代的高启等其创作风格时即谓;“若宋之山谷,明之青邱、历下,国朝之新城等,其在文学上之天才盖远,徒以有文学上之修养故,其所作遂带一种典雅这性质,而后者之无艺术上之天才者,亦以其典雅故,遂与第一流之文学家等类而观之。”我们都知道,宋代的黄庭坚以“脱胎换骨”、“点石成金”的模拟剽窃的创作风格闻名于诗坛。作为明代“后七子”的高启之创作,亦大抵如此。此二人创作均缺乏审美创造性。由上分析,我们可以知道,王国维在给定“古雅”这一表述时,是暗含上述考虑的。由此,也就引出了第二命题。

二、“古雅”的能力是一种非“天才”的创作能力

在《古雅》一文中,“古雅”是与优美、壮美相比较而对举的一个范畴。在王国维的眼里,“古雅”与优美、壮美的性质是判然有别的。它们的性质之所以不同,从根本上讲,是由于创作者心灵、心智或思维能力的不同。作为优美、壮美的心智能力,是一种“天才”的能力,它是指创作者原生的先天的直觉创作表现力,简言之即直觉。优美、壮美是创作者直觉认知的产物,也是创作者直觉创造的产物,也可以说是创作者心灵的“原始意象”,它有点相当于克罗齐所说的“直觉即表现”的直觉能力。直觉能力和后发的或后天的理性能力是不同的,理性的能力是为直觉服务的。作为理性能力,总体上说。是为直觉的以公共交流与对话而被使用的工具能力。单就审美与艺术表现而言,有了直觉表象即可,审美的“原始意象”就已在心灵中诞生,这就是克罗齐所言的“直觉即表现”。但是,审美直觉意象,若要得以公共交流与对话,需要理性能力的加人,如果没有这种理性能力的加入,直觉的审美意象只能停留在创作者个体的心灵之中,而无法得以公共交流与对话。作为“古雅”的心智能力,是一种与“天才”的直觉创造力相区别的一种能力。“古雅”的心智能力,王国维在《古雅》一文中并没有给予特定的称谓,不像优美、壮美的心智能力,王国维赋予特定的称谓——“天才”。但从《古雅》一文的表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古雅的心智能力是与“天才”的心智能力相比较而不同的一种心智能力。那么,这种能力与“天才”相比,有什么不同并具备什么样的特征呢?要深入了解这一点,我们必须回到康德的《判断力的批判》一书中。

我们都知道,王国维的《古雅》一文,是受康德《判断力的批判》关于人的心智或思维能力区分理论影响而写就的。所谓“判断力的批判”,说白了,就是关于人的各种心智能力或思维能力分析与判断的理论。在康德《判断力的批判》一书中,康德在分析艺术现象时。举出了由两种不同的能力所导致的艺术现象。这两种艺术现象,一个称之为“美的艺术”,又称“天才的艺术”,另一个称之为“机械的艺术”。康德说;“机械的,作为单纯勤勉的和学习的艺术和美的作为天才的艺术,相互区别着。”在康德这里,其二者的区别在于:美的艺术是天才能力的产物;机械的艺术则和美的艺术相反,它是后天经验的,并可由学习、教育、训练所获取的能力的产物。康德所说的“机械的”、“单纯勤勉和学习的”这一定语,即为此意。

那么,所谓的“天才”的含义又是什么呢?天才,就是天赋的直觉创造力和表现力,它是“天生的心灵禀赋的才能”,“在一个人诞生时就赋予了他。”就艺术家而言,它是指“艺术家天生的创造机能,其本身是属于自然的”,并且这种直觉的创造才能“是和模仿的精神完全对立着的”。同时认为,艺术家的直觉能力的“独创性构成了天才品质的本质部分”。

如果说构成“美的艺术”依靠的是天才的直觉创造能力,那么,“机械的艺术”则依靠的是一种机械性的能力。所谓的机械性的能力,其涵义又是什么呢?机械性的能力是和天才的直觉创造力对举的一种能力。和天才的直觉创造能力相反,它不是天生的,而是通过后天经验获得的,诸如通过教育、训练、学习等,这也就是康德所言的“可以按照规则来要约和遵守”的教学过程。说到底,机械性的能力,即我们通常所言的科技理性能力。在康德看来,凡由后天教育、训练、学习产生的能力,其本质上均属于科技理性能力。这是因为,“一切科技仍是人们能学会的,仍是在研究与思索的天然道路上按照法规可以到达的,而且是和人们通过勤勉的学习可以获致的东西没有种类的区分。”关于科技理性能力,康德认为,只要学习,即可把握。康德之所以将形成“机械的艺术”的能力冠之以“机械”,可能正是康德对后发性的科技理性或科学认知能力的一种概括的结果。即以“机械”代替所有的科技与科学。这样的话,所谓的机械性的能力,便可指由后天经验,诸如教育、训练、学习、模仿等产生的科技理性能力。

这种科技的理性能力,若将它运用于艺术,便构成了艺术中的“机械性的东西”。所以康德说,“在一切自由的艺术里,仍然需要某些强制性的东西,如人们所说的机械性的东西,若没有这个,那在艺术里必须自由的,唯一使作品有生气的精神就会完全没有躯体而全部化为虚空。”在康德的这段话里,需要注意这样两个问题:第一,一个“美的艺术”产品的诞生,需要两方面的东西:一是艺术家的天才的创造性的直觉意象,这种直觉意象即克罗齐所言的处在心灵状况的直觉表现。它是艺术品“自由的、唯一使作品有生气”的东西;二是为了与他人交流与对话的需要,必须有通过机械性的能力所获取的“机械性的东西”以保证直觉表象的实现。这些“机械性的东西”。具体落实到艺术创作中,乃是指诸如“诗艺里的语法的正确和词汇的丰富,以及诗学的形式韵律”等。康德的意思是,这些“强制性的东西”或“机械性的东西”,他们都是科技理性能力的体现。第二,在艺术中的天赋直觉创造力与艺术中机械性的能力是截然有别的,并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尽管在“美的艺术”的实现中需要机械性的能力所获取的“机械性的东西”。

康德的上述认知,应该说是深深地影响着王国维对“美的艺术”的认知。王国维曰:“美术之知识,全面直观之知识,而元概念杂乎其间。……故在得直观之,如建筑、雕刻、图画、音乐等,皆呈于吾人之耳目者,唯诗歌(并戏剧、小说言之)一道,虽藉概念之助以唤起吾人之直观,然其价值全存在能直观与否。”直观即直觉,它是艺术家的天赋能力;而概念,其本质上属于科技理性能力,是艺术家的机械性能力的产物。如此看来,“美的艺术”的根本的价值标准便在于直观,尽管艺术需要理性能力的参与,但其根源的价值准则仍在于直观能力。这就是说,“美的艺术”的本质规定性隶属于天才的直觉创造力。理解了康德的“美的艺术”与“机械的艺术”上述特点,我们就很容易理解王国维“古雅”说的内涵了。

王国维在《古雅》中所说的“古雅”的艺术现象,实即康德所说“机械的艺术”。“古雅”的艺术是与优美、壮美构成的“美的艺术”相对举的一种艺术现象。“古雅”的艺术与“美的艺术”的重要分野是两种不同的能力。“古雅”,作为一种“机械的艺术”,它依赖的是机械性的能力;而优美、壮美构成的“美的艺术”则依赖的是天才的直觉创造力,所以王国维在《古雅》一文中首先确立这篇文章逻辑前提:“美术者,天才之制作也。”并且认为,这是康德以来百余年间学者之定论。这个前提,是王国维阐释“古雅”的内涵并为“古雅”寻求美学价值的支点。也正是在与“美的艺术”性质相比较中看出了“古雅”艺术的性质特征。关于“古雅”,王国维认为,“其制作之人,决非必为天才”,“其制作之负于天分者十之二、三,而负于人力者十之七、八。”总的来说就是:“古雅之性质既不存于自然。而其判断亦但由于经验。于是,艺术中之古雅之部分,不必尽俟于天才,而亦得以人力致之。苟其人格诚高,学问诚博,则虽无艺术上之天才者,其制作亦不失为古雅。……若非优美与宏壮(指“美的艺术”,笔者注),则非天才殆不能捕攫之而表出之。今古第三流以下艺术家,大抵能雅而不能美且壮者,职是故也。”在这里,“天才”与“人力”、“学问诚博”,是一对比较的对举的概念。“天才”,指的是艺术家天赋的直觉创造力;而“人力”和“学问诚博”,指的是艺术家后天的属于科技理性的学习和模仿能力。王国维所说的“职”。即指一种能力的规定性。不同的能力构成不同(“美”或“古雅”)的艺术现象。为了说明这一问题,王国维举例说:“以绘画论,则有若国朝之王晕,彼固无艺术上之天才,但以用力甚深之故,故摹古则优,而自运则劣。”所谓“用力甚深”,就是指艺术家后天学习和模仿的科技理性能力较强}所谓“自运则劣”,就是指艺术家缺乏天赋的直觉创造力。王晕的艺术能力不是取决予他先天的审美创造力,而是取决于他后天的文化及文学修养能力。故王国维日,像王犟一类的艺术家,其“古雅之能力能由修养得之。”王国维在《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一文中,有一段关于直觉能力与科技理性能力的认知,实际上可以作为“天才”的能力与“古雅”的机械性能力认知的哲学背景,曰:“真正之认知,唯存于直观。即思索(比较概念之作用)时,亦不得不藉想象之助。故抽象之思索而无直观之根底者,如空中楼阁,终非实在之物也。即文字与语言,其究竟之宗旨在使读者反于作者所得之具体之知识。苟无此宗旨,则其著述不足贵也。故观察实物与诵读,其间之差别不可以道里计,一切真理唯存于具体事物中,与黄金之唯存在矿石之中无异,其难只在搜寻之。书籍则不然,吾人即于此得真理,亦不过其小影耳,况又不能得哉!故书籍之不能代经验,犹博学之不能代天才,其根本存于抽象的知识不能取具体之知识而代之也。书籍上之知识,抽象的知识也,死也;经验的知识,具体的知识也,则常有生气。人苟乏经验之知识,则虽富书籍上之知识,犹一银行而十倍其金钱之钞票,亦终必倒闭而已矣。且人苟过用诵读之力,则直观之能力必固之衰弱,而自然之光明反为书籍之光所掩蔽,且注入他人之思想,必压倒自己之思想。久之,他人之思想遂寄生于自己之精神中,而不能自思一物。故不断之诵读,其有害于精神也,必矣。”在王国维这段文字里,其总体意思是在区分两种能力:直觉能力和科技理性能力,并且是褒前贬后的,同时将书本学习、概念知识等均归属于科技理性能力,从这一段话。我们可以看出前此王国维对王晕“古雅”艺术创作的批评原则。

三、“第一形式”、“第二形式”与“第一观念”、“第二观念”

关于王国维的“第一形式”、“第二形式”的论述,理论界一直是语焉不详,甚至有的是胡乱解读的。很多文章都不知道“第一形式”、“第二形式”与“古雅”有着怎样的有机的内在联系。而要理解王国维的“第一形式”、“第二形式”的涵义,就必须要理解王国维的“第一形式”、“第二形式”的表述,就是“第一观念”、“第二观念”这样一对哲学范畴在艺术批评中的演绎。因此要理解“第一形式”、“第二形式”,就必须要理解“第一观念”、“第二观念”。而过去,我们却忽略了王国维“第一观念”、“第二观念”这样重要的理论思想资源。“第一观念”、“第二观念”的提法出自王国维的《叔本华的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一文,曰:“直观如金钱,概念如钱票也。故直观可名第一观念,而概念可名第二观念。苟不直观一物。而但知其概念,不过得大概之知识,若欲深知一物及其关系,必直观而后可,决非言语之能力也。”

所谓的“第一形式”,王国维认为,亦即“自然中固有之某形式,或所创造之新形式。”这句话看似有些矛盾,而实际上并非如此,其实是一回事。王国维的意思是,“第一形式”,从客体角度讲,它是存在于实存的自然与生活的,故曰“自然中固有之某形式”;从主体角度讲,它是艺术家直觉创造的形式,亦即艺术家直觉意象或表象,是心灵直接感知的形式,故曰“所自创造之新形式”。请记住,“第一形式”中的“形式”一语,即康德所言的“美在形式”的“形式”,它与审美直觉意象或表象是同义语。作为“第一形式”,第一,它来源于自然;第二,它是艺术家直觉意象或表象的形式;第三,其本质上是出于艺术家的直觉创造力。在这层意义上,“第一形式”实即克罗齐的直觉表象。所谓的“第二形式”,即王国维所说的“表出”形式。“表出”形式是为了与他人进行公共交流与对话的形式,如果一个艺术品不是为了公共交流与对话,它只需要艺术家出于心灵状态的直觉意象或表象的“第一形式”即可。但若要与他人进行公共交流与对话,则需要与“第一形式”不同的另一种形式,即语言符号形式。语言符号是人类对实存的认知、感觉并进行交流对话的共约性的形式代码或记号。记住,语言符号也是一种“形式”,因为它不是实存。只不过它不是人类最原发的直觉形式,而是一种后发性的理性思维的形式,战曰“第二形式”。尽管人类可以通过语言符号形式了知实际存在的世界,但是这种了知已经是隔了一层,对实存世界的把握毕竟大打折扣。因为,作为语言符号的第二形式,已被理性抽象了。所谓“抽象”就是抽去了直观的表象。

上述的认知,实际上深深地扎根于王国维的哲学思想中,他曾评论历史上的关于理性思维的认识误区,日:“自中世以降之哲学,往往从最普遍之概念立论,不知概念之为物,本由种种直观抽象而得者,故其内容不能有直观以外之物。而直观既为概念之后,其稍变其形而不能如直观完全明晰,一切谬妄皆生于此。而概念之愈普遍者,其离直观愈远,其生谬妄愈易。故吾人欲深知一概念,必实现之于直观而以直观代表之而后可。若直观之知识,乃最正确之知识;而概念者,仅为知识之记忆传达之用。”“直观之知识”,就是直接地对于实存世界的生命的原初经验与感觉,它是最可靠的。

“第二形式”即“表出”形式,即语言符号形式。它是与直觉表象的“第一形式”相对比而言的,作为“表出”的语言符号形式,其本质上是来源于人的科技理性能力,它是后天学习、训练、教育的结果;而“第一形式”,则是来源于人的直觉能力,本质上属于“天才”的直觉创造力。这就是“第一形式”与“第二形式”的性质差别。在艺术品中,若“第一形式”的直觉能力强,其艺术品的“美”(优美与壮美)的成分便愈重;若一艺术品中,其“第二形式”的科技理性能力强,则其“古雅”的成分便愈重。所以王国维说:“古雅之价值大抵存于第二形式。”他举例说:“西汉之匡、刘,东京之崔、蔡,其文之优美、宏壮远在贾、马、班、张之下,而吾人视之也,亦无逊于彼者,以雅故也。南丰之于文,不必工于苏、王;姜夔之于词,且远逊于欧、秦,而后人嗜之者,以雅故也。”王国维认为,西汉的匡衡、刘向,东汉的崔驷、蔡邕,其文学成就之所以不如贾谊、司马迁、班固、张衡,那是因为匡衡、刘向、崔驷、蔡邕的审美直觉创造力不如贾谊、司马迁、班固、张衡。这是以审美直觉创造力作为评价标准的。但若换一种评价标准,即以科技理性的“表出”能力,即“古雅之能力”为标准,匡衡、刘向、崔驷、蔡邕并不逊于贾谊、司马迁、班固、张衡。同理,曾巩的散文,以审美直觉创造为标准,虽不如苏轼与王安石;姜夔的词,虽不如欧阳修与秦观,但以科技理性的“表出”能力即“古雅之能力”为标准,则仍然有值得钦羡之处,这也就是人们之所以“嗜之”的理由所在。

王国维的“第一形式”指涉的是人的先天的审美直觉创造力;王国维的“第二形式”指涉的是人的后天的科技理性能力。虽然此二种能力均是人类认知世界的观念形态的形式,但两者的性质却是判然有别的:前者属于直觉的“第一观念”,后者属于理性的“第二观念”;前者是先天的能力,后者是后天的经验学习的能力;前者是直感的,后者是逻辑的、比较的、分析的;前者是优美、壮美的能力,后者是“古雅之能力”。

四、“第一形式”与“第二形式”的各自特点及其关系

如前所说,“第一形式”来源于主体获得“第一观念”的直觉能力,“第二形式”则来源于主体获得“第二观念”的科技理性能力;“第一形式”是艺术家最原真的直觉表象形式,“第二形式”是艺术家进行公共交流的语言符号形式,亦即艺术家的“表出”形式;“第一形式”是先天具备的,“第二形式”是后天习得的;“第一形式”是创造性的,“第二形式”是模仿性的;“第一形式”是本源性认知的产物,“第二形式”是工具性认知的产物。为了说明“第一形式”和“第二形式”的上述特点,我们援引王国维几段原话以证之。王国维说:“夫然,故古雅之致,存于艺术而不存于自然。以自然但经过第一形式,而艺术则必就自然中固有之形式,或所自创造之新形式,而以第二形式表出之。”这里的“第一形式”即艺术家主体心灵的直觉表象形式;“第二形式”则是艺术家“表出”的进行公共交流的语言符号形式。作为语言符号形式的“表出”形式,它与艺术家后天文化习得经验是分不开的。文化习得的不同,必然会带来“表出”形式风格上的差别。所以王国维又说:“即同一形式也,其表之也各不同,同一曲也,而奏之者各异;同一雕刻绘画也,而真本摹本大殊。诗歌亦然。‘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杜甫:《羌村诗》)之于‘今宵剩把银虹照,犹恐相逢在梦中’(晏几道:《鹧鸪天》词);‘愿言思伯,甘心首疾’(《诗经·卫风·伯兮》)之于‘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欧阳修:《蝶恋花》词),其第一形式同,而前者温厚后者刻露者,其第二形式异也。一切艺术无不皆然。”这段话的意思是,即使作为“第一观念”的“第一形式”是相同的,但由于各自作者的后天文化习得不同,便会形成作为“第二观念”的“第二形式”的“表出”形式的不同,王国维这段话中的“前者温厚后者刻露”两个比较的例子,即为上述意思的例证。这样,绘画中的“使笔使墨”,雕刻、书法、摹印、碑帖中的种种技法,文学中的遣词造句等,均属于“第二形式”。因此说,“古雅之价值大抵存于第二形式”。

尽管“第一形式”与“第二形式”是两种不同性质的形式,但此二者却又是一对不可分离的孪生姐妹。如果依据于克罗齐“直觉即表现”的审美标准,审美只需要“第一观念”的“第一形式”即可。但人类的审美远远不只是个人个体的“直觉即表现”状况,人类的审美需要进行公共交流,艺术形式就是人类进行交流的公共形式。人类审美交流的公共形式,必依赖于属于“第二观念”的“第二形式”即“表出”形式。王国维所说的“古雅之致存在于艺术而不存于自然”即为此意。王国维认为,“所谓古雅,即此第二种之形式”。人类要进行审美交流,就必须借助于“第二形式”。王国维日:“一切形式之美,又不可无他形式以表之。惟经过此第二种之形式,其美者愈增其美。”“优美及宏壮必与古雅合,然得显其固有之价值。”这就是说,作为“第一观念”、“第一形式”的优美与宏壮,必须依赖于作为“表出”的“第二形式”的“古雅”,方可在审美的公共交流中“显其固有之价值”。而作为交流中的接受者,“所以感如此美且壮者。实以表出之雅故,即以其美之第一形式,更以雅之第二形式表出之故也。”“由是观之,则古雅之原质为优美及宏壮中不可缺乏之原质。”

五、“古雅”的独特美学价值及其理论意义

作为“第二观念”、“第二形式”的“古雅”的美学性质是不同于作为“第一观念”、“第一形式”的优美与宏壮的美学性质的,这是王国维所一直强调的一个基本的审美价值标准:“古雅之性质有与优美及宏壮异”。此二者所以不同,原因在于:优美及宏壮来自于人的先天的审美直觉创造力,其审美结果是人的心灵意识状态的“第一观念”或“第一形式”的审美意象;古雅来自于人的后天的科技理性能力,其审美结果是经过了一定的概括与抽象的,并诉诸语言符号载体的人的心灵意识状态的“第二观念”或“第二形式”的审美意象。在《古雅》一文中,王国维之所以举出优美宏壮与古雅这样一对对举的范畴,其目的是在于树立起区分人类两种不同性质的审美能力的价值标准:第一种是指向人类审美直觉创造力,第二种是指向隶属于科技理性能力的艺术表现力。虽然这两种能力都统合于艺术之中,但是在审美判断中确实有必要区分出这两种不同性质、不同层次的审美能力,王国维所说的“优美与宏壮。则非天才殆不能捕攫之而表出之,今古第三流以下之艺术家,大抵能雅而不能美且壮者,职是故也”,就是这个意思。“职”,就是能力。王国维又说:“古雅之价值,自美学上观之,诚不能及优美与宏壮。然自其教育众庶之效言之,则虽谓范围较大,成效较著可也。”这里,王国维虽然是从教育、学习、模仿传播的角度肯定“古雅”之能力对艺术美的作用与贡献,但他仍然是将“古雅”之能力视作与优美、宏壮之能力不可同日而语的一种审美能力。王国维谈“古雅”的美学价值,主要是立足于第二种标准,即隶属于科技理性能力的艺术表现力,通俗地讲即艺术表现的技术能力。“古雅”概括的就是这种艺术表现的技术能力的审美价值。“古雅”虽然在最高的审美价值——审美直觉创造力上,不能与优美、宏壮相媲美,但就艺术表现力而言,仍有它独立的价值。王国维说:“古雅”虽无“优美与宏壮之属性者,亦因此第二形式故,而得以独立之价值。”这种价值,王国维将之表述为“形式之美之形式之美也。”这两个“形式之美”,实际是不同性质的两种“形式之美”,前一个“形式之美”,指的是“第一形式”的“形式之美”;后一个“形式之美”,指的是“第二形式”的“形式之美”。二者之所以同谓“形式之美”,应该说王国维在表述上是有所考虑的,这是因为它们在根本上都不是实存事物,而都只是实存事物的观念形式,尽管为不同的观念形式(一为直觉的观念形式,一为“表出”的观念形式)。

王国维在《古雅》一文中所举的各种“古雅”艺术现象的案例,都是为力证艺术表现技术能力的审美价值所在。如举清代王晕为例,日:“彼固无艺术上之天才,但以用力甚深故,故摹古则优,而自运则劣,则岂不以其舍其所长之古雅,而欲以优美、宏壮与人争胜也哉?”意思是:王晕临摹的技法能力很强,而其审美的直觉创造力则较差,如果王晕一定要以“自运”的审美直觉创造力与他人较量,那岂不是舍其所长而以其所短与他人较量吗?而王晕的所长,恰恰是艺术表现的技术能力。又举西汉的匡衡、刘向与东汉的崔驷、蔡邕为例,日:“西汉之匡、刘,东京之崔、蔡,其文之优美与宏壮,远在贾、马、班、张之下,而吾人之视之也,亦无逊于彼者,以雅故也。”这就是说,人们之所以欣赏匡、刘、崔、蔡,本质上是欣赏他们艺术表现的技术能力,而不是他们的审美直觉创造力。同理,“南丰之于文,不必工于苏王;姜夔之于词,且远逊于欧、秦,而后人亦嗜之也,以雅故也。”

总之,“古雅”的审美价值,主要体现于隶属于科技理性能力的艺术表现的技术能力。王国维所说的“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也就是在于此。这个“位置”是不同于优美、宏壮的属于先天审美创造力的“第一形式”之美的“位置”。

王国维范文篇2

[关键词]:王国维;美学思想;起源;审美尺度;审美特征

王国维是近代硕儒,学贯中西,在哲学、美学、文学、历史学、考古学等方面均有建树,其美学思想也是博大精深,非一般人能够窥其堂奥,笔者这里不揣浅陋,想就其美学思想加以讨论,但愿能窥其一斑。

王国维的美学思想,不论来自哲学方面,还是来自文艺批评方面,都与社会现实发生直接或间接的联系。现实的黑暗,使他向往光明,追求真理;光明、真理终不可得,他便放弃了这种追求,而到文学艺术中去寻求解脱。王国维的一生,在思想上一直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他的兴趣志向,不仅与现实发生冲突,也常常与自己的天赋禀性不相适应。“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寡,而知力苦多;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1]人生道路的艰难曲折,思想性格上的矛盾、苦恼,使他的研究志趣一变再变,最后连文学也放弃了,而去从事历史和考古的研究。他的美学思想,只是20世纪初到辛亥革命前后这一段时间的产物,并不能完全反映出他一生的思想发展线索。然而在这一时期,他的思想是积极向上的,对人生对未来进行了热烈的追求,对黑暗、腐败的社会千方百计追求疗救之法。

王国维的哲学、美学思想深受康德、叔本华(特别是叔本华)的影响,他把康德、叔本华的一些结论照搬过来,作为自己讨论美学问题的出发点,是中国近代美学的启蒙者。他的美学思想是中国近代美学的第一块理论基石,叶嘉莹女士将王国维视为近代“中国第一位引用西方理论来评判中国古有文学的人物”。[2]

王国维对中国文学批评及中国美学之功绩,既在他引进了西方的思维方式,更在与他身体力行,颇具潜在体系、规模,包括批评在内的整个人文—艺术美学为我国近代美学从无体系的思想形态走向现代意义上的独立学科形态铺就了一级坚实的台阶。

近代中国,西学东渐。王国维是第一个自觉的广泛接触和吸收西学作为文论框架的学者。他从新的视角审视和研究文学,并且建构了全面、系统的文学理论体系。王国维的文论思想博大精深,举其大要,可概述为三:

1、文学创作的起源:“天才说”、“游戏说”

王国维在《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一文中开宗明义道:“美术(多指文学或文艺)者,天才之制作也,此自汗德(即康德)以来百余年学者之定论”,又《红楼梦评论》曰:“夫美术之源,出于先天,抑由于经验,此西洋美学上至大之问题也。叔本华之论此问题也,最为透辟。”显然,王国维是从康德、叔本华的文艺观、美学思想中获得了文学创作起源于“天才”的观点。但是,王国维并不是简单地移用,它打破了叔本华“天才”观的神秘主义成分而把“天才”人格化,一方面承认主体的天才对认知、反映现实世界的重要作用,另一方面高扬天才的主体敢于融“无限之动机”(个别理性)与“民族之道德”(普遍理性)为一体的主体性。王国维把这种经过内心体验而创新的“天才说”,深刻地运用于自己的文学批评中,认为天才是“以其所观于自然人生中者复现之于美术中,而使中智以下之人,亦因其物之与己无关系,而超然于利害之外”[3],即天才因其智力的伟大观物深厚,其创作于自然唯一,但是另一方面,王国维并不无限夸大天才的先验性,而是去强调后天的修养和锤炼。它在《文学小言》一文中以屈子、渊明、子美、子瞻为例说明天才者或数十年、或数百年而出现,属于旷世而不一遇也,但又须“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才能产生真正的“大文学”。上述四子“苟无文学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这种艺术见解说明天才与人格都是创造真正伟大的文学作品的动因。由此可见,其“天才说”的底蕴:天才是文学创作主体内在于自身又外化于创作的一种人格力量和历史道德感,是主体文学创作起源的精神特质。

“天才说”是王国维论文学创作起源的一大理论,而“游戏说”又是另一大理论。王国维在《文学小言》中认为文学是“游戏之事业也”,是人们“对其自己之感情及所观察之事物而摹写之,咏叹之,以发泄所储蓄之势力。”即认为文学是主体精神势力的一种游戏活动。显然,这也是受康德-席勒-斯宾塞“游戏说”影响的产物。王国维在《人间嗜好之研究》,《叔本华与尼采》两文中较详细地说明了“游戏说”的主要观点:⑴文学、美术是最高尚的嗜好,亦不外势力之欲的代表;⑵席勒(原文为希尔列尔)认为儿童之游戏在于剩余之势力,文学、美术则是成人之精神游戏;⑶充足理由原则是知力最普遍的形式,但美术则不然。此说本于席勒游戏冲突说和叔本华的美学思想,但王国维却要求主体必须摆脱现实的物质利益而去追求自由自在的精神游戏活动,并且对自身的感情及所观察的事物进行摹写、咏叹、发泄,才可能称之为文学。即强调主体的创造性和能动性,要求主体把自己的精神自由对象化于文学创作。

王国维企盼文学主体去寻找“神圣之位置与独立之价值”,即“发明所表示之宇宙人生之真理之势力与价值”,创造出“纯文学”,反之,“若夫忘哲学美术神圣,而以为道德政治之手段者,正使其著作无价值者也”。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王国维反对“铺缀”,“文绣”等模仿文学,认为“真正文学乃复托与不重于世之文体以自见”(《文学小言》三)。因此,王国维“游戏说”与中国沿袭已久的“文以载道”的传统文论是格格不入的,而是自辟户牖的去补救传统文论的偏弊,要求去创造与西欧相匹敌的“最高之文学”(《文学小言》十四)。总之,王国维“游戏说”是对中国传统文学深层次的思考和反叛,是一种解决主体精神自由并进行创作的理论,因此“游戏说”是一种精神自由的象征。王国维在《人间嗜好之研究》中有一段话表明了“游戏说”的主旨之所在:“然余之为此论,固非使文学美朮之价值下齐于博弈也。不过自心理学而言之,则此数者之根柢皆存于势力之欲,而其作用皆在使人心活动,以疗其空虚之苦痛。”因此,他要求“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人间词话未刊稿》五0)王国维的“游戏说”渗透着理想与写实、内容与形式的矛盾与冲突,结果使其文论思想表现出对审美追求、审美内容与审美形式的叛逆——现实与非现实的非统一性和非平衡性。

“天才说”和“游戏说”是王国维阐释文学创作起源的两大理论,一方面导源于他对历史、现实的哲学理性思考,另一方面是他对文学内在规律的美学认识,其上述结论可归结为一句话,即文学是“天才游戏之事业”(《文学小言》四),其主旨是反映与宇宙人生的真理、势力与价值。

2、文学创作的审美尺度:“苦痛说”、“古雅说”

王国维在1904年夏写成的《红楼梦评论》是一篇无论在形式上、思想上、方法上、眼界角度上都彻头彻尾与中国传统文学批评不同的论文,它是中国文学批评走向世界的一个最大胆的尝试。王国维不把《红楼梦》看作中国小说,他把它看作是探讨全人类亘古以来所共同面对的人生问题的小说,是“宇宙之大著述”,并以世界文学的角度来分析评论这部小说,视之为“悲剧中之悲剧”。

王国维认为,生活的本质是“欲”,追求欲望必然会带来痛苦,“欲”偿之不足,是苦痛;如愿以偿,是倦厌,也是一种苦痛;要追求“快乐”的努力,是苦痛;“快乐”以后又回复“快乐”,又是苦痛,而这种苦痛,随着文化愈进,知识弥广,苦痛更深,结论只能是世界是地狱,生活是无穷的苦痛。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还是这样。所以说,“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这种人生观与中国传统精神是迥然不同的。“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而他正是要用叔本华的悲剧观念来重新解释世界,并且,他从《红楼梦》一书中找到了这种解释世界的中国方式。

王国维认为,《红楼梦》的基本精神是:它以最成功之笔展示了由于“生活之欲”、“意志自由”而造成的不堪忍受的巨大苦痛,昭示人们看破人生苦痛的本质,拒绝“生活之欲”而走“解脱”之路,《红楼梦》不属于“铺缀的”、“文绣的”或令人“眩惑”的文学,也不是进行道德劝惩说教的文学;他的意义在于表现悲剧性的“壮美”。尽管王国维对《红楼梦》的分析并不在于纯粹审美的方面而是哲理方面,但这种哲理并没有引向对世界的功利的态度和认识,它是对人生苦痛本质的体验。王国维认为,要解脱这种生活之欲的苦痛,使主体超然于利害,忘物于我,只有文学才能实现和完成。在《红楼梦评论》中他写道:“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而使吾侪冯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之平和,此一切美术之目的也。”这也是王国维以“苦痛说”为文学创作的审美尺度的根本目的。他不是希望文学创作趋向于超现实主义,而是要求文学创作透视出现实世界中人生活的本质即“苦痛”。《红楼梦》就是王国维用“苦痛说”评价文学作品的典范。

总而言之,王国维“苦痛说”植根于深广的社会现实,建立于主体对苦痛的深刻体悟中,要求对生活本质即苦痛进行观照和反思,实现深刻的自我升华与解脱,不要以“乐天色彩”为文学的特质而是以“苦痛”为矩度去创造能够疗救社会和人性的文学作品。

如果说王国维“苦痛说”主要是从内容上规定文学创作的审美尺度,那么“古雅说”则是从形式上规定文学创作的审美尺度。古雅原是中国古典美学、古典艺术的意象审美理想和审美标准。王国维在《中国名画集序》中说:“三代损益,文质尚殊,五才悬隔,嗜好不同。或以优美、宏壮为宗,或以古雅、简易为尚。”王国维以中国古典美学、古典艺术对所吸收的西方美学思想的深刻反思中,自然以谙熟的这一中国古典美学、古典艺术的合理内核去救偏、修正、充实西方美学,尤其是康德、叔本华的艺术天才论和审美范畴论,因此,“古雅”已不再是传统上的“古雅”,也不是康德、叔本华的“形式”,而是在中西美学、中西艺术的合璧中被赋予了丰富的美学内涵。王国维在《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一文中指出:“然天下之物,有决非真正之美术品,而有决非利用品者。又其制作之人,绝非必为天才,而吾人之视之也,若与天才所制作之美术无异者,无以名之,名之曰古雅。”显然,王国维“古雅说”是以“天才说”为理论基础,其关键问题是探究非天才者创作的文学作品类似与天才之作的原因,“古雅说”触及到文学创作的形式美,这与王国维由康德而来的所谓“一切之美,皆形式之美也”的美学观念相契合。王国维说:“而一切形式之美,又不可无他形式以表之,惟经过此第二之形式,斯美者愈增其美,而吾人之所谓古雅,即此第二种之形式。即形式之无优美与宏壮之属性者,亦因此第二形式故,而得一种独立之价值,故古雅者,可谓形式之美之形式之美也。”[4]他还说:“优美及宏壮必与古雅合,然后得其固有之价值。”[5]“古雅”作为与优美、宏壮同等的艺术范畴,因拥有“美之性质”或“美之公性”而挤入王国维的美学视野。“可爱顽而不可利用者,一切美术之公性,优美与宏壮然,古雅亦然。”优美在“无我之境”的“境”中使“人心平和”,宏壮在“有我之境”的“由动之静”中“起人钦仰”,从而实现它们的美学价值和人生价值。王国维断定:“古雅之价值,自美学上观定,诚不能及优美及宏壮”,称之为“低度之优美”和“低度之宏壮”。同时对无论自然还是艺术的优美、宏壮的欣赏和创造均属天才的专利,不及天才的“中智以下”的众庶,是无力问津的,但他们可以通过人力的修养来欣赏、判断、创造“古雅”的艺术作品,并在创造和欣赏的审美境界中获得人生苦痛的暂时解脱。

“古雅”与优美、宏壮在“美之公性”之上的独特审美特质,使其成为与它们相并的艺术范畴,这也是王国维的独创。它的确立,从根本上弥补康德以来西方美学艺术天才论和审美范畴的缺陷,同时,也在艺术价值的理论深度和宏观广度上,为优美与宏壮架起了一道桥梁,为众庶走向审美找到了一座津梁,从而在优美、宏壮的比较中,确立了“古雅”作为艺术审美范畴的合法位置和人生意义。

3、文学创作的审美特征:“境界说”

王国维的文论思想,以“境界说”为最,因为“境界说”在汲取了西方新精神的同时,熔铸乐“天才说”、“游戏说”、“苦痛说”、“古雅说”的精髓并发扬光大,成为与中国传统文论相交汇的焦点,从这个意义上讲,《人间词话》等著作标举“境界说”是王国维文论思想的经典。王国维说:“境非独指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人间词话》六)“大家之作,……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人间词话》五十六)“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人间词话》五十二)这就是说,艺术要“真”、“真切”才有境界,少“真味”则无境界。真就是自然,是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即言语)言情。王国维的“真”和“自然”与庄子的艺术观一脉相承,也受到了歌德、席勒等西方美学家的影响,而且深受明清之际李贽的童心说、汤显祖的唯情说和公安派的性灵说强调“真人”、“真心”、“真声”、“真文”的影响。不难看出,王国维在美学上所坚持的审美的无利害性,其直接的肯定意义就是自然与真。

境界的两种形态是“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王国维对着一对范畴作了界定:其以“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6]其二“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7]王国维认为“以我观物”一直反观到“动之静时”而达到的“宏壮之美”的境界,“其物直接不利于吾人之意志,而意志为之破裂,唯由知识冥想其理念者,谓之曰壮美之感情。”即“有我之境”是一种“知力”特高、感人独深的精神境界。而“无我之境”是由于“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王国维所谓“以物观物”的“观”正是书本华所谓的“现于直观中时”的“观”。处于这种“直观”中的“我”,“与万物无异”也是空间和时间中的一块“物”,所以说,在“以物观物”时,就“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了。比起“有我之境”来,“无我之境”它是“忘利害”的艺术境界,创造这种境界的难度是很大的,所以,“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多。然未始不能写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这就意味着,写“无我之境”需要更高尚的品格、更纯真的性情和更精湛的艺术修养。

“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是王国维“境界说”理论的一对重要审美范畴,而境界的呈现则表现为“隔”与“不隔”,“不隔”范畴提出的侧重点和切入的角度不同,它强调的是境界的“真”与“深”,“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不隔”有两层内涵,表层指语言的真诚、自然,而深层意蕴指事物的本真、本源。在这个意义上,物的“真”不是指我们眼前所见的无生命的自然,也不是指打上主观烙印的“人化”的自然,而是指充满着原始灵性的自然,艺术上物我两忘的“不隔”境界是很难达到的,实际上只是一种不可企及的范本。绝大多数的中国艺术都是以景表情。正如袁行霈先生所说“中国诗歌艺术的发展,从一个侧面看来就是自然景物不断意象化的过程。”所以长期统治中国诗坛的理论不是意境,而是兴趣、神韵等其核心都是以景显情,略貌取神,“情”的表现隔了一个“景”。王国维谈到的“隔”包含两个方面内容,一在意象方面,一在语言方面。意象方面的“隔”作为中国艺术的含蓄朦胧表现,几乎构成了一部艺术风格史,既符合中国人的直观思维方式,又符合了中国艺术的含蓄美感追求。“隔”作为中国艺术的独特审美形态,作为自然景物的意象化表现,应该加以肯定。当然,对于语言上的雾障所造成的“隔”应全盘否定。

王国维的境界说使众说纷纭的“意境”探讨植根于“本”的求索上而不是“末”的顽味上。沧浪之“兴趣”,阮亭之“神韵”本与境界相通,但“兴趣”、“神韵”的美的本质属性,使人从观赏“面目”而深入到追究本质,使空灵蕴藉的回味找到具体可感的形象实体,故他认为“兴趣”、“神韵”等“不过道其面目”,而“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又说:“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人间词话未刊稿》一十四)。

王国维是中国意境思想的集大成者,并且对其作了全新的发挥,使之由以前的风格论、技巧论、趣味论变成为本质论。“境界说”是王国维文论思想的核心,具有哲学化、人格化、美学化的色彩,这一点迥然有异于前人。王国维的“境界说”为源远流长的传统文论“意境”的理论发展划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

“天才说”和“游戏说”、“苦痛说”和“古雅说”、“境界说”分别从文学创作的起源、审美尺度、审美特征等方面规定了王国维的文学整体观念,大致勾勒了其文论思想的真实风貌。这些理论说明了王国维文论思想形成的两条线索:一是来源于对西方哲学美学思想精微细致的把握,二是来源于对中国古代文学玲珑剔透的剖析。在认识论上,王国维从主体与客体,人生与自然的相互关系中发微文学的真谛,体现出理想与现实的深刻矛盾;在方法论上,王国维由西方美学到中国文学,由历史考据、文字训诂到文学批评,表现出思维的整体性,因此,王国维文论充满哲学美学的意义,深刻地传达出文学本体论的特质。

王国维是中国传统文论的最后一座丰碑,其位置是处于中国与西方近代与现代的交汇点。正如李泽厚评曰“王国维的美学思想,包括他的境界说的特点在于,它一方面是中国古典美美学的继承和总结,同时又是走向中国文艺的先声。”[8]

[参考文献]

[1]王国维.王国维遗书·静安文集续编〔M〕.商务印书馆1940.第五册.21.

[2]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M〕.广东人民出版社1982.127.

[3]王国维.红楼梦评论〔A〕.

[4][5]王国维.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A〕.静安文集续编.

[6]王国维.人间词话.

王国维范文篇3

关键词:王国雏;哲学;中国传统哲学;西方哲学

王国维(1877-1927),字静安,浙江海宁人,中国近代学术大师。在古今更替、中西交会的时代背景下,王国维在治学之初,译介了大量的西方哲学著作、流派,大胆尝试借用西方哲学对中国传统哲学思想进行理论透析,率先对中西哲学进行比较,思想丰富,见解深邃,极大地推动了中国哲学的现代转化,为中国哲学学科的建立做出了开创性贡献,但在他众多的学术辉煌中,早年的哲学成就久难彰明较著。

一、引进西方哲学

王国维少年不喜帖括之学,向往新学。1898年,王国维离开家乡到上海《时务报》报馆担任书记,就学于罗振玉创办的东文学社,接触到康德、叔本华的哲学思想,并立志从事哲学研究。1901年罗振玉创办中国第一份专业教育杂志《教育世界》,王国维先是译稿、撰稿,后于1904年担任主编,写作了大量的哲学文章,1907年后治学转入文史领域。其治学初期,尤其是1903-1907年之间,主要致力于哲学的研究。

清代学术变迁诚如王国维所言:“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成以将之学新。”甲午战后,国内兴起留日热。译介西学也是通过日本“转口输入”,期间严复、梁启超和王国维三人引进西学的贡献最大。梁启超曾评述当时的译介热潮:“日本每一新书出。译者动数家。新思想之输入,如火如荼矣。然皆所谓‘梁启超式’的输入,无组织,无选择,本末不具。派别不明,惟以多为贵,而社会亦欢迎之。”与时人相比,王国维嗜于纯粹的学术研究,非常注重译介的择取与系统性。1903年《教育世界》刊出由王国维翻译的英国西额惟克的《西洋伦理学史要》,其中对纵自前苏格拉底到康德、叔本华、尼采,横及西欧各家、各派的伦理学说都有扼要评述。他对苏格拉底、柏拉图、雅里大德勒、康德、叔本华、尼采、培根、霍布斯、休谟、卢梭等哲学家也都作过专篇评述。他曾批评当时不求甚解的译风说:“此等杂志本不知学问为何物,而但有政治上之目的,虽时有学术上之议论,不但剽窃灭裂而已。”

在西方哲学中,王国维甚是喜爱康德、叔本华的哲学。他是较早引进康德哲学,最早较为系统引进叔本华哲学的学者,并深受二人哲学思想的影响。王国维称康德哲学为“最进步之学问”,他在《静庵文集续编》的《自序》(一)中写到四读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经历:“始读汗德之《纯理批评》,至先天分析论几全不可解,更辍不读,而读叔本华之《意志及表象之世界》一书。……尤以其《意志及表象之世界》中汗德哲学之批判一篇,为通汗德哲学关键。至二十九岁,更返而读汗德之书,则非复前日之窒碍矣。嗣是于汗德之纯理批评外,兼及其伦理学及美学。至今年从事第四次之研究,则窒碍更少,而觉其窒碍之处大抵其说之不可持处而已。”他主编的《教育世界》1904年刊出《汗德之哲学说》、《汗德之知识论》、《汗德之事实及其著书》,1906年刊出《汗德之伦理学及宗教论》、《德国哲学大家汗德传》等。康德哲学可谓西方哲学的重镇,王国维对之深入研究,进而能发现不可持处,在当时学人中确有其高深之处。

王国维在研究康德哲学时,因感到其文艰涩难懂,中途转向叔本华,并几乎是全盘接受了叔本华的思想。他在《静庵文集》的《自序》中说:“自癸卯之夏以至甲辰之冬,皆与叔本华之书为伴侣之时代也。其所尤惬心者则在叔本华之知识论,汗德之说得因之以上窥。然于其人生哲学,观其观察之精锐与议论之犀利,亦未尝不心怡神释也。”旺国维在《教育世界》上刊登了《叔本华像赞》、《德国哲学大家叔本华传》、《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书叔本华遗传说后》、《叔本华与尼采》等文章,对叔本华哲学给予极高的评价,认为“自汗德以降至于今百有余年,哲学上之进步几何?其有绍述汗德之说,而正其误谬。以组织完全之哲学系统者,叔本华一人而已矣。”

王国维自称因“体素赢弱,性复忧郁”而致力于哲学研究,然而所惬心的叔本华哲学却没有带来理想的答案。“最高之善,存于灭绝自己生活之欲,且使一切生物皆灭绝此欲,而同人于涅椠之境。此叔氏伦理学上最高之理想也。”叔本华从唯意志论走向悲观主义,认为只有到佛教所说的涅槃中去才能摆脱痛苦。王国维对这种灭绝生活欲念的解脱之道深致疑虑,“举世界之人类,而尽人于解脱之域,则所谓宇宙者,不诚无物也与?”很显然,他意识到这种思辨的形而上学并不可信,与传统的生生之道也相悖。在研究西方哲学的过程中,他始终坚持学术研究的独立精神,不以西为贵,惟真理是从,这是难能可贵的。

二、借用西方哲学对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理论透析

王国维不同于当时“中体西用”的主流模式,一举打破新旧、中西、有用无用之畛域,在《国学丛刊序》中提出崭新的学术观念,“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在他看来,不论中西,“学”皆可归为科学、史学、文学三大类,中西所异者是广狭疏密程度不同、特点不同。中学重实际,西学重思辨,“中西二学,盛则俱盛,衰则俱衰,风气既开,互相推助。”他认为“近世中国哲学之不振,其原因虽繁,然古书之难解,未始非其一端也。荀通西洋之哲学以治吾中国之哲学,则其所得当不止此。”

王国维借鉴西方哲学的写作框架,从传及著书、形而上学、伦理说、政治学说等方面对中国哲学家的思想进行分梳,孔、孟、荀、老、墨到清代戴阮都有论述,此类文章现多收录在《王国维哲学美学论文辑佚》中。他大胆尝试以西方哲学的概念、方法梳理传统哲学思想,得出诸多富有启迪意义的结论,深厚的国学根柢和开放的学术胸襟造就了他“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的学术成就,开创了中西哲学比较之新风。《论性》、《释理》、《原命》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性”是中国哲学史的核心范畴。在《论性》中,王国维用康德的知识论来透析传统哲学中的“性”,认为“性”是知识的材质,不能从先天中知道它:而从人的经验上所得知的“性”,受到遗传与外部因素影响,亦非它的本来面目。他说:“人性之超乎吾人之知识外,既如斯矣,于是欲论人性者非弛于空想之域,势不得不从经验上推论之。夫经验上之所谓性,固非性之本然,苟执经验上之性以为性,则必先有善恶二元论起焉。”他历数中国传统哲学中的人性论,由尧传舜之心法、孔子、告子、孟子、荀子、董仲舒、北宋周张二程、南宋朱陆到明代王阳明,逐次揭橥矛盾之处,认为所有关于人性的争论都只能是无益的空谈。王国维用康德的知识论来分析人性,不可避免地得出不可知的结论,但他对“性”的理论解析和对传统人性论的大胆质疑,展现了一种新的哲学视野,对传统哲学起到了理论解构作用。

《释理》中,王国维从中西语源上考证,把“理”分为“理由”和“理性”广狭两义。理由是指事物都有其存在的充足理由,理性是指人特有的逻辑思维能力,“充足理由之原则。为吾人知力之普遍之形式,理性则知力作用之一种。故二者皆主观的而非客观的也。”他认为因为理性能力为人类所独有,所以世人误将形而上学之“真”与伦理学之“善”归为“理”的属性。在他看来,“理”有心理学上的涵义,无形而上学上的意义,宋儒将天理看作是实在的客观的大理,不过是一幻影而已。“理”也没有伦理学上的意义,就理由而言,“善亦一动机,恶亦一动机”,就理性而言,“为善由理性,为恶亦由理性。”这就从学理上根本抽离了“理”与形而上学、伦理学的关系,对于传统理学来说无异于釜底抽薪。

在《原命》中,王国维依照西方哲学的分析,认为中国哲学无人持定业论,昌言意志自由论者亦不多,伦理学多将意志自由论作为一种预想。他引入了西方定业论与意志自由论之争,“盖从定业论之说,则吾人对自己之行为,无丝毫之责任,善人不足敬,而恶人有辞矣。从意志自由论之说,则最普遍最必然之因果律,为之破灭,此又爱真理者之所不任受也。”王国维批驳康德的本体自由只是“表面的自由”,叔本华意志之自由在经验世界只是“空虚之概念”,从中都无法找到责任的哲学基础,提出责任能影响此后的行为,而无法推论此前行为的自由。由此,王国维从根本上怀疑康德、叔本华“高严之伦理学”中的“本体自由”之说。

王国维出入康叔,重新厘定中国传统哲学的关键概念,为当时的哲学界开显了一种治学方法,足以可见他学术造诣之高和融汇中西之志,他从西方哲学梳理传统哲学概念中得出与传统学术迥然不同的结论,促进了传统哲学学理上的解构。值得强调的是,在王国维那里,以西方哲学治中国哲学是一种治学方法,并不具有方法论的意义,中西哲学是置于世界文化的平等地位中来比较、交融的,对于越出当时“中体西用”模式,丰富、发展中国哲学起到了重要作用,有助于中国哲学的现代转化。

三、为哲学辨惑

“哲学”一词是由日本移植而来,始见于1902年《新民丛报》。洋务派张之洞等人对“哲学”作为一门学科的出现十分惊慌,上奏朝廷要求用传统名学来取代哲学。王国维痛批张之洞之陋见,极力申明哲学学理上的根据。1903年7月他发表《哲学辨惑》,明析哲学与理学的关系,点明哲学为中国固有之学,“周子‘太极’之说,张子‘正蒙’之论,邵子之《皇极经世》,皆深入哲学之问题。此岂独宋儒之说为然,六经亦有之。《易》之‘太极’,《书》之‘降衷’,《礼》之‘中庸’,自说者言之,谓之非虚非寂,得乎?”“夫哲学者,犹中国所谓理学云尔。”1904年初,清政府颁布由张之洞参加主持起草的《奏定学堂章程》,又称“癸卯学制”。王国维批评该学制:“独於文科大学中削除哲学一科,而以理学科代之。”1906年又作《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批评《奏定学堂章程》所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制度的根本错误在于缺少哲学一科。

《哲学辨惑》与《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两篇文章一脉相承,主要从哲学是否有害、是否有用和中西哲学的关系三个方面对张之洞进行了反驳。王国维指明“自由平等说非哲学之原理,乃法学、政治学之原理也。”,认为当权者的哲学有害之说是错置了对象。对于哲学无用之论,王国维力挺哲学超越功用的学科价值,“天下有最神圣最尊贵而无与于当世之用者,哲学与美术是已。……夫哲学与美术之所志者,真理也。”“以功用论哲学,则哲学之价值失。哲学之所以有价值者,正以其超出乎利用之范围故也。”在王国维看来,人如叔本华所说,是形而上学的动物,有着对宇宙、人生的终极关怀,人类与哲学共存。对于中西不容之说,王国维认为西洋哲学与中国哲学的关系,如同诸子哲学与儒家哲学的关系,“异日发明光大我国之学术者,必在兼通世界学术之人,而不在一孔之陋儒,固可决也。”王国维以严谨的治学态度与宽阔的学术胸怀,批评了以哲学为诟病者不知哲学之性质,不知哲学即理学,维护了哲学学科的地位与尊严。

在中西哲学初次大交锋之时,王国维不以传统经世致用的尺度来衡量一门学科的价值,从纯粹的学术立场来看待哲学,越出传统理学的樊篱,将哲学视为最神圣、尊贵的学问之一,力阐哲学作为一门学科存在的理由,“这涉及的可不是一个细小的分歧,而是与现代学术的分类直接相关的大学分科问题。”对中国哲学学科的建立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可惜的是,王国维没有在哲学的治学之路上一直走下去,“可爱”与“可信”的不能兼得,使王国维对钟爱的哲学有了烦闷之感。“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而余又爱其谬误。”康德及叔本华的哲学都是王国维所“酷嗜”的,但“不可持处”却使他感到失望,而实证论哲学、经验论哲学,可信而又不可爱。对“可爱”的形而上学与“可信”的实在论,王国维一度在理智与情感的矛盾中产生困惑,这也应是他后来转向史学、甲骨学、古文字学等实证研究的一个原因。这一悖反性命题不仅是王国维个人治学的困惑,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人文的关切指向一个温情盈盈但又超越实证的价值界,而科学的良心则要求面对冷峻而无情的事实界。当二者在同一思想家中相遇、并存时,内在的紧张便成为逻辑的结果。”在一定意义上,这也是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两大思潮在中西文化交汇中的折射。

四、启示

王国维范文篇4

超功利的美学观不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都曾遭到一些批评,因为审美从广泛的角度上看,总是带有功利性的(利害感),即使是“休息身心”、“凈化心灵”,它毕竟也还是一种功利。然而,康德所谓的超功利是有一定的指向的,他说:

凡是我们把它和一个对象的存在之表象(宗白华按:即意识到该对象是实际存在着的事物)结合起来的快感,谓之利害关系。因此,这种利害感是常常同时和欲望能力有关的,或是作为它的规定根据,或是作为和它的规定根据必然地连结着的因素。2

也就是说,康德将“利害”(Interesse)仍然归结为夏夫兹博里所说的“价值和欲望”。当然,价值——对于“一个对象的存在之表象”的“现实性”,与欲望是一致的,如黑格尔所说的:“欲望所要利用的木材或是所要吃的动物如果仅是画出来的,对欲望就不会有用。同理,欲望也不可能让对象自由存在,因为欲望的冲动就是要消灭外在事物的独立存在和自由,要表明这些事物之所以在那里,就是为着被消灭被利用。”3所以其关键在于现实的有用与无用。

(一)无用之用

“价值”问题对王国维来说也正是有用无用问题。他不但在美学上坚定坚持“无用之用”,在其他学科方面亦是如此。他在《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中说:“况哲学自直接言之,固不能辞其为无用之学而自间接言之,则世所号为最有用之学,如教育学等非有哲学之预备殆不能解其真意,即令一无所用,亦断无废之之理,况乎其有无用之用哉!”4但是王国维在哲学之价值问题上还是持其有用的观点,而且“世人喜言功用,吾姑以其功用言之。”(《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5。不过他的“用”亦是“无用之用”。

“用”对王国维来讲主要还是中国传统的“社会功用”,如他在致罗振玉的信中说:“永(王国维自称,引者注)再次动笔,题目意思只具而下笔乃甚枯窘。盖我辈于政治本甚阔疏,思为有用之文则甚费斟酌,若为无聊之文则又不知所以下笔,故屡提笔而终辍。”(《1918年7月12日致罗振玉》)6此种“用”已不同于人民生活所需品的“财用”之用,具体到学术上,便是“应用”、“实用”。他评培根之学术曰:“实则彼之说,太偏于实用,彼盖纯以厚生利用为诸学问之目的者也。”所以“倍根非大思想家也,乃大应用家也,大修辞家也。”7在王国维眼里,这种具体的“应用”是属比较狭隘的“用”。而他所宣扬的“无用之用”则主要是源于庄子思想。

儒家不十分强调这种“应用”和“无用之用”,如其论“用”,则主要是指社会功用而言的。如果说“用”带来的是“利”,那么它正是孔孟之所“罕言”的。

这与庄子的“用”是有很明显的不同的。庄子论“用”与“无用”亦分两个层面,一是事物对人利用价值的转移,如惠子对庄子说:“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逍遥游》)大瓠之利用价值便是盛水浆,由于过大,其价值便消失了,因而成了“无用”的东西,庄子的解决方法是将其原来的“用”转移到别的方面去,他说:“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庄子•逍遥游》)从目的论的角度来看,盛水是“瓠”之目的,但是如果将目的改换为作“大樽”,则是另一种合目的“用”。象庄子所举的不成材的大树,“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但是如果“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仿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那么它便是有用的。树之目的是“材”,但如果不限于“材”,而当作乘凉的用具,即使其目的变化了,其用(更大的用)也就显现出来了。第二个层面便是对事物自身而言的,如“大树”之不成材,所以就没人砍伐之,而对于它本身来说,正得以长寿。王国维所论“无用之用”是与第一层面上的“用”相关的,即目的的转换,所不同的是,庄子所论之物之目的是“正常的”目的,也即人所普遍认同的,如瓠之正常目的便是盛水,树之正常目的是做木材,当其不能以“正常”目的来实现其价值时,就转移其目的,从另一种(非正常)的目的(如作樽、作逍遥之所)来显示其更大的价值。哲学本身的正常目的便是为学术研究提供方法论,但是张之洞等人则实际上将哲学当作如物理、化学之学,向其索要和它们一样的“用”,所以王国维指出,当前所求哲学美术上之目的质上是偏离了其正常目的,这不但不正常,而且还缩小了其“用”的范围,并且哲学也难以由此显现其真正的“用”,王国维的目的是让哲学美术回到其正常的目的上,让其提供其所应当提供的“用”,从这点上看,王国维之“无用之用”与庄子的“无用之用”是不同的。王国维认为哲学之“用”是透过其他应用科学的“用”来实现的,但是如果直接求哲学之“用”(此乃非正常之“用”),自然会以为“哲学无用”,所以他说:“哲学之所以有价值者,正以其超出乎利用之范围故也”(《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8,而实际上从哲学本身的目的上看它并未“超出乎利用之范围”,因为“既言教育,则不得不言教育学;教育学者实不过心理学、伦理学、美学之应用。心理学之为自然科学而与哲学分离,仅曩日之事耳”(《哲学辨惑》)9。哲学本来就不可直接应用于产品生产,其目的也不在于此,所以他是以哲学提供方法论、满足人的求知怂的目的纠正在生活中直接求其“用”的理论。

就文学艺术的本身目的而言,王国维以为它(以正常之用)并不一定是直接和生活相关的,他说:

一切学业,以利用之大宗旨贯注之。治一学,必质其有用与否;为一事,必问其有益与否。美之为物,为世人所不顾久矣。故我国建筑、雕刻之术,无可言者。至图画一技,宋元以后,生面特开,其淡远幽雅实有非西人所能梦角者。诗词亦代有作者。而世之贱儒辄援“玩物丧志”之说相诋。故一切美术皆不能达完全之域。美之为物,为世所不顾久矣,庸讵知无用之用,有胜于有用之用者乎?(《孔子之美育主义》)10

审美才是其真正的目的。贱儒们以所谓“玩物丧志”诋文学艺术之无用,而“玩”正是文学艺术的正常目的,所以他推崇席勒的游戏说,他宣称:“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在论《霍恩氏之美育说》中他对此联系到孔子的“文武之道”对“游戏”(玩)的价值作了分析:

凡人于日日为事时,不可无休养。审美的教育即为此之故,而于人间之智的生活中,诱导游戏之分子,而保持之者也。审美的感动即对美之观念之快感。

吾人于纷纭万状之生涯中,而得技术以维持其游戏之分子,此所以增人间之悦乐,而因之占人类生存之胜利耳。11

所以如果回到文学艺术的正常目的上来,其“用”虽然在于“游戏”,但对人之心志,身心健康之“用”则是极大的,他在《释理》一文中曾假设一人:

今有一人焉,自幼时以来,深思远虑,求财产与名誉,以保其一身及妻子之福祉,彼捨目前之快乐,而忍社会之耻辱,不寄其心于美学及哲学等无用之事业,不费其日,于不急之旅,行而以精确之方法,实现其身世之目的,彼之生涯,虽无害于世,然终其身无一可褒之点。(《释理》)12

此种人虽无害于社会,但也“无一可褒”,此与王国维之“完全之人物”之理想人格相差甚远。因而他告诫世人:“世之君子,可谓知有用之用,而不知无用之用者矣。”(《国学丛刊序》)13

所以,王国维的“无用之用”正是文学艺术真正之价值,如果让文学艺术显示与其他学术相同的“用”,就自然会认为其“无用”,即使“有用”,也是缩小了的、非正常的“用”,这势必降低了文学艺术的地位,有损于文学艺术真正价值的实现。反之,承认其“无用之用”才有可能让文学艺术发挥其“无用之用”,即“大用”。

由此可以得出结论,王国维的文学艺术超功利性超乎世人所求之功利,而文学艺术本身有着更为远大的功利性。

(二)利害关系

文学艺术之目的之所以是超乎世俗之“用”的,是因为它本身之目的便是审美的,而审美之无利害既可让人摆脱苦痛,暂时得到休息,又可以使人的情性得以陶冶,成为“完全之人物”。

康德所谓的“利害”一词在德语中是“Interesse”,原义为“趣味”、“利益”,其形容词“interessant”是“有趣的”,动词“interessieren”是“感兴趣”,所以它基本上是与“欲望”相关的。从对象本身上说是其价值问题,如果从主体的态度上去看待,便是有无“占有欲”的问题。这点与中国的“利害”的部分意义是相通的。

但是,中国传统之文艺思想虽然并不强调审美与个人的利害得失,然而却将文学纳入到政治伦理学的范畴之内,原本是文学的“诗”亦被当做政治的“经”,所以中国的审美之利害关系论如果说存在的话,也主要是“社会的”利害得失,而非个人的,此与西方的美学观念本身就是不同的。因而王国维在介绍西方美学的“审美无利害关系”的观点时,并不和中国固有的观念相冲突,他在分析叔本华的美学思想时说:

唯美之为物,不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系,而吾人观美时,亦不知有一己之利害。何则?美之对象,非特别之物,而此物之种类之形式;又观之之我,非特别之我,而纯粹无欲之我也。夫空间、时间既为吾人直观之形式,物之现于空间皆并立,现于时间者皆相续。故现于空间、时间者,皆特别之物也。既视为特别之物矣,则此物与我利害之关系,欲其不生于心,不可得也。若不视此物为与我有利害之关系,而但观其物,则此物已非特别之物,而代表其物之全种,叔氏谓之曰“实念”。故美之知识,实念之知识也。而美之中又有优美与壮美之别。今有一物,令人忘利害之关系,而玩之而不厌者,谓之曰优美之感情;若其物直接不利于吾人之意志,而意志为之破裂,唯由知识冥想其理念者,谓之曰壮美之感情。(《叔本华之哲学及教育学说》)14

这是既彻底又明确的美学观念。至于审美的伦理、社会功能,王国维所谈不多,因为在他的观念中,审美是第一性的,美是最普遍之形式,“夫充足理由之原则,吾人知力最普遍之形式也,而天才之观美也,乃不沾沾于此,此说虽本于希尔列尔Schiller之游戏冲动说,然其为叔氏美学上重要之思想,无可疑也。”(《叔本华与尼采》)15而道德是第二性的,由审美而达完全之人物,达到善,从而社会大治。如果不考虑审美与道德之关系,仅从道德之作用上看,王国维的观点是和传统儒家思想相一致的,即由个人之完善而达社会之完善。尽管孔子亦重视“诗教”,重视文学艺术的审美功能,但是,其审美不是目的,而仅是通往善的路径。王国维虽然不否定审美最终可以与善合,但是他认为审美本身就是目的,在此目的达到之后,才能成为沟通现实世界与道德世界的津梁。在《孔子之美育主义》中他说:

又谓审美之境界乃不关利害之境界,故气质之欲灭,而道德之欲得由之以生。故审美之境界,乃物质之境界与道德之境界之津梁也。16

当然此论仍是康德“判断力批判”和其“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之关系,然而其最终达到善之目的,不论是康德、叔本华,还是孔、孟都是承认的,尤其是席勒,他在《美育书简》中提出:“道德状态只是从审美状态发展出来,而不能从自然的状态发展出来。”17王国维极赞赏此论,评价说:“此与希腊人所谓‘人之精神不取径于美,不能达于善’者,意义相同。然希腊人之所谓美育,第就个人之修养言,若夫由人道之发展上而主张美育者,不得不推此世界大诗人矣。”(《教育家之希尔列尔》)18

“达于善”或可说是审美最终的客观价值,但是如果审美目的尚未实现,就以社会伦理目的来要求审美,审美自身的目的就不可能实现,其最终之目的也只是一种“理想”而已。

至《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一文,王国维的审美超功利的观念更加理论化系统化。尤其是他对美的本质属性作了分析:

美之性质,一言以蔽之曰:“可爱玩而不可利用者是已。”虽物之美者,有时亦足供吾人之利用,但人之视为美时,决不计及其可利用之点。其性质如是,故其价值亦存于美之自身,而不存乎其外。19

此论已从客体的美的自身属性——“可爱玩而不可利用者”兼顾到审美主体的态度——“决不计及其可利用之点”,由此二者得出结论,美的价值——“存在于美之自身,而不存乎其外”,就从根本上区分了美学与伦理、道德、政治等学说的不同。在王国维的诗学批评、小说批评以及戏剧理论中始终贯穿着这一主线。

(三)眩惑与餔餟

眩惑与餔餟两个概念都是从“审美无利害关系”这一命题生发出来的,也都是王国维超功利的文艺观的主要概念。所不同的是,“眩惑”是从美的本质属性而参证出的,而“餔餟”则是从艺术独立于其他学术,不应当关乎作家之生计而提出的概念。

眩与惑虽然原本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但在使用中,其所指则是一致的。眩本指视觉而言,由于对象过于华美反而使人目眩,而不得赏其美,《国语•周语下》云:“夫乐不过以听耳,而美不过以观目。若听乐而震,观美而眩,患莫甚焉……于是乎有狂悖之言,有眩惑之明,有转易之名,有过慝之度。”惑本指人内心的迷惑,在审美问题上,二者是一致的,《汉书•卷五十六》之“意朕之不明与?听若眩与?”颜师古曰:“眩,惑也,音郡县之县。与,读皆曰欤。”“眩”亦有“炫耀”之义,它所注重的是外形的“眩”,往往会遮盖其内在的属性,影响人对事物的正确认识,所以荀子在《正名》篇中说:“彼诱其名,眩其辞,而无深于其志义者也。”“眩”在于外形上的装饰,如果装饰外形而不至于影响到对事物的认识,这装饰便无可非议,但是如果装饰影响了“深于其志义”,只将人的目光诱于事物之表面,有碍于人对事物的正常认识,结果是“惑”。何以如此,也正是由于“利害”关系所致,如《淮南子•泛论训》所谓:“利害之反复,知者之所独明达也;同异嫌疑者,世俗之所眩惑也。”所以,“眩惑”便是人迷失了本性,从客体上看,主要是客体突出了外形,也是过分渲染之所致。而从主体上看,则主要是由人的利害感所致,宋儒均持此论,朱熹云:“人性本善,只为嗜欲所迷,利害所逐,一齐昏了。圣贤能尽其性,故耳极天下之聪,目极天下之明,为子极孝,为臣极其忠。”(《朱子语类•卷八》)既为利害所惑,从理论上分析,则是得小利而失大利,所以朱熹推而得出结论:“作事若顾利害,其终未有不陷于害者。”(《朱子语类•卷八》)此论亦与陆九渊同,象山说:“世人只管理会利害,皆自谓‘惺惺’,及他己分上事,又却只是放过,争知道名利如锦覆陷阱,使人贪而堕其中。到头只嬴得一个大不惺惺去。”(《象山先生全集之三十四•语录上》)此由可知,“眩惑”正是由利害感而来,审美要超越利害,就不能被“眩惑”之物所迷,因而“眩惑”是美的的对立物。

王国维之“眩惑”说从概念使用上讲,与中国传统理论尤其是宋儒之学有一定关系,但它更直接地来源于叔本华。叔本华在其《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用“Rezende”一词来对立于“美”,王国维在翻译“Rezende”时选用了“眩惑”二字,这个词在英语中也无直接与之对应语,E.Payne在翻译时,译成了“CharmingorAttractive”(迷人的或诱人的)20,而且时时用这两个词来译一个词。

叔本华对“眩惑”这一概念有很明确的解释和分析:

按我的理解,眩惑通过直接将满意、满足提供给意志而使意志激动。壮美感则由这样一种即不利于意志而使之成为纯粹静观的客体的东西所激起。此种静观又需要不断的躲避意志从而超越了它的利害才得以存在,并构成宏壮的支柱。21

叔本华将“眩惑”视为美的对立物,因为它总是将“静观者从纯粹静观中拖出来”,这样反而激起了人的欲望,而美本来的目的是让人达到“无欲”。叔本华具体的“眩惑”例子是荷兰的静物画,因为这些绘画所画的不是花卉而是“牡蛎、海蟹、面包、啤酒”等等,它激起了人的食欲,另外就是人物裸体绘画,它激起了人的性欲,所以都是美的相反物。至于古希腊的人体全祼画由于创作者以纯客观的态度来看待对象,以美的理想来描绘,所以虽祼但不“惑”。

王国维基本上照搬了叔本华的“眩惑说”,并以对眩惑的解析而达到对中国传统艺术的更深一层的认识。如他分析中国的“眩惑”作品说:

若美术中而有眩惑之原质乎,则又使吾人自纯粹之知识出,而复归于生活之欲。如粔籹蜜饵,《招魂》、《启》、《发》之所陈;玉体横陈,周昉、仇英之所给;《西厢记》之“酬柬”,《牡丹亭》之“惊梦”;伶元之传飞燕,杨慎之赝《秘辛》,徒讽一而劝百,止沸而益薪。(《〈红楼梦〉评论》)22

此段所论,自然使人想到刘勰《文心雕龙•杂文》篇中的一段文字:

自《七发》以下,作者继踵。观枚氏首唱,信独拔而伟丽矣。及傅毅《七激》,会清要之工;崔骃《七依》,入博雅之巧;张衡《七辨》,结采绵靡;崔瑗《七厉》,植义纯正;陈思《七启》,取美于宏壮;仲宣《七释》,致辨于事理。自桓麟《七说》以下,左思《七讽》以上,枝附影从,十有余家。或文丽而义睽,或理粹而辞驳。观其大抵所归,莫不高谈宫馆,壮语畋猎,穷瑰奇之服馔,极蛊媚之声色。甘意摇骨髓,艳词动魂识: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然讽一劝百,势不自反。子云所谓:“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者也。唯《七厉》叙贤,归以儒道,虽文非拔群,而意实卓尔矣。

汉赋“劝百讽一”的特点自扬雄以来多有分析,刘勰所论,持论平和,而且并不像扬雄那样将赋不加分析地统论之,而是指出“七体”亦各有不同,《七厉》便无“劝百讽一”之特点,也可以看出,尽管《七厉》“文非拔群”但由于归以儒道,仍然“意实卓尔”。尤其是如能“曲终奏雅”,即使开始有些郑卫之声亦无大防。王国维在其审美超功利的观念的指导下,对“眩惑”持坚决反对之态度,这只是其理论如此,如果从创作实际来看,王国维亦用“曲终奏雅”之方法来扭转其有点“眩惑”的描写,如他的《蝶恋花•燕姬窈窕》:

窈窕燕姬年十五,惯曳长裾不作纤纤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一树亭亭花乍吐,除却天然欲赠浑无语。当面吴娘夸善舞,可怜总被腰肢误。23

其中所描绘的燕姬亦有“眩惑”之嫌,易将“静观者从纯粹静观中拖出来”,但最后一句“可怜总被腰肢误”却又置“静观者”于“静观”之中了。所以《西厢记》之“酬柬”、《牡丹亭》之“惊梦”又何尝不是“曲终奏雅”?

正是由于在超功利的观念的指导下,王国维完全将“眩惑”与“美”对立起来。而且指出不仅文学作品有“眩惑”,绘画作品亦有之。如果以当代美学尤其弗洛依德的理论来分析之,王国维所贬斥之“眩惑”也是美的一种形态。这种“眩惑”的美,也还有一定的价值的。石冲白先生在翻译《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时,将“Rezende”译为“媚美”,无形中就说明了它还可以算作“美”的一种。

所以超功利亦当有所限度,生活中的“牡蛎、海蟹、面包、啤酒”会引起人的食欲,因而它处于“用”的范围之内,而如果将之描绘于绘画,如黑格尔所讲的“如果仅是画出来的,对欲望就不会有用”,尤其是文学作品,在“奏雅”以后,又往往是一种“由动之静”的过程。当然有些作品其目的就不在审美,而是为迎合一些低级趣味的需要,或者是以赚钱为目的,只是从外观上看是文学艺术作品,而实际上是语言包装的淫秽物,那自然是“眩惑”,应当坚决反对的。但《牡丹亭》、《西厢记》并非如此,用叔本华的话说是“艺术家本身以纯粹客观的充满着美的理想的精神来创作的,而不是以主观的可耻的充满性欲的精神来创作的”24。所以对作品须具体分析,王国维在分析中国文学作品时,由于过分地强调超功利而有此过分之评论。

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他要感自己之所感,写自己之所感,而不应当为生计而艺术。对于为生计而艺术的艺术,王国维统称之为“餔餟”的文学。他在《文学小言》中比较集中地分析了这一概念,第一则说:“昔司马迁推本汉武时学术之盛,以为利禄之途使然。余谓一切学问皆能以利禄劝,独哲学与文学不然……餔餟的文学,决非真正之文学也。”25

“餔餟”之概念不是康德、叔本华原有的,而是王国维从叔本华的理论中“总结”出来的,叔本华在他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二版序言中,对那些靠哲学来养活自己及其家人的哲学家们做了辛辣的嘲讽,其中并没有形成类似“餔餟”的概念性的词,而是时而用双关的如“eingerichtet”26,时而用拉丁语的“almamater”27来挖苦黑格尔、谢林等人。

王国维使用“餔餟”就象他的“眩惑”一样成了一个文学批评术语,“餔餟”二字表明了他对以文学谋生的深深厌恶,这是他的超功利的文艺观的另一方面。即:文学在创作目的上的超功利,并借此反对一切以模仿为事的文学,他说:

人亦有言:名者,利之宾也。故文绣的文学之不足为真文学也,与餔餟的文学同。……故模仿之文学,是文绣的文学与餔餟的文学之记号也。(《文学小言•三》)28

王国维对以文学为职业极为反感,并对“专门的”与“职业的”作了区别:

吾人谓戏曲小说家为专门之诗人,非谓其以文学为职业也。以文学为职业,餔餟的文学也。职业的文学家,以文学得生活;专门之文学家,为文学而生活。今餔餟的文学之途,盖已开矣。吾宁闻征夫思妇之声,而不屑使此等文学嚣然污吾耳也。(《文学小言•十七》)29

他之所以如此激烈地反对,自然与其超功利的文学观是分不开的。而且他认为文学家对于生活要能够“入乎其内”又要能“出乎其外”,如果以文学为职业,自然只能是“出乎其外”的,故不可能有生气,更难以真实感人。纵观古今中外,真正伟大的作品都产生于非职业的文学家,这一点王国维是很清楚的。他认为“词至李后主眼界始大”也是与此论一脉相承的,因为伶工之词便是“餔餟”之词,伶工乃职业词人故也。他认为不论“哲学科学史学”还是“美学”之事,如果以此为职业都会难以有所成就,《宋代之金石学》一文中颇赞宋代金石之研究成果,究其原因,他说:

原其进步所以如是速者,缘宋自仁宗以后,海内无事,士大夫政事之暇得以肆力学问,其时哲学、科学、史学、美术各有相当之进步,士大夫亦各有相当之素养、赏鉴之趣味与研究之趣味,思古之情与求新之念互相错综,此种精神于当时之代表人物苏(轼)沈(括)黄(庭坚)黄(伯思)诸人著述中在在可以遇之,其对古金石之兴味,亦如其对书画之兴味,一面赏鉴的一面研究的也。汉、唐、元、明时人之于古器物,绝不能有宋人之兴味,故宋人于金石书画之学乃陵跨百代,近世金石之学复兴,然于著录考订皆本宋人成法,而于宋人多方面之兴味反有所不逮,故虽谓金石学为有宋一代之学无不可也。30

由于文学艺术更需要“兴味”,所以,欲成一代之文学,必废“餔餟”的文学。

王国维此论最遭人不满,但是,我们要弄明白的是,王国维的“职业的”并不是指我们今天所谓的脱产作家,而是指以写稿子混稿费的职业家,稿费是这些人的目的,其作品必然要迁就大众口味,尤其是在今天市场经济的时代,又必然要考虑市场之需要。不过即使如此,王国维还是有点太过激了,职业的文学家所作未必就完全不如“征夫思妇之声”,“职业的文学家”是不是也该有个高下之分?而且为迎合大众口味的文学在文坛上也该有一席之地,也有其存在的理由。但我也深信,真正的伟大的文学作品决不应是“餔餟”的文学。

1卡西尔:《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75页。

2康德:《判断力批判》,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第40页。

3黑格尔:《美学》第一册,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46页。

4《王国维遗书》第三册,上海书店1983年版,第646页。

5《王国维遗书》第三册,上海书店1983年版,第535页。

6《王国维全集•书信》,中华书局1984年版。

71907年10月《教育世界》160号。

8《王国维遗书》第三册,上海书店1983年版,第644页。

91903年7月《教育世界》55号。

101904年2月《教育世界》69号。

111907年6月《教育世界》151号。

12《王国维遗书》第三册,上海书店1983年版,第379页。

13《王国维遗书》第三册,上海书店1983年版,第208页。

14《王国维遗书》第三册,上海书店1983年版,第391页。

15《王国维遗书》第三册,上海书店1983年版,第461页。

161904年2月《教育世界》69号。

17席勒:《美育书简》,徐恒醇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年9月版。

181906年2月《教育世界》118号。

19《王国维遗书》第三册,上海书店1983年版,第615页。

20参见纽约DoverPublications,Inc1969年版,第207页。而实际上英语中的Beautiful有时也具有这方面的意味,亦和弗洛依德的美“Theconceptofbeautifulisrootedinthesoilofsexualexcitement”相一致。但Payne基本上都是用Beautiful来译Schöheit的。

21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1977年DiogenesVerlagAGZürich,德文版第265页。

22《王国维遗书》第三册,上海书店1983年版,第421页。

23《王国维遗书》第三册,上海书店1983年版,第315页。

24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1977年DiogenesVerlagAGZürich,德文版第266页。

25《王国维遗书》第三册,上海书店1983年版,第624页。

26因为“dasGericht”有一道“菜”之义,又有“法庭”之义,所以“eingerichtet”即可理解为“吃的”,又可理解为“受审判”的。原属俏皮话。

27义为“喂奶的妈妈”,但不是“奶妈”。

28《王国维遗书》第三册,上海书店1983年版,第625页。

王国维范文篇5

引言:寂寞的自沉与壮丽的新生

一、人生一大梦,俯仰多悲悸---王国维“悲观主义”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尼采

二、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鲁迅“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尼采

三、一花两叶,同途殊归---王国维、鲁迅悲观主义人生哲学的差异与叔本华、尼采

四、结语:“悲”的人生哲学

引言:寂寞的自沉与壮丽的新生

王国维和鲁迅都是中国近代思想史上引人注目的大人物。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对他们各自学术思想和心路历程的研究一直都是学术界孜孜不倦、乐此不疲的显学。不过有一个现象我一直感到很奇怪,就是尽管郭沫若早在六十年代就说:“我时常这样想,假如能够有人细心地把这两位大师作比较研究,考核他们精神发展的路径和成就上的异同,那应该不会是无益的工作”,学术界却绝少有人把将两者联系起来加以比较研究,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缺撼。

事实上,王国维和鲁迅之间有着很强的可比性。以经历而言,他们一个生于1877年,一个生于1881年,年龄只相差五岁。他们同样经历了苦闷而黑暗的少年时代,同在1898年离开他们的浙江故乡,一个前往上海,一个奔赴南京,又相继在1901和1902年东渡日本,先学自然科学,转而弃理从文,更同在赴日前后,接受了西方文化思潮的洗礼。他们的经历和境遇如此相似,而相似的经历和境遇却没有培育出相似的思想和灵魂。就在王国维自沉于昆明湖的1927年,鲁迅却完成了自己世界观的伟大转变,坦然地高唱着“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仿佛是火中的凤凰,在壮烈的自焚中获得了鲜美光华的新生。思考王国维寂寞的自沉和鲁迅壮丽的新生所构筑的惊心动魄的对比,对于从一个崭新的视角观察中国近代思想史是必要而有益的。

本文的研究目的是通过比较王国维、鲁迅人生哲学中“悲观主义”的一面,考察他们在“悲观主义”的“同一性”下所蕴涵的内在重大差别,以及在这种差别的诸多因素中,叔本华、尼采哲学所起的作用。我无意填补什么学术空白,也无法了解学术界在此领域的研究达到了何种程度,只是觉得最近读书论坛高手如云、佳作迭出,许多话题越来越深,以至我时常有无从插嘴的感觉,可是又实在不甘心自绝于论坛和网友,加之此文又早对绿茶作过承诺,因此还是斗胆写它一写,权作无休无止的日常工作之外的自我娱乐也。为了不让水手兄感到头痛,我决定汲取《范宽》一文的教训,一概不加注释。是为引言。

这部分比较枯燥。

一、人生一大梦,俯仰多悲悸---王国维“悲观主义”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尼采

在英语文献中,“悲观主义”(Pessimism)一词最早出现在英国哲学家暨诗人和评论家柯尔雪基(S.T.Coleridge)1795年的一封信中。而“悲观主义”作为哲学概念被广泛使用是19世纪才出现的事。在此之前,所谓“悲观”和“乐观”更多的只是单纯个体的体验和态度。与“悲观主义”相比,“悲观主义的”态度和理论的历史要源远流长得多,它甚至可以一直上溯至世界上最古老的宗教。(参见PessimismandOptimism,TheEncyclopediaofphylosophy,NewYork,1972,P114----121)

(一)王国维“悲观主义”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

毫无疑问,在悲观主义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叔本华是最为重要的哲学家之一。正是由于叔本华,“悲观主义”作为一种哲学的地位才最终得以确立。而我之所以把要研究的王国维的人生哲学称为“悲观主义”,就是因为王国维为寻求人生意义所求助、欣赏并付诸其人生理论与实践的是一种悲观主义哲学,即主要是叔本华哲学。王国维由“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到成为中国近代较为系统地宣扬悲观主义人生哲学的代表,这一切都是和他有选择性地接受了叔本华唯意志论以及建立在这种哲学之上的人生哲学分不开的。

1、“情”投“意”合

早在1903年,还在青春期的王国维就在《游通州湖心亭》和《来日二首》中写道:“人生苦局促,俯仰多悲悸”、“人生一大梦,未审觉何时”,流露出了浓重的忧郁气质。这一气质的形成,往上可以追溯至其童年生活的不幸、少年时期家庭社会地位的低微、“家贫不能以资供游学”和其父王乃誉抑郁苦闷的人生观给他的影响。王国维26岁时(我是20岁时,嘿嘿)即“读叔本华之书而大好之------于其人生哲学,观其观察之精锐与议论之犀利,亦未尝不心怡神释”,这同他“体素羸弱,性复忧郁”,喜欢追索人生终级的形而上学问题以及自小深受东方文化(尤其是满楼兄关注的佛教)浸润的精神气质、知识背景与叔本华本人的精神气质、知识结构暗合有关。(叔本华多次强调说给予他一生以最强烈印象的,第一是眼前这个直观的世界,第二是康德哲学、印度教的神圣典籍《奥义书》和柏拉图哲学。关于叔氏的三种精神,参见陈家琪《叔本华:浪漫的有罪意识》,《德国哲学》第4辑。)在《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叔本华与尼采》等文章中,王国维全面系统地介绍了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哲学,他称赞叔本华以“意志”为本体对形而上学的重建,指出了叔本华哲学强调只管的非理性主义特征(“叔氏之出发点在直观〈即知觉〉而不在概念------叔氏谓直观者乃一切真理之根本”),进而他指出叔本华把认识论的结论延伸到伦理学和美学,得出理性对道德的不生发原则并认为艺术领域的知识纯粹是直观的知识而不夹杂概念,由此他得出结论,说叔本华哲学的方法“无往而非直观主义也”。-----这都是为学术界所熟知的。

(一)王国维“悲观主义”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

1、“情”投“意”合

2、“命”、“性”、“理”的幻影

王国维最初同其他近代思想家一样,是站在反对儒家道德宿名论的立场上接受西方唯意志论的。在编入《静庵文集》的《论性》、〈释理〉和编入〈静庵文集续编〉的〈原命〉、〈人间嗜好之研究〉等文章中,王国维通过考察中国传统哲学的“命”、“性”、“理”等范畴,表明了自己反对儒家天命论的立场,同时也为他接受叔本华悲观主义人生哲学打下了理论基础。

王国维分析传统的“命”有两层含义:一是“言祸福寿夭之有命者谓之定命论Fatalism”,二是“言善恶贤不有之有命而一切动作皆有前定谓之定业论Determinism”(《原命》)。他对正统儒家“死生由命,富贵在天”那套粗俗的宿命论持不屑一顾的态度。经过科学和西方唯意志论洗礼的王国维十分自觉地突出了伦理学中“自由意志”和“定业论”(决定论)的矛盾。他说:

“此二论之争论而不决者盖有由矣。盖从定业论之说,则吾人对自己之行为无丝毫之责任,善人不足敬而恶人有辞矣,从意志自由之说,则最普遍最必然之因果律为之破灭,此又爱真理者之所不任受也。”

王国维不同意康德以二元论来解决自由与必然矛盾的做法。康德认为,在现象世界中,一切事物必有他事物为其原因,所以在我们的经验中,到处受因果律决定,因而是必然的而不是自由的。但在经验所不能到达的本体世界,空间、时间、因果律都不能适用,那里是自由的而不是必然的。人作为感性存在者,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受自然规律和自身欲望的支配,没有意志自由;作为理性的东西,人属于“自在之物”,可以超越现象界,不受自然律和欲望支配而达到意志自律。所以我们必须假设有有一个摆脱感性世界而依理性世界法则决定自己意志的能力,即所谓自由。王国维赞同叔本华认为因果律在自然界与人的意志中同样存在的说法,认为意志进入经验界就无处不受动机支配,意志的本体有没有自由我们无法知道,但在经验的世界中,自由不过是一个空虚的概念,没有实在内容,人的行为总是受因果律支配。王国维在《原命》中宣扬了叔本华的因果律,为生命受幻影支配的悲观主义奠定了哲学基础。

王国维认为意志自由“不过一空虚的概念”,并不等于他赞同儒家道德宿命论。自从孟子讲性善,一直到朱熹讲“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也”,“性即天理,未有不善者也”,儒家都把人说成先验的具备善性,并把儒家伦理形而上学化,结果导致了道德宿命论。王国维认为抽象地谈论人性的本质或普遍的本性是不可能的,因为人性是什么,关系到知识的内容,普遍必然的知识只能是形式的知识,而经验得来的人性知识,又必定杂以人性以外的因素,也不是原来意义上的“性”。“性”之为物,“超乎吾人之知识外”。(《论性》)王国维认为超出经验范围论性都是空论,都表现自我矛盾,所以人们不得不从经验界来谈性。他列举中国哲学史上的诸主要派别,证明不管是性善说还是性恶说,都必然变成性善恶二元论。王国维以此否定了儒家的性善理论,而且已经猜测到抽象地谈论人性是没有意义的,因而蕴涵着否定先验人性论的倾向。

但是,王国维并没有向否定先验人性论的方向去发挥他的理论。而是得出一个极为悲观的结论:人性不过是善与恶永恒的战场。“政治与道德、宗教与哲学,孰非由此而起乎?-----历史之所纪述,诗人之所悲歌,又孰非此善恶二性之争斗乎?”(《论性》)而且善恶是绝对对立的,无法相互转移。实际上,王国维认为人类本质上就是极端自私自利的。按照叔本华的唯意志论,人本质上不过是盲目的求生意志,所以人对人是狼。在《人间嗜好之研究》中,王国维说,在博弈之战中,“吾人竞争之本能遂于此以无嫌疑无忌惮之态度发表之,于是得窥人类之极端之利己主义”。总之,王国维从经验界,从人的行为来推断人性,认定人都是服从动机律的,无所谓意志自由;人在本质上是利己的,是追求自身幸福的,人生就是善与恶的永恒争执。

2、“命”、“性”、“理”的幻影(续)

王国维对人生的这种悲观态度,由于他的非理性主义而更为加深。

鉴于儒家道德宿命论同理性专制主义的内在联系,王国维的非理性主义同时也具有反儒家道德宿命论的意义。他写了《释理》来研究“理”的概念,认为从语源学说,“理”可以有广义的“理由”和狭义的“理性”

两重含义。王国维运用叔本华《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中的观点来解释它们:

“理之意义,以理由而言为吾人知识之普遍之形式,以理性而言则为吾人构造及定概念之关系之作用而知力之一种也。故理之为物,但有主观的意义而无客观意义。易言以明之,即但有心理学上之意义而无形而上学之意义。”(《释理》)王国维把批判的笔触伸向朱熹等客观唯心主义,他们先从具体事物中抽象出一个普遍概念(理),然后割断它与具体事物的联系,把它当作独立的实在,结果“皆预想一客观的理存在于生天生地生人之前,而吾心之理不过其一部分而已。”(同上)随之又按照理一分殊的理论,万物都从它派生出来,万物之理都从一理(太极)出,人性也就是天理。这里继戴震以后真正从哲学的高度来批判程朱理学的道德宿命论和形而上学的“理一分殊”说。

但是,王国维批评客观唯心主义的理论武器是唯意志论这一主观唯心主义理论。他从“理”的客观的假定和主观的性质来解析理,所以他认定:“理者,主观上之物也。”拒绝“理”有客观法则的一面。

对于王国维来说,“理”,无论从广义上解释还是狭义上解释,从客观的假定到主观的意义,从理性的意义或从理由的意义来解释,都只是主观的东西,没有客观的性质。“理”“不存在于直观之世界,而惟寄生于广莫暗昧之概念中。易言以明之,不过一幻影而已矣。”(同上)“理”是幻影,这就是王国维释理所得的结论。

王国维无论是在论“性”、是在释“理”、还是在原“命”,都没有离开叔本华的充足理由律,没有离开叔本华的“直观”。理不外于吾心,吾心是理、性和动机意志所从出,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存在于吾心中,最后不过是一幻影,所以宇宙是幻影,人生也是幻影。他反对儒家的道德宿命论,但又贬低理性的意义,认为道德教育无非依赖于个体的直观。然而叔本华的直观,归根结蒂是人体悟意志的荒谬与世界的虚无之手段,是解脱生存痛苦之道德,王国维于此又有所怀疑。于是,在王国维面前便呈现出一幅悲惨的图景:人生是善与恶的永恒苦斗,理性不能改善而只能加剧这场战争,解脱之道又是如此虚无飘渺,那么人类的希望在哪里、生命的意义又在哪里呢?王国维一时彷徨不已,只得在诗歌中吟唱他的痛苦、惶惑的心境,在诗歌创作中倾注他的所爱与理想,抒写他悲慨的人生感叹。王国维悲观主义的人生观不仅在理论著述中,也在诗歌、评论中大量表现出来。他常常在诗歌中描写盲目的带悲剧意味的人生。以一首《蚕》为例:

“余家浙水滨,栽桑径百里。年年三四月,春蚕盈筐筐。

蠕蠕食复息,蠢蠢眠又起。口腹虽累人,操作终自己。丝尽口卒屠,织就鸳鸯被。一朝毛羽成,委之如敞屣。喘喘索其偶,如马遭鞭箠。呴呴濡祝其卵,怡然即泥滓。明年二三月,蠡蠡长孙子。茫茫千万载,辗转周复始。嗟汝竟何为?草草同生死。岂伊悦此生,抑由天所畀?畀者固不仁,悦者长已矣。劝君歌少息,人生亦如此!”

这首诗对受生存意志驱使而盲目地生生息息的人生作了悲悯而无可奈何的描述,很可以代表王国维的人生态度。王国维相当自觉地把唯意志论与诗歌结合起来,通过完整的意象和妥贴的比喻表达人生哲学,使诗和哲学融为一体,而能够在具体鲜明的文学形象中融进普遍而深沉的人生哲学,表明唯意志论及其人生哲学已经内在于王国维的思想血脉,而不再是单纯外在的理论了(参见高瑞泉《天命的没落》一书)。

3、“欲与生活与痛苦三者一而已矣”

王国维真正将文学和哲学结合起来,全面系统地阐发了其唯意志论思想和悲观主义人生哲学的作品还是《红楼梦评论》。

我们知道,王国维的人生哲学主要来自叔本华建立于生命意志学说上的悲观主义。王国维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红楼梦》是“绝大著作”、“宇宙的大著述”,是我国美术史上的“唯一大著述”,把这一著作看成是首屈一指的艺术作品,其意义并不专指它的艺术价值,而是在于他的意识深处认为没有一本小说或一首诗能如此反映唯意志论思想,能如此反映人生的究竟。

王国维从分析生活的本质开始评论《红楼梦》。他曾说:“夫吾人本质既为意志矣,而意志之所以为意志,有一大特质焉,曰生活之欲。”在他看来,无论是个人还是种族都是为了延续生命,生活的本质就是“欲”。“欲”具有普遍意义,也是促使政治、科学、文化发展的动力。他说:“故吾人之知识遂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系”。科学文化的发展又使人们的生活之欲增进无穷:“故科学上之成功,虽若层楼杰观,高严巨丽,然基址则筑乎生活之欲之上与政治上之系统立于生活之欲之上无以异。”同时,人生于有限的世界,而要求满足无穷的欲望,就必然产生竞争。这样,在王国维眼中,世界的本质除了生命之欲外,还有势力之欲,驱策其智力和体力的活动,不仅在物质上要求满足自己欲望,而且在精神上也要胜过他人。但王国维又认为人类在生存斗争中,弱者、愚者、失败者当然陷于痛苦之中,即便强者、智者、胜利者也不可能获得永久的快乐。

因为一是欲之性无厌,永无满足之日,越是强者、智者欲望就越多越高;二是即使某一欲望得到满足,但另一欲望没有发生之时,就会感到空虚、无聊,这也是一种他之为“消极的痛苦”,而在求得欲望满足的奋斗过程中,用智慧、耗精力则是一种“积极的痛苦”。所以天才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

总之,在现实生活中,由生活之欲而来的快乐也罢,由势力之欲而来的“势力之快乐”也罢,“既偿一欲,则此欲以终。然欲者被偿者一,而不偿者什百;一欲既终,他欲随之。故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偿,而更无所欲之对象,厌倦之情即起而乘之,于吾人自己之生活若负之而不胜其重。”所以人生正如叔本华所说的钟摆,往复于痛苦无聊之间,如环无端,而不知其所终。王国维由此对宇宙人生的本质下了结论:“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

王国维分析了《红楼梦》第一百十七回中贾宝玉还玉给和尚的一段对话,认为不幸的生活是由自己之所欲,而拒绝、出世也不得不由自己。所谓玉者,欲也,还玉即意味着抛弃生活之欲。由此,《红楼梦》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不仅提出了人的生活之欲的大问题,而且看到痛苦产生于意志,终究也要由意志来解决。《红楼梦》的精神就在于“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从而体现了人生的究竟,宇宙的究竟。“生活”、“苦痛”、“解脱”,这是全部人生的三要素,除此之外,没有人生,也没有世界。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尽管王国维在接受叔本华唯意志论哲学的过程中,曾指出叔本华的伦理学有宿命论与唯意志论的矛盾、天才说与意志同一说的矛盾并进而在《红楼梦评论》及《叔本华与尼采》中对叔本华遁入涅磐的解脱之道有所怀疑,因此,王国维对叔本华哲学是有所批判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种怀疑所怀疑的只是解脱的方式而不是解脱本身,因而并没有妨碍王国维在大致反映了叔本华哲学原貌的基础上对其唯意志论哲学——进而是由之产生的悲观主义人生哲学——加以接受。

王国维认为,我们在知识和实践两方面,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痛苦相关系。有一个东西能使我们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我的关系,这个东西就是美术,他认为科学越发达,物质财富越丰富,人的欲望就越高,痛苦就越深,所以发展物质财富来满足人的欲望就无异于饮鸩止渴,而哲学和艺术是探求精神上永久的真理,人生哲学就在于揭示人生即痛苦这一真理及解脱之道。

他之所以盛赞《红楼梦》是悲剧中之悲剧,是一部伟大的著作,就在于“以其示人生之真相,又示解脱之不可已”,“凡此书中之人有与生活之欲相关者,无不与痛苦相终始。”他认为,《红楼梦》第十五回的〈晚韶华〉词揭示了人生真义,即自罹罪、自惩罚。而悲剧之伟大就在于感发人之情诸、洗涤人之精神,哲学与艺术的价值是相同的,区别只在于前者表之理论,后者示以形象,但都是揭示宇宙人生的真理。

由于世界上千百年才出现一两个像柏拉图、康德、叔本华这样的哲学家且“可爱而不可信”,真正哲学家之难求可想而知。因此与叔本华相比,他更强调艺术对人的感化作用,他认为艺术是超乎利害之外,使人忘物我之关系,“吾人之心中无丝毫生活之欲”(优美)或“使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壮美),由于“优美与壮美皆使吾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者”,所以艺术具有使人超然物外,忘记利害关系,获得精神上的慰藉,求得暂时解脱的功效。一切文学、美术的任务就在于描写人生的痛苦与其解脱之道,一切文学、美术的目的就在于使我们离开生活之欲的争斗,得到暂时的平和。

王国维始终没有走出悲观主义“生活---苦痛---解脱”的思维方式,他怀疑叔本华的解脱之道只是因为按照叔本华的意志同一说,则人人都是天才,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只要意志同一说在,个人解脱的可能性就十分可疑。

但他并不怀疑叔本华的天才说,所以他认为叔本华的解脱之道是天才的解脱,天才的痛苦只有天才能解脱,而天才是罕见的,对于众人来说,美术之解脱是最为现实可行的解脱方式(实际上即便常人也应该象天才那样拒斥生命意志:“法斯特〈即浮士德〉之苦痛,天才之苦痛。宝玉之苦痛,人人所有之苦痛也”,而宝玉是拒绝了生活之欲的)。

王国维由于“可信”与“可爱”的矛盾而对于叔本华的解脱之道有所怀疑,终究使他抛弃哲学而到文学中求“直接之慰藉”,但因为从本质上说“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使他终于陷入悲观中的悲观,绝望中的绝望。

(二)、王国维“悲观主义”人生哲学与尼采

在前面的论述中,我们有意识地没有讨论王国维同尼采哲学的关系,这主要是因为与叔本华对王国维所起的决定性作用相比较,尼采哲学对王国维人生哲学形成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有人曾经认为,王国维在“人类之于生活,既竞争而得胜矣,于是此根本大欲复变而为势力之欲”的表述中以“势力之欲”替代了“生活之欲”,表明他的立场已从叔本华转到了尼采。这一论点是站不住脚的。我们姑且不说王国维所称一切“文学美术”的心理根源均“不外势力之欲之发表”这一说法中的“势力之欲”概念并非来自尼采,而主要是来自席勒“游戏冲动说”中那种“剩余之势力”即满足生存必需后剩下的多余力量,即使就王氏“人类之于生活……..”一句而言,后面尚有“此势力之欲可谓之生活之欲之苗裔,无不可也”,表明“势力之欲”是以“生活之欲”为基础。“嗜好”是势力之欲的产物,为的是“医空虚的苦痛”,“若谓其与生活之欲无关系,则甚不然者也。”王国维很清楚地指出了没有生活之欲就没有势力之欲,没有势力之欲就没有空虚的苦痛,而没有空虚的苦痛就没有嗜好和游戏,也没有高尚的嗜好如文学、美术。更为重要的是,王国维固然认为“意志之寂灭之可能与否,一不可能之疑问也”,“使其物质上与精神上之生活超于他人之生活之上”的“势力之快乐”听起来也好象很有尼采“权力意志”的味道,但实际上正如我们在论述王国维人生哲学时已经讨论过的那样,“势力之欲”于王国维,仍是一种对伴随着生活之欲而来的苦痛的解脱,仍是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所说的“即尝一欲,则此欲以终…….一欲既终,他欲随之”这一“生存——苦痛——解脱”的人生回环中的一环,王国维不仅固守着“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人生的本质是“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的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信条,没有转向尼采,更以他对“势力之欲”及两种解脱方式的论证,对叔本华思想作了进一步的发挥。

王国维对叔本华、尼采哲学的这种不同态度,在他1904年所作的《叔本华与尼采》中表述得十分清楚。王国维指出,叔本华和尼采都“以意志为人性之根本”、“然一则意志之灭绝,为其伦理学上之理想,一则反是;一则由意志同一之假说,而唱绝对之博爱主义,一则唱绝对之个人主义”,所以“世人多以尼采暮年之说与叔本华相反对”。但他经过比较,发现尼采后期和叔本华的显著对立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在他看来,“尼采之学说全本于叔氏”,尼采不仅在早年艺术时期全盘接受了叔本华的思想,他的后期哲学也没有背离他的老师;“尼采之说,乃彻头彻尾发展其美学上之见解,而后用于伦理学”,叔本华与尼采“一专以知力言,一推而论之于意志,然其为贵族主义则一也”、“一则攻击其乐天主义,一同并其厌世主义而亦攻之,然其为无神论则一也”、“叔本华说涅磐,尼采则说转灭。一则欲一灭而不复生,一则以灭为生超人之手段,其说之所归虽不同,然其欲破坏旧文化而创造新文化则一也”。所以,“吾人之视尼采与其视为叔氏之反对者,宁视为叔氏之后继者也”,他们两人的关系,就象树根和树叶一样,“其所趋虽殊,其性质则一”。王国维毫不掩饰地表露了在他心目中叔本华哲学对尼采的压倒性优势,使至关重要的差异性在他对共同性的强调中被淹没了。

二、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鲁迅“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尼采

描述鲁迅的人生哲学是困难的。对于我们所要研究的王国维鲁迅人生哲学的差异与叔本华尼采的关系的课题来说,这一困难不仅表现在鲁迅思想的复杂性以及他几乎从未在自己的文字中完整系统地直接谈论人生哲学,而且也表现在叔本华尼采思想从未以人生哲学的形式进入鲁迅的作品。这是与王国维有着很大不同的。由此,我们试图首先通过分析在鲁迅的《野草》、《彷徨》、《呐喊》等作品中曾反复出现的“希望”与“绝望”这一对范畴,从而对鲁迅的人生哲学有所把握;其次在这种分析的基础上,通过比较鲁迅与叔本华尼采的人生哲学,从而对叔本华尼采哲学对鲁迅人生哲学形成中的作用有所了解。与对王国维的研究相比,这一比较是外在的。

(一)“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

探讨鲁迅的人生哲学当然离不开《野草》。就人生哲学而言,《野草》最为集中,也最为鲜明地表达了鲁迅人生哲学的结构和意象,表达了鲁迅“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两地书.五》)的“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需要分析鲁迅在《野草》的《希望》中所反复吟诵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思想。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是匈牙利诗人裴多菲1847年7月17日在给友人的信中所写的一句话。很显然,这句话蕴涵了两个不同层面的意思:(1)希望是不实有的,是虚妄的;(2)绝望也是不真实的,是虚妄的。鲁迅“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正是由对“希望”和“绝望”的双重否定引申出来的。

1925年3月18日,鲁迅在致许广平的信中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在这一段话里,鲁迅提出了一种“黑暗”的意象。

的确,这种“黑暗”所构成的沉重压力,使鲁迅终其一生都在与其相抗衡。祖父下狱,家道中衰;寄居舅家,遭人白眼;父亲重病,来往于当铺与药店之间,这一切使鲁迅从小就深味人生的苦痛:“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其结果是形成少年鲁迅的某种思维定势,造成周作人所说的“一种只有苦痛与黑暗的人生观”,而这种对传统世界的绝望,使青年鲁迅决心“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

他到南京学开矿,到日本学医,遂而弃医从文,试图改变愚弱国民的精神。《新生》的夭折,却又使他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和寂寞;婚姻的不幸,辛亥革命特别是二次革命失败后的黑暗现实,极大地打击了鲁迅早年“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热情。

从1909年到1918年是鲁迅沉默的十年,在这期间,他一度在绍兴会馆看佛经,抄古碑,“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鲁迅告诉许广平只有“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是他对自己痛苦的人生经历的总结和体认,表明“黑暗”和“虚无”确实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但鲁迅马上又接着说他自己虽明知如此,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他终于又认为“黑暗”与“虚无”并不一定是“实有”,因为他不能“证实”。鲁迅感到自己对于历史过程的人生经验是有限的,因而在个人经验范围内的“绝望”并不能证明整个世界的“绝望”。那么,这是否就是证明了“希望”的真实呢?

让我们在鲁迅的其他作品中寻求一些启示:

1、“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里地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也不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故乡》,1921年1月作)

2、“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呐喊.自序》,1922年12月3日)

3、“.......据卢南(E.Renan)说,年纪一大,性情就会苛刻起来。我愿意竭力防止这弱点,因为我又明明白白知道,世界决不和我同死,希望是在于将来的。”(《鲁迅译著书目》,1932年4月29日)

鲁迅所谓“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是暗指“希望是从无到有”,所以他后来在《呐喊.自序》里表明他以希望为“必无”,但又不能以“无”证“可有”,于是他同意希望不可说“无”,而是“在于将来”。这种“希望在于将来”的体认,他在1932年还再度加以引述。在鲁迅心中,是将“希望”与“路”等同起来。换言之,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人间(或世界)本没有希望,怀抱希望的人多了,也便成了希望。

“希望”的辩证性在这里显示了出来,世界上并没有虚无的希望,希望是在实际行动过程中。就前者而言,鲁迅否认了希望的实有;就后者而言,希望的意义被转换成了反抗“黑暗与虚无”的人生行动。从“黑暗与虚无”的实有状态到“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这一变化的完成靠的正是作为“绝望的抗战”的“希望”。因此,真正真实的只有“绝望的抗战”,而从“黑暗与虚无”的实有状态到“绝望的抗战”再到“终于不能证实”,这一过程蕴含的正是“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内容,表达了鲁迅面对现实人生的态度。

以《野草》为例。在《野草》的众多作品中,作者首先表达了一种深刻的焦虑和不安:“我”告别了一切天堂、地狱、黄金世界,却处于一种无家可归的惶惑之中;“我”要反抗,却陷于“无物之阵”;“我”要追求,却不过是走向死亡;“我”渴望理解,却置身于冷漠与“纸糊的假冠”之中;“我”憎恶这个罪恶的世界,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但恰恰是这种无可挽回的“绝望”处境唤起了“我”对生命意义的再认识: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对这种“绝望”的反抗之中。

鲁迅在1925年4月11日致赵其文的信中说:“《过客》的意思不过如来信中所说的那样,即是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鲁迅在这里明确提出了“反抗绝望”,即“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从而与“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精神遥相呼应,在某种意义上,真还有点儿“向死而在”的味道。

“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否定了希望,也反抗着绝望,而超然于这两种主观感觉之上的则是一种真实的生命形式:“走”。“走”所表达的是实践人生的方式,是面对现实的执着态度。(顺便指出,我之所以对“行走文学”的叫法不以为然,就是觉得与鲁迅相比,行走文学家们这种“走”的感觉不够、味道不足、程度不深,故寄望于巴剑兄,呵呵)。

鲁迅在他对希望与绝望的双重否定中引申出了“过客”的反抗形象与“走”的人生原则,使他“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超越了那种在“乐观----悲观”、“希望----绝望”、“虚无----实有”之间执其一端的人生态度而达到更为深刻的层次,理解了这一点,我们也就明了了“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这句话的意义:“我”虽然总是“宛然目睹了‘死’的袭来,但同时也深切地感着‘生’的存在”(《一觉》),所以“野草”与“乔木”同归于尽之际,正是“地火”喷出之时(《题辞》);“我”被大石车碾死之际,也就是大石车翻入冰谷,“火”得以复燃之时①(《死火》);“影”沉没于黑暗,而“人”却从此走向光明(《影的告别》);“战士”虽然在战斗中“老衰、寿终”,“无物之物则是胜者”,但战士仍然“举起了投枪”(《这样的战士》);《墓碣文》的归宿是向“死尸”诀别;《秋夜》虽然说着“春后还是秋”,但毕竟使“天空”想逃跑,“使月亮窘得发白”......这,就是《野草》中的“以悲观作不悲观”,即反抗悲观、反抗绝望。

当我们从《野草》中走出来,把视野转向鲁迅作品的其他领域时,我们发现《野草》这种“反抗绝望”、“以悲观作不悲观”即反抗悲观的人生哲学同样也深深浸透在其小说---尤其是《呐喊》和《彷徨》----之中。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呐喊》与《彷徨》的产生就是鲁迅“反抗绝望”人生哲学的一种象征或表达。

在这完全不同于象征性的《野草》的现实性世界里,“我”在魏连殳死后的冷笑中又一次体会到觉醒者的命定孤独和寂寞的死亡,但终于经历内心的挣扎而“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彷徨.孤独者》)------“轻松”与“走”都不是来自对“希望”的信念和追求,实际上,在“孤独者”的世界里从未显露任何真正属于“未来”的有力因素。耐人寻味的东西在于,“我”是通过内心难以平息的痛苦挣扎,通过对孤独者命运的深切体验与反省,才获得这种“轻松”与“走”的生命形态的,因此,这种“轻松”与“走”恰恰是经过心灵的紧张思辩而产生的对于世界与自我的“双重绝望”的挑战姿态,是意识到了无可挽回的悲观结局后的反抗与抉择,是深刻领会了“过去”、“未来”与“现在”的有机性而采取的现实性的人生态度-----这就正如“过客”一样,“走”的生命形式是对自我的肯定,是对“绝望”的抗战;世界的乖谬、死亡的威胁、内心的无所依托、虚妄的真实存在、自我与环境的悲剧性对立,由此而来的焦虑、恐惧、失望、不安......不仅没有使“我”陷入无边无际的颓唐,恰恰相反,却使“我”在紧张的心灵挣扎和思辩中摆脱了随遇而安的态度,坦然地“得到苦的涤除,而上了苏生的路”-----尽管从客观情势看,这月下的小路的尽头依然是孤独的坟墓。

鲁迅在其叙述中步步深入地揭示着“希望”的消逝与幻灭,显示出“绝望”与“虚无”的真实存在和绝对权威,但一种独特的心灵辩证法又使鲁迅作品中的主人公以这种“绝望与虚无”的感受为起点,挣扎着去寻找和创造生命的意义,并充满痛苦地坚守着创造中国人及其社会的历史责任。由此,《呐喊》、《彷徨》在精神境界上也彻底超越了对“希望--绝望”、“乐观--悲观”各执一端的片面,既不极度悲观,也不轻率乐观(鲁迅甚至对那种廉价的乐观和无谓的“希望”极为憎恶)。鲁迅通过对“希望”与“绝望”的相互否定所引申出的类似“过客”的反抗和“走”的人生原则,实际上也成为《呐喊》、《彷徨》的内在精神结构的重要原则之一,这正标示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人生哲学和“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的人生态度与《呐喊》、《彷徨》的现实描写取得了一种“隐秘的融合”。

总结上述,我们看到,尽管在《野草》、《呐喊》、《彷徨》中充满了生与死、希望与绝望、沉默与开口、一切与无所有、向往故乡的游子与回到故乡的客子、回忆与空虚、吃人与被吃......的对立,但在这种对立中却有一种精神始终如一地贯穿其中,这就是“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以悲观作不悲观”的反抗绝望、反抗悲观的人生态度。

那么,这种人生态度与尼采叔本华有何关系呢?

(二)“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与尼采、叔本华

同王国维对尼采哲学一笔带过的轻漫态度相比,鲁迅是中国近代最早从思想上真正接受尼采的人,虽然鲁迅的接受尼采远较王活维的单纯接受叔本华复杂并对其有深刻批判。从总体上说,鲁迅对尼采的赞赏之处在于:打倒一切偶像,重新评估一切价值;反对宗教,从进化论出发确信人类未来会产生理想的新人;对末人庸众的蔑视与批判;颂扬自由意志和强大的“心力”,赞扬独立不依的人格力量和坚守不贰的操守,以及揭露与抨击虚伪与奴才道德等。其中最主要的又是尼采对个人意志及其精神力量的尊崇和追求。

在集中反映其早期哲学思想的《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破恶声论》等文章中,鲁迅就非常敏感地察觉到,当时资本主义社会畸形发展的工业文明和都市文明带来了人的物质享受和精神生活的分裂,理性与情感的分裂,他认为这是西方文化的“偏至”:“时乃有新神思宗徒起,或崇奉主观,或张皇意力,匡救流俗,厉如电霆,使天下群伦,如闻声而摇荡......主观与意力主义之兴,功有伟于洪水之有方舟者焉”。所谓的新神思宗,即斯蒂纳、叔本华、基尔凯戈尔和尼采等人。鲁迅看到了尼采等人“以改革而胎,反抗为本”的非理性主义和意志主义哲学体系的意义,他赞同尼采对近代西方文明的攻击,指斥“唯物极端,且杀精神生活”、“使独创之力,归于槁枯”,认为只有唯意志论可以振奋压抑于工业文明下的主观精神,恢复个人的尊严感、独立性及创造性。鲁迅把尼采对主观意志的强调,看作是对黑暗现实的不绝反抗,对坚强个性的执着追求,他相信“内部之生活强,则人生之意义亦愈邃,个人尊严之旨趣亦愈明,二十世纪之新精神,殆将立狂风怒浪之内,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未来中国的出路不在办洋务搞维新而在“立人”,在于有独立见解,坚强意志的个性的产生,其“道术”就是“尊个性而强精神”,由此,他呼唤有“绝大意力”的“精神界战士”的出现。

鲁迅接受尼采思想的深刻影响,在《野草》、《呐喊》、《彷徨》这些作品中直接间接地都有所表露,前人也已多有论述。如果说从上述论述中我们只看到了尼采哲学对鲁迅的一般性影响,其对鲁迅人生哲学的影响尚不明显的话,那么,如果我们把鲁迅的人生哲学同尼采的人生哲学联系起来加以考察,这种“一般性”的影响作为一种理论前提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就十分明显了。

尼采可以说是一个人生哲学家。他把自己的人生哲学叫做“悲剧主义”。所谓“悲剧主义”,从尼采在其自传《瞧,这个人》中自称是“第一个‘悲观哲学家’----与悲观哲学家正相敌对”来看,是同“悲观主义”相对立的概念。尼采早年曾受叔本华影响,叔本华认为,世界是盲目的意志,人生是这意志的表象,二者均无意义。他得出了否定世界和人生的结论。尼采承认世界和人生本无意义,他认为我们所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世界是唯一真实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对人类来说又是残酷而无意义的,所以悲观主义是真理。但是,真理并不是最高的价值标准,“艺术比真实更有价值”。为了生存,我们需要用艺术的“谎言”去掩盖某些“可怕的真理”:“真理是丑的。我们有了艺术,依靠它我们就不致于毁于真理”。尼采正是在艺术尤其是希腊悲剧中找到了肯定世界和人生的力量。

尼采指出,希腊悲剧中有两种精神:日神和酒神精神。日神精神让人沉缅于外观的幻觉,反对追究本体、追究世界和人生的真相。酒神精神却是要破除外观的幻觉,与本体沟通融合。前者用美的面纱遮盖人生的悲剧面目,后者揭开面纱,直视人生悲剧;前者教人不放弃人生的欢乐,后者教人不回避人生的痛苦;前者执着人生,后者超脱人生;前者迷恋瞬时,后者向往永恒。与日神精神相比,酒神精神具有浓郁的形而上学性质和悲剧色彩。外观的幻觉一旦破除,世界和人生露出了可怕的真理,如何再肯定人生呢?这正是尼采的酒神精神所要解决的问题。

尼采从分析悲剧艺术入手:悲剧把个体的痛苦和毁灭演给人看,却使人生出快感,这种快感是从何而来的呢?叔本华认为,悲剧快感是认识到生命意志的虚幻性而产生的听天由命感,尼采则提出“形而上的慰籍”来解释:“悲剧用一种形而上的慰籍来解脱我们,不管现象如何变化,事物基础中的生命仍是坚不可摧的和充满欢乐的”,看悲剧时,“一种形而上的慰籍使我们暂时逃脱世态变迁的纷扰。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觉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欢乐。”也就是说,通过个体的毁灭,我们反而感觉到世界生命意志的丰盈和不可毁灭,于是生出快感。尼采认为,如此达到的对人生的肯定是最高的肯定。悲剧则是“肯定人生的最高艺术”。肯定生命必须肯定死亡和生命的痛苦,而为了肯定生命的痛苦,一个人必须有健全的生命力和坚强的意志,面对痛苦、险境和未知事物,精神愈加欢欣鼓舞,做一个强者----这就是尼采由悲剧艺术引申出来的悲剧世界观,也正是酒神精神即悲剧精神的要义所在。

至此,鲁迅“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的人生哲学同尼采人生哲学的内在联系已经昭然若揭。前面我们说过,鲁迅人生哲学的特点是反抗绝望和反抗悲观。鲁迅承认绝望与死亡、黑暗与虚无的存在,但这种承认为的是“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借此知道它还并非空虚”,鲁寻是肯定生命和希望的,他以自己特有的“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的“反抗绝望”的呼声表明了这一点。因此,就“肯定生命必须肯定死亡和生命的痛苦,而为了肯定生命的痛苦,一个人必须有健全的生命力和坚强的意志”、反抗绝望与悲观而言,鲁迅与尼采在精神上是相通的。

王国维范文篇6

20世纪是中国历史突变的时代。引起这场突变的因素有来自西方的冲激,也有来自传统自身的裂变。这种变化是如此广泛,以至于它包括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这种变化又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它直指人们的心灵深处。中国古典艺术的终结和近代艺术萌发的新旧交替和转型就是这种变化在艺术领域的表现。

中国古代的社会文化与教育是以诗书礼乐作根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是孔子的文化理想。西洋文艺自希腊以来所富有的“悲剧精神”,在中国艺术里没有得到充分的发挥,且往往被拒绝和闪躲。人性中那些只有通过剧烈的内心矛盾才能发掘出的深度,往往被浓挚的和谐愿望所淹没。在中国文化里,从最低层的物质器皿,穿过礼乐生活,直达天地境界,是一片混然无间,灵肉不二的大和谐,大节奏。(宗白华《艺术与中国社会》,见全集第二卷)中国当代有的美学家还不厌其烦、一论再论“美是和谐”的观点,可见温柔敦厚,和谐圆满作为中国古典艺术的审美追求,已经得到了普遍的认肯。古典和谐美作为古代艺术的理想,它要求把构成艺术的多种元素如再现与表现,主观与客观,理想与现实,情感与理智,时间与空间等处理和组织为一个平衡、和谐、稳定、有序的统一体。古代艺术的实践实际上也基本上是用这种理想来规范和陶铸的。

中国古典艺术发展到明清时代已进入到一个平淡而多彩的以表现世俗和人情为核心的广阔世界。小说和戏曲成为这个时代文艺的代表。明代资产阶级因素的萌芽和发展,使得下层的市民文艺和上层的浪漫思潮得以蓬勃展开,袁中朗、汤显祖、冯梦龙、吴承恩、李贽等风靡一时并连成一气。不料满族入主中原,强制推行保守的文化政策,“与明代那种突破传统的解放潮流相反,清代盛极一时的是全盘的复古主义、禁欲主义、伪古典主义。从文体到内容,从题材到主题,都如此。”(李泽厚《美的历程·十》)于是浪漫变成了伤感,对朴实而充满朝气的市井生活的描绘变成了对种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腐朽的社会现实的批判揭露。到晚清,伤感愈深甚至悲鸣,激愤愈烈甚至革命。所唱是《爱国歌》(康有为的一篇长诗),所见是《革命军》(邹容),所闻是《盛世危言》(郑观应)、是《警世钟》(陈天华)……古典主义的和谐完全被历史的巨轮所辗碎。石门锁不住,黄河入海流。近代的帷幕艰难地升起,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美术革命、还有文界革命、戏剧改良,一时间舞者如潮。

如同中国近代文化的变革有一个从器物到制度、心理逐渐深化的过程一样,近代艺术演变也有一个从内容到形式,合中西成新体的渐进过程。比如,诗界革命就未能突破旧风格,而是“以旧风格含新意境”,小说界革命也存在“新小说之意境”与“旧小说之体裁”的矛盾,而美术革命也意识到要改良中国画,不能只限于模仿一点西洋画的技法,而必须采用洋画的写实精神。还有古文的衰微与新文体的诞生更是如此。如梁启超则以文章革新家的气度与胆识,在从古体文中解放出来的同时,又无所顾忌地博采一切于己有用的古文、史传文、辞赋、骈文、佛典、语录、八股文、西学译文、日本文字句法,打破古今中外各种文体的界限,不名一家而自成一体,即所谓“新文体”。新文体的特点,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有这样的归纳说明:“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这里除提及“外国语法”一点之外,其余都与中国文化紧密相联。特别是他能在晓之以理的同时,又动之以情,且两方面都极度扩展,并行不悖,更是发扬了情理并重、一体圆融的古典艺术精神。因此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可以说近代艺术是在西方文化的刺激下中国古典主义艺术的内在发展。

中国古典主义艺术文化模式是建立在中国古代文化的基础上,中国古代文化是一种伦理本位,理性早熟的农业文化,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是其基本精神。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以温柔敦厚、和谐圆满为审美理想的古典主义艺术文化模式。“有进步则有过渡”,中国艺术文化的发展进入到了这一过渡时代,在这个时代,新的艺术文化模式在酝酿,形成之中。一种新的艺术文化模式的形成,是多种因素的聚合。首先,它不能是无根的,它应该是传统的新发展。其次,它又面临着西方艺术文化的挑战,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必须作出回应,最后,它整合各方面因素,形成一种审美价值观,并树立一种典范,形成主流。由典范的传承、审美心理的积淀,就形成了一种具有相对独立性的艺术文化传统,凝结成一种新的艺术文化模式。

艺术,作为社会意识的一种形式,在20世纪初的中国,如同复杂的社会现实一样,呈现出一派繁芜景象。尚变是这个时代艺术文化的一大特点,因此,艺术以及作为表达并规定其思想方向的美学很难得到系统而周严的思考,而更多地表现在对引起社会生活中审美变化的一个个具体问题的回答与倡导上。这种解答与倡导也往往是通过对西方美学理论的介绍和对中国传统的艺术理念的改造而实现的。下面我们对20世纪初中国的艺术哲学和美学理念在其现代转型中遇到的相关问题作一些简要的评析,我想这对于新世纪的艺术理论建设和艺术实践导向仍然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工作。

二、艺术与哲学

人类对宇宙人生的感叹和认识,最初是通过原始的歌舞、祭祀等艺术活动表达的,哲学思想、艺术作品、嘉行懿德、相通为一。中国哲学对宇宙人生之道的把握,实际上是凭一种浸透着主体生命意识的诗性直觉。中国古代的哲学家,大都带有浓厚的诗人、艺术家素质,而中国诗人的灵性从来就涵泳着一种悠悠的形上情怀。中国哲学是诗性的,中国艺术是高妙的。这是一个方面。

世纪之初,于艺术与哲学均有深造者,若唯举一人,则独数王国维。王国维从康德、叔本华那里吸取了一些美学观念,并竭力与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结合起来,在分析中国古典艺术成就的基础上,提出了一套自己的理论主张,从而开中国近代美学之先河。对艺术(文学)与哲学的关系,他说儒家之经典如《系辞》上下传与《孟子》、戴《记》乃为“aaa最粹之文学,若自其思想言之,则又是纯粹之哲学也。”周、秦诸子以至濂溪、横渠、朱子、阳明,“凡此诸子之书,亦哲学,亦文学。”如舍其哲学思想而欲全解其文学,“是犹却行而求前,南辕而北其辙”(《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唯以其纯粹,故哲学与艺术通而为一。此纯粹乃指哲学与美术(文学艺术)为天下“最神圣、最尊贵而无与于当世之用者”。因为“哲学与美术之所志者,真理也。真理者,天下万世之真理,故不能尽与一时一国之利益合,且有时不能相容,此即其神圣之所存也。”“若夫忘哲学美术之神圣,而以为道德之手段者,正使其著作无价值者也。”王国维强调哲学与美术的独立价值,并形容如若能对其有深味自觉,“而一旦豁然悟宇宙人生之真理,或以胸中惝恍不可捉摸之意境一旦表诸文字、绘画、雕刻之上,此固彼天赋能力之发展,而此时之快乐,决非南面王之所能易者也。”(《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在国危如线,世变急剧的时代,王国维将学术之独立性拔高至此,在当时看确乎显出有些不合时宜。他不得不感叹今纯粹之哲学与纯粹之美术之不能得势力于我国思想界矣。

当时思想界之状况如何呢?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举其主流有如下数支:“第一,我自己和我的朋友。继续我们从前的奋斗,鼓吹政治革命,同时‘无拣择的’输入外国学说,且力谋中国过去善良思想之复活。第二,章太炎(炳麟)。他本是考证学出身,又是浙人,受浙东派黄梨洲、全谢山等影响甚深,专提倡种族革命,同时也想把考证学引到新方向。第三,严又陵(复)。他是欧洲留学生出身,本国文学亦优长,专翻译英国功利主义派书籍,成一家之言。第四,孙逸仙(文)。他虽不是学者,但眼光极锐敏,提倡社会主义,以他为最先。”所举清末思想界之重镇,或鼓吹政治革命、种族革命,或提倡功利主义、社会主义,在王国维看来,他们“不知学问为何物,而但有政治上之目的,虽时有学术上之议论,不但剽窃灭裂而已。”而文学界,如诗界革命等,“亦不重文学自己之价值,而唯视为政治教育之手段,与哲学无异。”他强调“欲学术之发达,必视学术为目的,而不视为手段而后可。”(《论近年之学术界》)王国维的声音在当时救亡图存的热浪中几被淹没。然从历史的高度、从学术建设的角度观之,可谓“大音希声”而不为过。

作学术之哲学观之可能,言二者皆具独立之价值,皆以真理为志,未免过于简略。具体而言二者之对象、之本质又有相重叠相联结之处。王国维说:“今夫人之心意,有知力、有意志、有感情。此三者之理想,曰真、曰善、曰美。哲学实综合此三者而论其原理也。”(《哲学辨惑》)又说“感情之最高满足,必求之文学、美术”(《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又说:“文学者,不外知识与感情交代之结果而已”(《文学小言》)。可见,重视感情和知力为哲学与艺术所同然,而尤以感情为重。“感情生活之发展之最高者,美之理想也。”而“真理之智识使人辨别事物,而不能使之爱好事物。善良之意志足以匡正人心,而不足以感动人心。”因此欲使人间生活进入完全,尚需“真知其为美而爱之者”。我们的灵魂,只有“达于审美之醒觉”,方可“达人类之理想之境遇”(均见《霍恩氏之美育说》)。王国维正是具有“知”与“情”兼胜的禀赋,这使他足以融中西通古今,由哲学而观艺术,而成为中国近代美学之开山。至于这种禀赋也不幸使他深陷于感情与理智的矛盾痛苦中而无以自拔,终至成为一个以自杀来结束自己的悲剧人物,这一点另当别论(参见叶嘉莹著《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这一时期艺术哲学的主题当是集中在情感与理智、理想与现实、内容与形式几点上。下面就此分别作一简要论述。

三、情感与理智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欲以“情感哲学”代“理性哲学”,乃“为中国文化转一新方向”,“其哲学之立脚点,真可称二千年一大翻案。”当代也有一些学者指出“中国近代一部思想史就是一个激进化的过程(processofradicalization)”,&127;“情绪纠结掩盖了理性思考”(余英时《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激进与保守--香港中文大学廿五周年纪念讲座第四讲》)。可见情感在中国近代思想上所受的重视。

20世纪初,中国内忧外患,国势阽危,救亡图存成为每一个有觉悟的中国人意识的中心。但在如果救国的问题上,主要有两股潮流,一些人要推翻专制,进行政治革命;一些人提倡教育救国,再铸国魂。两者可以说是互为补充,殊途同归。他们都十分重视国民的情感状态。前者以自己“笔锋常带情感”之文章来激起民众之忧愤,因势利导,以为其政治宣传服务,而自觉地把文学艺术作为救国的一种手段。后者侧重于通过情感教育来改造国民的落后、愚昧,医治国民之精神涣散。情感教育,或曰美育,或曰艺术情感教育,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由微至显,蔚然发展成潮,由王国维发其端、蔡元培揭其旗而晚期梁启超总其成,形成鼎足而三之势。

这里还得从鸦片说起。鸦片之于我国政治、经济以至国民精神方面损害大矣。明知其害,为何染指者众而渐成风?王国维究其原因说:“此事虽非与知识、道德绝不相关系,然其最终之原因,则由国民之无希望,无慰藉。一言以蔽之,其原因存在于感情上而已。”(《去毒篇》)用禁焚的办法去制止,王国维认为是舍本求末,因为“我国人之嗜鸦片,有心理的必然性。”(《教育偶感四则》)心病还需心来医。王国维说:“感情上之疾病,非以感情洽之不可。必使其闲暇之时,心有所寄而后能得以自遣。夫人之心力,不寄于此,则寄于彼,不寄于高尚之嗜好,则卑劣之嗜好所不能免矣。”故而若欲抑制卑劣之嗜好,不可不易之以高尚之嗜好。培养高尚的嗜好,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就是美育的宗旨。美育是拯救国民精神的重要途径,也是解决鸦片毒害的积极办法。“故禁鸦片之根本之道,除修明政治,大兴教育以养成国民之知识及道德外,尤不可不于国民之感情加之意焉。其道安在?则宗教与美术二者是。前者适于下流社会,后者适于上等社会,前者所以鼓国民之希望,后者所以供国民之慰藉,兹二者尤为我国今日所最缺乏,亦其所需要者也。”(《去毒篇》)以宗教为“去毒”剂,这一点后来为蔡元培所修正,而提倡美育则为蔡元培所发展。

王国维的“美者,感情之理想”,“美之为物,使人忘一己利害而入高尚纯洁之域,此最纯粹之快乐也”,以及美育“使人之感情发达,以达完美之域”,故称“美育即情育”(《论教育之宗旨》)等,其论虽精粹,然在当时并未能引起多大反响。美育在国民教育中的位置和意义的确立,是在蔡元培出任中华民国首任教育总长,发表《对教育方针之意见》之后。在蔡元培的教育体系中,有军国民主义教育、实利主义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观教育和美育。其各自作用,“譬人之身,军国民主义者,筋骨也,用以自卫;实利主义者,胃肠也,用以营养;公民道德者,呼吸机循环机也,周贯全体;美育者,神经系也,所以传导;世界观者,心理作用也,附丽于神经系而无迹象可求。此即五者不可偏废之理也。”可见美育之地位。那什么是美育呢?蔡元培说:“美育者,应用美学之理论于教育,以陶养感情为目的者也。”(《教育大辞书》上册,商务印书馆,1928年,第742页)怎样具体陶养呢?他在《以美育代宗教》中说:“纯粹之美育,所以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而使人我之见,利人损人之观念,以渐消沉者也。”又说:“美术的教育提起一种超利害的兴趣,融合一种划分人我之僻见,保持一种永久和平的心境。”(《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在美育这一点上,蔡元培的思想较王国维更进一步,一方面表现在他自觉地将美学理论与教育结合起来。他的美学理论主要是从康德而来,他的美的普遍性和超越性、美感的心理分析无不如此。王国维的美学思想受康德的影响之处也颇多。此处不论。另一方面,他注重美育的具体实施方法。认为“美育之实施,直以艺术为教育,培养美的创造及鉴赏的知识,而普及社会。”具体来说有家庭的美育方法、学校的美育方法和社会的美育方法,“一直从未生以前,说到既死以后”,他强调因材施教和结合中国国情,以达到“真美”的目的。蔡元培以教育总长、北京大学校长和国民政府大学院长等行政的力量,把美育列为新式资产阶级教育体系,其影响力自然比王国维这样单纯的学者要强得多。

如果说王国维和蔡元培的美育说是侧重于情感的社会意义和独立价值的各自研究(由于缺乏社会实践的观点,二者没有有机统一起来),尤其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就是要代替孔教,否定对孔教的膜拜,是符合新文化运动的潮流的。晚期的梁启超则从研究情感本身出发,论及情感与理智、艺术情感教育诸问题。

梁启超认为“天下最神圣的莫过于情感”。它是人类一切动作的原动力。情感为何如此神通广大呢?他说情感作为“生命之奥”,是人的一种本能的、实际的存在,它又能超越本能、超越实际。他把情感和理智作为人类两大精神因素,又努力将它同理智区别开来,他说“用理解来引导人,顶多能叫人知道那件事应该做,那件事怎样做法,却是被引导的人到底去做不去做没有什么关系;有时所知的越发多,所做的倒越发少。用情感来激发人,好象磁力吸铁一般,有多大分量的磁,便引多大分量的铁,丝毫容不得躲闪。”(《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梁启超把情感和理智对立起来,说“情感这样的东西,含有神秘性,想用理性来解剖它,是不可能的。……因为只有情感能变易情感,理性绝对不能变易情感。”(《评非宗教同盟》)因此情感的陶养就变得十分重要。情感陶养就是情感教育。情感教育的目的是扬美善,弃恶丑。怎样来发挥情感教育的作用呢?他认为艺术是情感教育最大的利器。因为在他看来艺术的本质在于情感。这样发挥情感教育作用,重点就在于艺术的创造和欣赏。艺术的情感教育就是要在“移情”的基础上,达到“移人”的目的。移情侧重于艺术创造者把自己的真情实感全盘表现,移人则是欣赏者所感发而达到的一种境界。有了这份真情,还要善于表达。“因为文学是一种‘技术’,语言文字是一种‘工具’,要善用这种工具,才能有精良的技术;要有精良的技术,才能将高尚的情感和理想传达出来。”(《晚清两大家诗钞题辞》)当然艺术家的修养是第一位的,就是要把自己的情感“极力往高洁纯挚的方面,向上提升aaa,向里体验。”这既是美的要求,也是善的要求。屈原、陶渊明、杜甫都是这方面的代表。同时梁启超也十分注重研究“哪一种情感该用哪一种方式”表达。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中列举了五种表情法:即奔迸的表情法,aaa荡的表情法、含蓄的表情法、浪漫派的表情法和写实派的表情法。这对于中国诗歌表情艺术的总结,具有开创性的意义。

世纪之初的这股情感思潮是对中国古代情感哲学的继承和发展。王国维的超功利的美和高尚的嗜好中的悲观情调是传统的老庄思想与康德、席勒,尤其是叔本华的美学相结合的产物,蔡元培温文尔雅的性情,完全是一个儒者的形象,但他既强调美的超脱性,又把情感愉悦性作为美的享乐的前提。而梁启超把情感作为生命的底蕴,甚至排斥理智,具有更浓的近代人文主义色彩。

情感思想蔚然成潮,是与中国近智的萎缩相联系的。近代中国先进的思想体系的建立、或者是托古改制,还要披着经学的外衣,或者向西方寻求真理,要么以弱肉强食为人类之公理,要么模仿几何学、代数学建构体系,总觉情寡而理枯。传统中国哲学的“理”范畴演变至近代的情形,由王国维的《释理》一篇可窥全貌。他说“理”之概念“其在中国语中,初不过自物之可分析而有系统者抽象而得”,至朱熹把“理”形而上学化,说“理即太极”,并认为“天理”可以体认、可以“自证”等,王国维批评程朱的根本谬误在于把“理”视为“别若一物”。朱熹又说“有个天理便有个人欲,盖缘这个天理须有个安顿处,才安顿得不恰好,便有人欲出来。”这样又赋予“理”之一字以伦理学上的价值(善)。戴震所谓“自然之分理,以我之情aaa人之情,而无不得其平是也。”与朱熹一样,把真与善“尽归诸理之属性。”王国维对这些传统观念进行了批评,他严格区分了真与善、理性与德性、行为的动机和标准,认为“理性者,推理之能力也。”“不过吾人知力之作用,以造概念,以定概念之关系,除为行为之手段外,毫无关于伦理上之价值。”这样就把传统的“理”范畴的意义确定在认识论和逻辑学上(理性、理由),而剔除掺杂其中的形而上学和伦理学的意义。其结果这一范畴的内涵是清晰多了,然而却也清瘦多了。王国维的《释理》一篇之很得运用西方哲学的逻辑分析方法来重建儒家哲学的形而上学的现代中国哲学家冯友兰的同情,谓其“用现代哲学”“用现代逻辑的话说并不难以理解”(《中国哲学史新编》第六十九章)就不难理解了。

四、理想与现实

康有为悬“大同”为社会之理想,用资产阶级的天赋人权和自由平等博爱说反对封建主义,旨在“使人人皆得其乐、遂其欲、给其求”,是一个人文主义的乌托邦。而现实却尽是束缚人的网罗,“如地狱矣”(谭嗣同《仁学》三十八)。于是有人起而大声疾呼要“冲决网罗”,“冲决君主之网罗”、“冲决伦常之网罗”、“冲决天之网罗”(《仁学.自叙》)等。理想与现实之悬隔若云泥。理想与现实之不隔如何实现?在当时只有诉诸艺术,诉诸艺术的“境界”。

王国维的“境界”是理想和现实的统一。他说,“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又云:“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人间词话》,以下引此书,不另注)这些都比较好地论述了艺术中的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统一。理想与自然是艺术境界中矛盾统一的两个基本方面,在王国维境界理论的营造上“颇具纲领意味”(佛雏著《王国维诗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73页)。所谓“入”与“出”、“隔”与“不隔”、“有我”与“无我”均围绕此纲而展开。

艺术境界中理想与现实的统一,需要艺术家深入宇宙人生,却又并不粘滞,在“入”与“出”的交错深化中得以体现。王国维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入乎其内”就是要能“体物入微”,重视外物,能与花鸟共忧乐,对一草一木都有真实之意。这样对象的“生气”与美才能写得出来。又要能“出”,即“有轻视外物之意”,轻视外物,故能奴仆风月,借以体现人的理想。此外“能观”一词也颇值玩味。王国维曾说:“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人间词乙稿序》)这里的“观”不是孔子“诗可以观”的“观”,而来自叔本华美学中的“直观”与“静观”。能观之“我”需是从生活之欲中解脱出来,“犹积阴弥月而旭日杲杲也”,“犹鱼之脱于罾网、鸟之自樊笼出,而游于山林江海也。”(《红楼梦评论》)之自由纯粹的主体,王国维反复强调“无我”,“胸中洞然无物”,即是无“欲之我”,无物持碍。因为“美术之为物,欲者不观,观者不欲”,王国维有“悠悠然七尺外,独得我所观”之句正是此意。要之,诗人必“无我”而后“能观”,以达到“审美的领悟”。这正是“诗人之眼”的卓越处。“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前者可建树“一时之功绩”,后者却往往能观照和再现“天下万世之真理”,相形之下,自有高致。

“入内”与“出外”,均需自然真切,无迹可寻,方能有境界。是造作因袭还是自然真切,这便是区分“隔”与“不隔”的标准。简单地说“真”便不隔。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中,&127;“不隔”便有原作“真”处(佛雏校辑《新订〈人间词话〉广〈人间词话〉》,华东师大出版社,1990年,第87页)反之,不真便隔、便无境界。王国维说:“境非独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这种“真景物”“真感情”,来源于诗人体物之妙,而真情更显得关键。因为“感情真者,其观物亦真”(《文学小言》)。唯有情真、景真,才能使“读者但觉亲切动人”,“精力弥满”,才能不隔。否则“其谁信哉”!王国维把真与美(意境)紧密联系起来,以真作为判断意境美的认识论基础。但他对真的要求也不尽相同,他说“主观之诗人”侧重于表现(抒发)主观的真情实感,这种真是本源的,源于本性,因此它具有本体论的意义,强调的是“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的“赤子之心”。“客观之诗人”侧重于再现(摹画)客观的真景实物。有人将王国维“境界”说的审美标准概括为“在审美观照中客观重于主观,在艺术创作中再现重于表现,两者密不可分。”(佛雏《王国维诗学研究》,第195页)其当否且不论。但从字面上看似乎是只针对客观之诗人而言。王国维确说过“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大诗人既具真性情,又知真世相。正所谓“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也。”知“隔”与“不隔”只在一个是否“真”上,类而推之,其“情隔”与“景隔”也即在情是否真景是否真上,具体而言之是也。事实上情不隔而景隔,或者景不隔而情隔都不能达成完美境界,“有我之境”如此,“无我之境”亦然。

王国维在此强调“真”与“美”的联系,使我们联想到梁启超在晚年也很重视“真美合一”(《美术与科学》)。他读杜甫《羌村》、《北征》等描写入微的诗篇,觉得“这类诗的好处在:事实愈写得详,真情愈发得透,我们熟读他,可以理会得‘真即是美’的道理。”(《情圣杜甫》)梁启超侧重强调的是观察“自然之真”。他也指出过“自然派文学,就把人类丑的方面、兽性方面,赤条条和盘托出,写得淋漓尽致,真固然真,但照这样看来,人类的价值差不多到了零度了。”(《欧游中之一般感想》)对自然主义的批评是恰切的。当时社会上泛滥的黑幕小说可以说是自然主义的末流,在20年代思想界又泛起一股“真情之流”,&127;宣扬“唯情哲学”,与上面论及的情感思潮及其对“真”的强调也不无关系。值得一提的是,在当时,理想在现实中找不到实现的途径,不得已在艺术中追求其统一,这也正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悲情。而悲剧正是那个时代最好的精神慰藉。在中华民族的危急关头,王国维一反人们仍习惯于传统的“乐天”苟安精神,敏锐地发现了《红楼梦》这部“悲剧中之悲剧”的重要价值。他认为“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红楼梦》的作者正是“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解脱之鼎”。以审美的方式来解脱痛苦,从现实看它是悲观消极的,然而其精神价值自不可抹杀。

五、内容与形式

20世纪初,从艺术文化方面看,是一个内容爆炸而形式贫乏的时代,是死的拖住活的的时代。艺术界,革命之声也是一浪高过一浪。如同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所言:“过渡时代,必有革命。然革命者当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他所提倡的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和文界革命,为改革现实的需要,多注重新名词、新思想和新意境这一属于内容的方面,而对旧风格,旧体裁这一属于艺术形式的方面确很少触及。我们知道,内容决定形式,形式依赖内容。在一定的范围内,内容的变化并不会引起形式的立即变化,形式也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和稳定性。在这个过渡时代,艺术发展的实况是内容和形式之间虽然形成了尖锐的冲突,而中国古典艺术形式的独立性并没有最后突破。在这时,王国维提出了“一切之美,皆形式之美也”(《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下引此文,不另注。)的命题,可以视之为掀起的艺术形式革命的先声。

王国维范文篇7

时间:2003-2-21作者:醒回梦境

目录

引言:寂寞的自沉与壮丽的新生

一、人生一大梦,俯仰多悲悸---王国维“悲观主义”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尼采

二、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鲁迅“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尼采

三、一花两叶,同途殊归---王国维、鲁迅悲观主义人生哲学的差异与叔本华、尼采

四、结语:“悲”的人生哲学

引言:寂寞的自沉与壮丽的新生

王国维和鲁迅都是中国近代思想史上引人注目的大人物。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对他们各自学术思想和心路历程的研究一直都是学术界孜孜不倦、乐此不疲的显学。不过有一个现象我一直感到很奇怪,就是尽管郭沫若早在六十年代就说:“我时常这样想,假如能够有人细心地把这两位大师作比较研究,考核他们精神发展的路径和成就上的异同,那应该不会是无益的工作”,学术界却绝少有人把将两者联系起来加以比较研究,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缺撼。

事实上,王国维和鲁迅之间有着很强的可比性。以经历而言,他们一个生于1877年,一个生于1881年,年龄只相差五岁。他们同样经历了苦闷而黑暗的少年时代,同在1898年离开他们的浙江故乡,一个前往上海,一个奔赴南京,又相继在1901和1902年东渡日本,先学自然科学,转而弃理从文,更同在赴日前后,接受了西方文化思潮的洗礼。他们的经历和境遇如此相似,而相似的经历和境遇却没有培育出相似的思想和灵魂。就在王国维自沉于昆明湖的1927年,鲁迅却完成了自己世界观的伟大转变,坦然地高唱着“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仿佛是火中的凤凰,在壮烈的自焚中获得了鲜美光华的新生。思考王国维寂寞的自沉和鲁迅壮丽的新生所构筑的惊心动魄的对比,对于从一个崭新的视角观察中国近代思想史是必要而有益的。

本文的研究目的是通过比较王国维、鲁迅人生哲学中“悲观主义”的一面,考察他们在“悲观主义”的“同一性”下所蕴涵的内在重大差别,以及在这种差别的诸多因素中,叔本华、尼采哲学所起的作用。我无意填补什么学术空白,也无法了解学术界在此领域的研究达到了何种程度,只是觉得最近读书论坛高手如云、佳作迭出,许多话题越来越深,以至我时常有无从插嘴的感觉,可是又实在不甘心自绝于论坛和网友,加之此文又早对绿茶作过承诺,因此还是斗胆写它一写,权作无休无止的日常工作之外的自我娱乐也。为了不让水手兄感到头痛,我决定汲取《范宽》一文的教训,一概不加注释。是为引言。

这部分比较枯燥。

一、人生一大梦,俯仰多悲悸---王国维“悲观主义”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尼采

在英语文献中,“悲观主义”(Pessimism)一词最早出现在英国哲学家暨诗人和评论家柯尔雪基(S.T.Coleridge)1795年的一封信中。而“悲观主义”作为哲学概念被广泛使用是19世纪才出现的事。在此之前,所谓“悲观”和“乐观”更多的只是单纯个体的体验和态度。与“悲观主义”相比,“悲观主义的”态度和理论的历史要源远流长得多,它甚至可以一直上溯至世界上最古老的宗教。(参见PessimismandOptimism,TheEncyclopediaofphylosophy,NewYork,1972,P114----121)

(一)王国维“悲观主义”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

毫无疑问,在悲观主义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叔本华是最为重要的哲学家之一。正是由于叔本华,“悲观主义”作为一种哲学的地位才最终得以确立。而我之所以把要研究的王国维的人生哲学称为“悲观主义”,就是因为王国维为寻求人生意义所求助、欣赏并付诸其人生理论与实践的是一种悲观主义哲学,即主要是叔本华哲学。王国维由“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到成为中国近代较为系统地宣扬悲观主义人生哲学的代表,这一切都是和他有选择性地接受了叔本华唯意志论以及建立在这种哲学之上的人生哲学分不开的。

1、“情”投“意”合

早在1903年,还在青春期的王国维就在《游通州湖心亭》和《来日二首》中写道:“人生苦局促,俯仰多悲悸”、“人生一大梦,未审觉何时”,流露出了浓重的忧郁气质。这一气质的形成,往上可以追溯至其童年生活的不幸、少年时期家庭社会地位的低微、“家贫不能以资供游学”和其父王乃誉抑郁苦闷的人生观给他的影响。王国维26岁时(我是20岁时,嘿嘿)即“读叔本华之书而大好之------于其人生哲学,观其观察之精锐与议论之犀利,亦未尝不心怡神释”,这同他“体素羸弱,性复忧郁”,喜欢追索人生终级的形而上学问题以及自小深受东方文化(尤其是满楼兄关注的佛教)浸润的精神气质、知识背景与叔本华本人的精神气质、知识结构暗合有关。(叔本华多次强调说给予他一生以最强烈印象的,第一是眼前这个直观的世界,第二是康德哲学、印度教的神圣典籍《奥义书》和柏拉图哲学。关于叔氏的三种精神,参见陈家琪《叔本华:浪漫的有罪意识》,《德国哲学》第4辑。)在《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叔本华与尼采》等文章中,王国维全面系统地介绍了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哲学,他称赞叔本华以“意志”为本体对形而上学的重建,指出了叔本华哲学强调只管的非理性主义特征(“叔氏之出发点在?惫邸醇粗酢刀辉诟拍?-----叔氏谓直观者乃一切真理之根本”),进而他指出叔本华把认识论的结论延伸到伦理学和美学,得出理性对道德的不生发原则并认为艺术领域的知识纯粹是直观的知识而不夹杂概念,由此他得出结论,说叔本华哲学的方法“无往而非直观主义也”。-----这都是为学术界所熟知的。

(一)王国维“悲观主义”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

1、“情”投“意”合

2、“命”、“性”、“理”的幻影

王国维最初同其他近代思想家一样,是站在反对儒家道德宿名论的立场上接受西方唯意志论的。在编入《静庵文集》的《论性》、〈释理〉和编入〈静庵文集续编〉的〈原命〉、〈人间嗜好之研究〉等文章中,王国维通过考察中国传统哲学的“命”、“性”、“理”等范畴,表明了自己反对儒家天命论的立场,同时也为他接受叔本华悲观主义人生哲学打下了理论基础。

王国维分析传统的“命”有两层含义:一是“言祸福寿夭之有命者谓之定命论Fatalism”,二是“言善恶贤不有之有命而一切动作皆有前定谓之定业论Determinism”(《原命》)。他对正统儒家“死生由命,富贵在天”那套粗俗的宿命论持不屑一顾的态度。经过科学和西方唯意志论洗礼的王国维十分自觉地突出了伦理学中“自由意志”和“定业论”(决定论)的矛盾。他说:

“此二论之争论而不决者盖有由矣。盖从定业论之说,则吾人对自己之行为无丝毫之责任,善人不足敬而恶人有辞矣,从意志自由之说,则最普遍最必然之因果律为之破灭,此又爱真理者之所不任受也。”

王国维不同意康德以二元论来解决自由与必然矛盾的做法。康德认为,在现象世界中,一切事物必有他事物为其原因,所以在我们的经验中,到处受因果律决定,因而是必然的而不是自由的。但在经验所不能到达的本体世界,空间、时间、因果律都不能适用,那里是自由的而不是必然的。人作为感性存在者,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受自然规律和自身欲望的支配,没有意志自由;作为理性的东西,人属于“自在之物”,可以超越现象界,不受自然律和欲望支配而达到意志自律。所以我们必须假设有有一个摆脱感性世界而依理性世界法则决定自己意志的能力,即所谓自由。王国维赞同叔本华认为因果律在自然界与人的意志中同样存在的说法,认为意志进入经验界就无处不受动机支配,意志的本体有没有自由我们无法知道,但在经验的世界中,自由不过是一个空虚的概念,没有实在内容,人的行为总是受因果律支配。王国维在《原命》中宣扬了叔本华的因果律,为生命受幻影支配的悲观主义奠定了哲学基础。

王国维认为意志自由“不过一空虚的概念”,并不等于他赞同儒家道德宿命论。自从孟子讲性善,一直到朱熹讲“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也”,“性即天理,未有不善者也”,儒家都把人说成先验的具备善性,并把儒家伦理形而上学化,结果导致了道德宿命论。王国维认为抽象地谈论人性的本质或普遍的本性是不可能的,因为人性是什么,关系到知识的内容,普遍必然的知识只能是形式的知识,而经验得来的人性知识,又必定杂以人性以外的因素,也不是原来意义上的“性”。“性”之为物,“超乎吾人之知识外”。(《论性》)王国维认为超出经验范围论性都是空论,都表现自我矛盾,所以人们不得不从经验界来谈性。他列举中国哲学史上的诸主要派别,证明不管是性善说还是性恶说,都必然变成性善恶二元论。王国维以此否定了儒家的性善理论,而且已经猜测到抽象地谈论人性是没有意义的,因而蕴涵着否定先验人性论的倾向。

但是,王国维并没有向否定先验人性论的方向去发挥他的理论。而是得出一个极为悲观的结论:人性不过是善与恶永恒的战场。“政治与道德、宗教与哲学,孰非由此而起乎?-----历史之所纪述,诗人之所悲歌,又孰非此善恶二性之争斗乎?”(《论性》)而且善恶是绝对对立的,无法相互转移。实际上,王国维认为人类本质上就是极端自私自利的。按照叔本华的唯意志论,人本质上不过是盲目的求生意志,所以人对人是狼。在《人间嗜好之研究》中,王国维说,在博弈之战中,“吾人竞争之本能遂于此以无嫌疑无忌惮之态度发表之,于是得窥人类之极端之利己主义”。总之,王国维从经验界,从人的行为来推断人性,认定人都是服从动机律的,无所谓意志自由;人在本质上是利己的,是追求自身幸福的,人生就是善与恶的永恒争执。

2、“命”、“性”、“理”的幻影(续)

王国维对人生的这种悲观态度,由于他的非理性主义而更为加深。

鉴于儒家道德宿命论同理性专制主义的内在联系,王国维的非理性主义同时也具有反儒家道德宿命论的意义。他写了《释理》来研究“理”的概念,认为从语源学说,“理”可以有广义的“理由”和狭义的“理性”

两重含义。王国维运用叔本华《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中的观点来解释它们:

“理之意义,以理由而言为吾人知识之普遍之形式,以理性而言则为吾人构造及定概念之关系之作用而知力之一种也。故理之为物,但有主观的意义而无客观意义。易言以明之,即但有心理学上之意义而无形而上学之意义。”(《释理》)王国维把批判的笔触伸向朱熹等客观唯心主义,他们先从具体事物中抽象出一个普遍概念(理),然后割断它与具体事物的联系,把它当作独立的实在,结果“皆预想一客观的理存在于生天生地生人之前,而吾心之理不过其一部分而已。”(同上)随之又按照理一分殊的理论,万物都从它派生出来,万物之理都从一理(太极)出,人性也就是天理。这里继戴震以后真正从哲学的高度来批判程朱理学的道德宿命论和形而上学的“理一分殊”说。

但是,王国维批评客观唯心主义的理论武器是唯意志论这一主观唯心主义理论。他从“理”的客观的假定和主观的性质来解析理,所以他认定:“理者,主观上之物也。”拒绝“理”有客观法则的一面。

对于王国维来说,“理”,无论从广义上解释还是狭义上解释,从客观的假定到主观的意义,从理性的意义或从理由的意义来解释,都只是主观的东西,没有客观的性质。“理”“不存在于直观之世界,而惟寄生于广莫暗昧之概念中。易言以明之,不过一幻影而已矣。”(同上)“理”是幻影,这就是王国维释理所得的结论。

王国维无论是在论“性”、是在释“理”、还是在原“命”,都没有离开叔本华的充足理由律,没有离开叔本华的“直观”。理不外于吾心,吾心是理、性和动机意志所从出,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存在于吾心中,最后不过是一幻影,所以宇宙是幻影,人生也是幻影。他反对儒家的道德宿命论,但又贬低理性的意义,认为道德教育无非依赖于个体的直观。然而叔本华的直观,归根结蒂是人体悟意志的荒谬与世界的虚无之手段,是解脱生存痛苦之道德,王国维于此又有所怀疑。于是,在王国维面前便呈现出一幅悲惨的图景:人生是善与恶的永恒苦斗,理性不能改善而只能加剧这场战争,解脱之道又是如此虚无飘渺,那么人类的希望在哪里、生命的意义又在哪里呢?王国维一时彷徨不已,只得在诗歌中吟唱他的痛苦、惶惑的心境,在诗歌创作中倾注他的所爱与理想,抒写他悲慨的人生感叹。王国维悲观主义的人生观不仅在理论著述中,也在诗歌、评论中大量表现出来。他常常在诗歌中描写盲目的带悲剧意味的人生。以一首《蚕》为例:

“余家浙水滨,栽桑径百里。年年三四月,春蚕盈筐筐。

蠕蠕食复息,蠢蠢眠又起。口腹虽累人,操作终自己。丝尽口卒屠,织就鸳鸯被。一朝毛羽成,委之如敞屣。喘喘索其偶,如马遭鞭箠。呴呴濡祝其卵,怡然即泥滓。明年二三月,蠡蠡长孙子。茫茫千万载,辗转周复始。嗟汝竟何为?草草同生死。岂伊悦此生,抑由天所畀?畀者固不仁,悦者长已矣。劝君歌少息,人生亦如此!”

这首诗对受生存意志驱使而盲目地生生息息的人生作了悲悯而无可奈何的描述,很可以代表王国维的人生态度。王国维相当自觉地把唯意志论与诗歌结合起来,通过完整的意象和妥贴的比喻表达人生哲学,使诗和哲学融为一体,而能够在具体鲜明的文学形象中融进普遍而深沉的人生哲学,表明唯意志论及其人生哲学已经内在于王国维的思想血脉,而不再是单纯外在的理论了(参见高瑞泉《天命的没落》一书)。

3、“欲与生活与痛苦三者一而已矣”

王国维真正将文学和哲学结合起来,全面系统地阐发了其唯意志论思想和悲观主义人生哲学的作品还是《红楼梦评论》。

我们知道,王国维的人生哲学主要来自叔本华建立于生命意志学说上的悲观主义。王国维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红楼梦》是“绝大著作”、“宇宙的大著述”,是我国美术史上的“唯一大著述”,把这一著作看成是首屈一指的艺术作品,其意义并不专指它的艺术价值,而是在于他的意识深处认为没有一本小说或一首诗能如此反映唯意志论思想,能如此反映人生的究竟。

王国维从分析生活的本质开始评论《红楼梦》。他曾说:“夫吾人本质既为意志矣,而意志之所以为意志,有一大特质焉,曰生活之欲。”在他看来,无论是个人还是种族都是为了延续生命,生活的本质就是“欲”。“欲”具有普遍意义,也是促使政治、科学、文化发展的动力。他说:“故吾人之知识遂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系”。科学文化的发展又使人们的生活之欲增进无穷:“故科学上之成功,虽若层楼杰观,高严巨丽,然基址则筑乎生活之欲之上与政治上之系统立于生活之欲之上无以异。”同时,人生于有限的世界,而要求满足无穷的欲望,就必然产生竞争。这样,在王国维眼中,世界的本质除了生命之欲外,还有势力之欲,驱策其智力和体力的活动,不仅在物质上要求满足自己欲望,而且在精神上也要胜过他人。但王国维又认为人类在生存斗争中,弱者、愚者、失败者当然陷于痛苦之中,即便强者、智者、胜利者也不可能获得永久的快乐。

因为一是欲之性无厌,永无满足之日,越是强者、智者欲望就越多越高;二是即使某一欲望得到满足,但另一欲望没有发生之时,就会感到空虚、无聊,这也是一种他之为“消极的痛苦”,而在求得欲望满足的奋斗过程中,用智慧、耗精力则是一种“积极的痛苦”。所以天才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

总之,在现实生活中,由生活之欲而来的快乐也罢,由势力之欲而来的“势力之快乐”也罢,“既偿一欲,则此欲以终。然欲者被偿者一,而不偿者什百;一欲既终,他欲随之。故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偿,而更无所欲之对象,厌倦之情即起而乘之,于吾人自己之生活若负之而不胜其重。”所以人生正如叔本华所说的钟摆,往复于痛苦无聊之间,如环无端,而不知其所终。王国维由此对宇宙人生的本质下了结论:“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

王国维分析了《红楼梦》第一百十七回中贾宝玉还玉给和尚的一段对话,认为不幸的生活是由自己之所欲,而拒绝、出世也不得不由自己。所谓玉者,欲也,还玉即意味着抛弃生活之欲。由此,《红楼梦》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不仅提出了人的生活之欲的大问题,而且看到痛苦产生于意志,终究也要由意志来解决。《红楼梦》的精神就在于“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从而体现了人生的究竟,宇宙的究竟。“生活”、“苦痛”、“解脱”,这是全部人生的三要素,除此之外,没有人生,也没有世界。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尽管王国维在接受叔本华唯意志论哲学的过程中,曾指出叔本华的伦理学有宿命论与唯意志论的矛盾、天才说与意志同一说的矛盾并进而在《红楼梦评论》及《叔本华与尼采》中对叔本华遁入涅磐的解脱之道有所怀疑,因此,王国维对叔本华哲学是有所批判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种怀疑所怀疑的只是解脱的方式而不是解脱本身,因而并没有妨碍王国维在大致反映了叔本华哲学原貌的基础上对其唯意志论哲学——进而是由之产生的悲观主义人生哲学——加以接受。

王国维认为,我们在知识和实践两方面,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痛苦相关系。有一个东西能使我们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我的关系,这个东西就是美术,他认为科学越发达,物质财富越丰富,人的欲望就越高,痛苦就越深,所以发展物质财富来满足人的欲望就无异于饮鸩止渴,而哲学和艺术是探求精神上永久的真理,人生哲学就在于揭示人生即痛苦这一真理及解脱之道。

他之所以盛赞《红楼梦》是悲剧中之悲剧,是一部伟大的著作,就在于“以其示人生之真相,又示解脱之不可已”,“凡此书中之人有与生活之欲相关者,无不与痛苦相终始。”他认为,《红楼梦》第十五回的〈晚韶华〉词揭示了人生真义,即自罹罪、自惩罚。而悲剧之伟大就在于感发人之情诸、洗涤人之精神,哲学与艺术的价值是相同的,区别只在于前者表之理论,后者示以形象,但都是揭示宇宙人生的真理。

由于世界上千百年才出现一两个像柏拉图、康德、叔本华这样的哲学家且“可爱而不可信”,真正哲学家之难求可想而知。因此与叔本华相比,他更强调艺术对人的感化作用,他认为艺术是超乎利害之外,使人忘物我之关系,“吾人之心中无丝毫生活之欲”(优美)或“使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壮美),由于“优美与壮美皆使吾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者”,所以艺术具有使人超然物外,忘记利害关系,获得精神上的慰藉,求得暂时解脱的功效。一切文学、美术的任务就在于描写人生的痛苦与其解脱之道,一切文学、美术的目的就在于使我们离开生活之欲的争斗,得到暂时的平和。

王国维始终没有走出悲观主义“生活---苦痛---解脱”的思维方式,他怀疑叔本华的解脱之道只是因为按照叔本华的意志同一说,则人人都是天才,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只要意志同一说在,个人解脱的可能性就十分可疑。

但他并不怀疑叔本华的天才说,所以他认为叔本华的解脱之道是天才的解脱,天才的痛苦只有天才能解脱,而天才是罕见的,对于众人来说,美术之解脱是最为现实可行的解脱方式(实际上即便常人也应该象天才那样拒斥生命意志:“法斯特〈即浮士德〉之苦痛,天才之苦痛。宝玉之苦痛,人人所有之苦痛也”,而宝玉是拒绝了生活之欲的)。

王国维由于“可信”与“可爱”的矛盾而对于叔本华的解脱之道有所怀疑,终究使他抛弃哲学而到文学中求“直接之慰藉”,但因为从本质上说“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使他终于陷入悲观中的悲观,绝望中的绝望。

(二)、王国维“悲观主义”人生哲学与尼采

在前面的论述中,我们有意识地没有讨论王国维同尼采哲学的关系,这主要是因为与叔本华对王国维所起的决定性作用相比较,尼采哲学对王国维人生哲学形成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有人曾经认为,王国维在“人类之于生活,既竞争而得胜矣,于是此根本大欲复变而为势力之欲”的表述中以“势力之欲”替代了“生活之欲”,表明他的立场已从叔本华转到了尼采。这一论点是站不住脚的。我们姑且不说王国维所称一切“文学美术”的心理根源均“不外势力之欲之发表”这一说法中的“势力之欲”概念并非来自尼采,而主要是来自席勒“游戏冲动说”中那种“剩余之势力”即满足生存必需后剩下的多余力量,即使就王氏“人类之于生活……..”一句而言,后面尚有“此势力之欲可谓之生活之欲之苗裔,无不可也”,表明“势力之欲”是以“生活之欲”为基础。“嗜好”是势力之欲的产物,为的是“医空虚的苦痛”,“若谓其与生活之欲无关系,则甚不然者也。”王国维很清楚地指出了没有生活之欲就没有势力之欲,没有势力之欲就没有空虚的苦痛,而没有空虚的苦痛就没有嗜好和游戏,也没有高尚的嗜好如文学、美术。更为重要的是,王国维固然认为“意志之寂灭之可能与否,一不可能之疑问也”,“使其物质上与精神上之生活超于他人之生活之上”的“势力之快乐”听起来也好象很有尼采“权力意志”的味道,但实际上正如我们在论述王国维人生哲学时已经讨论过的那样,“势力之欲”于王国维,仍是一种对伴随着生活之欲而来的苦痛的解脱,仍是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所说的“即尝一欲,则此欲以终…….一欲既终,他欲随之”这一“生存——苦痛——解脱”的人生回环中的一环,王国维不仅固守着“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人生的本质是“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的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信条,没有转向尼采,更以他对“势力之欲”及两种解脱方式的论证,对叔本华思想作了进一步的发挥。

王国维对叔本华、尼采哲学的这种不同态度,在他1904年所作的《叔本华与尼采》中表述得十分清楚。王国维指出,叔本华和尼采都“以意志为人性之根本”、“然一则意志之灭绝,为其伦理学上之理想,一则反是;一则由意志同一之假说,而唱绝对之博爱主义,一则唱绝对之个人主义”,所以“世人多以尼采暮年之说与叔本华相反对”。但他经过比较,发现尼采后期和叔本华的显著对立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在他看来,“尼采之学说全本于叔氏”,尼采不仅在早年艺术时期全盘接受了叔本华的思想,他的后期哲学也没有背离他的老师;“尼采之说,乃彻头彻尾发展其美学上之见解,而后用于伦理学”,叔本华与尼采“一专以知力言,一推而论之于意志,然其为贵族主义则一也”、“一则攻击其乐天主义,一同并其厌世主义而亦攻之,然其为无神论则一也”、“叔本华说涅磐,尼采则说转灭。一则欲一灭而不复生,一则以灭为生超人之手段,其说之所归虽不同,然其欲破坏旧文化而创造新文化则一也”。所以,“吾人之视尼采与其视为叔氏之反对者,宁视为叔氏之后继者也”,他们两人的关系,就象树根和树叶一样,“其所趋虽殊,其性质则一”。王国维毫不掩饰地表露了在他心目中叔本华哲学对尼采的压倒性优势,使至关重要的差异性在他对共同性的强调中被淹没了。

二、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鲁迅“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尼采

描述鲁迅的人生哲学是困难的。对于我们所要研究的王国维鲁迅人生哲学的差异与叔本华尼采的关系的课题来说,这一困难不仅表现在鲁迅思想的复杂性以及他几乎从未在自己的文字中完整系统地直接谈论人生哲学,而且也表现在叔本华尼采思想从未以人生哲学的形式进入鲁迅的作品。这是与王国维有着很大不同的。由此,我们试图首先通过分析在鲁迅的《野草》、《彷徨》、《呐喊》等作品中曾反复出现的“希望”与“绝望”这一对范畴,从而对鲁迅的人生哲学有所把握;其次在这种分析的基础上,通过比较鲁迅与叔本华尼采的人生哲学,从而对叔本华尼采哲学对鲁迅人生哲学形成中的作用有所了解。与对王国维的研究相比,这一比较是外在的。

(一)“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

探讨鲁迅的人生哲学当然离不开《野草》。就人生哲学而言,《野草》最为集中,也最为鲜明地表达了鲁迅人生哲学的结构和意象,表达了鲁迅“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两地书.五》)的“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需要分析鲁迅在《野草》的《希望》中所反复吟诵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思想。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是匈牙利诗人裴多菲1847年7月17日在给友人的信中所写的一句话。很显然,这句话蕴涵了两个不同层面的意思:(1)希望是不实有的,是虚妄的;(2)绝望也是不真实的,是虚妄的。鲁迅“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正是由对“希望”和“绝望”的双重否定引申出来的。

1925年3月18日,鲁迅在致许广平的信中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在这一段话里,鲁迅提出了一种“黑暗”的意象。

的确,这种“黑暗”所构成的沉重压力,使鲁迅终其一生都在与其相抗衡。祖父下狱,家道中衰;寄居舅家,遭人白眼;父亲重病,来往于当铺与药店之间,这一切使鲁迅从小就深味人生的苦痛:“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其结果是形成少年鲁迅的某种思维定势,造成周作人所说的“一种只有苦痛与黑暗的人生观”,而这种对传统世界的绝望,使青年鲁迅决心“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

他到南京学开矿,到日本学医,遂而弃医从文,试图改变愚弱国民的精神。《新生》的夭折,却又使他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和寂寞;婚姻的不幸,辛亥革命特别是二次革命失败后的黑暗现实,极大地打击了鲁迅早年“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热情。

从1909年到1918年是鲁迅沉默的十年,在这期间,他一度在绍兴会馆看佛经,抄古碑,“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鲁迅告诉许广平只有“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是他对自己痛苦的人生经历的总结和体认,表明“黑暗”和“虚无”确实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但鲁迅马上又接着说他自己虽明知如此,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他终于又认为“黑暗”与“虚无”并不一定是“实有”,因为他不能“证实”。鲁迅感到自己对于历史过程的人生经验是有限的,因而在个人经验范围内的“绝望”并不能证明整个世界的“绝望”。那么,这是否就是证明了“希望”的真实呢?

让我们在鲁迅的其他作品中寻求一些启示:

1、“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里地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也不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故乡》,1921年1月作)

2、“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呐喊.自序》,1922年12月3日)

3、“.......据卢南(E.Renan)说,年纪一大,性情就会苛刻起来。我愿意竭力防止这弱点,因为我又明明白白知道,世界决不和我同死,希望是在于将来的。”(《鲁迅译著书目》,1932年4月29日)

鲁迅所谓“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是暗指“希望是从无到有”,所以他后来在《呐喊.自序》里表明他以希望为“必无”,但又不能以“无”证“可有”,于是他同意希望不可说“无”,而是“在于将来”。这种“希望在于将来”的体认,他在1932年还再度加以引述。在鲁迅心中,是将“希望”与“路”等同起来。换言之,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人间(或世界)本没有希望,怀抱希望的人多了,也便成了希望。

“希望”的辩证性在这里显示了出来,世界上并没有虚无的希望,希望是在实际行动过程中。就前者而言,鲁迅否认了希望的实有;就后者而言,希望的意义被转换成了反抗“黑暗与虚无”的人生行动。从“黑暗与虚无”的实有状态到“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这一变化的完成靠的正是作为“绝望的抗战”的“希望”。因此,真正真实的只有“绝望的抗战”,而从“黑暗与虚无”的实有状态到“绝望的抗战”再到“终于不能证实”,这一过程蕴含的正是“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内容,表达了鲁迅面对现实人生的态度。

以《野草》为例。在《野草》的众多作品中,作者首先表达了一种深刻的焦虑和不安:“我”告别了一切天堂、地狱、黄金世界,却处于一种无家可归的惶惑之中;“我”要反抗,却陷于“无物之阵”;“我”要追求,却不过是走向死亡;“我”渴望理解,却置身于冷漠与“纸糊的假冠”之中;“我”憎恶这个罪恶的世界,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但恰恰是这种无可挽回的“绝望”处境唤起了“我”对生命意义的再认识: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对这种“绝望”的反抗之中。

鲁迅在1925年4月11日致赵其文的信中说:“《过客》的意思不过如来信中所说的那样,即是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鲁迅在这里明确提出了“反抗绝望”,即“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从而与“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精神遥相呼应,在某种意义上,真还有点儿“向死而在”的味道。

“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否定了希望,也反抗着绝望,而超然于这两种主观感觉之上的则是一种真实的生命形式:“走”。“走”所表达的是实践人生的方式,是面对现实的执着态度。(顺便指出,我之所以对“行走文学”的叫法不以为然,就是觉得与鲁迅相比,行走文学家们这种“走”的感觉不够、味道不足、程度不深,故寄望于巴剑兄,呵呵)。

鲁迅在他对希望与绝望的双重否定中引申出了“过客”的反抗形象与“走”的人生原则,使他“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超越了那种在“乐观----悲观”、“希望----绝望”、“虚无----实有”之间执其一端的人生态度而达到更为深刻的层次,理解了这一点,我们也就明了了“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这句话的意义:“我”虽然总是“宛然目睹了‘死’的袭来,但同时也深切地感着‘生’的存在”(《一觉》),所以“野草”与“乔木”同归于尽之际,正是“地火”喷出之时(《题辞》);“我”被大石车碾死之际,也就是大石车翻入冰谷,“火”得以复燃之时①(《死火》);“影”沉没于黑暗,而“人”却从此走向光明(《影的告别》);“战士”虽然在战斗中“老衰、寿终”,“无物之物则是胜者”,但战士仍然“举起了投枪”(《这样的战士》);《墓碣文》的归宿是向“死尸”诀别;《秋夜》虽然说着“春后还是秋”,但毕竟使“天空”想逃跑,“使月亮窘得发白”......这,就是《野草》中的“以悲观作不悲观”,即反抗悲观、反抗绝望。

当我们从《野草》中走出来,把视野转向鲁迅作品的其他领域时,我们发现《野草》这种“反抗绝望”、“以悲观作不悲观”即反抗悲观的人生哲学同样也深深浸透在其小说---尤其是《呐喊》和《彷徨》----之中。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呐喊》与《彷徨》的产生就是鲁迅“反抗绝望”人生哲学的一种象征或表达。

在这完全不同于象征性的《野草》的现实性世界里,“我”在魏连殳死后的冷笑中又一次体会到觉醒者的命定孤独和寂寞的死亡,但终于经历内心的挣扎而“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彷徨.孤独者》)------“轻松”与“走”都不是来自对“希望”的信念和追求,实际上,在“孤独者”的世界里从未显露任何真正属于“未来”的有力因素。耐人寻味的东西在于,“我”是通过内心难以平息的痛苦挣扎,通过对孤独者命运的深切体验与反省,才获得这种“轻松”与“走”的生命形态的,因此,这种“轻松”与“走”恰恰是经过心灵的紧张思辩而产生的对于世界与自我的“双重绝望”的挑战姿态,是意识到了无可挽回的悲观结局后的反抗与抉择,是深刻领会了“过去”、“未来”与“现在”的有机性而采取的现实性的人生态度-----这就正如“过客”一样,“走”的生命形式是对自我的肯定,是对“绝望”的抗战;世界的乖谬、死亡的威胁、内心的无所依托、虚妄的真实存在、自我与环境的悲剧性对立,由此而来的焦虑、恐惧、失望、不安......不仅没有使“我”陷入无边无际的颓唐,恰恰相反,却使“我”在紧张的心灵挣扎和思辩中摆脱了随遇而安的态度,坦然地“得到苦的涤除,而上了苏生的路”-----尽管从客观情势看,这月下的小路的尽头依然是孤独的坟墓。

鲁迅在其叙述中步步深入地揭示着“希望”的消逝与幻灭,显示出“绝望”与“虚无”的真实存在和绝对权威,但一种独特的心灵辩证法又使鲁迅作品中的主人公以这种“绝望与虚无”的感受为起点,挣扎着去寻找和创造生命的意义,并充满痛苦地坚守着创造中国人及其社会的历史责任。由此,《呐喊》、《彷徨》在精神境界上也彻底超越了对“希望--绝望”、“乐观--悲观”各执一端的片面,既不极度悲观,也不轻率乐观(鲁迅甚至对那种廉价的乐观和无谓的“希望”极为憎恶)。鲁迅通过对“希望”与“绝望”的相互否定所引申出的类似“过客”的反抗和“走”的人生原则,实际上也成为《呐喊》、《彷徨》的内在精神结构的重要原则之一,这正标示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人生哲学和“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的人生态度与《呐喊》、《彷徨》的现实描写取得了一种“隐秘的融合”。

总结上述,我们看到,尽管在《野草》、《呐喊》、《彷徨》中充满了生与死、希望与绝望、沉默与开口、一切与无所有、向往故乡的游子与回到故乡的客子、回忆与空虚、吃人与被吃......的对立,但在这种对立中却有一种精神始终如一地贯穿其中,这就是“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以悲观作不悲观”的反抗绝望、反抗悲观的人生态度。

那么,这种人生态度与尼采叔本华有何关系呢?

(二)“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与尼采、叔本华

同王国维对尼采哲学一笔带过的轻漫态度相比,鲁迅是中国近代最早从思想上真正接受尼采的人,虽然鲁迅的接受尼采远较王活维的单纯接受叔本华复杂并对其有深刻批判。从总体上说,鲁迅对尼采的赞赏之处在于:打倒一切偶像,重新评估一切价值;反对宗教,从进化论出发确信人类未来会产生理想的新人;对末人庸众的蔑视与批判;颂扬自由意志和强大的“心力”,赞扬独立不依的人格力量和坚守不贰的操守,以及揭露与抨击虚伪与奴才道德等。其中最主要的又是尼采对个人意志及其精神力量的尊崇和追求。

在集中反映其早期哲学思想的《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破恶声论》等文章中,鲁迅就非常敏感地察觉到,当时资本主义社会畸形发展的工业文明和都市文明带来了人的物质享受和精神生活的分裂,理性与情感的分裂,他认为这是西方文化的“偏至”:“时乃有新神思宗徒起,或崇奉主观,或张皇意力,匡救流俗,厉如电霆,使天下群伦,如闻声而摇荡......主观与意力主义之兴,功有伟于洪水之有方舟者焉”。所谓的新神思宗,即斯蒂纳、叔本华、基尔凯戈尔和尼采等人。鲁迅看到了尼采等人“以改革而胎,反抗为本”的非理性主义和意志主义哲学体系的意义,他赞同尼采对近代西方文明的攻击,指斥“唯物极端,且杀精神生活”、“使独创之力,归于槁枯”,认为只有唯意志论可以振奋压抑于工业文明下的主观精神,恢复个人的尊严感、独立性及创造性。鲁迅把尼采对主观意志的强调,看作是对黑暗现实的不绝反抗,对坚强个性的执着追求,他相信“内部之生活强,则人生之意义亦愈邃,个人尊严之旨趣亦愈明,二十世纪之新精神,殆将立狂风怒浪之内,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未来中国的出路不在办洋务搞维新而在“立人”,在于有独立见解,坚强意志的个性的产生,其“道术”就是“尊个性而强精神”,由此,他呼唤有“绝大意力”的“精神界战士”的出现。

鲁迅接受尼采思想的深刻影响,在《野草》、《呐喊》、《彷徨》这些作品中直接间接地都有所表露,前人也已多有论述。如果说从上述论述中我们只看到了尼采哲学对鲁迅的一般性影响,其对鲁迅人生哲学的影响尚不明显的话,那么,如果我们把鲁迅的人生哲学同尼采的人生哲学联系起来加以考察,这种“一般性”的影响作为一种理论前提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就十分明显了。

尼采可以说是一个人生哲学家。他把自己的人生哲学叫做“悲剧主义”。所谓“悲剧主义”,从尼采在其自传《瞧,这个人》中自称是“第一个‘悲观哲学家’----与悲观哲学家正相敌对”来看,是同“悲观主义”相对立的概念。尼采早年曾受叔本华影响,叔本华认为,世界是盲目的意志,人生是这意志的表象,二者均无意义。他得出了否定世界和人生的结论。尼采承认世界和人生本无意义,他认为我们所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世界是唯一真实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对人类来说又是残酷而无意义的,所以悲观主义是真理。但是,真理并不是最高的价值标准,“艺术比真实更有价值”。为了生存,我们需要用艺术的“谎言”去掩盖某些“可怕的真理”:“真理是丑的。我们有了艺术,依靠它我们就不致于毁于真理”。尼采正是在艺术尤其是希腊悲剧中找到了肯定世界和人生的力量。

尼采指出,希腊悲剧中有两种精神:日神和酒神精神。日神精神让人沉缅于外观的幻觉,反对追究本体、追究世界和人生的真相。酒神精神却是要破除外观的幻觉,与本体沟通融合。前者用美的面纱遮盖人生的悲剧面目,后者揭开面纱,直视人生悲剧;前者教人不放弃人生的欢乐,后者教人不回避人生的痛苦;前者执着人生,后者超脱人生;前者迷恋瞬时,后者向往永恒。与日神精神相比,酒神精神具有浓郁的形而上学性质和悲剧色彩。外观的幻觉一旦破除,世界和人生露出了可怕的真理,如何再肯定人生呢?这正是尼采的酒神精神所要解决的问题。

尼采从分析悲剧艺术入手:悲剧把个体的痛苦和毁灭演给人看,却使人生出快感,这种快感是从何而来的呢?叔本华认为,悲剧快感是认识到生命意志的虚幻性而产生的听天由命感,尼采则提出“形而上的慰籍”来解释:“悲剧用一种形而上的慰籍来解脱我们,不管现象如何变化,事物基础中的生命仍是坚不可摧的和充满欢乐的”,看悲剧时,“一种形而上的慰籍使我们暂时逃脱世态变迁的纷扰。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觉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欢乐。”也就是说,通过个体的毁灭,我们反而感觉到世界生命意志的丰盈和不可毁灭,于是生出快感。尼采认为,如此达到的对人生的肯定是最高的肯定。悲剧则是“肯定人生的最高艺术”。肯定生命必须肯定死亡和生命的痛苦,而为了肯定生命的痛苦,一个人必须有健全的生命力和坚强的意志,面对痛苦、险境和未知事物,精神愈加欢欣鼓舞,做一个强者----这就是尼采由悲剧艺术引申出来的悲剧世界观,也正是酒神精神即悲剧精神的要义所在。

至此,鲁迅“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的人生哲学同尼采人生哲学的内在联系已经昭然若揭。前面我们说过,鲁迅人生哲学的特点是反抗绝望和反抗悲观。鲁迅承认绝望与死亡、黑暗与虚无的存在,但这种承认为的是“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借此知道它还并非空虚”,鲁寻是肯定生命和希望的,他以自己特有的“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的“反抗绝望”的呼声表明了这一点。因此,就“肯定生命必须肯定死亡和生命的痛苦,而为了肯定生命的痛苦,一个人必须有健全的生命力和坚强的意志”、反抗绝望与悲观而言,鲁迅与尼采在精神上是相通的。

王国维范文篇8

20世纪是中国历史突变的时代。引起这场突变的因素有来自西方的冲激,也有来自传统自身的裂变。这种变化是如此广泛,以至于它包括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这种变化又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它直指人们的心灵深处。中国古典艺术的终结和近代艺术萌发的新旧交替和转型就是这种变化在艺术领域的表现。

中国古代的社会文化与教育是以诗书礼乐作根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是孔子的文化理想。西洋文艺自希腊以来所富有的“悲剧精神”,在中国艺术里没有得到充分的发挥,且往往被拒绝和闪躲。人性中那些只有通过剧烈的内心矛盾才能发掘出的深度,往往被浓挚的和谐愿望所淹没。在中国文化里,从最低层的物质器皿,穿过礼乐生活,直达天地境界,是一片混然无间,灵肉不二的大和谐,大节奏。(宗白华《艺术与中国社会》,见全集第二卷)中国当代有的美学家还不厌其烦、一论再论“美是和谐”的观点,可见温柔敦厚,和谐圆满作为中国古典艺术的审美追求,已经得到了普遍的认肯。古典和谐美作为古代艺术的理想,它要求把构成艺术的多种元素如再现与表现,主观与客观,理想与现实,情感与理智,时间与空间等处理和组织为一个平衡、和谐、稳定、有序的统一体。古代艺术的实践实际上也基本上是用这种理想来规范和陶铸的。

中国古典艺术发展到明清时代已进入到一个平淡而多彩的以表现世俗和人情为核心的广阔世界。小说和戏曲成为这个时代文艺的代表。明代资产阶级因素的萌芽和发展,使得下层的市民文艺和上层的浪漫思潮得以蓬勃展开,袁中朗、汤显祖、冯梦龙、吴承恩、李贽等风靡一时并连成一气。不料满族入主中原,强制推行保守的文化政策,“与明代那种突破传统的解放潮流相反,清代盛极一时的是全盘的复古主义、禁欲主义、伪古典主义。从文体到内容,从题材到主题,都如此。”(李泽厚《美的历程·十》)于是浪漫变成了伤感,对朴实而充满朝气的市井生活的描绘变成了对种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腐朽的社会现实的批判揭露。到晚清,伤感愈深甚至悲鸣,激愤愈烈甚至革命。所唱是《爱国歌》(康有为的一篇长诗),所见是《革命军》(邹容),所闻是《盛世危言》(郑观应)、是《警世钟》(陈天华)……古典主义的和谐完全被历史的巨轮所辗碎。石门锁不住,黄河入海流。近代的帷幕艰难地升起,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美术革命、还有文界革命、戏剧改良,一时间舞者如潮。

如同中国近代文化的变革有一个从器物到制度、心理逐渐深化的过程一样,近代艺术演变也有一个从内容到形式,合中西成新体的渐进过程。比如,诗界革命就未能突破旧风格,而是“以旧风格含新意境”,小说界革命也存在“新小说之意境”与“旧小说之体裁”的矛盾,而美术革命也意识到要改良中国画,不能只限于模仿一点西洋画的技法,而必须采用洋画的写实精神。还有古文的衰微与新文体的诞生更是如此。如梁启超则以文章革新家的气度与胆识,在从古体文中解放出来的同时,又无所顾忌地博采一切于己有用的古文、史传文、辞赋、骈文、佛典、语录、八股文、西学译文、日本文字句法,打破古今中外各种文体的界限,不名一家而自成一体,即所谓“新文体”。新文体的特点,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有这样的归纳说明:“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这里除提及“外国语法”一点之外,其余都与中国文化紧密相联。特别是他能在晓之以理的同时,又动之以情,且两方面都极度扩展,并行不悖,更是发扬了情理并重、一体圆融的古典艺术精神。因此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可以说近代艺术是在西方文化的刺激下中国古典主义艺术的内在发展。

中国古典主义艺术文化模式是建立在中国古代文化的基础上,中国古代文化是一种伦理本位,理性早熟的农业文化,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是其基本精神。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以温柔敦厚、和谐圆满为审美理想的古典主义艺术文化模式。“有进步则有过渡”,中国艺术文化的发展进入到了这一过渡时代,在这个时代,新的艺术文化模式在酝酿,形成之中。一种新的艺术文化模式的形成,是多种因素的聚合。首先,它不能是无根的,它应该是传统的新发展。其次,它又面临着西方艺术文化的挑战,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必须作出回应,最后,它整合各方面因素,形成一种审美价值观,并树立一种典范,形成主流。由典范的传承、审美心理的积淀,就形成了一种具有相对独立性的艺术文化传统,凝结成一种新的艺术文化模式。

艺术,作为社会意识的一种形式,在20世纪初的中国,如同复杂的社会现实一样,呈现出一派繁芜景象。尚变是这个时代艺术文化的一大特点,因此,艺术以及作为表达并规定其思想方向的美学很难得到系统而周严的思考,而更多地表现在对引起社会生活中审美变化的一个个具体问题的回答与倡导上。这种解答与倡导也往往是通过对西方美学理论的介绍和对中国传统的艺术理念的改造而实现的。下面我们对20世纪初中国的艺术哲学和美学理念在其现代转型中遇到的相关问题作一些简要的评析,我想这对于新世纪的艺术理论建设和艺术实践导向仍然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工作。

二、艺术与哲学

人类对宇宙人生的感叹和认识,最初是通过原始的歌舞、祭祀等艺术活动表达的,哲学思想、艺术作品、嘉行懿德、相通为一。中国哲学对宇宙人生之道的把握,实际上是凭一种浸透着主体生命意识的诗性直觉。中国古代的哲学家,大都带有浓厚的诗人、艺术家素质,而中国诗人的灵性从来就涵泳着一种悠悠的形上情怀。中国哲学是诗性的,中国艺术是高妙的。这是一个方面。

世纪之初,于艺术与哲学均有深造者,若唯举一人,则独数王国维。王国维从康德、叔本华那里吸取了一些美学观念,并竭力与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结合起来,在分析中国古典艺术成就的基础上,提出了一套自己的理论主张,从而开中国近代美学之先河。对艺术(文学)与哲学的关系,他说儒家之经典如《系辞》上下传与《孟子》、戴《记》乃为“aaa最粹之文学,若自其思想言之,则又是纯粹之哲学也。”周、秦诸子以至濂溪、横渠、朱子、阳明,“凡此诸子之书,亦哲学,亦文学。”如舍其哲学思想而欲全解其文学,“是犹却行而求前,南辕而北其辙”(《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唯以其纯粹,故哲学与艺术通而为一。此纯粹乃指哲学与美术(文学艺术)为天下“最神圣、最尊贵而无与于当世之用者”。因为“哲学与美术之所志者,真理也。真理者,天下万世之真理,故不能尽与一时一国之利益合,且有时不能相容,此即其神圣之所存也。”“若夫忘哲学美术之神圣,而以为道德之手段者,正使其著作无价值者也。”王国维强调哲学与美术的独立价值,并形容如若能对其有深味自觉,“而一旦豁然悟宇宙人生之真理,或以胸中惝恍不可捉摸之意境一旦表诸文字、绘画、雕刻之上,此固彼天赋能力之发展,而此时之快乐,决非南面王之所能易者也。”(《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在国危如线,世变急剧的时代,王国维将学术之独立性拔高至此,在当时看确乎显出有些不合时宜。他不得不感叹今纯粹之哲学与纯粹之美术之不能得势力于我国思想界矣。

当时思想界之状况如何呢?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举其主流有如下数支:“第一,我自己和我的朋友。继续我们从前的奋斗,鼓吹政治革命,同时‘无拣择的’输入外国学说,且力谋中国过去善良思想之复活。第二,章太炎(炳麟)。他本是考证学出身,又是浙人,受浙东派黄梨洲、全谢山等影响甚深,专提倡种族革命,同时也想把考证学引到新方向。第三,严又陵(复)。他是欧洲留学生出身,本国文学亦优长,专翻译英国功利主义派书籍,成一家之言。第四,孙逸仙(文)。他虽不是学者,但眼光极锐敏,提倡社会主义,以他为最先。”所举清末思想界之重镇,或鼓吹政治革命、种族革命,或提倡功利主义、社会主义,在王国维看来,他们“不知学问为何物,而但有政治上之目的,虽时有学术上之议论,不但剽窃灭裂而已。”而文学界,如诗界革命等,“亦不重文学自己之价值,而唯视为政治教育之手段,与哲学无异。”他强调“欲学术之发达,必视学术为目的,而不视为手段而后可。”(《论近年之学术界》)王国维的声音在当时救亡图存的热浪中几被淹没。然从历史的高度、从学术建设的角度观之,可谓“大音希声”而不为过。

作学术之哲学观之可能,言二者皆具独立之价值,皆以真理为志,未免过于简略。具体而言二者之对象、之本质又有相重叠相联结之处。王国维说:“今夫人之心意,有知力、有意志、有感情。此三者之理想,曰真、曰善、曰美。哲学实综合此三者而论其原理也。”(《哲学辨惑》)又说“感情之最高满足,必求之文学、美术”(《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又说:“文学者,不外知识与感情交代之结果而已”(《文学小言》)。可见,重视感情和知力为哲学与艺术所同然,而尤以感情为重。“感情生活之发展之最高者,美之理想也。”而“真理之智识使人辨别事物,而不能使之爱好事物。善良之意志足以匡正人心,而不足以感动人心。”因此欲使人间生活进入完全,尚需“真知其为美而爱之者”。我们的灵魂,只有“达于审美之醒觉”,方可“达人类之理想之境遇”(均见《霍恩氏之美育说》)。王国维正是具有“知”与“情”兼胜的禀赋,这使他足以融中西通古今,由哲学而观艺术,而成为中国近代美学之开山。至于这种禀赋也不幸使他深陷于感情与理智的矛盾痛苦中而无以自拔,终至成为一个以自杀来结束自己的悲剧人物,这一点另当别论(参见叶嘉莹著《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这一时期艺术哲学的主题当是集中在情感与理智、理想与现实、内容与形式几点上。下面就此分别作一简要论述。

三、情感与理智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欲以“情感哲学”代“理性哲学”,乃“为中国文化转一新方向”,“其哲学之立脚点,真可称二千年一大翻案。”当代也有一些学者指出“中国近代一部思想史就是一个激进化的过程(processofradicalization)”,&127;“情绪纠结掩盖了理性思考”(余英时《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激进与保守--香港中文大学廿五周年纪念讲座第四讲》)。可见情感在中国近代思想上所受的重视。

20世纪初,中国内忧外患,国势阽危,救亡图存成为每一个有觉悟的中国人意识的中心。但在如果救国的问题上,主要有两股潮流,一些人要推翻专制,进行政治革命;一些人提倡教育救国,再铸国魂。两者可以说是互为补充,殊途同归。他们都十分重视国民的情感状态。前者以自己“笔锋常带情感”之文章来激起民众之忧愤,因势利导,以为其政治宣传服务,而自觉地把文学艺术作为救国的一种手段。后者侧重于通过情感教育来改造国民的落后、愚昧,医治国民之精神涣散。情感教育,或曰美育,或曰艺术情感教育,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由微至显,蔚然发展成潮,由王国维发其端、蔡元培揭其旗而晚期梁启超总其成,形成鼎足而三之势。

这里还得从鸦片说起。鸦片之于我国政治、经济以至国民精神方面损害大矣。明知其害,为何染指者众而渐成风?王国维究其原因说:“此事虽非与知识、道德绝不相关系,然其最终之原因,则由国民之无希望,无慰藉。一言以蔽之,其原因存在于感情上而已。”(《去毒篇》)用禁焚的办法去制止,王国维认为是舍本求末,因为“我国人之嗜鸦片,有心理的必然性。”(《教育偶感四则》)心病还需心来医。王国维说:“感情上之疾病,非以感情洽之不可。必使其闲暇之时,心有所寄而后能得以自遣。夫人之心力,不寄于此,则寄于彼,不寄于高尚之嗜好,则卑劣之嗜好所不能免矣。”故而若欲抑制卑劣之嗜好,不可不易之以高尚之嗜好。培养高尚的嗜好,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就是美育的宗旨。美育是拯救国民精神的重要途径,也是解决鸦片毒害的积极办法。“故禁鸦片之根本之道,除修明政治,大兴教育以养成国民之知识及道德外,尤不可不于国民之感情加之意焉。其道安在?则宗教与美术二者是。前者适于下流社会,后者适于上等社会,前者所以鼓国民之希望,后者所以供国民之慰藉,兹二者尤为我国今日所最缺乏,亦其所需要者也。”(《去毒篇》)以宗教为“去毒”剂,这一点后来为蔡元培所修正,而提倡美育则为蔡元培所发展。

王国维的“美者,感情之理想”,“美之为物,使人忘一己利害而入高尚纯洁之域,此最纯粹之快乐也”,以及美育“使人之感情发达,以达完美之域”,故称“美育即情育”(《论教育之宗旨》)等,其论虽精粹,然在当时并未能引起多大反响。美育在国民教育中的位置和意义的确立,是在蔡元培出任中华民国首任教育总长,发表《对教育方针之意见》之后。在蔡元培的教育体系中,有军国民主义教育、实利主义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观教育和美育。其各自作用,“譬人之身,军国民主义者,筋骨也,用以自卫;实利主义者,胃肠也,用以营养;公民道德者,呼吸机循环机也,周贯全体;美育者,神经系也,所以传导;世界观者,心理作用也,附丽于神经系而无迹象可求。此即五者不可偏废之理也。”可见美育之地位。那什么是美育呢?蔡元培说:“美育者,应用美学之理论于教育,以陶养感情为目的者也。”(《教育大辞书》上册,商务印书馆,1928年,第742页)怎样具体陶养呢?他在《以美育代宗教》中说:“纯粹之美育,所以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而使人我之见,利人损人之观念,以渐消沉者也。”又说:“美术的教育提起一种超利害的兴趣,融合一种划分人我之僻见,保持一种永久和平的心境。”(《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在美育这一点上,蔡元培的思想较王国维更进一步,一方面表现在他自觉地将美学理论与教育结合起来。他的美学理论主要是从康德而来,他的美的普遍性和超越性、美感的心理分析无不如此。王国维的美学思想受康德的影响之处也颇多。此处不论。另一方面,他注重美育的具体实施方法。认为“美育之实施,直以艺术为教育,培养美的创造及鉴赏的知识,而普及社会。”具体来说有家庭的美育方法、学校的美育方法和社会的美育方法,“一直从未生以前,说到既死以后”,他强调因材施教和结合中国国情,以达到“真美”的目的。蔡元培以教育总长、北京大学校长和国民政府大学院长等行政的力量,把美育列为新式资产阶级教育体系,其影响力自然比王国维这样单纯的学者要强得多。

如果说王国维和蔡元培的美育说是侧重于情感的社会意义和独立价值的各自研究(由于缺乏社会实践的观点,二者没有有机统一起来),尤其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就是要代替孔教,否定对孔教的膜拜,是符合新文化运动的潮流的。晚期的梁启超则从研究情感本身出发,论及情感与理智、艺术情感教育诸问题。

梁启超认为“天下最神圣的莫过于情感”。它是人类一切动作的原动力。情感为何如此神通广大呢?他说情感作为“生命之奥”,是人的一种本能的、实际的存在,它又能超越本能、超越实际。他把情感和理智作为人类两大精神因素,又努力将它同理智区别开来,他说“用理解来引导人,顶多能叫人知道那件事应该做,那件事怎样做法,却是被引导的人到底去做不去做没有什么关系;有时所知的越发多,所做的倒越发少。用情感来激发人,好象磁力吸铁一般,有多大分量的磁,便引多大分量的铁,丝毫容不得躲闪。”(《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梁启超把情感和理智对立起来,说“情感这样的东西,含有神秘性,想用理性来解剖它,是不可能的。……因为只有情感能变易情感,理性绝对不能变易情感。”(《评非宗教同盟》)因此情感的陶养就变得十分重要。情感陶养就是情感教育。情感教育的目的是扬美善,弃恶丑。怎样来发挥情感教育的作用呢?他认为艺术是情感教育最大的利器。因为在他看来艺术的本质在于情感。这样发挥情感教育作用,重点就在于艺术的创造和欣赏。艺术的情感教育就是要在“移情”的基础上,达到“移人”的目的。移情侧重于艺术创造者把自己的真情实感全盘表现,移人则是欣赏者所感发而达到的一种境界。有了这份真情,还要善于表达。“因为文学是一种‘技术’,语言文字是一种‘工具’,要善用这种工具,才能有精良的技术;要有精良的技术,才能将高尚的情感和理想传达出来。”(《晚清两大家诗钞题辞》)当然艺术家的修养是第一位的,就是要把自己的情感“极力往高洁纯挚的方面,向上提升aaa,向里体验。”这既是美的要求,也是善的要求。屈原、陶渊明、杜甫都是这方面的代表。同时梁启超也十分注重研究“哪一种情感该用哪一种方式”表达。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中列举了五种表情法:即奔迸的表情法,aaa荡的表情法、含蓄的表情法、浪漫派的表情法和写实派的表情法。这对于中国诗歌表情艺术的总结,具有开创性的意义。

世纪之初的这股情感思潮是对中国古代情感哲学的继承和发展。王国维的超功利的美和高尚的嗜好中的悲观情调是传统的老庄思想与康德、席勒,尤其是叔本华的美学相结合的产物,蔡元培温文尔雅的性情,完全是一个儒者的形象,但他既强调美的超脱性,又把情感愉悦性作为美的享乐的前提。而梁启超把情感作为生命的底蕴,甚至排斥理智,具有更浓的近代人文主义色彩。

情感思想蔚然成潮,是与中国近智的萎缩相联系的。近代中国先进的思想体系的建立、或者是托古改制,还要披着经学的外衣,或者向西方寻求真理,要么以弱肉强食为人类之公理,要么模仿几何学、代数学建构体系,总觉情寡而理枯。传统中国哲学的“理”范畴演变至近代的情形,由王国维的《释理》一篇可窥全貌。他说“理”之概念“其在中国语中,初不过自物之可分析而有系统者抽象而得”,至朱熹把“理”形而上学化,说“理即太极”,并认为“天理”可以体认、可以“自证”等,王国维批评程朱的根本谬误在于把“理”视为“别若一物”。朱熹又说“有个天理便有个人欲,盖缘这个天理须有个安顿处,才安顿得不恰好,便有人欲出来。”这样又赋予“理”之一字以伦理学上的价值(善)。戴震所谓“自然之分理,以我之情aaa人之情,而无不得其平是也。”与朱熹一样,把真与善“尽归诸理之属性。”王国维对这些传统观念进行了批评,他严格区分了真与善、理性与德性、行为的动机和标准,认为“理性者,推理之能力也。”“不过吾人知力之作用,以造概念,以定概念之关系,除为行为之手段外,毫无关于伦理上之价值。”这样就把传统的“理”范畴的意义确定在认识论和逻辑学上(理性、理由),而剔除掺杂其中的形而上学和伦理学的意义。其结果这一范畴的内涵是清晰多了,然而却也清瘦多了。王国维的《释理》一篇之很得运用西方哲学的逻辑分析方法来重建儒家哲学的形而上学的现代中国哲学家冯友兰的同情,谓其“用现代哲学”“用现代逻辑的话说并不难以理解”(《中国哲学史新编》第六十九章)就不难理解了。

四、理想与现实

康有为悬“大同”为社会之理想,用资产阶级的天赋人权和自由平等博爱说反对封建主义,旨在“使人人皆得其乐、遂其欲、给其求”,是一个人文主义的乌托邦。而现实却尽是束缚人的网罗,“如地狱矣”(谭嗣同《仁学》三十八)。于是有人起而大声疾呼要“冲决网罗”,“冲决君主之网罗”、“冲决伦常之网罗”、“冲决天之网罗”(《仁学.自叙》)等。理想与现实之悬隔若云泥。理想与现实之不隔如何实现?在当时只有诉诸艺术,诉诸艺术的“境界”。

王国维的“境界”是理想和现实的统一。他说,“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又云:“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人间词话》,以下引此书,不另注)这些都比较好地论述了艺术中的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统一。理想与自然是艺术境界中矛盾统一的两个基本方面,在王国维境界理论的营造上“颇具纲领意味”(佛雏著《王国维诗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73页)。所谓“入”与“出”、“隔”与“不隔”、“有我”与“无我”均围绕此纲而展开。

艺术境界中理想与现实的统一,需要艺术家深入宇宙人生,却又并不粘滞,在“入”与“出”的交错深化中得以体现。王国维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入乎其内”就是要能“体物入微”,重视外物,能与花鸟共忧乐,对一草一木都有真实之意。这样对象的“生气”与美才能写得出来。又要能“出”,即“有轻视外物之意”,轻视外物,故能奴仆风月,借以体现人的理想。此外“能观”一词也颇值玩味。王国维曾说:“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人间词乙稿序》)这里的“观”不是孔子“诗可以观”的“观”,而来自叔本华美学中的“直观”与“静观”。能观之“我”需是从生活之欲中解脱出来,“犹积阴弥月而旭日杲杲也”,“犹鱼之脱于罾网、鸟之自樊笼出,而游于山林江海也。”(《红楼梦评论》)之自由纯粹的主体,王国维反复强调“无我”,“胸中洞然无物”,即是无“欲之我”,无物持碍。因为“美术之为物,欲者不观,观者不欲”,王国维有“悠悠然七尺外,独得我所观”之句正是此意。要之,诗人必“无我”而后“能观”,以达到“审美的领悟”。这正是“诗人之眼”的卓越处。“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前者可建树“一时之功绩”,后者却往往能观照和再现“天下万世之真理”,相形之下,自有高致。

“入内”与“出外”,均需自然真切,无迹可寻,方能有境界。是造作因袭还是自然真切,这便是区分“隔”与“不隔”的标准。简单地说“真”便不隔。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中,&127;“不隔”便有原作“真”处(佛雏校辑《新订〈人间词话〉广〈人间词话〉》,华东师大出版社,1990年,第87页)反之,不真便隔、便无境界。王国维说:“境非独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这种“真景物”“真感情”,来源于诗人体物之妙,而真情更显得关键。因为“感情真者,其观物亦真”(《文学小言》)。唯有情真、景真,才能使“读者但觉亲切动人”,“精力弥满”,才能不隔。否则“其谁信哉”!王国维把真与美(意境)紧密联系起来,以真作为判断意境美的认识论基础。但他对真的要求也不尽相同,他说“主观之诗人”侧重于表现(抒发)主观的真情实感,这种真是本源的,源于本性,因此它具有本体论的意义,强调的是“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的“赤子之心”。“客观之诗人”侧重于再现(摹画)客观的真景实物。有人将王国维“境界”说的审美标准概括为“在审美观照中客观重于主观,在艺术创作中再现重于表现,两者密不可分。”(佛雏《王国维诗学研究》,第195页)其当否且不论。但从字面上看似乎是只针对客观之诗人而言。王国维确说过“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大诗人既具真性情,又知真世相。正所谓“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也。”知“隔”与“不隔”只在一个是否“真”上,类而推之,其“情隔”与“景隔”也即在情是否真景是否真上,具体而言之是也。事实上情不隔而景隔,或者景不隔而情隔都不能达成完美境界,“有我之境”如此,“无我之境”亦然。

王国维在此强调“真”与“美”的联系,使我们联想到梁启超在晚年也很重视“真美合一”(《美术与科学》)。他读杜甫《羌村》、《北征》等描写入微的诗篇,觉得“这类诗的好处在:事实愈写得详,真情愈发得透,我们熟读他,可以理会得‘真即是美’的道理。”(《情圣杜甫》)梁启超侧重强调的是观察“自然之真”。他也指出过“自然派文学,就把人类丑的方面、兽性方面,赤条条和盘托出,写得淋漓尽致,真固然真,但照这样看来,人类的价值差不多到了零度了。”(《欧游中之一般感想》)对自然主义的批评是恰切的。当时社会上泛滥的黑幕小说可以说是自然主义的末流,在20年代思想界又泛起一股“真情之流”,&127;宣扬“唯情哲学”,与上面论及的情感思潮及其对“真”的强调也不无关系。值得一提的是,在当时,理想在现实中找不到实现的途径,不得已在艺术中追求其统一,这也正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悲情。而悲剧正是那个时代最好的精神慰藉。在中华民族的危急关头,王国维一反人们仍习惯于传统的“乐天”苟安精神,敏锐地发现了《红楼梦》这部“悲剧中之悲剧”的重要价值。他认为“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红楼梦》的作者正是“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解脱之鼎”。以审美的方式来解脱痛苦,从现实看它是悲观消极的,然而其精神价值自不可抹杀。

五、内容与形式

20世纪初,从艺术文化方面看,是一个内容爆炸而形式贫乏的时代,是死的拖住活的的时代。艺术界,革命之声也是一浪高过一浪。如同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所言:“过渡时代,必有革命。然革命者当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他所提倡的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和文界革命,为改革现实的需要,多注重新名词、新思想和新意境这一属于内容的方面,而对旧风格,旧体裁这一属于艺术形式的方面确很少触及。我们知道,内容决定形式,形式依赖内容。在一定的范围内,内容的变化并不会引起形式的立即变化,形式也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和稳定性。在这个过渡时代,艺术发展的实况是内容和形式之间虽然形成了尖锐的冲突,而中国古典艺术形式的独立性并没有最后突破。在这时,王国维提出了“一切之美,皆形式之美也”(《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下引此文,不另注。)的命题,可以视之为掀起的艺术形式革命的先声。

王国维范文篇9

论文关键词:叔本华;悲剧;批评方法;学术话语

生活在世纪之交的我著名学者王圈维,是以一篇《红楼梦评论》而蜚声于小说批评界的,这篇作品开启了我现代文学批评的一扇新的大门。

《红楼梦评论》发表于1904年的6月到8月,是以连载的形式刊登于《教育世界》杂志的76、77、78、8l号上,它是《红楼梦》研究史上的第一篇比较系统的专论。这篇沦著的最大特点就是在于打破了我传统的文以载道的思想,从探讨人生本质的角度出发,融合了西方的哲学和美学思想,并采用了现代的批评文怵进行论征。因此,在我圈的小说批评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一、以探讨人生的本质为目的

在王维之前的小说批评,大多主张“文以载道”“文以明道”。其中的“道”既不重在研究文学自身的演变发展规律,也不重在表现人的自觉独立意识,而是重在教化人们成为儒家乃至整个封建伦常道德体系中的积极向“善”者。这种功利性的文论观念极大的束缚了古代文沦向更高的思维层次和更广阔的审美空展开,史大的缺陷是忽视了文学作品对具体的人的影响《红楼梦评论》打破了这一模式,大胆地从人生出发,在哲学,美学,以及伦理学等不同领域来探讨人生的本质问题。

(一)融汇西方哲学思想

从哲学角度看,《红楼梦评论》摒弃了中传统的道本思想,成熟地引进了西方的哲学思想。王维是一位才华横溢,学贯中西的学者,由于曾有过留学的经历,使他接受了西方先进的哲学思想,并日.能够成功地将其融人他的作品当中。王维研究哲学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解答人生的问题,而在诸多的哲学思想当中,他选择了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这与当时中的丰十会状况是紧密相关的。

在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中旧面临着的是内忧外患的危机局面,列强纷争,政府腐败,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面对这种状况,知识分子中掀起了救亡冈存的热潮。王维认为,要想挽救民族危亡,首先应该改变民众的麻木状态,要唤醒民众正确认识人生,认识生命的本质。而叔本华的生命哲学正是一种可以帮助民众正确认识人生的思想。

叔本华哲学是一种对生命充满悲观主义的哲学。叔本华从根本上说是个人生哲学家,他从唯意志论和悲观主义人生哲学出发,道出人生所特有的悲剧性、荒诞、虚伪和不幸其哲学思想的核心是把“意志”看作世界的一切。他眼中的意志是事物内在本能的生命冲动,是整个宇宙主宰。欲望是意志的表现形态,它体现为本能的冲动、追求、索取、占有、贪婪、争斗、爱、嫉妒、钦羡等等;“痛苦”是意志的结果形态。“意志”永远得不到满足,随之而来的就是无尽的痛苦。因此,在叔本华看来,人类就是在这样一个“生命意志”的欲望和痛苦钟摆中晃动着,这就是人的生命的本质。

王维吸收了叔本华的这种哲学思想,将其融人到作品之中。如第一章的标题即是《人生及美术之概观》,从题目即可看出作者写作的目的,以《红楼梦》为批评对象,来探讨人生问题。第一章是整篇文章的总述。在这一章中,王吲维向人们介绍了叔本华的哲学观点。他说:“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在王维看来,生活的本质是“欲”,人生来就有欲望,而欲望又往往不能满足,囚为不断会有新的欲望产生,欲望不能满足就会产生痛苦,所以,人生就是一个不断经历痛苦的过程。这些都与叔本华的生命哲学相吻合。

王国维在叔本华思想的基础上还进一步融入了自己对人生的体验。他不仅提出了“生活之欲先人生而存在”,而且找到了摆脱痛苦的方法,即彻底的“解脱”。《红楼梦评论》的第四章写道:“然则举世界之人类,而尽入于解脱之域,,则所谓宇宙者,不喊无物也欤?然有无之说,盖难言之矣。”

(二)极高的美学价值

从美学角度看,王维的《红楼梦评论》以悲剧理论为基点来阐释人生的本质。悲剧最早形成于古希腊,是人类对生命、对灵魂、对艺术、对世界和宇宙探索的结果。而在中古代是没有真正的悲剧的,因而也没有完备的悲剧理论。在《红楼梦评论》的第三章《(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值》中写道:“吾国人之精神,世问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始於悲者终於欢,始於离者终於合,始於困者终於亨;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王维将《红楼梦》与中国的古典文学作品做了比较,如《桃花扇》等。他认为,中以往的作品,大都有着圆满的结局,这就会使人沉溺其中而不能自省,《红楼梦》打破了这一传统的模式,是一部“彻头彻尾之悲剧”。

王国维在这里介绍了叔本华划分的三种悲剧的标准:“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命运者。第二种之悲剧,南于剧中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红楼梦评论》第三章)《红楼梦》正是属于第三种。作者还写道:“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南此观之,《红楼梦》者,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红楼梦》中众多人物的悲剧并非由于外界因素所导致,没有蛇蝎之人,没有特别的变故,一切都看似合理,他们的悲剧是出于命运的必然,是人物的身份和其所处的时代环境造成了人物各自的人生结局。因此,《红楼梦》的悲剧是无法改变的悲剧,是人生必然的悲剧,是真正的悲剧。只有悲剧才具有唤醒麻木的民众认识人生,改变命运的巨大力量。王国维赞赏《红楼梦》的极高的美学价值,认为它不仅揭示了人生吲有的苦痛及人生的本质——悲剧,而且引导人们积极寻求解脱之道。在他看来,只有拒绝一切生活的欲望,走出世的道路才是真正的解脱。

(三)深刻的伦理学意义

《红楼梦评论》的第四章是《(红楼梦)之伦理学上之价值》。王国维选取了伦理学这一角度来看待人生阐述了他迥异于前人的独到见解。

在王国维看来,《红楼梦评论》在伦理学方面也具有很高的价值。中国自古以来是一个以孝为人之根本的国家,传统的伦理道德深入人心。因此,从世俗的角度看,贾宝玉的出家使他成为一个“绝父子,弃人伦不忠不孝之罪人。”这一观点已经延续了很久。但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提出“吾人从各方面观之,则世界人生之所以存在,实南吾人类之祖先一时之误谬。

“人之有生,既为鼻祖之误谬矣,则夫吾人之同胞,凡为此鼻祖之子孙者,苟有一人焉,未人解脱之域,则鼻祖之罪,终无时而赎”(《红楼梦评论》第四章)。在这里,王国维一反中国传统的道德观念,认为贾宝玉的出家非但不是抛弃父子关系的不忠不孝之行为,反而恰恰相反,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尽了孝。囚为人的出生是先祖一时的误谬,子孙若能求得出世的解脱才算为先祖赎了罪。

王国维还是从叔本华的思想出发,把出世看作是人生获得解脱的唯一途径。在他看来,贾宝玉那种超越生活之欲的出世的解脱才是真正的解脱,才能摆脱生活之欲的痛苦。因而,《红楼梦》以贾宝玉的出家作为整部作品的结局,指出了摆脱人生痛苦的出路,不仅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同样也具有极高的伦理学价值。

二、现代的学术话语系统

《红楼梦评论》不仅在思想上为我们开创了从人生角度出发的全新视角,而且还建立了西方现代式的批评文体。

(一)以理论为框架

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最明显的缺点是缺乏理论依据,缺少逻辑性。王罔维的《红楼梦评论》为我国的小说批评引入了西方现代的批评理论,采用了以理论为框架的行文特征。

王国维是借鉴西方批评思维与方法建立现代批评话语的批评家之一。在《红楼梦评论》中,从开篇至结尾始终贯穿着叔本华的生命哲学理论,引入西方的哲学思想作为论汪的理论支撑,这就改变了以往的评点式,考据式的批评方法,在当时的小说批评界是一种创举。

由此可见,作品从根本上确立了我国现代小说批评的基本的发展方向,即先找到理论总纲,建立理论批评基点,作为论述的基本依据,从而使自己的观点更具有说服力。如全文的第一章《人生及美术之概观》就是王旧维整篇作品的理论中心。他把叔本华的哲学观点作为自己论述的理论依据,在接下来文章的各个部分的闸述中,都紧紧依据这一思想来行文。不仅观点明确而日.条理清晰,层次感强。

王维在文章的内部结构上也力求符合逻辑。第一章提出了人生本质的问题,在接下来,便分别选取了美学,伦理学角度进行逐一分析。人生痛苦源于欲,那么就要寻求解脱之法,而美术就可以使人暂时忘掉生活之欲而置身于无欲的快乐之境。在第五章《余论》的部分,作者又向我们指出了《红楼梦》研究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并进行了一一的有力批驳,更加证实了作者观点的正确性,也使这篇文章的写作显得更有意义。

(二)整体性的结构

以往的中古典小说批评大多采用点评式、考据式等方法。如《脂砚斋评红楼梦》就是采用了点评式的方法,其着眼点在细微之处。《红楼梦评论》打破了以往的模式,采用了现代式的整体性结构方式。

《红楼梦评论》是站在哲学、美学的高度,从总体上来把握文章,进行批评的。它抛弃了《脂砚斋评红楼梦》式的散点式的方法.从总体人手来把握作品的意义:从《红楼梦》的精神、美学、伦理学三方面对整体意义进行研究,“南整体进入作品,又由作品的解渎升华到整体的把握。”这种写法就使得王国维将小说批评引向了思辨的、科学的高度,拉近了中围文学批评与世界文学批评的距离,从根本上改变了我古代文学批评缺乏思维的抽象概括能力的状况。

王国维范文篇10

王国维的这三境界是我读师范时所了解的,当时就对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产生了浓厚的爱好。这次有幸拜读后,顿觉词的世界是如此之大,如此之深,当你遨游其中使你会发觉自己的渺小与无知。

王国维一生在考据、哲学、文学评论等多方面成就俱佳,然而他对自己写词的工夫尤其自得,曾说过这么一段雄视百代的话,他说:「余之于词,虽所作尚不及百余阙,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王国维说这话的时候刚满三十岁,只写过百来首词,就轻易把八百年来的词人几乎全不放在眼里,写作能写到这等份上,先不说历史评价如何,就算清狂自信也够透彻的了。这位生于一八七七年,卒于一九二七年,在他五十岁的壮盛之年,跳入北京颐和园的昆明湖没顶而死,其一生就是对人生问题不断追索讨问的过程。有人说他是逊节于清朝的遗臣,有人说他是忧心世道的烈士,也有人说他只是受不住罗振玉这位师长的长期欺压,一口怨气咽不下去,就投水自尽了。王国维戏剧性的死亡对历史学者而言是举足轻重的,但对于写作或画画的人而言,他所留下的文字比他个体生命的终始短长更重要。

《人间词话》是中国近代最负盛名的一部词话著作,是王国维文学批评的代表作,在清代众多的词话中,《人》以其见解之新奇,理论之独创熔中西美学、文艺思想于一炉,突破清代文坛某些学派的门户之见,独树一帜,为中国美学、文艺理论研究开创了一条新路,在中国学术思想宝库中占有重要地位。它虽为论词而作,但涉及的方面很广泛,不限于词,“可以作为王氏一家的艺术论读”(夏承焘《词论十评》),它突破清代词坛浙派、常州派的门户之见,独创一派。这《人》是在探求历代词人创作得失的基础上,结合作者自己艺术鉴赏和艺术创作的切身经验,提出了“境界”说,为王国维艺术论的中心与精髓。境界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一个观点,即文学作品的意境是由作品所描写的生活实际和它所表现的思想感情融合一致而形成的,是主观和客观,理想和现实,情感和理智的统一所谓境界「非独谓景物」,「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有造境,有写境」,即有创造的境界,有写实的境界。在此,对境界的含意作了明确的说明,继而又对境界的构成作了具体阐述,「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虽写实象,亦理想家也」,这就是说,境界是诗人模写自然又表现理想构成,成功之诗必然是理想与写实的密切结合。譬如书中对于「境界」的阐释有:

——词以境界为最上。-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