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作家笔下人物的艺术观

时间:2022-07-12 03:03:59

谈作家笔下人物的艺术观

小矮人是童话中被买来为公主庆祝生日、跳舞取乐的畸形人,他是贫穷烧炭工的儿子,天生驼背,脑袋硕大,四肢弯曲变形。由于从小生活在山林之中,他对自己的外表一无所知,天真快乐而又无拘无束。公主因为他滑稽的舞蹈开心不已,把头上的白玫瑰抛给了他。小矮人以为公主爱他,感到非常幸福。在演出的间隙,他为了寻找公主而闯进一间有镜子的房间,发现自己正是镜中“那个畸形的驼背,看起来肮脏古怪的家伙”,意识到“自认为爱自己的小公主,只不过在嘲笑自己的丑陋,在拿扭曲的胳膊和腿来寻开心。”[2]337他在痛苦绝望中啜泣着死去。表面上看这两场死亡都与爱情有关:西比尔•文在被道连•格雷抛弃后自杀;小矮人则是失去了他幻想中公主的爱,心碎而死———都是天真单纯的心灵遭遇冷酷自私所导致的爱情悲剧。王尔德以死亡为他们的命运划上句号,这种安排绝非只为唤起读者的同情———王尔德认为“一切同情都是好的,但对苦难的同情是最不好的一种”[3]317,所以仅仅把他的作品当成道德寓言来看显然是不够的,因爱而亡只是最表层的原因,在西比尔和小矮人的死亡中还隐藏着作者本人的艺术观。就外表而言,西比尔和小矮人自然差别甚大:一个美丽绝伦,一个丑怪至极;但他们的内在却有共通之处,都不谙世事,长期沉浸在虚幻的世界中。西比尔告诉道连“:在认识你之前,演出是我唯一的现实生活……绘成的布景是我的世界,除了影子,我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影子是真的。”[2]87在看到镜中的自己之前,小矮人也生活在一个美好的世界里,他“到处蹦蹦跳跳,像一只小精灵在追逐着飞扬的树叶。”[2]330在那里,他和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衣着华丽的贵族和王室不会使他自惭形秽,“他要用红色的泻根干果为她做一串项链,要跟她戴在衣服上白干果做的项链一样漂亮……”[2]333小矮人看不出公主佩戴的珍珠和山林中的野果之间的区别,直到他面对镜子,就像吃下了分辨善恶树的果实①,美好的幻境破碎了,真实残酷地出现在他眼前,令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古怪形体和悲惨境遇。作为一个唯美主义者,王尔德对现实缺乏兴趣,他擅长塑造令人沉醉的虚幻。以华美的词藻对物质进行细致入微的描绘是其作品的一个特色,那些细节与现实主义无关,它们是异域风情、传奇故事和离奇想象的混合体,纷华靡丽如梦中之景。王尔德还在作品中设置了不少游走于真实和虚幻之间情节,例如在《道连•格雷的画像》中,亨利•沃登勋爵送给道连一本奇特的书,书中刻画了一个十九世纪的巴黎青年的心理。这本书一方面推动了情节的进展,对道连施加了很大的影响———“使道连•格雷中毒的却是一本书,有时候他简直把罪恶当作实现他审美观的一种方式”[2]144,道连在反复阅读此书的过程中,越发沉迷在奢侈放荡的享乐之中;另一方面这本书又影射着《道连•格雷的画像》这本小说:道连认为书中的主人公是自己的原型“,整部书包含了他自己的故事,却在他身临其境之前就写成了。”

这就形成了一个亦真亦幻的镜像式情节,书中的巴黎青年害怕见到镜子,后来道连也恐惧着画像中自己的形象。有时,王尔德刻意地用虚幻去表现现实,比如童话《少年国王》里,工人、奴隶为了给喜好奢华的年轻国王提供加冕仪式上穿戴的长袍、珍珠和红宝石而经受可怕的压迫和死亡,王尔德并没有让国王走出宫殿亲眼目睹现实中民众的苦难,而是用他在加冕前夜所做的三场梦境揭示这一点,使得虚幻的梦境具有和现实一样的力量。王尔德之所以如此注重虚幻,是因为虚幻对他来说意味着美:“唯一美的事物是跟我们无关的事物”[3]333;虚幻也与艺术紧密相连:“艺术……涉及非现实和不存在的事物……艺术对事实绝无兴趣,它发明,想象,梦想;它在自己与现实之间保持了不可侵入的屏障,那就是优美的风格,装饰性的或理想的手法。”[3]336虚幻与艺术之间的关系清楚地体现在西比尔•文身上。《道连•格雷的画像》中有一个细节,道连对舞台上光彩夺目的西比尔一见钟情,但对她过去的生活经历却完全没有好奇心,他表示“:我只对西比尔感兴趣。她的出身跟我有什么关系?她从头到脚,彻头彻尾,百分之百地神圣。”[2]55这证明了从一开始,西比尔在道连•格雷眼中就不是活在现实世界中的女性———“‘今晚她演伊摩琴,’他(道连)回答,‘明晚她将演朱丽叶。’‘什么时候她才是西比尔•文呢?‘’永远不可能是。’”[2]56对于道连来说,真实的西比尔并不存在,她是一系列艺术形象的集合体,而非一个家境贫寒、在破落剧院里演戏谋生的年轻女子,正如亨利•沃登勋爵所言:“这位姑娘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她……是一个梦,一个游荡于莎士比亚戏剧﹑使之更为动人的幽灵,一支使莎剧音乐更加欢快醇厚的芦笛……她没有她们(指考狄利娅、奥菲利娅等莎剧女主角)那么真实。”[2]103享受到现实中的爱情后,西比尔很快发现了艺术的虚幻,并否定了她曾投身于其中的艺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透了自己一直参与的无聊演出,看出了它的空洞、虚假和愚蠢……意识到果园中的月光是虚假的;意识到布景很庸俗;意识到我念的台词是不真实的,不是我的话,也不是我要说的话。你给我带来了更高尚的东西,一切艺术不过是它的影子。”[2]87此时西比尔对艺术的看法基本上和柏拉图一样,认为艺术是对现实的模仿,是肤浅的、不真实的。王尔德不认同这种观点,他在《谎言的衰朽》一文中借维维安之口指出“撒谎———讲述美而不真实的故事,乃是艺术的真正目的”[3]357,充分肯定了艺术虚构的价值,同时否定了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是一种完全的失败”[3]338。在王尔德看来,艺术高于现实生活,而生活会破坏艺术在形式上的完美,“至于生活,他是破坏艺术的溶化剂,是蹂躏其家园的敌人。”[3]335一旦西比尔试图将自我融入现实世界,艺术就被毁掉了,她的魅力也随之消失,成了道连口中“一个有一副漂亮脸蛋的三流戏子。”[1]88。这一情节印证了王尔德的观点:“一切坏的艺术都是返归生活和自然造成的。”[3]356对于长期沉浸于虚幻中的人来说,跨越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界限要付出重大的代价。这种观点并不鲜见,日本有一个民间故事,渔夫浦岛太郎救了神龟,因而有幸进入龙宫,后来他思念家人,打算回到岸上。临别之时龙女赠给他一个匣子,并告诫他不要打开。上岸后浦岛太郎发现自己认识的人都已不在人世———原来龙宫中不过数日,人间却经历了百年光阴,他仍是健壮的青年,亲朋故旧却都已化为尘土。到这里这个故事看上去像王质烂柯②的日本版,后面却有一个不同的结尾:浦岛太郎无法接受噩梦般的现实,他打开了龙女所赠的匣子,指望破除魔法的虚幻,盒中喷出的一阵青烟,他没有如愿回到家人尚在的过去,却在瞬间化为一个衰朽的老者。跨越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界限使浦岛太郎付出了青春,对于西比尔•文和小矮人而言,在他们回归现实的那一刻,悲剧性的死亡悄然临到。王尔德以这样的安排隐喻了艺术的死亡:“艺术一旦放弃它的想象媒介,也就放弃了一切。”

本文作者:郑宝卿工作单位:漳州广播电视大学